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本名张哲、张九明,甘肃通渭人。发表作品约500万字。主要作品:《蝶乱》《非色》《卖画记》《同尘》《一个人的城市》《哑巴的气味》等。中短篇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获得过多次文学奖励及资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艺界四个一批人才、甘肃省影视作品审查委员会委员。现居兰州。
1
五月某天。镇上放电影,电影是《少林寺》。晚八时开演,地点在麦场。票价两角。两角钱可以买半只鸡,或者五斤煤油,或者一包大前门香烟。但我们听说,《少林寺》是全世界最牛逼的电影,而且在许镇只演一场,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下午我去教室上课,坐在后排的王二旦把一张钱举在手里,不停地挥舞。那是一张崭新的两角钱。他爸是供销社的干部,当然可以出得起两角钱。我父亲就没有这么多钱,他连五分钱都出不起。就算他有两角钱,他也不会用它只买一张电影票。两角钱的用途太多了。王二旦炫耀的意味如此明显,让我很是嫉妒,下一次他问我数学题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告诉他。王二旦嚣张的样子也让数学老师生气,老师就走去,用木板打了几下他的手心。王二旦立刻发出令人愉快的惨叫声。然后老师没收了那张崭新的两角钱。我们知道,数学老师每月的工资是九元钱,平均下来,一天的工资是三角钱,也就等于老师讲一天课,只能买一张半的电影票。所以王二旦实际上也是向老师炫耀。没收他的钱真是大快人心,教室里充满了欢乐的、过年一样的气氛。王二旦发出响亮的哭泣声,鼻涕垂下来,在空中摇摆。半个小时之后,王二旦停止了哭泣,他居然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钱,另一张崭新的两角钱!他以极其嚣张的语气宣告说,他爸本来就给了他两张两角钱,而不是一张。他接着抓了一把鼻涕,公然抹到课桌上面。他说,没收就没收,我还有两角。他这么嚣张,简直就是在故意挑衅。我们期待着数学老师再一次没收他的两角钱。但是,老师此刻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心,正在操场上打篮球。
等到放了学,我就一路奔跑,到了镇上。太阳还没有落山,街道上已经到处都是人。他们走来走去,又聚到一处,正在热烈地议论晚上的电影。有个人说,看了《少林寺》,人就会飞,他亲眼看见一个人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那个人在县城里刚看过《少林寺》;另一个人说,看了《少林寺》,就会突然长力气,他们村里的某个人,一只手抓住了一匹狂奔的马,在平时,这个人一直在生病,连一只鸡都抓不住;还有人说,听说电影里的女人是脱了衣服的,露出白生生的奶和屁股。他这么讲的时候,周围的人就不停地咳嗽、吐痰和咽口水。但是有人不相信这些说法,一个人怎么能轻易地飞起来,只有鸟才可以,人又不是鸟,只能在地上跑。另一个人说,能在天上飞的不光是鸟,还有飞机,飞机也能飞。前面的人就反问说,你见过飞机吗?他也不指望得到回答,因为他断定对方不可能见过飞机,他接着说,飞机也是鸟,飞机是不用吃粮食和虫子,一直能飞到美国的鸟。他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中学的物理老师从旁边走过来。他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漆发出明亮的光芒,车子前面的筐子里装了十几棵新鲜的葱。那是一辆上海的凤凰牌自行车,花了物理老师半年的工资。他每天上完课,就拿抹布不停地擦车子,然后推着车子在街道上走一圈。镇上的人没有见过他骑车的样子。他舍不得骑,不光在镇上,在整个县里,这都是最高级的车子。物理老师表示,等到有合适的时机,他计划骑上车子,一直骑到北京去。镇上的人都没有去过北京,也无法想像北京有多远,不过大家相信,一般的车子肯定到不了北京,只有物理老师可以。他骑的是凤凰牌自行车,到哪里都可以。物理老师摁了一下车把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因为聚集起来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路。人们就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这时有人问他,飞机是不是鸟?物理老师清了一下喉咙,发出一声明亮的咳嗽,大家以为他是在准备说话,不料他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走了。人们就议论说,他真是太骄傲了。可是反过来一想,他有骄傲的资本。因为他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我在街道上晃荡到太阳落山。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刚从地里回来。母亲在做饭,仍旧是面汤里加一点青菜,就着菜饼。庄稼还在生长,储存的粮食快要吃光,连面汤都越来越清淡稀薄。不过母亲也表示想看电影,这让我增加了希望,也许母亲在什么地方藏了两角钱,可以买一张电影票。但我也知道,这没有什么可能。父亲这时宣布了一个消息,让我们顿时欢欣鼓舞起来,原来镇上任命他为检票员,这样他就可以趁机让我们进入麦场了。但他同时叮嘱说,检票员有七八个人,分了三个关口,他只是在第三个关口检票,在人群拥挤的情况下,我们很难通过三个关口,得等到电影开演之后,他才能想办法送我们进去。
我跟着父亲到街上。到处都是人,麦场的入口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被无数的蜜蜂包围起来的蜂巢。不久我就被人群挤到了边缘。父亲大声地跟我喊话,但他被涌动的人流淹没了。我试图挤进人群去,几次尝试都是徒劳。这期间,我的一只鞋子掉了,它被数不清的鞋子踩踏,之后就不见了。鞋子母亲做的,穿了快两年,鞋底磨出了一个洞,鞋子的一側也裂开了。母亲的计划是再穿半年,因为她只有到了年底才有工夫做新鞋子。这让我感觉很沮丧。鞋子丢了,母亲会很生气,更重要的是,我就得光着脚上学。但我又安慰自己说,等到电影散场的时候去找,那只鞋子也许还在。我就把脚上的另一只鞋子脱下来,装到口袋里,以免它也丢掉。
我站在卫生院的门口,这里的地势比别处要高。黑压压的人群就像是巨大的、咆哮的潮水,各种各样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因为互相推搡而打架,板凳和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还有女人发出锐利的尖叫和咒骂,因为有人趁乱摸了她的屁股和大腿。我盼望尽快入场,这样我就有机会到达麦场的入口。
这时堂哥带着堂弟,还有另外几个人走过来,堂哥的手背在后面,像乡里的干部。他对着我挥了一下手,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跟上我走。堂哥带领我们从卫生院的大门进去,穿过黑暗的走廊,到了空旷阴森的后院,再从后院的那棵巨大的榆树下走过去,到了卫生院的后门。后门的栅栏上了锁,我们从栅栏的下边依次爬出去。之前穿过卫生院的时候,堂哥警告我们不许说话,因为夜晚的医院会有很多鬼魂游荡,谁说话就会附在谁的身上。这时候堂弟小声地告诉我说,堂哥找到了一条可以进入麦场的通道。堂哥这时回过头来,严肃地批评我们说,革命行动听指挥,你们马上给我闭嘴。
堂哥个子不高,但他给我们的印象是充满了智谋,平常在很多事情上,他总有出其不意的办法。堂哥要去当解放军了,因为部队上的一个连长表示很看得起堂哥。堂哥因此找到一节破旧的皮带,束在腰上,每天从镇子的街道上走过去。我也盼望着他能很快去当兵,他曾经许诺我说,等他成为人民解放军,会送我一个望远镜。从这种望远镜里看过去,整个县城就像是在眼皮底下;不仅如此,还能看见天上的飞机里,飞行员一边抽着烟卷一边开飞机的样子,甚至能看得清楚他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卷。即使他不送我望远镜,我也很喜欢堂哥。他是镇上少数几个相信我将来能够考上大学的人。
堂哥带领我们,小心地进入一条巷道。巷道的尽头是低矮的围墙。我们小心地从围墙上翻越过去,进入果园,果园的最里头是围墙,不高,可以翻过去。但是,这面围墙的外面是悬崖,悬崖至少有三十米那么高。现在,堂哥的计划是,我们需要翻到墙外,踩着墙体外围与悬崖之间只有几厘米宽的边缘,小心地向西面移動大约二十米的距离,然后爬上一个稍微宽敞一些的土台。土台正好是麦场围墙的拐角,拐角的墙体不高,还有破损,更主要的是这里没有人把守。这样我们就可以翻过墙壁,进入麦场。
我们紧沿着悬崖边的墙壁小心地移动的时候,出现了意外的状况。张大富突然出现在果园里,他似乎发现了我们的动静,骂骂咧咧地四处走动。在黑暗里看过去,他就像一匹高大的黑色的马。我们平时也叫他堂叔,但他对我们很凶,从来不正眼看我们。去年有一次,我们中间有人去偷摘苹果,他发现之后一只手就把他拎起来,轻松得就像是拎起一只鸡,接着就把他扔到了墙外。我们紧贴着墙壁,浑身发抖,他要是抓住我们,就会粗鲁地把我们一个个踢到悬崖下边。不过也许他只是在使诈,没有真正发现我们,因为我们看见他在院子里走动,并没有明确的方向。但是突然间,我旁边的堂弟此时突然放了一个屁。那个屁一定是忍耐了很久,放出来的声音显得极其响亮古怪。张大富立刻大喊一声,哪个狗日的,出来!只见他随手抄起一根大棒,朝着我们冲了过来。
堂哥就是在这个时刻飞起来的,他先是加快了移动的步伐,也许想尽快地到达麦场的墙角。但是在快速移动的过程中,他的一只脚踩空了。然后我清晰地看见,堂哥就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鸟,在黑暗广阔的夜色里飞向空中;他在空中伸直双臂,身体旋转起来,正如天空的鸟俯冲盘旋的姿势,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旋转之时带来的风声。然后,堂哥坠落到黑暗的河谷中。
我发出凄厉响亮的喊叫声,死人啦。张大富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几步。我奋力翻过墙壁,向着镇上的街道狂奔。在我的身后,堂弟他们几个人也都追了上来。我们一边奔跑一边喊叫,死人啦,死人啦。但是,我们的声音被淹没了。没有人关心我们。人们正在朝着麦场的方向拥过去,发出巨大的喧哗声;有些人听到了我们的喊叫,但他们的表情显得很漠然。有个人甚至不耐烦地说,死人就死人,天天都有死人,有啥稀奇的。在穿过密集的人群,不断奔跑喊叫的过程中,我被恐惧和忧伤包围。我渴望有一副真正的望远镜,我也更需要有人相信我能考上大学。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希望,因为我相信堂哥已经死了。后来我们奔跑到镇子东头的公路上,再从公路上跑到河谷的空地上。我们停下来,喘气。这时我发现,除了我们几个,并没有什么人跟着我们奔跑,只有镇上的傻子跟着我们。他手里拿着一颗脏兮兮的土豆,一边跑一边吃。要是在白天,我们可以看见他裸露的、肮脏难看的鸡巴,他已经很久没有裤子穿。他跟着我们,也许是想找一条裤子。他住在镇子北边山下的窑洞里。他整天出没于各种隐秘的、无人敢去的地方:幽暗的河谷、杂草丛生的荒滩、山间的洞穴、倒塌的房屋、医院的太平间。我们听说,他的窑洞里放满了稀奇古怪的、骇人的物品。但他从来不让我们进去,有人接近他的窑洞的时候,他就会匍匐在地,发出令人恐惧的吼叫,就像是一条凶猛的狗。
那时候,我们站在河谷的空地上,不停地喘气。不远处的黑暗之地,就是堂哥坠落的位置。我们恐惧、惊慌,不知道如何应对。我忍不住想像堂哥此时的样子,他像一团泥巴那样落在地面,浑身鲜血,脸上痛苦又狰狞。然后,在更深更远的黑暗里,有野狗和狼正在飞奔而来,它们闻到了鲜血的气味。那些狼的眼睛在夜晚发出亮光。
当然,这只是我悲伤的想像。不久,我们看见一个人影从浓密的夜色里走过来。他摇晃着身体,走路的姿态显得滑稽又艰难,但我一眼就能辨得清楚,来人正是堂哥。他没有死,他还要成为一个解放军,不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堂哥缓慢地来到我们跟前,嘴巴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声。他的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泥。他故意以轻松的语气告诉我们说,在坠落的过程中他伸展手臂,保持了一种飞翔的姿势,从而有效地降低了下坠的速度;在身体落地的瞬间,他也是让四肢首先着地,就跟飞机降落时轮子先着地一样。知道这些知识是哪里来的吗?堂哥严肃地问我们,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威严。他有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就像乡里的干部一样,他说,《人民解放军野外训练手册》知道吗?我就是从那里学到的。不过堂哥也承认,他从三十米的高处坠落而完好无损,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他坠落的地面正好是一块苜蓿地,几天前的一场大雨让地面变得松软。因为不停地说话,堂哥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声音虚弱又痛苦。三分钟之后,堂哥再一次跟我们挥动了一下手臂,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们都去看电影吧,我要回家研究《人民解放军野外训练手册》,那比电影好看得多。说完话,他就摇摇摆摆地走了。
无论如何,惊恐已经过去,我的内心里充满了欢乐。与堂哥的《人民解放军野外训练手册》比较,我当然更渴望看到电影。于是我再一次朝着麦场奔跑起来。我要尽快找到父亲。
电影已经开演。实际上也不用担心买票的问题,因为开演不久,麦场的入口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塌了。但即便这样,后边的人群也进不了麦场。麦场里已经完全被人群占满,一根针也插不进去。我在人群的边缘流窜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我,大声地喊我的名字。父亲爬在麦场不远处的一棵榆树上。他一只脚踩在榆树的枝杈上,一只手抱着树干。在他的脚下和头顶也都站满了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可笑的猴子。他试图要把我拉到树上去,因为在树上就可以看得见电影。但他的努力没有成功。于是父亲就从树上跳下来,在麦场的围墙外面,他面向我蹲下来,示意我踩到他的肩膀上去。接着父亲缓慢奋力地站立起来。我的脑袋顿时就高过了墙头,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远处的荧幕上正在上演的电影。赤裸着上身,快乐的和尚们。骑马的强盗。漂亮的牧羊女。热烈的情歌。心怀仇恨的年轻男人练习武功。面目狰狞的坏人疯狂抢劫,然后被杀死。
我站在父亲的肩膀上的时候,父亲找出一颗烟卷抽起来,他发出响亮的吸烟卷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愉快。他问我说,好看不?打得热闹不?我说,好看,打得热闹。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这会谁跟谁在打?我就回答说谁跟谁在打。父亲没有再问,他紧靠着墙壁站立,似乎陷入了沉默。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演到哪里了?我说,和尚们在吃肉。他问吃什么肉?我说是狗肉。父亲的肩膀动了一下,他在咽口水。父亲说,他也吃过狗肉。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因为我从未见过他吃过肉,我认为他在吹牛。父亲再次以肯定的语气说,他吃过狗肉。他又说,他也见过和尚吃肉,因为世上的和尚分两种,一种是不吃肉的,另一种是吃肉的。他说他见过不吃肉的和尚,也见过吃肉的和尚。他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此时电影里的狗肉已经吃完,和尚们开始练武,我不想再听他关于和尚吃肉的议论。父亲只好又一次陷入沉默。后来我感觉到父亲的肩膀在抖动,又听见他嘴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因为我在他的肩膀上站立了很久,他显然已经无法承受我的重量,我个子不高,但脑袋很大,体重超过了一百斤。父亲则完全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当他走动的时候,他的裤管看上去空空荡荡,就像两块破旧的迎风摇摆的抹布。镇上的人们叫他瘦猴,实际上他比猴子还要瘦。我就想从墙上下来,但父亲不同意,表示说他可以。正好墙上有个人掉到麦场里去了。我趁机爬到墙上,然后想把父亲也拉上来。父亲摆摆手,愉快地说,他会想办法的。果然很快的工夫,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凳子,然后敏捷地站到凳子上,脑袋正好高过麦场的围墙。他就高高兴兴地看起电影来。实际上他也没有看多久,因为电影很快结束了。
半夜时分,人群散去,我在地上寻找丢失的一只鞋子。找了很久也没有。我倒是意外地捡到一角钱。我藏好钱,计划用它买一本故事书。
2
我们听说,当晚来看电影的人超过了一万。许镇的全部人口差不多一千人,剩下的来自四面的村庄,最远的魏庄距离镇上四十里路。人们汇集到镇上,就像巨大的咆哮的洪水。人们涌动推搡、撕扯、争吵和打架。麦场的入口被挤塌,人们互相踩踏,马坡村的一个人被混乱的人群踩死了。有人看见他流出体外的肠子。之后的好多天,我们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街道上哭。
镇上的王二狗没有看电影,他在街上卖葵花籽,一两葵花五分钱,等到电影散场的时候,王二狗挣了二十五元钱。他宣布说,要用这笔钱去新疆。他的兄弟在那里。他兄弟去年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邀请他到新疆的农场去。那里的棉花比镇上的树还要高,人们吃腻了白花花的馒头,吃一块丢一块。麦地比十个许镇还要大,人们开着拖拉机,走上一天都到不了尽头。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许多好看的年轻女人,她们的奶子就像大馒头,屁股就像脸盆,你随便就能带回来一个。来吧,到农场来。王二狗的兄弟说。带些馒头回去,你想带多少就有多少,另外,再带一个女人回去,你看上哪个就带哪个。王二狗收到这封信,就去找镇上的民办老师王有钱。王有钱是王二狗的堂叔,在镇上的小学教语文。他请堂叔读这封信。等到堂叔读完信,王二狗忍不住大哭了一场,衣服上沾满了鼻涕眼泪。他和他的兄弟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因为当年闹了大饥荒,他们的父母都饿死了。有一天他的兄弟不见了,王二狗以为他兄弟也死了。实际上他兄弟一路上乞讨,到了兰州,然后爬上了去往新疆的火车。王二狗哭完,请堂叔又念了一遍他兄弟的信,接着他就开始大笑,一直笑到趴到地上抽搐,就像得了羊角疯一样。从此之后,王二狗时时刻刻对镇上的人说,他要去新疆找他的兄弟,他要带一个女人回来。
3
六月。我看电影的时候挤丢了一只鞋子。母亲不甘心,每天路过麦场,她总要停下来,在地上找一找。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我光着脚上学。光脚的不止我一个,班里的张万国也光着脚。张万国常年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脏得已经辨不出颜色。我们很好奇他为什么不摘下帽子。有一次课间的时候,我们中间有人突然取下了他的帽子。张万国徒劳地抓了一下帽子。他没有显得生气,神色里充满了尴尬和羞愧,甚至显得可怜。我们被他的脑袋吓了一跳。他的整个头顶上长满了大颗的脓疮,脓疮和他稀疏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就像是荒野的坟墓。有一些脓疮溃烂了,正在流出斑驳的脓水。我们立刻四散开来。张万国拾起地上的帽子,重新戴到他的脑袋上。他站在原地,脸上还保留了某种僵硬的笑容。他有兄弟几人,都长了这样可怕的脓疮。他的母亲是疯子,父亲早已死去。他是镇上最穷的人。他看上去学习勤奋,还经常来跟我问数学题。他说话的时候,唾沫会溅到我的脸上,我有时会惊恐地想到,我会不会也被传染,脑袋上长出可怕的脓疮。他是班里成绩最差的人,老师们经常会举着木板打他的手心,会把他踢倒在地上。
我光着脚丫上学,这让我怀疑,他们把我和张万国归为相同的一类。我原本以为我们不是。我衣裳破烂,经常忍受寒冷饥饿,但学习很好。我经常是班里的第一名,甚至是学校的第一名。我的目标是考上大学,从此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光着脚,走在路上,人们都在看我的脏兮兮的脚。这让我羞耻又难过。
有一天下了雨,母亲在麦场东面的水渠里发现了丢失的那只鞋子。夜里点着油灯,她用针线和旧布把鞋面补好。鞋底的洞补不了,得等到腊月的时候做新的鞋底。但至少可以穿了。
我拿着捡到的一角钱,到供销社里去。我要买一册《聊斋志异选》。这册书正好一角钱。我已经观察过很多次,但是那天我发现,《聊斋志异选》不见了。这册书的位置上,摆放了一册《少林寺的传说》。旁边还摆了许多册新书:《少林拳法》、《形意拳》、《格斗十八式》、《少林拳32式》、《中国武术胜地少林寺》等等。一些人站在柜台外面,跟柜台里的老黄问哪一册书更好。老黄吸着鼻涕,不说话,从柜台里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从一摞白纸上面撕下巴掌大一块,双手捧着,按到鼻子上。他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把沾了鼻涕的那块纸揉成一团,拋向柜台外面。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因为从我记得去供销社,他就一直这样做。我很心疼那些白生生的紙张,要是把他擤鼻涕的白纸攒起来,至少可以订十个作业本。
我父亲跟他借过几次钱。老黄在柜台里面走动,父亲站在柜台外面,脸上露出讨好又僵硬的笑。他要借一元钱,是我开学时需要缴到学校的报名费和书本费。父亲说,等到冬天卖了党参,他就还这一元钱。老黄没说话,似乎没听见。他不慌不忙地卖货。父亲一直站在那里,显得很有耐心。他就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我站在父亲身边。他那样明显的奉迎姿态让我感觉到羞耻。我也在焦灼地等待,希望这一切尽快地结束。时间漫长,令人不安又绝望。终于,老黄停止了走动,他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钱。那时父亲激动地伸出一只手,但是,老黄并没有把钱递给父亲。他把那张钱举起来,看了看,接着把它贴到他的鼻孔上。他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因为用力,他的鼻腔发出低沉有力的共鸣。然后,他把那张钱揉成一团,朝着我扔过来。他的动作熟练流畅,就像是经过专门的演练。那张揉成一团、沾了黄鼻涕的钱,迅速、准确、有力地击中了我的脸,最终落到了地上。
脸颊上的疼痛尖锐、陌生又突然。父亲那时候也有些吃惊。但这并不是主要的。肉体的疼痛完全可以忍受,也可以忽略。我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然后,我的眼泪涌上來。我发出沉闷、悲伤的哭声。我哭泣的时候,人们从供销社里进进出出,他们偶尔会看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人们并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哭。父亲低下身体,把地上那张揉成团的钱拾起来。他这时也没有说什么。他拉着我,走出了供销社。街道上的阳光明亮,两边的积雪开始融化,路面像是平缓的河谷。父亲在前面走,空荡荡的裤管旗帜一样飘扬。他的鞋子有时候踩到水里,溅起凌乱的水珠。我跟着他,朝着学校的方向走。一路上我都在哭。但是他没有什么反应。这和往常不同,往常他会显得很暴躁,他不许我持续地发出哭声。快到学校的时候,父亲转过身来。让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里居然也有泪水。他低下头,抚摸着我的脑袋。不要再哭了。他温柔地说。明天给你买一册连环画,对,就你想要的那册。
我停止了哭泣。事情就这样收场了。
那天我要的《聊斋志异选》没有了。我想买一册练习武术的书,但是最便宜的一册《形意拳》也需要一角二分钱。我还差两分钱。我没有,多余的一分钱也没有。我站在柜台外面,看着货架上摆放的那些书。老黄在柜台里不紧不慢地走动。他偶尔会看我一眼,他的眼神冷漠,就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他也许已经忘记从前的事。但我不会忘。他是我的仇人。
4
有一天,学校里开会。我们站在操场上,校长正在读一份文件。他秃顶,脑袋发出油亮的光。太阳挂在头顶,像一盆炉火。衣服里有虱子在爬,它们撕咬我粘乎乎的皮肉。我燥热、饥饿、昏昏欲睡。我盼望着校长的讲话早一点结束。但是忽然间,校长喊我的名字。操场上的人们安静下来,都看着我。有人开始鼓掌。我还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什么事。校长又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语文老师这时走过来,对我说,你是聋子吗?赶紧上去领奖啊。我就往主席台的方向走。人们从队伍的中间散开来,给我腾出一条道路。我感觉自己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正在奋力地击打汹涌的水流。我几乎是镇上最穷的人。衣裳破烂肮脏,裤子裂开了口子,鞋底破了一个洞。如果我走得急促,人们就会看见这些破烂的部分。也许他们早已看见。他们看着我,议论纷纷。这让我感觉到羞耻。如果可以,我宁可不去领什么奖。
但是校长很高兴,他看着我,脸上是和善的微笑。他给我一张奖状、一瓶墨水、一支钢笔。奖状上写着:通渭县小学生语文竞赛第二名。他对着喇叭说,这是学校的最大的荣誉,因为没有人在全县的比赛上得过奖,在学校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我就说嘛,人不可貌相,毛主席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证明,这娃真聪明,全县第一名是96分,这娃只比人家少了1.5分。可是人家第一名吃的啥,穿的啥?这娃吃的啥,穿的啥?这娃要是有他那条件,肯定就是全县第一名,对不对?呃,对不对?校长讲了一通之后,用他的一只大手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娃,好好学习,将来你一定能坐上小汽车。
那天领奖的时刻,我才想起一个月前的一场语文考试。考试的时候,有一个成语我忘了填上去,若是填上去,还可以再得两分。这样我就是全县第一名。我从来不觉得功课有什么难度,实际上我在上课的时候经常会睡着。这让人们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我的脑袋奇怪地大,几乎占到身体的三分之一。镇上的人们叫我大头,有时会说我是愚蠢的怪物。上学第一天,父亲借到五角钱,带我去学校。学校里报名的老师不要我,因为我的脑袋太大。他说,脑袋长这么大一定就是傻子,上了学也没用。他不肯收父亲的五角钱。父亲很着急,他不停地、巴巴结结地恳求。过了一会,校长走过来,他看一看我的模样,说,先收下吧,让娃试一试,他要实在是傻子,就退学好了。
校长正好教一年级语文。我经常坐在板凳上睡着。他会拿教鞭打我。有一次他打了很久,我还是没有醒来,他就叹口气,说,算了,让他睡去吧。我最担心的是写字课。要写毛笔字。校长坐在讲台上,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当场批作业。我坐在凳子上,感觉到羞愧。我没有毛笔和墨汁,甚至都没有写毛笔字的大楷本。我父亲买不起这些。我得等旁边的同学写好了字,再借人家的笔和墨汁,或者捡起他们扔在地上的纸,在背面写上字。我总是匆匆忙忙,赶到快下课的时候交上作业。校长坐在讲台后面,很有耐心地看我写的那些字。我满脸通红,担心他会骂我或者用教鞭打我。但通常,他会微笑,用红色毛笔在很多字上面画圈。校长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母亲把奖状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她假装认识奖状上面的那些字。她赞美说,字写得好看。其实她不识字。她同时把镇上人们的议论也带回来。她挑选其中好听的议论与我们分享。她说,中学的李老师说了,娃要是一直这么聪明,说不定就能考上大学。父亲没有说话,他做出思考的表情。过了一会,他说,考大学?那就跟梦一样远了,祖坟里就没有这个文脉,能考上中学就已经破天荒了。母亲对父亲的说法很不满意,她说,你这话还不如放一个屁,考中学有啥难的,娃肯定还考第一。人家李老师也是大学生,他说能考上就一定能考上。父亲此时再一次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问母亲,李老师真是这么说的?母亲说,李老师就这么说的。父亲说,嗯对,要是论学问,李老师就是镇上最大的,当年李老师考大学的时候,全县就考中他一个人,县委书记的吉普车来接他上学,那场面,就跟毛主席来了一样。母亲说,毛主席来过镇上,你见过?父亲说,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
5
七月某天。一群人站在街道上,等县里来的班车。另外的一群人也站在那里,他们看等待班车的人。班车一天一趟,每当它从山梁上下来,镇上的人们能听见它响亮欢快的喇叭声,它在升起的尘土里若隐若现,就像是在云雾里行走。在镇上只有少数一些人能够坐班车:在县城上班的人,在镇上的政府、医院、信用社上班的人,还有在镇上的小学和中学里当老师的人。他们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的皮包,衣服的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他们骄傲地站在那里,不说话。镇上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充满了羡慕和向往。因为大家都没有坐过班车,也没有去过县城。然后,在飞扬的尘雾里,班车发出欢快的喘息声来到了街道上。班车的屁股上散发的味道也让我着迷。每当它开进街道,我们都要追着它跑,为的是这种神秘诱人的气味。
但是那天,赵家村的赵飞虎居然也要坐班车。他胸前挂着一只帆布包,包里装满了窝头,有一块窝头露在外面。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另一只手拎着两只鸡,那两只鸡在不停地挣扎叫唤,其中的一只还拉了屎,又溅到赵飞虎的布鞋上面。镇政府的干部就示意他站远一点,免得鸡屎溅到别人身上。赵飞虎就往一边挪了挪。他以前在镇上的中学里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他就回到赵家村干农活。他父亲有时候到镇上来买煤油、火柴和盐。他见到一个人就问,谁家有闺女给我找一个?我儿子能干活,我家里有粮食吃,赶上过年了,白面馒头放开吃。镇上人就会说,谁家闺女会到你们赵家村做媳妇?山沟里走上十里路也见不到一个人,让狼吃了也没人晓得。所以赵飞虎不可能坐过班车。他为什么要坐班车?而且他还拿着一根棍子,拎着两只鸡?镇上的人们都觉得很奇怪。有人就问赵飞虎,你这是干什么去?赵飞虎站在那里,不说话。人们就又问,赵飞虎的脸上一片通红,他还是不肯说。他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是好奇。人们围成一个圈,告诉赵飞虎说,他必须要说他为什么要坐班车,不然大家就这么围着,不让他走。赵飞虎有些着急,脖子上的筋一条一条地鼓起来。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他要去少林寺。
人们听了这话,立刻就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觉得他在吹牛。少林寺是想去就能去的吗?你这个样子就能去少林寺?赵飞虎那时候倒显得从容起来了。他坚定地说,能去。人们的笑声停了下来,因为赵飞虎的表情显得严肃而又有信心,少林寺虽然不是谁想去就能去,但万一他真的去了呢?那就不能随便笑话他了,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他就能从赵家村呼地一下飞到镇上来,比一只鹰还飞得快。有人甚至听说,少林寺的功夫要是学到高级的阶段,都不用什么棍棒刀剑,手里拿一片树叶就可以随便杀一个人,简单得就跟在自家院子里撒一泡尿那样。
我很羡慕赵飞虎。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去少林寺。我有很多仇人。即使到不了少林寺,我也想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忍受着饥饿、耻辱和孤独。我甚至都没有一个朋友。想到这里,我竟然涌出了让我难堪的泪水。好在尘土飞扬起来,淹没了我的眼泪。因为班车开过来了。
镇上的人们围住班车,看着一些人从班车里骄傲地出来,等班车的一些人骄傲地进去。等到赵飞虎要进去的时候,司机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司机的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脸上是一副深茶色的眼镜。他看上去很高级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特务。司机的表情很威严。他问赵飞虎,你有钱吗?赵飞虎说,有。司机说,钱在哪里?赵飞虎就把棍子放到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摸,一会儿掏出一张钱,递给司机。人们看得很清楚,那张钱竟然是十元面额的。有人就议论说,他怎么有这么多钱?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司机没说话,他举着那张钱,对着太阳看。人们安静下来,伸着脖子看司机。大家都期待着司机能发现些什么。比方说,这钱是假的,或者,这是一张偷来的钱。但结果,他观察了一阵之后,并没有说什么。这时镇上的干部突然说,鸡在拉屎。司机听了干部的话,就转而去看赵飞虎手里拎的两只鸡。他问赵飞虎说,你拎两只鸡干嘛?赵飞虎的脸又急得通红,他结巴了一会儿,然后说,拜师父的,这两只鸡要送给师父,少林寺的师父。司机这时冷笑了一声,他说,鸡不能上车。赵飞虎说,鸡为啥不能上车?镇上的干部这时说,鸡拉屎。司机说,我说不能上就不能上。赵飞虎脖子上的筋又一條一条地鼓起来。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手里的两只鸡又开始挣扎叫唤,接着他就脱了上衣,把两只鸡包起来。他说,这样可以了吧?他拎着衣服包好的鸡,就像拎了一只奇怪的包。赵飞虎就这样坐上了班车。
班车发出欢乐的轰鸣声,尘土再一次飞扬起来。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们都以为赵飞虎可以去少林寺了,因为班车已经缓慢地开动。但是突然间,尘雾的外面传来一声尖利响亮的喊叫声:把车拦下,把车拦下!我们沿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在镇子东面的道路上,一个人骑着一头驴,一边喊叫,一边飞奔而来。那是一头高大威武的驴,比一匹马还跑得快。有人早就认出来了,骑着驴飞奔的正是赵飞虎的父亲赵老七。人们就赶紧追着班车,拍打班车的屁股。班车驶出五十米远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车门也打开了。赵老七从驴背上跳下来,对着车门说,飞虎飞虎,你狗日的。赵飞虎在车上不肯下来。车上的干部和司机就把他推下来了。赵老七一把夺过棍子,飞起一脚就把赵飞虎踢倒在地上。然后他举着那根棍子,噼里啪啦一顿乱打。赵飞虎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痛苦的鬼一样的惨叫声。在混乱中,那两只鸡从衣服里挣脱,像两只鸟一样从人们的头顶飞走了。但是赵老七还在不停地打,他越打越起劲。他一边打一边说,飞虎飞虎,你狗日的,我今天不把你打死,我就不是人养的,我就是狗日的。镇上的人们围成一个圈,看着赵老七打他的儿子。赵飞虎的脑袋上都是血,身上的皮肉红通通的,也都要烂掉了。他哀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后来就没有了声音。这时有人说,赵老七,你还打吗?再打就打死了。赵老七喘着气,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要把他打死。他接着又打了几下。赵飞虎那时候蜷在地上一动不动,棍子落下去就像是落在沙包上一样。有人就说,赵老七,你看看,这回真死了,你把他打死了。赵老七就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人们就问赵老七,你为什么要这么打你儿子?赵老七说,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这狗日的要去少林寺。他把我藏在面缸里的钱全偷走了,还有两只鸡也带走了,那两只鸡天天下蛋呢。人们说,原来是这样。他是想偷着去少林寺,那该打,打死也活该。赵老七忽然问,鸡呢?大家这时才发现,那两只鸡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于是大家就都四面找起来。很快有人找见了。那两只鸡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镇子东边的一棵榆树上。那棵树是镇子里最老的树,树干粗得三个人才能抱得住,树顶有三十米那么高,平常没有人能爬到树顶去,只有傻子才能爬上去。那两只鸡竟然一下子飞到了榆树顶上。人们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骄傲地站在树顶的枝干上,发出欢快的咕咕声。人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两只鸡。人们说,这两只鸡简直就像是已经去过了少林寺。赵老七站在槐树下面骂那两只鸡。他正骂的时候,一团鸡屎落到他的脸上。赵老七很生气,决定上树去抓那两只鸡。人们就又围成一个圈,看着赵老七如何抓他的鸡。赵老七上树的样子居然很敏捷,就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一样,很快就爬到槐树上。他顺着树干一步一步爬向树顶。眼看着他就要接近那两只鸡,他只需伸出手就能抓住它们。突然间,那两只鸡发出一声惊叫,然后从树顶飞向了空中。它们飞起来的姿势很牛逼,简直就像是两只鹰。赵老七伸出的手臂落了空,接着他就从树上摔下来了。落到了下面的树枝上,再从树枝上落到树干上,最后落到了地面上。
赵老七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赵飞虎那时候也醒过来了,他当然没有死。他铁了心要去少林寺,怎么能随便死。他坐在地上歇了一会。他用上衣把赵老七固定到驴背上,然后牵着那头驴,回去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