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我后来之所以很少跟父母亲提起旅游,是因为曾经的一件事:几年前我去额济纳,正巧家里电话打了过来,父亲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内蒙古,正想说我在旅游时,他紧张地追问了一句:“是单位报销吗?”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便接着他说:“是啊,来回都是单位报销。”父亲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过后的几次电话,父亲还要问:“你的钱单位报销了吗?”我回:“报了报了。”一个月后,父亲突然想起又问:“上次你去内蒙古那个钱……”我有些不耐烦了,“报了呀。都报了。”父亲这才彻底放了心。
这些年来,我根本不敢跟父母说我是在旅游,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浪费钱,应当学会着眼未来,把钱攒起来。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没有一点儿积蓄的话,怎么能行呢?因此每当我去国外旅游时,我总会说:“公司派我去法国出差了。等我回来了,再给你们打电话。”他们就夸单位福利好。是的,他们习惯说“单位”。如果能进入国家单位,我父亲就会觉得我拿到了铁饭碗,一辈子不用愁。
我明明是花自己的钱,却莫名地有羞愧感。比如我會想:“我去旅游的这个钱,完全可以给父母买点儿营养品,还可以带他们去体检……”总之,钱花在自己身上,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只会考虑自己享受。吃到好的东西了,心里会想:“我父母一辈子都没有吃到这些食物,而我却吃到腻。”这种愧疚感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怎么都填不满。过年回到家,给他们添置新衣服,塞给他们钱,陪伴他们看电视说说话……能稍微缓解我的焦虑感。但一旦离开后,我又会重新涌起羞愧感。
这让我想起读高中时老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吃一口饭都觉得是把父母拖到不堪重负的境地里去。父母亲来看我时,母亲带了一个开水瓶,瓶里还灌满了开水,其实学校可以打开水的,但母亲还是坚持带着从几十公里外赶过来。“非典”时,我们学生不能出校门,几个月闭锁在校园里,每逢到周六下午,母亲踩着三轮车带来做好的饭菜(她一坐车就会晕吐),隔着学校的移动门递给我……这些细节都不能想。它们像是一把钝刀一般,一想起就会心口疼痛,眼睛泛泪。
但不应该被羞愧感给吞没,不是吗?毕竟我完全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去旅游也好,买书也好,吃饭也好,有属于我自己的世界……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一个接一个的,让你攒下来的钱片刻间就化为乌有,也是很有沮丧感的。自然有些事情不是你做的,后果却是需要你来承担,心里会委屈难过。但最根本的一条:如果这个事情是让父母亲为难了,那我就绕不过去了。我没法儿无视他们的感受。一想到他们已经老了,所有的安全感都仰仗于我们时,我是做不到把事情分得清清楚楚的。
今年又发生一些事情后,母亲突然说:“你不能出事啊。你要是出事了,我们靠谁啊?”当即我忍不住想落泪。我想我不能垮下来,要一点点地从谷底里爬起来才行。有朋友说过我:“你不能老是被这种愧疚感绑架啊,你要有自己的生活。”我说:“其实不是绑架,就是牵绊。你跟他们牵绊在一起,他们痛,你也痛;你痛起来,他们也痛。但没有了他们,我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这么爱我。”小时候,他们不在我身边,他们错过了我的童年;长大后,我不在他们身边,我错过了他们的老年。我们相互错过,相处时间如此之少,实在是怅惘。
去年我辞职去了一些国家,我那时候说过是要“自私”一回,趁着父母亲身体还康健,家里还没有什么突发事件,能出去就多出去。因为我怕未来会有各种事情发生,到时候我会困在其中不得脱身。说起来可能可笑,但的确是心存恐惧。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去抵挡,它们没有来,它们将会来。而我只期盼父母亲都安康,唯有如此,才是我最大的幸运吧。
摘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