余晓熠
姐姐坐在馄饨摊上对弟弟说:“你去看看,变了没有。”
弟弟点点头,不自觉蹑手蹑脚地晃到馄饨摊隔壁的“老王小吃店”门前,从紧闭上锁的玻璃门缝往里望去,半晌又蹑手蹑脚地晃了回来。
姐姐问:“怎么样?”
弟弟瞪着眼睛点头,姐姐满意地吸一口凉气。
“老王小吃店”是两人的新话题。铺外崭新的大字招牌,屋里整洁的桌椅,都好像老板马上就要开门迎客的样子。但自姐弟两人有印象起,无论正餐、早点还是夜宵,这家小店都从未营业过。最近,姐姐的一个新发现,让这家本就富有神秘色彩的小店一下子玄妙起来。
姐姐把弟弟悄悄拉到小吃店门口,说:“你看,门口这张桌子上是不是放了两个大碗,中间一个小盘子?”
“两碗老卤面,一盘牛肉锅贴。”弟弟冷静地说。
“就知道吃。你再看,后面那张桌上,是不是面对面各放着两个大盘子,两只小碗?”
“两盘盖浇饭带汤,一盘猪肝皮肚,一盘皮肚猪肝。”弟弟继续推理。
姐姐说:“你先别急着瞎幻想。你看看,这些盘子像什么?”
弟弟说:“不是说了么,老卤面、煎锅贴、皮肚、猪肝、盖浇饭啊。”
姐姐的眼神骤然凶狠,弟弟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店里的样子……简直就像饭点结束,客人们刚刚吃完饭一样。”
姐姐得意地点头,说:“远不止这个。我告诉你,我观察好久了,每一天,不同桌上的盘子和碗筷,都会变得不一样。”弟弟皱着眉头,好像在静静消化。
姐姐说:“这个从不开门的小饭店里,其实每天都有很多人,吃着不同的饭。”
弟弟又一次从老王小吃店回来,对姐姐点點头,告诉她今天桌上的碗筷果然又变了。
他坐定后,沉稳地给自己加了三勺辣油,又匀了点给姐姐。然后喝着馄饨说出自己的见解:“这是一个秘密基地。”
“每天的餐具都在变化,说明小店里每天都有活动,甚至可能是住了人。大碗、小碗、盘子和砂锅的使用方式规整丰富,可以猜到每天的伙食都很不错,应该不是个流浪汉的聚集点。所有的餐具都没有磕碰缺角,肯定也不是搞摇滚的。所以我猜,这是个地下组织的秘密基地,每天都会找避人耳目的时间,边吃饭边开会,商量革命大事。”
姐姐的表情越发没有兴致,到最后已是不屑的神情。弟弟渐渐也少了自信,没趣地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么个灵异现象?”
姐姐把馄饨皮咽下去,嘴里的肉馅吐出来,均匀地码在桌上。她说:“灵异现象就是灵异现象,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
“你是说,那家店里有……”
“我是说,那家店里现在就坐满了人,正在和我们一样吃着晚饭。只不过我们看不见他们。”
弟弟摇着头笑笑,说:“你又胡说八道了,马哲怎么教你的?”
姐姐把汤碗往前一推,给弟弟戴上鸭舌帽,起身说道:“那我们今天夜里就溜进去看看,有没有你说的秘密基地、革命会议。你敢吗?”
弟弟把帽子摘下,按回到姐姐的头上,说:“谁不敢谁是秃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姐姐已经随手捡了根铁丝,打算撬锁了。她熟练地打了花,一边静静地观察玻璃门那边的景色,一边把铁丝放进锁眼里。
还是熟悉的八张方木长桌,若干塑料板凳,靠门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角落里堆满了类似大蒜、生姜的货物。可以确定外屋没有人。小吃店最深处还有个里屋,应该是厨房和可供居住的房间,但这个角度看去就像一个黑洞,悠悠的仿佛有点什么,却连形状也认不出来。姐姐深吸一口气,手上的锁仍然死死拽着铁丝,松动不开。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搭上肩膀,她咬破嘴唇才没让自己叫出来,眼神射回头去,瞪着身后的弟弟。
弟弟指着墙说:“翻吧。”
被弟弟托着屁股推进了墙内,姐姐也忘记了害怕,红着脸闪进了小吃店的屋子里。
弟弟也摸索进来的时候,感觉屋内的布置比从玻璃门外看到的要局促得多。随手抹了一下,无论是桌椅还是碗筷都没有积灰。姐姐正站在玻璃大门口,盯着墙上的小吃店菜价表出神。
“招牌超人炒面,仅售13元……哟呵,不知道放了什么配料才敢叫超人。”弟弟来到姐姐身后,轻轻地读出来。“招牌平凡炒饭,仅售15元……平凡居然比超人还贵,这个炒饭肯定返璞归真,已入化境,真想尝尝啊……是不是姐姐……姐姐?姐姐?”
姐姐伸出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嘴,然后退到他身边,把嘴唇凑近他的左耳,用气声说:“别动。”
看见弟弟疑惑的眼神,姐姐又说:“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别说人,这里明显什么活物也没有。虽然平时有些神神叨叨,但小题大做不是胆大包天的姐姐的风格。弟弟被这一句催得浑身一冷,胸口又开始出汗。
“你说,万一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有时差,现在正好是他们的饭点,那这里会是什么景象?”
“饭点……这里面应该坐满了人。我们站的地方,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点菜吧?”说完,弟弟尽量安静地咽了口唾沫。
“嗯,然后我们突然翻墙而入,插在队伍中间,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所有人都会停下来,一齐看着我们?”
狭窄的屋子里忽然一阵风声,就像有人踩着大步移动过来。
“跑!”姐姐拽起弟弟的衣领就冲了出去,踩着他的肩膀上了墙,然后反手把弟弟也拎了上来,双双飞快跃下。
姐弟俩拉着手在深夜的街道上狂奔,直到大汗浸透,粗气不停才渐渐慢下来。
弟弟问:“姐,你逗我玩儿呢吧?”
姐姐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太紧张了,我站在那儿盯着菜单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好像一切一切都错了,只有那一瞬间的灵感才是对的。但我说不清那个灵感是什么,就像一个眼神,一段回忆,或是一个真相。”
弟弟安慰地搂紧姐姐,对她说:“别和别人这么说话啊你,会嫁不出去的。”
弟弟站在马路正中央,飞驰的客车向他驶来。他脸上写满疑惑,却犹豫着是否要迈动双腿。姐姐一把把他扑在绿化带上,自己也顺势滚了过去。客车呼啸而过,司机连头也不回。
正准备把弟弟痛骂一顿,却发现他的瞳孔早已布满血丝。姐姐皱着眉问:“还是那样?”
弟弟点点头说:“还是那样。”
似乎就是夜闯小吃店以后,姐弟俩发现自己的身上也开始出现奇怪的事情。相比于原本就孤僻的姐姐,弟弟的变化更明显。
曾经最爱发言的弟弟,再也没有在上课时被點名回答过问题。以前对弟弟非常热情的小女孩们,也变得越来越冷淡。刚刚定好的约会,转眼就被放了鸽子。甚至聚众打牌时,发牌员发着发着就把他漏了下来。
几天下来,弟弟开始觉得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一阵强烈的寂寞感倾泻而来。
他站上马路,想看看这个世界眼里还有没有自己。疾速驶来的客车摧毁了他心底的希望,在姐姐的怀里他终于哭了出来。
姐姐的眼睛一红,转而忽然凌厉。她拽起弟弟,大步流星走到了“老王小吃店”紧闭的玻璃门前。
“有人吗?给我出来!”姐姐的拳头重重地拍在玻璃门上,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现在给我滚出来!”姐姐随手撩起脚下的小木板凳,狠狠地砸在玻璃门上,发出更加刺耳的噪音。
“那天夜里要进去的人是我,你们有什么冲着我来!关我弟弟什么事!都给我离他远点儿!听到没有,离他远点儿,不然老子一把火把你们烧个干净!”
身边经过的行人,不远处吃馄饨的顾客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里,耳旁没有其他声音,只有姐姐拼命地咒骂着空空荡荡的小吃店。
弟弟的眼神望穿大门,看见玻璃那面的空气中似乎有着一团说不清形状的东西。
说不清楚形状,但包含着剧烈的情绪,一下子改变了弟弟脸上的表情和心中的主要矛盾。
他此刻忽然理解了姐姐的话,他感到有一个眼神正直直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恐惧,身体却似乎无从怕起。反而好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辛酸里,好像背上有火焰在燃烧。
“姐姐,我们走吧。我们打扰到人家,是我们不对。我们走吧,再也不到这里来就好了。”弟弟牵起姐姐的手,坚定地把她拉远。
姐姐也一定沉浸在莫名相同、不明而力量巨大的眼神里吧?怀里的她挣扎着身体,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和这个诡异的噩梦告别。
“啊!”男人猛地坐起身体,身上的睡衣早已湿透。他低着头,大声喘着粗气。
身边的女人也慢慢坐起,轻抚着男人汗潮的后背、胸口和额头。她问:“又做梦了吗?”
男人空着眼神点点头。
“又梦见超人和平凡?”
男人又空着眼神点点头。
那是夫妻两人曾经拥有的一对双胞胎子女。两年前的暑假,因为小吃店生意繁忙,没有陪伴尚年少的姐弟俩出国游玩。没想到异国的一场交通意外,让父母和姐弟天人永隔。妻子问:“这次你梦见什么了?他们……他们还好吗?”
丈夫说:“这次,我梦见他们终于找回家来了。”
房间里安静得像是抽干了空气。丈夫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说:“我梦见他们终于找回家来了。他们回到了这条街上,就站在小吃店门外。弟弟还是那么文静,姐姐还是那么冲动。他们在外面用力地拍着门,好像是想进来。”
妻子握住丈夫的手,眼泪静静地落下。
丈夫说:“而我就站在小吃店的门里。我张望着姐弟俩的样子,又伸腿走向他们。然后我也在里面用力地拍着门,拼命地想出去。”
时间早已过午夜,“老王小吃店”此刻大门紧闭,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声响。
妻子的拇指死死扼住丈夫的虎口,男人则保持着惊醒时的姿势,紧绷起浑身钢筋铁骨一般的肌肉。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下一次呼吸,好像不松开这一口气,就不用和这个幸福的噩梦告别。
摘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