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群星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92)
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 oll)的Alice’s Ad ventures in Wonderl and自1865年出版以来,至今已有150余年的历史,赢得了不同国家、不同年代、不同年龄读者群的喜爱,被广泛赞誉为“儿童文学的金字塔”[1]25。郑振铎先生称之为“一部无比的杰作”[2]1458。我国中文首译者赵元任先生对该书更是推崇备至,他在“译者序”中写到:“我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起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3]10此外,该书还被公认为英国文学史上“nonsense literat ure”的巅峰之作。而对于“nonsense literat ure”这一术语,我国学界尚无统一的翻译,施蛰存先生曾译作“无意思文学”[4]100,翻译家杨静远称之为“荒唐文学”[5]119,也有学者译作“胡话文学”[6]60-64或“荒诞文学”[1]25。与此同时,学界对于“nonsense”一词的中文翻译也未形成共识。赵元任先生称之为“不通”,一门特别的“没有意思”的笑话,他把《爱丽丝》称为“‘不通’笑话文学的代表”[3]7-8;还有学者译为“废话”“无意义的话”或“不合常情的话”[7]46-48、“有意味的没意思”[8]28、“胡话”[9]等等。本文暂取“胡话”之译,其中“sense”取“意思”之意。
“胡话”是一种特殊的语言逻辑艺术门类,“是对语言运用的创造性颠覆,是一种出类拔萃的语言使用形式”[10]130-137。“胡话文学”作为叙事文学的一个特殊类型,是“多重意思与意思缺失并存达成的平衡”[11]27,是“有意思的要素和没有意思的要素”的矛盾统一,“能产生颠覆语言传统或逻辑推理的效果”[11]47。Lecercle在著作《胡话的哲学》中将“胡话文学”称作一种“既保守又革命的体裁”。“保守”是因为“胡话高度尊重各种形式的权威,如语法规则、对话准则、礼貌原则、戏仿文本作者的权威”;“革命”是指胡话文本同时包含与之相反的一面,因为“那些无所约束、轻松荒诞的胡言乱语似乎以一种令人愉悦的方式颠覆了所有的准则和原则”。为此,他认为,胡话文本是介于尊重规则的“过度建构”与打破规则的“解构”“颠覆”与“遵从”、形式“过度”与意思“缺失”等矛盾关系之间的辩证统一。[12]2-3所以说,胡话文本需要同时在相互不兼容的两个层面上进行品读:并非“文本意思=A”,而是“文本意思=A+不相关的B”。[12]20概括言之,胡话起到了“元语言”的功能[12]35,并非无意思的胡言乱语,而是以语言本身为核心的具有多重意思的“元意思”[12]2。为此胡话的释义往往不止于一种,读者需要充分发挥想象,探索挖掘其中的游戏趣味和语言艺术。
在卡罗尔妙笔生花的世界里,爱丽丝带领读者走进一个天马行空、荒诞不经的奇妙世界。穿背心带怀表的白兔、抽水烟袋的毛毛虫、爱讲道理的公爵夫人、露齿微笑的柴郡猫、糊涂疯癫的三月兔和帽匠、迟钝憨笨的睡鼠、泪水涟涟的假海龟、令人畏惧的红心王后等。稀奇古怪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断地打破常规,制造笑料,带给读者无比的新奇和欢乐。卡罗尔对于戏仿、双关、典故、讽刺、谜语、错误推理等创作手段的使用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语言文字在他笔下好似魔法一般变化多端,展现出无穷的可能,其中让读者忍俊不禁的“nonsense”更是令人赞叹着迷,回味无穷,达到了登峰造极的艺术境界。卡罗尔将爱丽丝置于一个不能正常交谈和推理的奇境之地,从掉进兔子洞开始,她便发觉自己和奇境世界中的各色“人物”都在胡言乱语,自说自话。例如,在第三章渡渡鸟与小鹰的交谈中,小鹰嚷道“那些冗长的词语,我半点儿都不懂(I don’t kno w t he meaning of half t hose l ong wor ds.p.31);在第七章疯茶会中,爱丽丝虽然肯定帽匠和她说的是英语,却不明白帽匠所说何意,觉得“他的话一点意思都没有”(The Hatter’s re mar k see med t o have no sort of meaning in it.p.75));在第十章,爱丽丝应假海龟和鹰头狮的要求背诵了一首诗,假海龟却说,“那听来没有意思,不是一般的莫名其妙”(it sounds unco mmon nonsense.p.111),“这是目前为止我听过的最让人困惑的事情”(It is by f ar t he most conf using t hing I ever hear d!p.111);在最后一章中,当白兔读完国王称作“最为重要”的证词后,爱丽丝直言:“我不相信这里边有丁点儿意思。”(I don’t believe t here's an ato m of meaning in it.p.128)国王听后说:“假如这里边没有意思,那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因为我们不必费力寻找意思了。”(If t here's no meaning in it,t hat saves a worl d of tr ouble,as we needn't tr y to find any.p.128)然而,尽管国王如是说,尽管爱丽丝觉得诸多事情不合常理,许多话语无法理解,她依然坚持不懈地竭力在一个“没有意思的世界里寻找意思”(Pycior 1984)。奇境里语言的主要功能不再是表达意思和沟通交流,更像是游戏的素材,形形色色的人物享受着无拘无束的言语自由,个个都是语言大师,按照各自的言语规则,说着令人费解却令人捧腹的胡话。
卡罗尔的胡话深深植根于他所在的维多利亚时代。毋庸置疑,维多利亚时期堪称英国“胡话文学”的巅峰时代,胡话是当时广泛使用的一种写作形式,李尔(Lear)和卡罗尔是胡话创作的杰出代表。维多利亚胡话是“一种遵循游戏规则的混乱无序的文本,旨在娱乐儿童以及以童心看待胡话的成人读者”[13]35,表达了创作者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和对传统规则的反叛。胡话颠覆了人们熟知的语言规则,却引入无数不可预测的未知因素,打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意思世界,营造出“滑稽意思和严肃意思并存的矛盾效果”[13]85。维多利亚胡话常用的语言手段包括双关(punning)、混成词(port manteau wor ds)、漫画新词(co mic neologis ms)、颠倒字母构词(anagra ms)等。[13]85
卡罗尔的胡话不仅具有维多利亚时期胡话文学的特点,还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牛津大学数学讲师和逻辑学家的学术背景对卡罗尔的胡话创作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数学在十九世纪初的英国社会占据突出地位,对发展英语思维和逻辑推理作用显著,而符号代数可谓英国当时为数学界做出的一大贡献。在这种历史背景之下,“卡罗尔的胡话写作和符号代数之间有明显的相似之处:都强调形式或结构胜于强调意思,通常使用具有多种释义的词语(或符号)。”[14]149-150在《爱丽丝漫游奇境》一书中,结构合理却无特定意思的胡话比比皆是,例如第七章关于“well”的对话就是一个形象的例子。爱丽丝因为不明白糖浆的来源不禁发问,帽匠却斥责她:“水井里既然能吸水,糖浆井里自然能吸糖浆——咄,这 么 笨!”(You can dra w water out of a water-well…so I shoul d t hink you coul d draw treacle out of a tr eacle-welleh,st upid?P79)。此例中两个句子结构相同,语法句法合乎规则,但并非意义都说得通。卡罗尔操控数学和逻辑规则并将之运用于语言,营造出无与伦比的幽默效果。他的胡话“专注于文字和逻辑游戏”[13]76,技艺精湛,展现出作者卓尔不群的智慧、幽默和语言创作才华。
Orer o-Claver o将胡话的创作手法分为词汇和逻辑两大类,其中词汇手段包括双关(puns)、生硬比喻(catachresis)、通俗变化语(f ol k/f alse et y mol ogy)、混合体滑稽诗(macar onic)、词汇误用(malapr opis ms)、新词(neol ogis ms)、矛盾修辞法(oxy mor on)、故意颠倒英语字母顺序拼凑而成的行话(pig Latin,or dog Latin or kitchen Latin)、混成词(portmanteau wor ds)、混合语言诗文(soraismus)、首音互换(spooneris m)等[15]73-81;逻辑手段主要指寻找逻辑错误或者误用逻辑规则,包括不合逻辑的推论(non sequit ur)、同义反复(taut ol ogy)、逻辑蕴涵(i mplication)和自相矛盾(paradox)等。Lecercle在《胡话的哲学》中曾提到,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胡话里看似严肃的语法规则事实上不能当真。[12]36综合上述观点,本文将胡话分为词汇胡话、逻辑胡话和语法胡话三大类,其中词汇胡话着重词汇的语音、词形和语义层面,逻辑胡话和语法胡话着重句子层面。
词汇胡话的一大常用手段就是故意利用词形的变化,创造出拼写、语音或音素形式不同,且语义、句法或语用功能不同的词语[15]73。词汇胡话往往遵守一定的规则,“并非随意的游戏模仿,或对词汇构造的任意破坏”[12]36。在Orer o-Claver o所述的词汇胡话创造手段中,卡罗尔使用了双关和词汇误用两种,他将词汇的拼写和发音区分开来,故意误用或误解词汇,从而创造出巨大的幽默效果。据作者统计,《爱丽丝漫游奇境》一书共包括36组词汇胡话,其中18组双关和18组词汇误用。
根据Delabastita的分类,双关包括四种:同音异形、异音同形、同音同形和异音异形,但音形近似。[16]79-81在这四类双关中,卡罗尔使用最多的是同音同形,其次是同音异形、音形近似,而异音同形未予使用(见表1)。卡罗尔非常擅长使用双关,Lecercle曾评论道:“他的双关出了名的糟糕——因为过于简单,似乎未经费心思考而得。但奇怪的是,这些双关越是简单,我们却越发喜欢……并且他的双关很少单独现身,往往接二连三,结对成群。”[12]66
表1 卡罗尔的双关统计
8 soles and eels(p.108)9 off(p.109)10 fit(p.129)
词汇误用是指故意的文字拼写/书写错误,错误的拼写/书写有时能制造出不同的词语,产生一个新的含义。[15]76卡罗尔对词汇误用的使用可以称得上出神入化,第九章就是这一胡话手段的精髓。每每读到假海龟介绍的学校课程,相信读者都会捧腹大笑,例如Ambition,Distraction,Uglification,Derision,Mystery,Seaography,Drawling,Laughing,Grief等等。此外,卡罗尔还使用了词缀误用的手段来制造错误词汇,如“curioser”“uglifying”和“uglification”等。见表2的统计:
表2 卡罗尔的词汇误用统计
语法是组词造句的语言规则,是正常言语交际的基础。卡罗尔奇境世界里的语言享有极大的自由度,语法规则可以不必遵守,规则反而成了游戏的手段和素材,由此而来的胡话甚至能难倒不少谙熟语言理论的语法学家。如Lecercle所言:“卡罗尔的语言直觉远远超过了当代语法学家的认知范畴。”[12]52
第三章中鸭子关于代词“it”的疑问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and even Stigand,t he patriotic archbishop of Canter bur y,f ound it advisable—”/ “Found WHAT?”said t he Duck./“Found IT,”the Mouse replied rather crossly:“of course you know what‘it’means.”/ “I know what‘it’means well enough,when I find a thing,”said the Duck:“it’s generally a frog or a wor m.The question is,what did t he archbishop find?”(P31)代词是代替名词的词类,然而,老鼠在上下文中并没有明确“it”的所指物,它想当然地认为大伙儿知道其中的意思,鸭子不得其解,质疑“‘it’应该是一个物体,大概是一只青蛙,或一只虫子。”鸭子的话显然有一番道理,但似乎又不得要领,也许最权威的语法学家也琢磨不出此句胡话中“it”的指称意义!
再以第九章公爵夫人的经典长句为例,公爵夫人喜欢讲大道理教导爱丽丝,但她所述的道理实质上总是言之无物,语义混乱。“Never i magine yourself not to be other wise than what it might appear to others t hat what you were or might have been was not other wise t han what you had been would have appeared to t hem to be other wise.”(P96-97)此句结构完整,包含多个合乎句法的内嵌子句,给人一种似懂非懂的感觉,但语句的意思确实无法真正理清。在这个例子中,句法形式的过度规范弥补了句子的语义混乱和语义缺失,制造出一种特殊的幽默效果。
卡罗尔有时还采用词汇搭配不当的方法来创造语法胡话。例如,第七章睡鼠讲到了三个小姑娘“lear ning to draw”的故事。They were lear ning to draw,t he Dor mouse went on,… —that begins wit h an M,such as mouse-traps,and the moon,and memory,and muchness—you know you say things are“much of a muchness”— did you ever see such a thing as a drawing of a muchness?动词“draw”是一个多义词,有“吸;画;拉;拔剑;招致”等意,但睡鼠列举的“mouse-traps,the moon,memory,muchness”等词汇无法同时与“draw”组成动宾搭配,虽然这些词汇以“M”开头,读来有一种跌宕起伏的音律美,但此处的语义模糊是毋庸置疑的。
逻辑胡话是一种有关观点本身及其逻辑关系的游戏。[13]76卡罗尔的逻辑胡话创作手段包括不合逻辑的推论以及逻辑蕴涵两种。
不合逻辑的推论是指得出的错误结论,以及任何与前文意思缺乏合理联系的语句或短语[15]80。第七章“疯狂茶会”不乏此类例子。在帽匠提出无解谜语“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desk?”之后,爱丽丝表示能猜出谜语,三月兔却对此予以怀疑,建议她应该说出她想说的话。爱丽丝回答说:“我所说的就是我想说的——这是一回事。”帽匠、三月兔和睡鼠却提出质疑,并进行了一系列令人捧腹的类推,反问爱丽丝:“‘我看见我吃的东西’跟‘我吃我看见的东西’是一回事吗?;‘我喜欢我得到的东西’跟‘我得到我喜欢的东西’是一回事吗?;‘我睡觉的时候呼吸’跟‘我呼吸的时候睡觉’是一回事吗?”再如,睡鼠讲到三个小姑娘学习吸糖浆,爱丽丝询问糖浆从何而来,帽匠却嘲讽她:“水井里既然有水,那么糖浆井里自然有糖浆。”这些推论显然有悖逻辑和常理,令人忍俊不禁。
逻辑学中的“蕴涵”概念关乎两个命题或两类命题之间的相互关系,其中一个命题是另一个命题的逻辑推理,表现形式一般为“如果……则……”。通常情况下在互为条件的两个命题中,如果第二个命题是错误的,或者并非绝对正确,那么逻辑蕴涵就不成立,逻辑悖论就会产生。通过采用蕴涵,卡罗尔创造了许多不可思议的逻辑悖论。例如,第五章中爱丽丝的脖子长得如蛇一般,鸽子误把她当成蛇,爱丽丝否认说自己是个小女孩,却承认小女孩和蛇都喜欢吃蛋,于是鸽子认为爱丽丝喜欢吃蛋,蛇也喜欢吃蛋,那么爱丽丝就是一条蛇。再拿那位喜欢讲道理的公爵夫人为例,她曾教导爱丽丝说:“要是天下人都管好自己的事,那样地球就会比现在转得快得多。”显然,地球转动的速度是一个不容改变的客观存在,与管不管别人家闲事毫无关联,公爵夫人自认为千真万确的道理实属滑稽的逻辑悖论,两个命题并不能构成互为条件的关系。第九章公爵夫人的“Take care of the sense,and the sounds will take care of themselves.”(照顾好意思,那么声音就能照顾好自己。)也是广为引用的逻辑悖论的例子,毕竟“sense”和“sound”并不存在互为条件的关系。
胡话是一种颠覆性的语言创作艺术,其核心即语言本身,是语义缺失和语义多重的矛盾统一,能产生颠覆语言传统或逻辑推理的效果。胡话中的语言符号和意思并非不可分割的整体,被奉为圭臬的语言规则也绝非不可逾越,语言的超凡能量在胡话中得以爆发,语言的艺术魅力在文字游戏中尽情释放,展现给读者一个更为开阔的奇妙世界。胡话创作成就了叙事文学中的一种特殊类型“胡话文学”。
卡罗尔的胡话创造手段炉火纯青,堪称胡话王国中卓尔不群的一类,尽显作者奇妙的想象、深邃的智慧和高超的言语艺术,把“胡话文学”推向了创作巅峰。卡罗尔的生花妙笔为读者呈现了一个荒诞怪异的奇妙之境,文字符号在他笔下千变万化,享有无穷自由,文字游戏精彩纷呈,“完美结合了数学的深奥和单纯,运用技巧切入文学写作,更偏重理性,调动人的思维空间,带给人精密、冷静和智性之乐,所有的枝节和碎片最终都会拼接、搭建为整体”[9],让人回味无穷,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