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强
图1、《游春图》 隋 展子虔绢本 43cm×80cm
“贵游多爱向深春,到处香凝数里尘。红杏花开连锦障,绿杨阴合拂朱轮。”隋唐之际,贵游之风兴起,带动了与此相关的诗歌及绘画,而展子虔的《游春图》(图1)以勾勒重设色为主,开启唐代青绿山水之先河。 “水墨为上”的文人画在唐宋以来,几乎独占整个中国绘画史,并一直影响到现在,而青绿山水作为文人画前期的重要铺垫,为文人画的发展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故宫重要展览“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之后,青绿山水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作为以石青和石绿等矿物颜料为主的中国画技法,“青绿山水”最适表达色泽明丽的丘壑林泉。若追根溯源,即可窥见早期的绘画艺术正是强调了一种极具视觉冲击的色彩,不能轻易视之。青绿相映的设色,来自对现实自然的真实摹写,也体现出一种对装饰审美及理想化、唯美性色彩构成的执着追求。[1]
《历代名画记》指出:“宗炳,王微,皆拟迹巢由,放情林壑,与琴酒而俱适,纵烟霞而独往。各有画序,意远迹高,不知画者,难可与论。”两个人的艺术思想不仅代表了当时的艺术观念,也是千年来传统山水画中的基本结构。青绿山水,看似是一种绘画形制,但实际关系到绘画的哲学理念、画家的人生信守,和由此理念与信守引发的艺术追求和审美理想,即色彩的取舍根源于画家对社会现实的认知和感受。[2]
至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图2)的出现,代表了青绿山水达到新的高峰。当时的社会背景,决定了绘画从解答“人与社会”的问题,转向了解答“人与自然”的问题,当时聚焦的问题,对如今社会而言,同样适用。现在人们对于《千里江山图》的推崇,不仅源于“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名头,更源于对画作深处“师造化”“人化自然”“天人合一”的哲学观的认同。
尽管青绿山水的表达基本趋于“程式化”,但要画得深入人心,难度甚大。清“四王”之一的王石谷曾言:“凡设青绿,体要严重,气要轻清,得力全在渲晕,余于青绿法静悟三十年始尽其妙。”青绿山水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画家的精神境界。他们大多直接或间接受魏晋玄学的影响,以隐逸为高,以文艺自娱,致力于高雅的境界诉求,画面中亦是突出“隐”字,归隐、隐居、隐士、渔隐……是对环境的真实描摹,亦是自身追求的寄托。另一方面,他们亦深受儒家“天地之大德日生”“生生之谓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思想熏陶,热爱自然,尊重生命,生活、艺术均以温厚和平为基调,竭力用笔墨描绘出儒家所说的天地万物的“蓬勃”。[3]
山水的自然之美,不仅给人以启迪以及精神的愉悦,当下已具有现实意义。“东风一样翠红新,绿水青山又可人,料得春山更深处,仙源初不限红尘。”青绿山水作为山水画中的一类,自然也被画家赋予了“品性”,以青山绿水的物象来概括表达色彩斑斓的大千世界,可谓“囊括万殊,裁成一相”。
图2、《千里江山(全卷)》 (局部) 北宋 王希孟绢本 51cm×1191cm故宫馆藏
青绿山水的艺术价值决定了其在中国绘画史中的地位,也催生了众多优秀的青绿山水画家。从唐代的大小李将军一派,到南宋赵伯驹、赵伯骕“二赵”,青绿山水达到了鼎盛。在中国绘画史上,明代绘画占有重要地位。其中极富盛名的则是崛起于苏州地区的 “吴门画派”,尤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组成的“明四家”为代表。他们开创了自身的艺术形态及审美趣味。谈及青绿山水,不得不提仇英。
如果说沈周、唐寅、文徵明的创作是文人画传脉的延续的话,仇英的贡献则是在传统绘画整体意义上的回归与推进,那些被文人画家们忽视或回避的领域,如工笔与重彩,在仇英创作中获得了重视与拓展,并取得了显著成就。[4]仇英的青绿山水有着显著的个人特色,既有传承又有创新,既能融合又能保持自身趣味。在水墨写意画为主流的明代,仇英重新引起了大众对青绿山水的重视,甚至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带来了青绿山水的复兴时代。在仇英之后,青绿山水这一画种又重新受到画家们的重视。[5]
“仇英本身是有道家信仰的,从他的名号,包括他将自己的宅子施舍出去,变成道观,这都是宗教的影响。所以我们看到他大量的山水画都是带有道家仙山和桃源隐逸这种题材。”浙江大学教授颜晓军说。譬如《桃源仙境图》(图3)《莲溪渔隐图》(图4)等,而《枫溪垂钓图》(图5)虽不是仇英最为著名的画作,却反映了其创作特色及其所在吴地的风光特色。画面展示了郊野的壮丽景色,为深秋所属,由远及近,景致各不相同,色彩层叠相映。王稚登《国朝吴郡丹青志》谓之:“特工临摹,粉图黄纸,落笔乱真,至于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
此外,还有乾隆帝的题诗:“枫落吴江候,烟蓬破冷浮;聊存竿线意,讵为釜鬲求。山色早辞夏,波光宜是秋;思莼风味在,静与日相谋。”从“吴江”“莼”可以看出,画面描述的是古时姑苏的秋日山水风貌。仇英对于青绿山水的解读,一方面源于对前人的模仿,一方面是因其漆匠的身份而对色彩的敏感;而他对于画面的表达一方面始于对道的追求,一方面亦是受实际景致的影响。他继承着传统画法,突破着造型设色,也吸收着文人的笔墨逸趣。
董其昌曾说仇英“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训,顾其术亦近苦也”。仇英作为一名画家,为后人留下的是勤勉的创作态度,及兼收并蓄的创作方式。郭熙的《林泉高致•山水训》记载:“已营之,又撤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在当代,画家除了具备此类精神,更应如仇英一般能够承前启后。
图3、《桃源仙境图》 明 仇英轴绢本设色175cm×66.7cm天津博物馆馆藏
图4、《莲溪鱼隐图轴》 明 仇英绢本 126cm×66cm故宮馆藏
图5、《枫溪垂钓图轴纸本》 明 仇英127cm×38.5cm湖南省博物馆馆藏
画家的风格形成,受到了多种因素的影响,其生活状态亦能影响其画风倾向。画家所处的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等,均会影响其自身的画风。这种心态与行为开辟出了一个奇妙的艺术世界,成就了独有的艺术之美。“笔墨当随时代”,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下,文化亦有其时代特色。
进入21世纪,文人们轻色彩而重水墨的创作取向日渐式微,人们追求多彩的世界,而不仅仅满足于一片水墨。越来越多的画家在探寻山水画变革与发展的过程中,开始回望青绿山水画,呼吁并身体力行地实践这一既具有古老传统又能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古典山水画样式。[6]“五百年来一大千”的张大千,亦是青绿山水画史上的重要人物,其在古时便有的泼墨技法基础上,更是首创了大青绿泼彩技法(图6)。
中国传统青绿山水画讲究的是可畅游的、可畅想的、理想的山水境界,该内涵在当下依旧适用。画家们通过青绿山水,将自然山水与人文景观传神地转换成当代精神,其中既有大匠气魄,又有文人情感。而在当下,又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思想,缓解了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矛盾,亦直面剖析了发展物质利益与自然生态之间的系列难题。 “青绿山水”与“绿水青山”在一定程度上都暗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当下,随着自然环境的日渐恶化,人们对自然和绿色产生无限的渴望与眷恋。
2004年,当代艺术家徐冰开始以各种废弃物为原件,透过粘贴和光影映照的立体雕琢手段,以纸张、麻丝、植物等再现经典名画。在其作品《背后的故事:秋山仙逸图》中,中国传统青绿山水和当代装置语言进行着一种独特的、充满智慧的方法论视觉转换(图7)。
如果说前人创作青绿山水是为了表达对自然赞美及热爱,以及抒发心中思绪,那么当下更多的是对自然与山水的向往,以及出于责任的呼吁。青绿山水在当今社会的存在意义不只是简单的艺术形式,更多的是寄托人对自然的情感,唤起人对自然对生态环境的保护。
国家的长治久安,社会的发展进步,使得人们对青绿山水的视觉追求不仅仅停留在纸本上。艺术家创作时需将这个时代的生活体验融入作品,用继承性和发展性的眼光借鉴传统的语言形式和技法,表达内心情感,拓展当代山水画艺术的表现维度,从而引起观赏者的共鸣,获得身临其境的美妙体验。
图6、《都游》 张大千74cm×38cm
图7、《背后的故事:秋山仙逸图》 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