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山花》《星火中短篇小说》《安徽文学》《飞天》《文学港》《当代小说》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灯火》,中短篇小说《阿狗的生活日新月异》。
风柔软了,从东南吹来,湿润中带着特有的鲜腥味。我吸吸鼻子,感到马鲛鱼游入了象山港。每年清明前后,象山港里的马鲛鱼体形肥腴,身上布满蓝色斑点,肉质细嫩,味道特别鲜美。先人们以为这是大海送来的春天使者,珍惜地呼之鰆鯃。我和鰆鯃打交道三十年,现有六条船,平时泊在白碶外的江川里,出租给海钓客,等到马鲛鱼洄游,立即组织捕捞鰆鯃。
我的招聘广告已经贴出三天,水手还没有凑齐。时间就是金钱,我焦急,召集残缺不全的队伍先开个会。
我家的客厅大,足够容纳下十来人。水手们都来了,个个灰头土脸的,一个戆一个跛,其余的清一色老。年轻人都进城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痴痴地望着我,对新一季鰆鯃充满期待。我扫视了一眼手下的兵,感觉责任重大。衰落的渔村需要有人坚守,我得带领他们发家致富。我按新老搭配的方式,安排三条船第二天出海试捕,留下的等队伍补充后再作组合。
厨房里响起短促的咳嗽,我望着郝建立木然的脸面,忽略了老婆的晚餐信号,对水手们说。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定要齐心协力,我大碗满了,你们小碗里也会有。我在五年前注册了渔业公司,算是公司的老总了,偶尔会跟道上的人说话喝酒,把口才练了出来,一时刹不住。鰆鯃一年只有一季,这是大海送来的礼物,我们不能把机会白白浪费,必须抓住机会发个小财。几个老者摩拳擦掌,郝建立瞅瞅别人,迟钝的眼光转向我。我终于把他们鼓动起来了,清了清嗓子,打着手势说。海上捕鱼有风险,我给你们每人做了保险,生命是你们的,安全得自己注意。
水手们站了起来向外走,像一群游向黑夜的鱼。我送他们到院门口,发现月亮已经爬到半空,弯弯的,像一条在云海里航行的船。我感觉到好兆头,关上院门,闻到了淡淡的酒香。
土豆牛肉、油炒花生、山药木耳、盐水白虾、荠菜笋丝围着一碗蕃茄蛋花汤,在餐桌上开了一朵彩色的花。我口水涌动,弓着端杯喝了一口,就有一股清流沁入心脾,眼前的景物美好了,老婆也年轻了几岁。镇里人烧的高粮酒,冠上本地茅台的名字,真能让人喝出静好岁月。坐,坐,我招手,示意老婆也来一杯。
我来一点点,老婆嘻嘻地笑着解围裙。我往嘴里塞进一粒花生米,院子里传来笃笃的叩门声,轻轻的有点害羞。我瞟了一眼黑黢黢的院子,老婆放下围裙直接向外走。
松伟在家吗?院门打开了,放进一个沙哑的男低音。哟,方根哥,他在,他在的。老婆惊了一下,声音在颤,好像见了上门借钱的人。
方根儿子有病,羊癫疯发起来很可怕,娶不到本地老婆,去年刚从外地买了个媳妇,估计把方根的积蓄都用完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方根猪舍样的老屋,幸庆没有坠入方根的境遇。三五千我肯定得给的,谁让我做了他几年的捕鰆鯃搭档,如果狮子大开口,只好回绝了。我儿子国外留学花费大,有回绝的充足理由。我想明白了,独自摇了摇头,站起来迎接。
这么晚才吃饭,松伟。方根的喊声涩涩的,跟在我老婆身后,似乎比从前矮小了些。来,一起喝一杯。我同情方根了,转身到酒柜取杯子。
不用,不用了,我吃過饭了。方根上前两步,拉我的袖子。吃过怎么了?我抓着酒杯,目光盯着他黑瘦的手。方根的目光惊跳了一下,赶紧松开被他捏皱的衣袖。我心里喜滋滋的,幸福是靠比较出来的,方根的心气萎了,衬托出我的高大。我把酒杯放上餐桌,倒了酒,对方根说,饭是饭,酒是酒,今晚咱兄弟得喝一杯。
方根对咱兄弟的称呼陌生又亲切,瞟我一眼,拉了拉发白的灰夹克,端坐在餐桌边,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我点了点头,端起酒杯碰了他一下,一仰脖子喝下了。方根也把酒杯举高了,抖抖索索地把酒倒进嘴。吃菜,吃菜,慢点喝。我的老婆瞥我一眼,将竹筷放到了方根的面前。
儿子还好吧?我感觉方根不像狮子大开口的人,放心了,边倒酒边引诱他打开话匣子。方根的嘴角哆嗦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不争气呀,松、松伟,我来给你捕鰆鯃。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
一切都从那条大鰆鯃开始的,那是我的荣耀,也是方根痛苦的记忆。那个春天我们捕鰆鯃第三天,方根的老婆肚子疼了,要生孩子。方根比我大五岁,已经有个女儿,很想再生个儿子。方根跑到我家,告诉说老婆要生了,今天不出海。
我看天空晴朗,待在家太过浪费,独自驾船出海了。港面上微风吹拂,波涛哗哗地歌唱着。为了安全,我在海涂外找个网地,把游丝网布好了。海涂外捕鰆鯃的船不多,我意外地碰到了好运气,捕到一条又大又肥的鰆鯃,肚子鼓鼓的,足有七八斤。
一个人捕鰆鯃,一边划桨一边操弄网,特别累。我提前回家了,看到大鰆鯃的人都夸我本领大,一个人也能捕到大鰆鯃。我用自行车把大鰆鯃驮到镇里的菜场。那时候,还不兴送礼,没有人单独买这么大的鱼。我剖开鰆鯃的肚子,取出两大串金灿灿的鱼卵,把大鰆鯃切成一块块。买鰆鯃的人把我围住了,还有人问鱼卵的价钱,我忙着生意,来不及清理摊位上的血。方根突然喊着我的名字奔进菜场来。他的老婆难产,儿子生下后大出血,县医院已经派医生下来,带着救命的血,方根急需要钱。松伟,松伟,快给我点钱。方根说完,惊恐的目光从那摊鰆鯃的血上滑过,停留在两大串鱼卵上,踉跄几下晕倒在地上,像是吓着了。
我怀疑方根晕血了,在买主的帮助下,把他扶起来,搀进对面的卫生院。医生告知,他的老婆已经不行了。上天啊,你的眼睛病了吗,灭绝鰆鯃的人是我,为什么要惩罚我老婆。方根敲打着自己的头,痛苦万分。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串鱼卵,怀疑方根看见了千万死去的小鰆鯃。医生把方根老婆推了出来,她老婆双目紧闭,脸白如纸。这以后,方根就变了一个人,天天唠叨鰆鯃洄游是来繁殖的,我们不让它繁殖,以后会有报应。碰到鰆鯃在网里挣扎,方根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惊跳,看着鰆鯃在鱼筐里垂死挣扎,更是脸色发白,哆嗦不止,好像看见了死去的老婆。
我看不过去,接管了布网和收网的事务,让方根专事驾船把舵。方根每天将船向上游驶,理由是让雌鰆鯃排完卵,生下孩子。
我们的收获少得可怜,跟下游捕鰆鯃的人差距巨大。鰆鯃是大海送来的礼物,我的老婆也怀孕了,想多赚点钱养孩子。我忍耐了一个月,方根毫无改变,我发火了。妇人之见,我们不捕,机会都给别人了,这样下去,你娘和孩子都得饿死,哪有像你这样捕鱼的?我和方根吵了一架,执意让他把船驶到入港口,布网在鰆鯃入港的必经之路上。
春光明媚,我们收获颇丰。洄游的马鲛鱼摆动着尾巴,有一股奋不顾身的拼劲,头钻网眼不知道后退,乖乖地成了我们的猎物。方根惊跳了无数次,哆嗦到脸色发紫。回家的路上,方根黑着脸,心事重重。我兴高采烈,一路哼着跑调的小曲。我想,分钱的时候方根一定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船靠岸了,看船的德海在海填上喊,方根,你妈带信来,你儿子病了,叫你快去卫生院。方根瞪了我一眼,船上的鰆鯃也不管了,跳上岸,骑上自行车就跑。方根的儿子犯的是羊癫疯,医生说多半是产伤引起的,需要长期吃药。方根接回儿子后,来了我家,垂头丧气的。他说捕鰆鯃太缺德,上天来惩罚了,他运气不好,落到了他身上。他再也不捕鰆鯃了,劝我也别得意忘形。活见鬼,我在心里咒骂着,作价买下他那份的船和网,从此分道扬镳。
方根一头扎进土地里,青瓜茄子,青菜菠菜,精耕细作,但始终一贫如洗。我坚持把鰆鯃做主业,赶上了好气候,城里人也喜欢吃鰆鯃了,价格一年年涨,我越来越富了,造了别墅,增加了渔船,成立了私人渔业公司,招人驾船捕鱼,成为渔村发家致富的领头人。
方根的嘴巴在翕动,我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人、人手齐了的话,就、就算了。方根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小心地瞅了我一眼,端着酒杯不知所措。要、要的,我还需要人。我得意,生活不但需要钱,还需要点趣味,我瞅着方根问。你、你真的想明白了?
我、我走投无路了,没办法。方根尴尬地放下酒杯,嚅嚅嗫嗫地诉说。他儿子不但身体不好,还不守规矩,好端端的理发店不守候,老是跑去赌,理发赚的钱没输掉的多。儿媳妇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经常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哭。前几天把配药的钱也输掉了,今天病发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儿媳妇不哭了,转身将自己关在屋里,怕是已经有了逃回老家的念头。儿媳妇已经怀孕,有六个月大,方根担心她偷偷地溜走,打掉孩子。那样,我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方根说着,眼里滚出两滴混浊的泪。
别急,你别急,叫人做做工作。我跟老婆递了个眼色,老婆转身取来了餐巾纸,抽了两张塞给方根。她也是实在人,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晓恩这小鬼不争气。方根用纸巾按压了眼角,捏捏鼻子,苦笑一下。我、我骂了儿子,跟儿媳妇说,我去捕鰆鯃,赚的钱由她掌握。她才答应不走,把孩子生下来,好好过日子。
这样好,这样好。生了孩子,就有了牵挂,她想走也走不了。我老婆插了一句,转身去盛饭。我的大门始终对你敞开的,明天你就过来,和我一起下海看看。我端着杯,扬了扬。
你是我好兄弟,松伟,以后全靠你了。方根端起杯,碰了我的杯一下,一仰脖子喝下说。儿子指望不上了,我得指望有个孙子。孙女也一样的,你等会在协议上签个名,我好办保险。我喝了口酒,又要给方根倒。
不喝了,不喝了,我马上签。方根黑乎乎的手罩住了酒杯,掏出了身份证,目光斜向我家的客厅,似乎知道应聘水手的必要手续。
午后的港面雾蒙蒙的,仿佛一窝温热的汤水,没有风暴的钟象山港温和得像母亲的怀抱。我望望对岸隐隐约约的山,从斜坡往下走。方根小跑两步,赶到我前面,用力拉船的缆绳。我跨进船,走向船尾,扳正歪斜的舵。方根解开了缆绳,用力一推,把船头领直了,顺势跳上船,配合非常默契,好像依然是从前的搭档。
我轻轻地拉一把启动绳,发动机哒哒地响了起来,船开始向外走。设备先进了,方根望着我,若有所思。方根和我一起捕鰆鯃的时候,发动机用摇手柄摇,很费力气。我点了点头,加大了油门。
船速快了起来,冲过一个个滚动的浪头,在海面上飞跃。爽吧,我在船冲上浪尖时,潇洒地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方根回头望了望,羞赧地微笑起来。
前方传来隆隆的响声,一艘军舰正在出港。我转了舵,驾船向上游跑。有浪在船尾推,我关小油门,喊着跟方根说。跟着我不会错的,捕两月鰆鯃,收入万把元。平时带海钓,每月五六趟,每趟二三百,一年又有一万多,还不影响你种菜,你说是吧。方根嗯嗯地应和着,我来了兴致,给方根举例。你看,德根滋润吧,蒋勇助腿跛,做人也像铁蛋。你要想明白了,想明白了,生活也会立刻改变。好的,好的,我这就跟着你了。方根的眼睛被我点亮了,脸绽开来,像一块松动的褐色泥土。
远远地,一条渔船在摇晃。我估计是捕鰆鯃的,向它靠了过去。两个陌生人,老的划着桨,中年男人在收网,拉着轻轻的,犹如蜘蛛网。有鰆鯃吗?我单手做个喇叭,冲着他们喊。中年的男人抬起头,冷冷地瞅我一眼,年老的稍微客气点,不情愿地摇了摇头。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舵继续向上游跑。又有一条捕鰆鯃的船,面熟,好像是邻村的。我搔了搔头皮,想起其中一个姓张的就喊,老张,有鰆鯃吗?熟人好办事,老张放下桨,跨一步到中舱,拎起一条扬了扬。
鰆鯃不大,瘦削修长,应该是条雄鰆鯃。方根的眼睛眨了一下,我跟老张挥挥手,指了指下游方向喊着说。恐怕还早,我們去那边看看。
波涛在涌动,渔船多了起来,每隔一段就有弯弯曲曲的网,像砌在水下的墙,挡着鰆鯃洄游的路。我驾船避开渔网,寻找我手下的兵。船上尽是疲惫和失望的人,鰆鯃一年比一年少了,都是过度捕捞造成的,但我不怕,斜一眼方根,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
他在那儿,勇助。方根喊着站立起来,侧身面向前方的渔船。我调整舵向,关小油门,向他们的船靠近去。你们来了,听见喊声,坐在船尾的蒋勇助抬起头,拉网的石磊在船里站直了,兴奋地伸出两根手指。两条吗?我不知道石磊的脾气,担心他装酷。
石磊把网挂在船沿,弯了下,抓起两条鰆鯃。哇,你们好厉害啊!我故作惊喜,跟他们竖了竖大拇指,呼唤了一声。
你要带回去吧,老板。石磊将抓鱼的手伸长了,鰆鯃一条大一条小,蓝色斑点很明显,肚子还不是很大。方根身体向前倾,脖子伸长了。放回保鲜箱,你们自己带回去。我怕石磊把到手的鰆鯃掉进海里,赶紧摆手,并且问,他们呢,另外两条船?
那边吧,蒋勇助指了指对岸的山。一个波浪过来了,蒋勇助划了两桨,把船停在网边。上帝是公平的,弄坏了蒋勇助的一条腿,给他双手加了力气,很适合掌舵划船。他们真能跑,捕到对岸去了,我们去看看。我加了油门,绕开布在海里的网,向着对岸驶。
水变深蓝了,船尾翻起的浪花洁白透明,船到主航线了,那里经常有大船经过,禁止布网。我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突然改变主意向港外的东海驶。
出海口两边的山插进港中,组成一个对峙的门,港狭窄了,海浪高了些,船在颠簸。我们去外海干什么?摇晃的方根眼里满是疑惑。有些事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我假装没听见,加大油门,驾船翻越一个个小丘陵似的海浪。
海岛近了,波涛舒缓,渔船星星点点,像广漠土地上默默耕作的老牛。我将船驶近一条捕捞船,发现划桨的水手面熟,布在海里的也是游丝网,就大声喊,师傅,捕了多少?马鲛鱼?马鲛鱼没有游进象山港,没有资格叫鰆鯃。
十来条,你要吗?划桨的渔民认出了我,热情地抓起一条让我看。他的马鲛鱼细长,身上的斑点颜色略淡,内行人仔细看能认出来。我心里有底了,对他摆了摆手,调转船头,开始解方根的惑。我们可以捕鰆鯃了,外海的马鲛鱼一多,过一两天就游进港里去。
对、对,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方根的眼睛像两个突然通电的小电珠。
队伍凑齐了,我将人员作了重组,老手带新兵。戆大郝建立本分老实,有力气,只是不太会说话。我把他分配给方根,让方根多一点的支配权。我对他们实行底薪加提成的工资制,让他们自己带午餐,自己选择鱼场,多捕多得。我教会他们发手机定位,我每天午后驾船去找他们,将上午捕获的鰆鯃带回来,送到菜场的晚市。没有找到的,自己傍晚带回来,一并送第二天早市。
我给每条船配备两个保鲜箱,鰆鯃出水后很快就死,得立即放进保鲜箱。我叫他们凌晨出发,太阳下山前赶回来。我最后不忘安全提示,海上捕鱼有风险,我给你们每人做了保险,但生命是你们的,安全得自己注意。
我早上多睡了会,吃饱肚子,将两个保鲜箱放进皮卡车,回头泡了一壶熟普洱,灌满保温瓶。我当上老板后有点娇贵了,不习惯喝凉的。我将皮卡停在港填边,看船的财富堆着笑过来,帮我拎保鲜箱。财富是我们船主合伙雇佣的,我船多出了大头,财富见我总客客气气。我享受着被人爱戴的待遇,望了望港面,拎着茶瓶下了船。
阳光懒洋洋的,我跟财富挥了挥手,缓缓地启动船。波浪滚动着,像延绵不绝的小山丘,我坐在船上,翻越一个个波涛。鰆鯃一年比一年少,我有我的经营之道,喝着茶,慢慢地享受波涛对我的拥戴和摇晃。
我将船驶出象山港,找到大洋里捕马鲛鱼的船,自我介绍是收购马鲛鱼的。水手很热情,让我看船上的鱼。我感觉肥腴一些的与鰆鯃接近,只是身上的斑点略微淡些,不是内行人休想区别出来。我问他们价格,海岛上的人纯朴,只要马鲛鱼的价,比鰆鯃便宜老多了。我装模作样地还还价,就把肥的挑了出来。船上没有秤,我也不便带,我们互相目测,取个中间值。我付了钱,把马鲛鱼装进保鲜箱,去找下一条船。
马鲛鱼装满两箱,我觉得够多了。人不能太贪,太贪了容易露马脚。海岛就在不远处,我抬头望了望天,摸出手机看,有了手机,我对观天象缺乏了自信。已过午餐时间,我将船驶向海岛,靠在码头边,走进小饭店,拣个能看见船的窗边坐下。饭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服务员拿来了菜单。酒后驾船没人管,我要了一个小扁瓶的酒。
酒足饭饱,我给发动机加了油,驾驶船进了象山港,就给手下的兵打电话,问他们在哪儿,说不清楚的发定位。象山港也就十几里宽,三十多里深,我陆续找到四条船。他们少的捕到两条,最多的捕到五条,有肥的也有瘦削的,都有蓝色的斑点,也深不到哪儿去,我把捕到鯃拿到我的船上,在无人处和马鲛鱼混合拼装,变成了三箱鯃。
方根告诉说他在西溪码头那边,已经抓到了一条,一斤多重。这个时节,上游只有下游漏网的,真是不开窍。我不过来了,你们玩吧。我没好气地喷了一句,愤愤地挂断手机,直接往回驶。
离岸近了,我给女婿打电话,让他到岸边拉鰆鯃。我女儿在镇菜场有个大摊位,平时卖贩来的水产,鰆鯃上市时卖鰆鯃。镇上的人都知道她爹捕鰆鯃,有六条船,卖的鰆鯃正宗,销得特别快。
我的船靠岸了,女婿已经等在那里。财富过来帮忙扛,问我捕得怎么样?我回答说还好。三箱鰆鯃扛上了我女婿的车,在上面过了磅。亲兄弟明算账,我让女婿带磅秤,先记账,后结算。
女婿的车发动了,笑嘻嘻地瞅着我,等我发话。统的吧,一百二,多卖算你们。我趴在女婿的车窗外,压低声音说。我把马鲛鱼也当鰆鯃了,现在买鰆鯃多半拿到城里送人,一般不是自己吃。我做得天衣无缝,相信没有人会发现。
女儿的鰆鯃不够卖,天天叫嚣让我多捕些上来。我手握紧俏商品,成了香饽饽,想多捕一些鰆鯃的方法。方根的船天天在上游,捕到的鰆鯃少,還有潜力可挖。
太阳西沉了,像害羞的姑娘找地方躲,飘浮的云朵被染红了,变幻出各种姿态,一忽儿是雄狮,一忽儿成奔马,一忽儿变为延绵的山峦。我等在港边,注视着慢慢驶进江川的渔船,无心赏景。
哒哒的马达熄了,船尾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方根耷拉着头,一脸羞愧。他娘的,你、你们,要一直玩下去吗?我猜到他们的收获,冲动起来。郝建立白了一眼方根,把责任撇清了。明、明天,去、去下游。方根结结巴巴的,说完跳上岸,换了保鲜箱的冷冻液,猫腰逃。
总算把方根逼到了下游,我再去收集鰆鯃时,方根的船就在下游中段。郝建立趴在船沿,默默地把三条小鰆鯃放进我船上的保鲜箱。方根目光闪烁,不敢正眼瞅我。哪儿布网是态度,捕到多少靠运气。运气不好,不怪他们,我把混杂了马鲛鱼的鰆鯃交给女婿,继续着奇妙的财富梦。
我家离港近,波涛是个神奇的催眠曲,我喝了酒,听着有节奏感的哗哗声,一躺下就睡着了。
梦中的景物模模糊糊的,急促的手机铃声叫了起来。我躺着抓来手机,喂了一下,传来了郝建立瓮声瓮气的声音。老板,我不干了。为什么?我清醒了许多,坐了起来。
他、他还要去上游,中午再转、转下游,我不想空忙碌。郝建立在嘟哝。什么?你别激动,你现在哪儿?方根呢?我理解建立,他虽然戆,月末的奖金还是在意的。
我在填墩,他在船里。建立呼呼地喘着气,像是和方根争吵过。你别走,等在那里,我这就过来。我挂了手机,急匆匆地穿衣服。我去做饭,别把胃搞坏了。老婆揉揉眼,不太情愿地坐了起来。他们吵架了,方根太不像话,我回来再吃。我拿了手机和车钥匙,噔噔地跑下楼。
雨渐渐沥沥的,到了港边更密了些。我打开车门,寒颤了一下,赶紧套上冲锋衣的帽子。
穿雨衣的建立双臂抱在胸前,木讷的脸上挂着水滴,稍微有了些生机,他见了我,斜了一眼船里的方根。
船在江川里晃荡,像游玩的鸭子。方根穿着雨衣,坐在船尾,手抓船舵,静静的似一坐雕塑。工资、柴油、保险,都是真金白银啊,你不想要奖金,总得为我想想。我走到船旁,盯着方根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去入港口,叫他下来吧。方根被我有分量的话语压着了,黯淡的目光弹弹我,残缺的牙咬住了唇,好像决定非常艰难似的。
方根儿媳也像肥腴的鰆鯃吗?鰆鯃和孕妇在我脑海里穿梭。我见过方根的儿媳妇,在方根儿子的理发店,那时候她没有怀孕,个子不高,脸黝黑,脑门有点突,怎么看也不像鰆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能被不存在的东西逼死。我柔和了语气,苦口婆心地说了一通,跟站在填上的建立招手。
细雨已经停息,建立别别扭扭地下来了,将信将疑地望望我。去下游,说好了。我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建立上了船,尴尬地望望方根,向船头走。船发动了,哒哒地吼叫着向外冲,像一头愤怒的野马。
我上了岸,眺望着方根驾驶的船。一轮红日慢慢地从东方升起,船驶过的港面浪花涌动,波光粼粼。有些人像蜡烛,不点不亮,必须来点硬的。我感觉又对了一件事,独自笑了起来。
天空阴着脸,嘤嘤的哭泣在翠柏丛中升腾,袅袅的像一缕缕淡淡的烟雾。清明是个忧伤的日子,我从山脚下往上走,鼻子酸酸的。
父亲去世五年了,每个清明我都不收购马鲛鱼,给父亲扫墓。父亲肺癌过世,发现时已经不早了,医生露出畏难情绪,分析了利弊,让家属做决定。母亲打算保守,不想让父亲受剖胸的痛苦。我觉得保守太没面子,会被人背后戳手指,骂不孝之子,坚持要给父亲开一刀。结果父亲的胸腔打开了,肿块与血管神经粘连在一起,没法切掉。开刀纯属画蛇添足,父亲打开的胸腔又被草草地关上,开胸的创伤太大,父亲从此卧床不起。
突然山腰有一个鞭炮炸响,我惊跳了一下,好像被父亲骂了一句。对不起,爹,对不起。我在父亲的墓前扑通跪下了,磕着头喃喃地说。
心也太急了点,香烛还没有点上呢?老婆用膝盖顶我一下,好像唯有香烛才是两个世界的通道,香烛没有点上,再道歉也没有用。
我拔掉坟头的草,培了些土,把花圈插上墓尖。老婆已经点燃了香烛,摆好供品,跪拜后看我一眼。烛光在跳动,我恍惚了,眼前出现父亲临终的一幕。父亲的脸皱巴巴的,颧骨高突,深陷的眼珠转动着,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爹,对不起。我扑过去,抓住他的手。父亲高耸的喉节动了动,发出暗哑的声音。爹,不、不怪你,以后别、别图虚名。
好、好,以后不图虚名。我微微地点了下头,默默地应了一声,跪在父亲墓前。
爹,我们给您烧点钱,您收好了,自己买点吃的,添些衣物。老婆念叨了几句,点燃了纸钱。火焰在蔓延,白色的纸灰晃晃悠悠地飘向墓头。父亲来取钱了,我愣着看。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嘟嘟地叫了起来,纸钱飘飞的方向零乱了,仿佛惊扰到了父親。他妈的,谁呀?我暗暗骂着摸手机。电话是郝建立打来的,难道又跟方根吵架了。喂,什么事?我不耐烦。
老板,不、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建立惊慌的喊声在颤。怎么了?你,好好说。我喉咙胖了起来。
方、方根他、他掉水里了。建立结结巴巴的,带着哭腔。快,快把他拉上来。我心急,隔空指挥。
已、已经拉、拉上来了,在船上,但没、没气了。建立越说越轻,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你,怎么搞的?我火了,责问像子弹从我的口中射出。我,不、不是我推的。建立争辩了一句,语音短促,好像瘪气的球低弹了一下。怎么会这样?我呆呆地握着手机,傻了。
怎么了?老婆拉了拉我。可怜的方根啊,我悲伤起来。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前几天刚被我逼着去下游。下游的浪略大些,干吗要逼他呢?我的眼泪溢了出来。
方根他,他怎么了?老婆的嘴在哆嗦,隐约听到了通话的内容。方根掉水里,出、出事了。我抹了一把眼泪说。啊,怎么会这样?老婆也愣住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我清醒过来,轻轻地喊,建立、建立。听到建立有气无力的回应后,温和地对他说。别慌、你别慌,把方根带回来,路上慢一点,我马上叫救护车。
嗯,建立涩涩地应了声。快,快点下山。我扫视了一眼墓头和香烛,确认安全后,拖了老婆一把,边下山坡边打120和保险公司的电话。
老婆坐上了车,还在呼呼地喘气。我把汽车开得飞快,向着渔村,一跑狂奔。
船轻轻地晃荡着,方根躺在船中舱,双目紧闭,手脚卡在网眼里,灰色的湿外套贴着略微弯曲的身体。方根,方根。我带着哭腔叫了两声。方根一动不动,僵硬得像一条从保鲜箱里取出的大鰆鯃。我木然地望了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老、老板。建立喊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在船尾站起来。我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建立。我、我不知道他掉下去,后来看、看见另一顶网的浮标在下沉,才、才发现方根不见了。方根没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老、老板,你不怪我吧。建立开始支离破碎地叙述,短促的词语像一个个波涛撞击着我的耳膜。我感觉寒冷,双手抱在胸前。建立忧伤地望着我,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他有高血压吗,发头晕病了吧?我在建立颠三倒四地诉说中拣出一些碎片,拼接出方根意外的大致过程。
天灰蒙蒙的,好像正在酝酿一场雨。方根将船驶到下游,浪不大,建立布了网,好久没有动静。两人合计,准备收网往入港口走。这时,其中一顶网的浮标在剧烈地晃动,那是大鱼撞网的信号。鱼,鱼,建立兴奋地指着浮标喊。方根划了几桨,把船停在晃动的浮标旁。建立俯身抓住网纲,半蹲着用力向上拉。一条大鰆鯃,水较澄清,建立看见了。鰆鯃肥腴,斑点亮丽,头卡在网眼里,足有五六斤重。方根坐在船尾,头伸得长长的,向水下张望。建立慢慢地拉网,生怕大鰆鯃挣脱。鰆鯃露出了水面,剧烈地挣扎。鰆鯃在水里力气蛮大的,建立踉跄了一下,船晃了晃。网的粘性好,把鰆鯃缠住了,建立用力把鰆鯃拎上船。总算抓到一条大的,建立解开缠绕鰆鯃的网,提起来给方根看。方根不在船尾,建立呆了一会,看见船尾另一张网的浮标正在下沉。才想到方根落水了,把鰆鯃扔进保鲜箱,跑到船尾,掉头向后划,抓住网纲拉。网很沉,建立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把方根弄上船,但方根已经没了气。
废话,怪你还有用吗?我瞪了建立一眼,哀伤地站立着,不知所措。
救护车呜呜地叫着开上了港填,保险公司业务员的摩托车紧跟着。救护车停下了,医生下车后打开车门,和司机一起拖下担架,叫我们把人扛上去。保险业务员抢先一步,对着方根拍了几张照。我和建立撕掉缠绕方根的游丝网,把他放入担架,扛到医生面前。医生按按方根寸口,用听筒听呼吸,又拨开方根的眼睑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能救吗?我望着医生,怯怯地问了一句。死去已经有一会了,还怎么救,准备后事吧。医生瞟了眼混浊的港面,低头收拾他的急救箱。写一张死亡证明吧,医生,他参加了商业保险。保险业务员还算敬业,替我提出了要求。
医生写了死亡证明,收了叫车费,司机要还担架。我和建立把方根抬到皮卡旁,扛上车斗,把担架还给了司机。
救护车开走了。赔偿费我会打到你账上的,得过一阵。保险业务员让我签了名,也发动了摩托车。
一行人从村里跑了过来,为首的是方根的儿子方晓恩。方根家里人闹起来怎么办呢?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行人到了皮卡边,把我挤到了外围。方根的家人和邻居围着皮卡车,晓恩嚎嚎地哭叫。
潮水在涨,哗哗地撞击着港填,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方根,他在地头种菜,他来我家谈事,他坐在船尾艰难地决定去下游,一幕幕像电影似的。他抓到肥腴鰆鯃的恐惧定格在我眼前,特写镜头似的。我胸闷了,像被一双巨大的手在挤压。方根是被我逼死的,上天会来惩罚吗?我身体随着波涛一惊一乍的,瑟瑟发抖。饶了我吧,上天,我再也不把马鲛鱼当鰆鯃了。
老在港填也不是个事,送他回家吧。我被人撞了一下,发现老婆站在我身边。老婆通知方根的家人后跟来了,满脸焦虑。好的,我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轻轻拍拍晓恩的肩膀,跟他递了个眼色。
晓恩从人群中出来了,身后跟着黝黑的女人,腆着大肚子。我瞟一眼方根的儿媳妇,感觉她也有点像鰆鯃。鰆鯃是来生孩子的,你也别得意忘形。方根在我的头顶慢慢地缩小,像一只发现枪口的大雁,急速地升空。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感知方根將成为我后半辈子的心结。该收手了,不再捕鰆鯃。我揉了揉胸口,心虚地说。太、太突然了,我、我心里很难过。我结结巴巴,不敢看方晓恩忧怨的目光。事、事情已经发生,先把后事办了,好让你爹安息。
好,好的,叔,我们听你的。晓恩的媳妇率先发话了,我感觉意外,细细地品味话中的意味。叔,你是我公公的好兄弟,他交代过,出海捕鱼有风险,万一有三长两短,我们就听你的。晓恩媳妇的口音特别,但也能听懂,话里没有异味。我舒了一口气,压在胸口的重物轻了些,以长辈的口气说,死者为大,眼下先把你公公安葬好,过阵子去把保险赔偿要回来。
嗯,晓恩含泪点了点头。
好兄弟,我靠你了,儿子指望不上了,我得指望孙子。我发动了车,耳边回荡着方根的话语。那笔保险赔偿不是一笔小数,方根种几十年菜也种不出来。方根在我眼前笑,一脸的狡黠。也许今天的结果,方根早已想到。我发觉鰆鯃不单是大海送来的春天使者,也是派来考验我们的鬼怪。方根有交代,我得替方根暂掌赔偿费,确保晓恩媳妇把孩子生下来。
我有了主意,决定先给方根发工资和安葬费,让方根隆隆重重地走。
车缓慢地行驶着,方根的家属跟在车后,像一支溃不成军的队伍。我回头瞟了一眼,又恍惚了,看到方根孙子从后面追上来,三四岁的样子,喊着要吃我车斗上的大鰆鯃。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