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车辙印

2019-07-08 05:24杨英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乡愁奶奶

杨英

很多时候,土车与我静静地对视着,在时光缓缓流动的深处,在水一样滑动的情感里。

慢悠悠的土车,像脾气性情极好的女子。它的笨逗人爱;它的土让人亲,糯米饭一样粘人。它有时是一辆,有时是另一辆。静静停在想要停留的地方。它单轮着地,我们当地又称鸡公车,四十年前,它是家乡丘陵地带最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它不需选择路面的宽度。窄路、巷道、田埂、木桥都能灵活通过。生养我的明理村,殷实的人家才有土车。哪家哪户要用,会提前上门去和主家商量,排个日子,轮流用。笨重的土车,它小时候在我眼里,几乎是怪物,我没有丁点想法去摸它、碰它。重体力农活理所当然由父亲和日渐成年的哥哥包揽,男人们是家庭的主劳力,他们把土车当作宝贝,爱护有加,是他们下苦力的好帮手。

土车是父亲的亲密伙伴,他潇洒地推着土车,一副稳稳当当,轻轻松松派头。父亲用它来运输化肥农药,运送饲料粮食,运送生猪,做小卖生意,比肩挑背扛省力快捷。父亲每次推土车,总在两车把之间,麻利地挂好“车绊”,驾车时搭在肩上,两手持把,肩、腰、手、脚一齐发力。他曾带领生产队十多个壮劳力推着土车,排着队,敲锣打鼓,将最好的稻谷送公粮。每年开春的时候,他与各家各户勤快的男劳力们,用土车把土杂肥运往丘丘稻田,又开始新一轮的耕种。双抢时节,他会带着壮劳力,先帮“半边户”和病残体弱人家收割,将稻谷全部用推车送到他们家禾场,自家才开始收割。土车手柄被父亲粗大的手掌摩搓着,浸透着他的汗水,磨破皮的血水,被磨得越来越光亮。父亲推着土车的样子,让我觉得真正的男人,不但能承担生活的重担,还能掌握好方向,这样的男人才稳靠。目睹生活的艰辛,我慢慢喜欢上木讷的土车。原来每块木头都可以成为一尊佛,只要去掉多余的部分。沉默素淡的父亲,拙朴厚重的父亲,在辛酸苦涩的烟火里,深藏着一颗温柔的佛心。

哥哥羡慕父亲推土车,多次央求试试,未成年的他掌控不了车的平衡,车子东倒西歪,好几次险些翻了。哥哥又羞又急,爸爸并不责备他,让他独自练习体会。住我家斜对面陈姓人家的三个儿子,自从会推土车,说媒的相继上门。尤其是老二,一人能推七八百斤重物,他们先后娶了亲,全村人羡慕。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推土车,我发现他嘴边悄悄长出了浅浅茸茸的胡须。朦胧里我对土车生出别样的情来。

奶奶因是女人,没推过土车,却坐过好多次土车。责任分田到户后不久一天清晨,奶奶突然中风瘫痪。小时候,我们总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心里哪有那么多故事,她只好给我们反复讲同一个故事。讲得最多的是“二十四孝”中孝子董永卖身葬父。董永家里很穷,父亲病重,他用当时的“鹿车”,其实就是现在的土车,载着父亲到处走动……每次故事讲完,奶奶总不忘顺势教导我们:“百善孝为先;儿不嫌母丑,狗不厌家贫”……每次我们都被感动,非常懂事地直点头。奶奶瘫了,除了儿女床前轮流不离左右侍候外,我们7个还没成年的孙子辈也忙前忙后,主动给她端茶递水,洗手洗脸,反过来给奶奶讲故事解闷。奶奶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人世的欢乐却没减反增。亲戚六眷川流不息来探望她,光土鸡蛋都送了满满两箩筐。亲人们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守着她,爸妈并没想着外出挣钱作为生活的重点,一心想着如何照顾好她。天气晴好的时候,媳妇们便将奶奶抬到向阳背风的地方,让奶奶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平日里和媳妇们说说笑笑的奶奶有天突然郁闷起来,母亲问她怎么了,她流着泪说:“想女了。”伯母忙丢下手中的活,一溜小跑去姑妈家报信。

第二天,天刚朦胧亮,我们小孩还没起床。姑父推着土车已到了堂屋门口,奶奶脸上立即笑成了一朵灿烂的黄菊。姑父和母亲劝奶奶别性急,别激动,说捡拾好常用洗漱用品就出发。伯母将家里最柔软的棉被铺在车上,将棉被反反复复折叠挪动,试坐了多次才放心。太阳刚刚照到东边屋檐阶基上时,爸爸将奶奶抱到车上坐着,妈妈及时将奶奶的双脚搬放到轮子两边的横杠上。姑父冲奶奶笑着说:“娘,现在就往我家去。”奶奶像个小孩子迫不及待笑着应答“好。”妈妈让我和堂哥分别扶住奶奶的左右肩膀和后背,弟弟妹妹和堂妹,护送在土车两侧后面,一行人走大路,招摇着欢呼着,根本不是推着个病人,而是哄着一个开心的活祖宗,向四里多外,奶奶最思念的女儿家出发了。姑妈离家半里多路早迎了过来,母女相见,喜极而泣。到了姑妈家,才知姑妈留守家中,是为了将奶奶活动场地安排得稳妥周到,屋子里早已收拾得干净俨然,午饭菜也提前备好了,只等下锅。这样奶奶和姑妈她娘俩有充足的时间唠嗑。

心满意足的奶奶,在傍晚时分,像小孩样吵着要回家。像来时一样,姑父用土车推着奶奶,我们护在土车两旁,陪伴着奶奶有说有笑。路上遇着熟人,都情不自禁夸奶奶:“您真是好福气,真的命好啊”……离家门口半里多路,爸爸迎上来,接替姑父,推着土车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一到家,香喷喷的饭菜早等着我们,母亲伯母招呼姑父留下吃饭。那些年夏天到秋天,只要不下雨,奶奶就这样坐在厚实温软的土车上,返往自己和外嫁的女儿家,一切这么理所当然,自自然然。奶奶瘫痪了十三年,从没有半点对生活的厌弃。是亲情的温暖,驱散了她病痛的阴影,心中的孤独和恐惧,让她快乐享受当下的温馨。

奶奶是普通的农村女人,她坐土车的经历,却与坐土车的“名流”女性张爱玲天壤之别。张爱玲在乘“土车”记录中,凄美地描述:“那旷野里地方那么大,可是独轮车必须弯弯扭扭顺着一条蜿蜒的小道走,那条路也是它们自己磨出来的,仅仅是一道极微茫的白痕。车子一歪一歪用心地走它的路,把人肠子都呕断了,喉咙管痒梭梭地仿佛有个虫要顺着喉管爬到口边来了。”现实是如此寒凉与冷酷,与此刻张爱玲坐着土车,颠簸难堪的“千里寻夫”对应着的,是负心汉胡兰成在两个月前另觅新欢,胡兰成曼妙飘逸的才情其实缺乏厚德的承載。穿越千年的时光,原来才华相貌只是锦上添花,善良、勤俭、纯粹才是立身之本,幸福之根。

我也坐过土车,这是生命中的唯一,是与爱人新婚大喜之日。我家乡的风俗:“烧火佬”把新娘花车拦在离男方家一两里路的地方,“烧火佬”是新郎的父亲,他把新娘抱到土车上,“烧火佬”婆婆在前面用拴住土车的绳子牵引着,“烧火佬”公公在后面推着,一起将新儿媳热热闹闹迎进家门。本来新媳妇作为外来人嫁入婆家一切都是生疏的,作为公公婆婆因看重媳妇,宁愿屈尊身份让媳妇骄傲地坐在土车上,众目睽睽之下将媳妇迎进门,更见长辈的慈爱和风范,还有整个家庭对添有新人,和对女人在家庭中地位的看重。这简朴隆重的仪式,一下拉近了媳妇与公公婆婆的关系,家庭亲密和谐。乡村的风俗是多么的智慧。公公婆婆用土车把我接进门的那天起,便视我如自家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早几日,爱人悄悄告诉我:“爸妈夸你生得漂亮,旺夫又旺家!”“是嘛!”我一如公公婆婆当年用土车接我进门时心里甜滋滋的。

土车终日忙碌劳累的身影慢慢退出了乡村的舞台,乡村的沥青路面上,如今跑得多的是货车、轿车、越野车……土车的日子越来越清闲,它就闲养着,只在婚嫁之时派上关键的用场。奶奶早已去了生命的那头,她的子孙还在生命的这头,生命的时光仿佛一座连心桥,依旧留着土车深深的辙印……

守望乡愁

本想将乡愁写首诗。小时候,乡愁是枚小小的邮票,余光中写乡愁的诗,并没让我望而却步。我的乡愁,与他的体验不一样。他因海峡的分离,诗魂寄托之地的分离,他的乡愁,永远无法与他心中的母亲融为一体。他直到离去,终无法回归故土,是海上的游子,飘泊在外,飘流在无尽的思念及风行的海上。

没有到达过海的人,总是向往海的波澜壮阔。记得15年前,我作为单位中层骨干,派往美国学习。去往美国自由岛的游轮上,遇到小县城的老乡。他乡遇故知,我们眼里都露出惊喜,有久违的激动。加上10多天辗转奔波,并不是在异乡吃不好,睡不好。其实异乡风情独特,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甚至比国内豪华。还是抵不过心灵归宿的需求。我不像其他人硬要去看自由岛了,更愿意和老乡立马打道回府。我那时正值芳华,适应能力强,还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牵牵绊绊的东西,时不时敲敲脑袋,捣鼓捣鼓心门。它不是异乡的风云,太平洋上自由飞翔的海鸥。这些只能满足我五官刺激的短暂惊喜,不能满足母亲从小喂养我长大的胃口。仿佛漂泊的灵魂,始终无法着陆生根。

人到中年后,必定要经历痛苦的分离,尤其是与父母的分离。哀之伤,痛之切,全体验了。我在对父母的回忆中写道:爹长期病,舍不得住院,并没减少我的担忧。我的担忧是心心念念回去看他,顺便在老家房子转转,菜园子里逛逛,田埂上走走。呼吸童年在池塘边秋千上的味道,少年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味道。

至今不能接受,娘缺医少药,主动与儿女分离的决绝。我有怪她的分离,让儿女们少了凝聚力,像盘散沙。尤其是年节少了团圆的真味。我深深检讨自己不懂事,对贫穷病痛的母亲,付出和安慰的言行太少。我深深理解了那个时代的局限和现实不具备宏大的同情与悲悯,心中虽有掠过悲凉,滋生的还是永不放弃的爱。我检查自己缺乏对个体生命,尤其是对母亲细腻深刻的体贴和温情。我花了整整三十年,用忏悔和思念,医治这份无奈、遗憾和痛楚。

爹自然离去,我顿感从前,种种付出,日后还想继续付出,突然全没了。深深领悟到:孝敬原来可以在人的内心,日渐生长成精神寄托,而有这样的精神寄托,是多么幸福的靠山。中国人的乡愁,总也走不出对爹娘的深情回忆,这种融入血脉的感父母恩,是人性美里最牢固的地基。爹娘离世,我以为从比回故乡机会很少。偏偏哥瘫了,让我将绝大部分休闲时光,耗费在这个不争气的废人身上。我讨厌哥,他只要看见我就哭,实在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面对和折磨。可是娘曾告诉儿女们:兄弟姊妹,好比十个手指,虽不一样齐,都连着娘的心,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样的教育,深入骨髓。我还是忍不住教训哥:莫看见我就哭,把我当救命稻草。你还有堂客和细伢崽,再哭,我就不回来看你。骂哥威胁哥时,我感觉自己是个毒妇。村子里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五六七八个。在狠心的日子里,哥慢慢学会自理。

哥看见我终于不哭了。我原想他内心强大,莫那么脆弱。希望他包容更多,感恩妻子对他哪怕点点温情照顾,眼看着他儿子一天天长大,哥要简单到只看到生之希望多好。再说他虚弱的身体经不起伤神。不然,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如今,光靠钱物的支助,无法继续生活。我又一次回去看哥,天空格外忧郁,寒风中的水泥路,一直延伸进村子的心脏。路上没碰到一个人,只有小雨淋湿熟悉的路,淋湿心中热烈的期盼和重逢,虽是微不足道,尤其对哥来说,是深深的寄托和安慰,他抑郁的情感才有宣泄和出口。

进村,走了好长一截路,终于碰到一条狗。这狗是土狗与宠物狗杂交成,样子一点不好看。它陌生地望着我,我一点也不喜欢它。继续往村子里走,又碰见第二只狗,毕竟是只让人欣慰的土狗。第三只狗,还是土狗。也许我有偏见,认定土生土长的狗,更适合在农村为主人安心守家。没碰见一个人,最后见到的人是哥。他是瘫了,无法外出,无奈才会守望着村子。

返城回家,出村口路上,终于看到穿大红大绿,穿睡衣睡裤,走在前面的两个妇女。她们也许长期过的是天早日暗的日子。我心中突然升起喜庆,村庄毕竟留有人气。三天后,我无比忏悔那日升起的喜庆,整个心往下沉,哥终于走了。莫名,我感到万物有千丝万缕,无法言说的联系和畏怯。我对自然及生命又添了热爱和尊重。

送走哥,我只不过又哭了几次,远不及爹娘离去,那么伤心。很快,日子恢复了正常,像很多人更愿意挤进拥挤的人群,拥抱不离不弃的生活,我终于回归到城市,才将心思回收回来,才有多余的精力,收拾整理自己的小家,让它时时充满阳光。不经意中,我发现自己多了爱的本事和能力,我才明白,每一次身心病痛,都是一次考验,一次人生考试,只是不是坐在课堂上,书斋里,而是在你经历的日常生活中,有时突然袭来,有时慢慢渗透。

尝过那些血泪后,又是一次换血,思考,领悟,心之生。自己仍然更坚韧更年轻,过去一切种种,全是美好,便能自己真切持有了。大家其实特别害怕排挤,害怕独自面对孤独,和特别干净地想自己,及思念遠离的故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故乡是娘家,虽说女儿已外嫁他乡,兄弟姊妹全在农村。对农民、农村生活的关注,自然成为我读书的选题。对他们的帮助,仅给予金钱,是趾高气扬,并没有多少责任心的。鲁迅先生早就预计黄金时代会带来人性的冷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个诗人慢慢走进我心里,像我喜欢的男人。他手指上夹着香烟,他正在思考,他手指燃烧着的香烟,灼烧着我内心无比的忧虑。我无法制止他的燃烧,在这片土地上,他有很重的瘾,这种感觉恰似,我永远走不出的乡愁,是说乡愁是红尘有瘾有爱的烟火么?乡愁是无数情愫的集合,它明明灭灭,闪烁在心里,抚慰你的忧伤,平复你的思念。不管多么卑微的生命,都有爱它的权利和自由。乡愁不仅仅是丰收庆典,吟歌载舞,它恰恰是深察、理解,甚至批评。即使是批评,也是珍惜的缘故。是生命的不断链接,展开,为此丰腴,消瘦,为之奋斗,付出所有心力,忠诚无悔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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