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
生活分为两部分,白天和晚上;白天的市井太鲜亮,晚上的市井太耀眼。作为著名的“烧烤之城”,啤酒之于济南,如同泉水之于济南,有多少泉水汩汩流淌在这座城市,就有多少啤酒流淌在每个人的嘴巴里。扎啤屋与地摊,构成了济南酒文化的重要部分,也可以说,二者是城市文明的底线。
去扎啤屋寻找人生
爱它的人,它是生命中重要的驿站;不爱的人,它是空气。
济南东部某小区内,扎啤屋。
没有任何招牌,只是由一楼住户改造而成。没有菜,甚至连凉菜也没有,花生米也没有,所以就没有厨房。客厅、卧室、阳台,每个地方摆着几张桌子。
只有扎啤。
王大爷经营这家扎啤屋已经20多年了,之前和妻子一起经营,妻子去世后,他和小儿子一起。每天早晨,小王开车,去啤酒厂运来一桶桶扎啤。之前,曾有过炒菜和凉菜,后来人手不够,老王年龄也大了,只剩下扎啤。
济南的夜晚,需要扎啤滋润。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扎啤摊、扎啤屋,是这个城市的点缀。
相对于一般的餐馆、饭店,扎啤屋是一个独特的存在——食客大都认识,或者面熟,有连续喝了20多年的资深扎友,有新近加入的年轻人,有的呼朋引伴,有的独酌。独酌者三杯下肚,望着对面的另一个独酌者,打开话匣子,独酌就变成了对饮。
小王说,小时候在扎啤屋长大,不理解父母为什么开这家扎啤屋,讨厌这些酒晕子。现在自己成了老板,慢慢感受到了扎啤屋的氛围,自己也成为这个氛围的制造者。
食客三教九流都有,小区的老住户,公交车司机,熟食店老板,IT男,记者……每个端坐者的背后,都有一个丰富多彩的人生。小王说,一个企业老总偶尔过来喝酒,他会让司机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一个人坐在马扎上,独酌几杯后悄然离去。也有人揣着节省出来的退休金,喝几杯都要计算好。喝酒的大部分是男人,也有女人,两个退休老太太经常过来聊天喝酒。
很多人跟我说,忙碌了一天,晚上到扎啤屋坐坐,两杯酒下肚,清凉沁爽的扎啤冲走了一天的烦躁。喝不喝酒,烦躁都在心里。酒的烦躁是另一回事,没有谁能代替酒,酒也不能代替所有的東西。
喝酒并不只是晚上的事,早晨一开门,就有人等在门口了。有人把早饭带到扎啤屋,喝两杯酒后拍拍屁股,去小区门口坐公交车上班。下午是扎啤屋最安静又最稳固的时期,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不会来。每天都有人醉,但喝酒不是为了醉。没醉的总会嘲笑喝醉的,下次喝醉了,又被另一帮人嘲笑。
喝酒也不只是夏天的事,清凉的扎啤滋润了济南的夏天,也温暖了济南的冬天。真正的扎友,一年四季扎啤不断。大年三十,小王和老王的扎啤屋依然开张,每个食客免费赠送两杯,互相拜年。
每年腊月,过年前,小王会组织一次扎友聚会。扎啤屋简陋,且少有饭菜,就在小区外不远处的一家饭店,选最大的包间。他早早运去几桶扎啤,近20个最资深的扎友陆续赶来,一个别致的夜晚降临。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不喝酒,且没有一个不是豪饮,这还是平生头一次。虽有那么几个相熟的,但大部分只是面熟,并不认识,一晚上下来,就全都认识了。王大爷是当然的主角,但他年龄大了,坐一会儿就回家了。喝着喝着,他再次回来,倒上一杯,继续听大家聊天。
冬天的扎啤屋,拨开云雾,历练了扎友的“纯洁性”。冰凉的扎啤滑进胃里,越喝越暖和。
济南冬天的扎啤,像泉水一样,比夏天要暖和一些。
喝多了的人,会成为朋友,也会打架。一次,一伙人喝多了,到扎啤屋来展开第二场。一个醉鬼喝多了就发酒疯,抄起扎啤杯砸在王大爷的脸上,血流如注,后来大爷去医院缝了好多针。这个人不是扎友,第一次来,酒醒后后悔不迭。那段时间,扎友们都在为大爷的身体担心,小王也挺怨愤,喝酒闹事算什么玩意。
扎啤屋每天都上演新的故事,熟人的故事,陌生人的故事,不一而足。在扎啤屋,我认识了很多朋友。有老乡,我们一起回忆过去的乡村岁月;有“知识渊博”的大叔,一起谈论家国大事,谈论扎啤屋里的人和事。
按照统计,夏天的济南,每天消耗扎啤大概400吨,也可能更多,有人估计800吨不止。那么,这个小小的扎啤屋,为这几百吨贡献了一份力量。
济南的扎啤历史并不长,可以上溯到1974年,济南啤酒厂转产后,开始卖散装啤酒。那时候不论扎,论碗,八分钱一碗,后来涨到一毛,现在是三块钱一杯,或者三块五。装扎啤的桶也经历了更新换代,最早是铝制桶,上世纪90年代初,被不锈钢桶取代。更新换代的原因很简单,坊间出现了很多自制的铝桶,兑水方便,直接扰乱了扎啤市场。新的不锈钢桶就严密得多,直到现在,扎啤兑水的现象逐渐消失。
扎啤,为“烧烤之城”做出了巨大贡献。扎啤屋粉饰了济南的夜晚,成为市井生活的交际场。
在地摊仰望星空
在扎啤屋喝不尽兴的人,又转到别的夜场去了;
在别的夜场喝不尽兴的人,又来到了扎啤屋。
出扎啤屋向北,过几条街,就到了环联夜市。这个周末客流量最多时可达4万人次的夜市,无数家地摊构成了夜市的主体。
晚上7点多,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每一家摊位前坐定。夜幕降临,人越来越多,到了晚上9点多,又形成一波客流高峰,那是各个酒场撤出的人,不尽兴,又来夜市寻找新的刺激。
身处数百上千家摊位的丛林之中,守着一份烧烤、烤鱿鱼、小龙虾、土豆丝,周围是此起彼伏的人群,不时有美女露着肚脐扭腰撅臀从身侧走过。劣质香水味混合着辣眼睛的烟气,蒸腾在夏天的夜晚。
到了12点,人群逐渐稀少。过了凌晨三点,有些摊位已准备收摊了。依旧还有人来到夜市,那是环联市场的另一拨人,白天这里是批发市场,一个个夜市摊位后面,是他们的仓库。夜市旁边,济青铁路苏醒了,一列列火车将人群送走,又接回来。
地摊,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就像扎啤屋一样,喜欢它的人,喜欢到骨子里;不喜欢它的人,它像空气一样从生活中抹去。
济南曾有几个著名的地摊,成为现象级存在。
比如“朝南大酒店”。
这是一家雄踞朝山街南头的地摊,数年如一日,昼伏夜出,成为著名的深夜食堂。100多张桌子排列在路边,夜晚的红火成为一个标志。有人说,大排档是阶层感最无力的地方,无论是香车宝马的贵族,还是囊中羞涩的打工仔,都能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
后来,朝南大酒店脱离了地摊生涯,在大明湖西南门对面有了店面。依然是24小时营业,依然是那个味道。
深夜,為什么要走向地摊?为什么一个人的灵魂要在深夜敞开?有朝南大酒店,还有和平大饭店、老兵把子肉。深夜的马路上,一个长长的队伍在缓缓前行,这不是幽灵,而是当年的老兵把子肉摊位前,顾客排起的队伍。
每天晚上9点多,在经七纬二交叉口西北角,老兵把子肉的餐车姗姗来迟。一辆三轮车改装而成的餐车上,印着“老兵把子肉”五个大字,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类菜肴。这时候,早已有几十人在等待了,摊位开张的时段内,排队的场景从未消失。据说郭德纲来济南时,特意到老兵把子肉练摊。不管老郭来不来,老兵把子肉的味道没有任何变化。
在过去,熬夜加班,或者是嘴巴馋了,多晚也有美食老板们等着空空的胃。好吃又不贵的夜宵地摊并不少。
后来,这些著名的标志性地摊都找到了归宿,以店面的形式继续延续生命。更多的地摊,被时代取缔,消失不见了。
啤酒依然是地摊上的标配。每一个忧伤的年轻人,都有在地摊上买醉的经历,街灯熄了,东方亮了,酒瓶空了。低档的地摊散发出光芒,后来这束光芒越来越弱,年轻人已很久没来过了,依旧经常醉,但却醉的很累,失去了迷离之间的惬意。
花园路和华信路路口东南角曾有一个小型夜市,晚上九点以后,八九个摊位形成互补关系,有炒菜、烧烤、麻辣烫、鸭脖、水饺、馄饨,周五加班后,我经常一个人坐在一家摊位上,独自喝两瓶啤酒。不断有各式车辆从身旁窜过,一边的KTV有男女在出出进进,这时候,一个人可以抬头仰望星空,也可以低头拜服人间。我写了一首诗——《独坐敬亭山》,写的是这个路口,也是所有的路口:
隔壁桌在谈论五一节的旅游
小女孩在数星星
她的父亲给烧烤炉添火
一个女人哭着奔向桥头
乞丐坐在路边
手机在他怀里唱歌
一对夫妇看望他们死去的孩子
用纸烧出过去的一张面孔
纸灰飞到空中又落下
有车声
一辆卡车卷起大风
在另一个路口
把一个长发女孩的脑袋碾碎
很多人在悲凉和喜悦
只有我偏爱人间如此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