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逃离无关

2019-07-08 05:24崔民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野猪伯伯公猪

崔民

我被惨叫声惊醒,恐怖感在迷迷糊糊中蔓延。

离我家30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条铁道线,铁道线在这像月牙一样弯向大山深处。每天早晨有一趟火车开到这里都要鸣长笛,非常准时地把我唤醒,但是今天早晨的火车笛声怎么变成惨叫声?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趴在窗台瞪大眼睛张望。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院子里很亮堂。老母猪一跳一跳地奔跑,爸爸嘴上叼着一支烟,追赶中瞅准了时机,抡着木棒狠狠砸去,被木棒击中的母猪惨叫着四处乱窜。

爸爸力气用得多了些,累得气喘吁吁,拄着木棍站在院中央,眼睛盯着同样气喘吁吁、仍然奔跑的母猪。我跑到院子里问爸爸:“为什么往死了打母猪啊?”爸爸说:“这母猪就是该打,它狂躁拱地不说,还拱坏了猪圈门。”

妈妈也出来劝阻,跟爸爸说:“那母猪正赶上发情,闹腾点算个啥事,咱还靠着这母猪生崽卖钱呢,你这么狠打,那母猪还能生崽了吗?”爸爸白愣妈妈一眼,大声说:“你懂个屁,该打东西就得打!”

爸爸昂首挺胸地走近母猪,他抡起木棒瞄准母猪砸去,母猪神灵般地一跳,躲开致命的一棒。爸爸这一棒没有打中母猪,却打在积满猪屎的臭泥坑里,黄糊糊的泥浆四溅飞起,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弥漫开。妈妈拉了我一把,小声说:“咱们走吧,越看他越逞能。”我和妈妈捂着鼻子躲进屋里。

爸爸多年来一直在外面城里打工,今年爸爸突然从城里回来不再走了。这让我好生奇怪,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很喜欢城市生活,每次春节爸爸回到山村,眉头总是皱成个“川”字样,不爱说话,即使说话也都是阴阳怪气不受人听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与爸爸一起出去打工的同村李巨福在一次事故中死亡,爸爸帮助处理完李巨福的后事,就不再去城里了。我曾大胆地猜想,莫非爸爸与李巨福的死有什么秘密事儿。这是我胡乱瞎猜的,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但我隐隐约约感觉爸爸不去城里打工,肯定与某种秘密有着联系,至于是什么秘密我不知道。爸爸与家人团聚了,本应该是喜庆的事儿,可我的心情却非常压抑。

爸爸回来后,成为村里第一个有手机的人,也是村里唯一有手机的人。那时手机在城里不算什么,可在山村还是稀罕物。就凭这点,爸爸还是很牛,在村里逛来逛去的,整天把摩托罗拉手机挂在腰带上,经常敞开衣襟,手机明晃晃暴露出来。村里有人看不惯爸爸那个嘚瑟样,就揭老底说:“村里根本就没有信号,那破手机纯粹就是一个摆设。”

村里人这些议论传到爸爸耳朵里,爸爸在家里把桌子拍得山响:“没信号我带着它干个屁。”爸爸虽然这么说,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打手机,也没有听到手机铃声响起,这个手机一天总是沉默寡言。

爸爸在家里说一不二,整天吆五喝六,打工这么多年,没看到有什么本事,脾气可大得超过一火车。那天,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爸爸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嚼了嚼,吐了出来,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说:“这做的是什么菜,比咸菜都咸。”妈妈笑呵呵地说:“你是吃好了城里菜,吃不惯家里菜了。我尝尝,看看咸成什么样。”妈妈拿起筷子,正要夹菜,爸爸猛然把桌子掀翻了,饭菜溅到妈妈身上。爸爸大声喊:“重做!”妈妈没有说什么,含着眼泪到厨房去。我埋怨妈妈太软弱,是她给爸爸贯在家里霸道得没边。

回到屋里,妈妈让我换件衣服赶紧上学去。我把溅到臭泥的衣服脱下来,闻闻衣服恶臭味,险些吐出来。我背着书包走到院子里,恶臭味未散尽,爸爸不见了,母猪也没了身影,一切都显得静静悄悄,好像这里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爸爸和母猪跑到哪去了呢?或许母猪跑到院外了,爸爸宜将剩勇追穷寇地追打去了,这母猪遇到我爸爸也算倒霉透顶了。

我从家门出来,眼前就是绿油油的大山。每天上学都得绕过两道山,走十里多远的山路,才能到学校。我一路小跑到了大海家门口,双手合拢喇叭状大喊:“大海!大海!”随着我的喊声,大海出现在他家院里,嘴里嚼着东西,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跑出家门。我和大海在小学时就是同学,到了初中,我们还是同学。铁哥们的交情,全班同学都知道,有羡慕的,有嫉妒的,管他那些呢,他们羡慕嫉妒那是自己找事儿,关我们啥屁事。

大海站在我面前,摇晃着脑袋使劲往肚咽口中食物,缓了一会儿,才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一喊,我着急吃这口东西,好悬噎死我。”

我和大海沿着山间小路往学校向走,忽然我們班的女生李茴呼哧带喘地从后赶上来。她大声嚷嚷:“你们走那么快干嘛,这时间早着呢。”我和大海对笑了一下,一齐说:“这还快呀!”李茴不再说什么,追赶上来与我们并肩走。

我心里有啥话从不在大海面前憋着,对大海说:“你猜我家早晨发生了什么奇怪事?”大海说:“你们家发生什么奇怪事我上哪知道去。”李茴也好奇地盯着我的脸,我便有意调着胃口说:“算啦,也不是什么奇怪事,不说了。”大海立即奚落我说:“不说就不说呗,我看你家也出不了什么奇怪事儿。”

我看了看李茴,神叨叨地说:“跟你们说啊,今天早晨,我家那头母猪发情了,一发情它就作妖,我爸爸抡起木棍追着打,那老母猪嚎叫着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遛得我爸爸气喘吁吁。”“你家母猪发情了,哈哈。”大海笑得弯了腰。

李茴脸色通红,放慢脚步,有意离我们远点,我和大海还是哈哈大笑不止。李茴捡起一根树枝向我们撇来,我们也不躲,反正树枝砸在身上也不疼。李茴气得大声呼喊:“你们坏,坏死了!”

过一个山弯,跑在前面的大海突然站住了,小声说:“你们看,野猪!”大海说话间,一头黑色的猪消失在树林中。李茴吓得“妈呀”一声,躲到我和大海身后。

那头奔跑的猪有点像我家黑色母猪,我只是猜想,并不敢确定,因为我看到那头猪时,那猪已经有一半身子进入树林,只是影影绰绰地看见那头猪是黑色的。

李茴从惊恐中缓过来,推了推我说:“还傻愣着,快迟到了。”我们这才匆匆向学校奔去。

我家房子后面不远处便是大山。放学回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天色黑下来,一座座山像被泼了墨水,格外安静地矗立在黑夜中。山沟边上那几十户人家的窗户发出微弱灯光,才把进入夜晚的山村显得有么一点点活气。

走进家门,屋空荡荡,漆黑一片。我忽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是不是家中的老母猪跑到山里去?早晨看见的那头黑色猪肯定是家的母猪。

我摸黑来到猪圈旁,伸着脖子往里看,猪圈里空荡荡,那头发情母猪没了踪影。我站在院子中间,四处张望,爸爸和妈这两个人哪去了?到山里去找猪了。我摇摇头,长长叹一口气,这黑灯瞎火的,看啥都看不清楚,去哪里找母猪啊,再说大山里什么野兽都有,很险恶啊。我不停地埋怨爸爸和妈妈脑袋里一根弦,一条道跑到黑。

星星眨着眼,又圆又大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我坐在窗前,遥望夜幕中大山,黑得瘆人,身上被冷风袭击,从头到脚瞬间凉透。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揭开锅盖,锅里空空,锅底只一点水。我只好喝着凉水,咬着硬梆梆的凉馒头充饥。每咬一口凉馒头,就得用手掸掸落在身上的馒头碎渣。

这时候屋外刮起大风,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山林的呼啸声,睡意跑到九霄云外。窗外呼啸声吹来了孤独和恐惧。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常听他讲,这深山野岭呀,到了夜晚就是野兽鬼神天下了,在山路上走啊,野兽出没,鬼神会经常撞在人身上,人只不知道罢了。我对爷爷这些话深信不疑,有一次我和爷爷在夜间赶路,听到了远处偶尔有恐怖怪叫声。爷爷在前面走,说:“这点怪声算不了什么,你还没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那才叫吓人呢。”我紧紧跟着爷爷身后小跑,不敢落下半步。

挂在墙上的老钟,嘀嗒嘀嗒地走到半夜12点了,爸爸和妈妈一点信息也没有。说实话我最担心的是妈妈,这黑灯瞎火的,在黑乎乎的山林里,一个女人跟男人一样在山里跑来跑去,实在是遭死罪了。

后半夜,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音,随后传来“砰砰”敲门声。爸爸和妈妈回来根本不用敲门啊,莫非敲门人不是爸妈。敲门声更急了,门似乎随时有被推开的可能。我眼睛盯着晃动的门,不敢吱声。外面传来呼喊声,“开门,开门呀!我是你妈。”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门让我用一根粗木棍顶上了,在外边是打不开门的。我光着脚丫跑到门前,麻利把木棍移开。

爸爸虎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窗边,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他没有点燃这支烟,把这支烟又放进了烟盒里。妈妈也是一声不吱,默默无语。

爸爸重新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一口,说:“她妈蛋的,这头母猪看来是找不到了,真见鬼,它能跑到哪里去?”妈妈斜楞了爸爸一眼,说:“这母猪跑了,就是你的事儿,要是早晨你不那么凶狠打,那母猪就不会跑了。”爸爸一听,扯着嗓子喊:“你她妈胡说什么?你这个老娘们也太懒,早晨不喂猪,这猪是饿跑的,我没算你的账,你还倒打我一耙。”

爸爸耍无赖的话,气得我心里堵塞。那母猪明明是爸爸打跑的,他还野蛮般地赖妈妈。我真盼望妈妈也能够痛骂爸爸一顿,可是我害怕爸爸与妈妈吵起来。爸爸从城里打工回来后,我再也看不到原汁原味的爸爸了,爸爸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闯进妈妈和我的生活里。

妈妈不吱声了,默默地脱下鞋,揉着走了一天山路的脚,一边往窗外张望,不再看爸爸丑恶的脸。

我急忙出来打圆场,瞧了瞧爸爸,又看了看妈妈,说:“嗨呀,你们别吵了,多大点事儿啊。”爸爸瞪了我一眼,说:“小孩伢子,别跟着乱掺和。”我昂着头哼了一声,大声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你们听不听?”妈妈把臉转过来瞧着我,爸爸也在瞧着我,我没有吱声,就这样沉默了一分钟。爸爸摆摆手,说:“行了,你有什么消息,快说吧。”我放慢了说话节奏,告诉爸爸和妈妈:“早晨上学时看到了咱家的母猪,它还真没跑太远,就在西榆树岭。”

爸爸听后马上指责妈妈:“我说去西榆树岭那边找,你说那母猪根本不能跑到那边去,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妈妈没有跟爸爸争执。我拍着胸脯告诉爸爸和妈妈,找母猪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把猪找回来。妈妈急忙摆手说:“不行,那会耽误上学。”

爸爸冲着妈妈发号施令:“得了得了,找了一天猪,累得要命,饿得要死,你快弄点饭,再弄一个菜,我得喝一口。”妈妈去弄饭了。

过一会儿,妈妈把饭菜端上来,爸爸打开酒瓶,自己斟了一杯酒,一扬脖就进了肚。

妈妈只是吃了几口饭她就回自己屋睡觉去了。爸爸从城里打工回来后,便与妈妈分开睡觉了,爸爸和妈妈各睡自己的屋。

爸爸独自一个人,自斟自饮地喝着酒。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我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了。心里装着找猪的事儿,不敢再睡懒觉。我急急忙忙扒拉了几口饭,我跟妈妈说吃饱了,便起身走出门去。

妈妈追出来,问我:“要干什么去?”我回头告诉妈妈:“去找猪。”妈妈急迫地说:“你还要真去找猪啊,那是大人的事儿,你个孩子跟着瞎掺和啥呀。”这时爸爸从后面走过来,说:“好小子,你要找不回来猪,你不是我儿子,你要真要找回猪,你就是我儿子。”爸爸回过头跟妈妈说:“这事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儿子在西榆树岭那边看见了猪,他就有办法把猪找回来,你老打什么横,有能耐你去把母猪找回来。”

我实在难以忍受听爸爸说话的腔调,扭头往院外跑去。妈妈在后面喊:“可千万别去找猪,那山里太危险!”妈妈的喊声像一根绳子,猛然间把我拉紧,我站住回望了妈妈一眼,毅然地向大山奔去。

我先是跑到大海家,扯着嗓子喊:“大海!”大海懒洋洋地揉着眼睛,慢腾腾地走出来,说:“你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你喊我干嘛?”我很认真地跟大海说:“帮我干一件正事儿”大海还在揉着眼睛,说:“啥正事儿啊?瞧你装得还挺神秘,蒙我呢。”我压低声音说:“咱俩去西榆树岭那儿,去找我家那头母猪。对了,就是昨天上学时看到那头黑色的猪。咱们一边找猪,一边在大山里玩玩,再顺便再采点野山梨和野山葡萄,你看怎么样?”大海笑了一下,说:“要是说帮你找猪,那我就去,要是说去采野山梨和野山葡萄,那我就不去了。”大海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我的小伎俩被识破。我急忙说:“找猪,找猪。”大海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有啥事就说啥事,拐个弯多别扭啊,哈哈。”大海拉了我一把,我们向西榆树岭跑去。

秋天的山里,风吹来就有些凉意。我们在大山里小路前行,连片的树给天遮住了,偶尔有阳光透过树林照在我和大海的脸上。我和大海像放飞的小鸟儿,快活地在树林间穿行,寻觅着我家母猪的踪影。

也不知走了多久,没有看到我家母猪的踪影,开始走进深山的快活劲儿,渐渐地消退了。我靠在一棵又高又粗的松树,茫然地喘粗气。在这茫茫大森林里,想找到一头猪,真是如同大海捞针。我在爸爸面前放话,肯定要找到猪,眼下看这话恐怕要打水漂。

大海要坐下来歇一会儿。我说:“咱们找一棵山梨树爬上去,一边摘山梨吃,一边歇。”大海说:“那就再往前走一走,西榆树岭山梨树多,肯定有的是山梨吃。”

我和大海沿着山路向深处挺进,在浓密的森林中,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大海侧耳听了听,说:“前面一定是山沟,山沟中间有一条小溪,你信不信?”我点头说:“信,非常信。”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那山沟那边奔跑,稠密的树枝,不停地抽着我们的脸和身上。约莫跑了十几分钟,看到一条小溪在流淌,发出“哗哗”流水声。

在小溪边有一棵山梨树。哇,好大的一棵树,像一把巨型的大伞,我和大海站在树下显得很渺小。我仰头望了望,树枝上挂满了山梨。我把大海拉过来,用手指着树说:“这里肯定没有人来过,你看看这树上的梨都没有人动过。”我踢着落在地上的山梨。大海也踢了几下地上的山梨,说:“我们已经走很远很远了,当心别迷路。”大海这么一说,我有点心慌,可别发生什么不测的事儿。大海指了指肚子,说:“又饿又渴,赶紧爬到树上吃点山梨。”

我俩像猴子爬上了树,树上的山梨个头都很大,大海摘下一个梨,急巴巴地啃上一口,酸得直摇头。我们硬着头皮吃山梨,充饥解渴。大海嘴巴停止了咀嚼,说:“咱们赶紧吃点就走人,我听老猎手说过,山梨树下野兽多,这些野兽是来找山梨吃。”我们急匆匆又嚼了几个山梨,便从树上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说:“大海,我们往家走吧。”我摆出要回撤的架式。大海摆摆手,说:“我们连个猪都没看见呢,还是再找一会儿吧。”我感激地点点头,我们继续往大山深处走去。

中午,阳光透过树叶直射下来。我俩在树林里往前赶路,耳听眼看搜索着猪的踪影。约莫走一个小时,大海突然站住,说:“我们好像迷路了。”我抬头往前望,我们吃山梨的那棵树呈现在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百分之百是迷路了,这不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大海四处张望,说:“别慌神,越是慌神越走不出去。”我急忙说:“对,咱们不急,不急。”

突然,我俩同时意识到要发生了什么,都不说话了,机警地四处张望。果然,有了新情况,我们听到“哗啦哗啦”响声。大海机灵地躲在大树后面,那灵敏劲像战场上的战士,令我极为佩服。我也学着大海的样子,脚步又轻又快地躲在树后面。

大海说:“哗啦哗啦响声,八成是野兽。”我说:“能不能是我家那头猪啊。”大海说:“你别净想好事了,快爬到树上去,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和大海又重新爬到那棵梨树上。

大海用手轻轻拨开眼前树叶,我们看见一只黑熊在摇摇晃晃地走到梨树下,我紧张得心跳到嗓子眼儿,紧紧抱住树干,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慢慢睁开眼,哎呀妈呀,这熊竟然像客人一样坐在树下,好像我和大海把它请来吃山梨。那只黑熊撿着地上山梨吃了起来。黑熊吃了一阵子山梨,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我和大海从树上下来,一刻也不敢停留,撒开腿向黑熊相反方向猛跑,跑了好大一会儿,累得呼哧带喘,才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喘粗气。我俩粗气还没喘完,听到前方又传来“哗啦啦”脚步声,我俩急忙躲在树后,观察着前方的动静。

我祈祷可千万别是黑熊,我的腿根本跑不动了。大海很镇定,说:“我们快上树吧!”我俩又爬到树上,“哗啦哗啦”响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大海一声不吭地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不是黑熊,是一只野猪,你看那獠牙挺大呀。”我仔细看,那野猪身边还有一头猪,我兴奋地说:“大海,你看看呀,是我家那头母猪啊。”

我急切地问:“大海怎么办?”大海看了看我,说:“你家那头老母猪十有八九跟那野猪搞恋爱呢,你信不信我说的?”“猪还搞能什么恋爱,你瞎编吧,我家的猪大概是被野猪劫持了。”我回击大海。大海哈哈笑起来,随即把嘴捂上了,怕笑声惊了野猪。

那只野猪和我家那头母猪,不紧不慢在我们眼皮底下走过去,消失在森林里。我们没敢去救,但是见到了我家那头母猪,我心里还是很喜悦。

天已经黑了,大山里的白天和黑天绝对是两个世界。黑天在大山里行走,会感到大森林好恐怖啊,宁静中能听各种动物突然发出瘆人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在这种环境中,你会感到任何怪异声音,都与鬼神有着密切联系,而且到处都有狰狞野兽鬼神盯着你,危险随时可能发生。

在这样的黑夜里我们一个劲往前奔跑,只有跑才甩掉一切恐怖。我们终于找到了熟悉岔路口,这个岔路口离家已经很近了。

我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蹑手蹑脚往屋里走,生怕弄出响声,把爸妈惊醒。屋里死一样的寂静,我摸索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悄悄躺下。可是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感觉爸妈都没在家里呀,这么一想,睡意更是跑得一干二净。

我小心翼翼来到妈妈房间门前,竖起耳朵细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又蹑手蹑脚来到爸爸房间门前,一面侧耳细听,爸爸房间里也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断定爸爸和妈妈屋里没有人,为证实这样判断,我又相继来到爸爸和妈妈房间前,细听了一次,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让我感到恐惧,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再次忐忑不安地躺下,像被什么力量把我抛在了空中,身下是万丈深渊。爸爸妈妈能上哪里去呢?这个谜团吞噬着我的睡意。

天还没亮透,我就一翻身起来。尽管我断定爸爸妈妈没在家,我走路时还是小心翼翼,怕把他们惊醒。越小心有时越出错,我的脚碰倒了装垃圾的铁筒,其响声在这寂静空间里,绝对有爆炸响声的效果。我站住一动不动盯着爸爸和妈妈的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预感家肯定发生很大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猜不到,我也不想猜。我把家里杀猪刀找出来,又找出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我想有这两样东西,就能对付长獠牙的野猪。随手抓起两个剩馒头,匆匆跑向西榆树岭,去寻找我家母猪。

清晨,凉气未散尽,山林里的草上挂满露水。我在森林里穿行两个多小时,裤腿被露水给湿透,鞋里也灌进了水,脚在鞋里前后打滑,没有发现母猪的踪影。肚里“咕咕”叫起来,发出了强烈饥饿信号。

我蹲在小溪旁,咬一口硬邦邦馒头,捧一口小溪水喝,算是把肚子糊弄得不“咕咕”叫了。我一屁股坐在小溪边,发呆地瞧着流动的小溪水。小溪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儿追逐着往前游去。

森林里寂静得令人发瘆。我想起了空荡荡的家,冷嗖嗖的孤独像小虫爬满我全身,我不寒而栗地抖动起来。深陷孤独之中,才会感到孤独的可怕。此时的我很恐惧。要是大海此时也在这儿,那该有多好啊,我可以把我的孤独向他倾诉,可眼下什么都没有,只寂静的森林与我相伴。

大海幸福,因为大海有个好爸爸,我叫他李伯伯。李伯伯是铁路工人,在山根下小火车站上班,他知道的事儿可真多,经常给我们讲故事。在我眼里,李伯伯是了不起的能人。大海有这么个好爸爸,我很羡慕。再看看我爸爸,虽然同称为爸爸,可与大海爸爸相差十万八千里。

山林里的树长得茂密,遮天蔽日。我爬上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看清了太阳位置,这才知道已经是中午了。从树上爬下来,四处张望,我感到了前所未有茫然,山这么大上哪去寻找母猪啊。我反问自己,是什么力量支撑我在爸妈面前逞能来找猪?

浩瀚而寂静的大森林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行走。我走到哪儿,“唰唰”脚踏青草就响到哪儿,我停下来响声立马消失,森林又回归寂静。走了许久,我停下准备歇歇。哦,奇怪呀,我已经停下来了,怎么还一种响声传到我耳朵里,我竖起耳朵仔细辨听,确确实实有响声,像是野兽在走路的声音。我机警地躲到树后,我循声望去,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我家那头母猪。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差一点喊出声来。我浑身像充了电,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我家母猪。可跑几步,我戛然停住脚步。遇到事要动动脑子,我猛然想到,大海说我家母猪与哪个野猪搞恋爱呢,这未必是笑话。那么有我家母猪在,那个长着獠牙的野猪也一定在这附近,要是盲目冲过去,必定被野猪袭击。

我家母猪突然停了下来,在四处张望。果然,那个长着獠牙的野猪从不远处走过来,在一个很粗的树墩上来回摩擦身体。野公猪摩擦身体这事儿我听过,野公猪要花好多时间在树桩、岩石和坚硬的河岸上,摩擦它的身体两侧,把皮肤磨成了坚硬的保护层,这样可以避免在发情期和其他野公猪搏斗中受重伤。

我掏出了刀和铁棍,紧紧握在手中。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老实说,面对露着獠牙的野公猪,怎么能够打败它,我心里根本没有底。我想起来大海爸爸讲过的一件事,说他刚进铁路的时候,是一名铁路巡道工,有一次在深山里巡道,一头野公猪呲着獠牙向他扑来,他急忙闪身,野猪獠牙挑破了他的裤子。野猪第二次向他扑来的时候,他瞧准了野猪两眼中间的上方,猛地抡起道钉锤一击,被击中的凶悍野猪像棉花一样倒在地上毙命了。大海爸爸乐呵呵说:“凶悍的野兽,也有致命软肋,要想制服他必须打击他的软肋。”

大海爸爸讲的这段親身经历,对我来说太有用了。我暗自发狠,一定瞄准野猪两眼中间的上方狠打,也来个一招制胜。

我握刀和铁棍的手更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寻找着机会。野猪停止了摩擦大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我家母猪旁边,抬头四处张望。我期盼野猪向我这面走来,虽然我会很危险,但是我有机会从树后突然出击,瞄准野猪两眼中间上方,用铁棍猛力击打。

我家母猪和野公猪只是原地转磨磨,时而四处张望。我又仔细琢磨,觉得多打几下这个方案不行,如果第一下打得不准,或者打准了但没用上力气,野猪就会向我发起进攻,那我麻烦就大了。

怎么打击野公猪,我举棋不定,心也有点发慌。我伸头一看,野公猪转过身来,向我这面走来,我紧张得头发竖起来,手也有些颤抖,在极其紧张状态下做好迎战准备,握杀猪刀和铁棍的双手提到胸前。突然情况发生了变化,野公猪在距离我有三十多米时,转一个九十度直角弯,向侧面森林里走去。我家母猪没有跟野公猪方向走,而是往相反方向走去,我惊喜万分,立即追赶我家母猪。

我家母猪跟我熟悉,很顺从地跟我一路上往家走。我担心野公猪会在哪个路段突然出现,一路提心吊胆,赶着母猪小跑奔向家里。我把母猪赶进家门,它便溜达进了猪圈。我拍拍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自豪之喜悦溢于言表。我冲着房屋里大声呼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爸爸从房屋里走出来,一脸严肃表情,说:“喊什么喊,回来就回来吧,已经三天了,猪找回来了吗?”爸爸如此腔调,使我怒火升腾,如果眼前不是我的爸爸,非得先搧他一个大嘴巴,然后再抡起铁棍将他打倒在地。

爸爸背着手来到猪圈旁,往里瞥了一眼。母猪这几天在大山里折腾得很疲倦,像死了似的躺着一动不动。爸爸回过头问:“真是你找回来的?”我没有吱声,只是点点头。

爸爸背着手往回走,那种傲慢的表情,那种不屑一顾的样子,强烈刺激我的神经,心凉了大半截。这几天遭的罪,欲哭无泪,我跟谁说去啊。我强压怒火,问:“我妈去哪儿了?”爸爸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你妈现在长本事了,说不得碰不得。”我追问爸爸:“妈妈到底去哪了?”爸爸不耐烦地说:“你妈滚回娘家了。”

爸爸对妈妈的如此冷漠,我不知道缘故,但这种冷漠犹如刀扎我心。我眼含泪水,愤怒地说:“爸爸,这几天我在山里遭的罪,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冒着死的危险去找猪,你知道吗?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你和妈妈能好好过日子,你懂吗!”

爸爸满脸怒火,指着我脑门说:“小兔崽子,你长大了是吧,你翅膀硬了是吧,胆敢教训起老子来了,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爸爸绝情的话,令我心中怒火燃烧,我一脚把一块石头踢飞,石头砸在院门上。我转过身来,冲着爸爸说:“我要把妈妈接回来!”

爸爸一愣,望着我奔跑的背影,大声喊:“有本事,你和你妈妈都别回来!”

说来这是一件奇怪事儿,我家母猪从山里回来后,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更奇怪的事儿在几个月后又发生了,母猪竟然生下六个棕色毛的野猪崽子。这件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过了些日子,这些野猪崽子就能乱跑乱跳,跑得贼快,跳得也高,那灵活劲里透着野性。爸爸怕这些野猪崽跑到山里去,到镇里定做了一个大铁笼子,把这些野猪崽放到铁笼子里去,管住了它们乱跑乱跳,更重要的是防止了野猪崽逃跑。

我家院子里热闹起来,大人还有小孩,来了一拨又一拨,围着铁笼子,指指点点的看野猪崽,就像在动物园里看野生动物一样。来看野猪崽的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这家猪怎么生了野猪崽呀,这世界上什么奇怪事儿都能发生啊。

爸爸背个手,说:“这些人浅薄,是井里的蛤蟆,见过什么世面,什么也不懂。”这些人摇摇头,不跟爸爸计较,就说:“这事确实奇怪,不可思议,算了,不可思议事儿咱就不思议了。”有一位很倔的老乡说:“把我家母猪也赶到山里跟野猪交配,生出来野猪崽子跟你比比。”气得爸爸背起手来转来转去,说:“这些人不可理喻。”

大海也来看野猪崽子,咬着我的耳朵,说:“我看你爸有点儿得意忘形,你看看他那个态度。”我说:“你不提我爸爸行不行,懒得说他。”大海说:“好好,换个话题。哎,你家母猪挺有福分啊,那天我们看到的野公猪,居然真与你们家母猪恋爱了,笑死我了。”我说:“你真是瞎说,我家那头母猪是被野猪劫持了,你懂吗,那叫劫持。”

那天李伯伯来了。李伯伯在山村里人眼里,是有铁路工作身份的人,村里人都高看一眼。

爸爸脸上堆着笑,是嬉皮笑脸那种笑,来到了李伯伯面前敬个礼,敬礼时候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摔倒。李伯伯吓了一跳,边扶爸爸边说:“你这是干什么?”爸爸依然笑嘻嘻说:“你们铁路上见个领导都要敬个礼,你是贵人来了,我给你敬个礼。”

爸爸这一举动,弄得我险些笑出声,急忙捂住嘴。我觉得爸爸在城里打工,没学到什么本事,油腔滑调的坏习气却学来不少。

我惊喜地跑到李伯伯身边,向李伯伯问好。李伯伯用手摸摸我的头,围着铁笼子转了两圈儿,说:“哈哈,你们家这下热闹了。这么大的好事说来就来了,可喜可贺啊。”李伯伯拍拍爸爸肩膀,说:“将来可以弄个野猪饲养场,人们都想尝一尝野猪肉是什么滋味,我看致富门路来啦。”爸爸兴奋得两眼冒光,说:“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说话间又给李伯伯敬个礼。

李伯伯铁笼子旁边蹲下,观察一会野猪崽子,站起身来与爸爸告别。爸爸恋恋不舍地送李伯伯到院外,李伯伯摆手说:“到此为止,不用送了。”

李伯伯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拉住爸爸,问:“我在铁路巡道时,离这里有百八十公里远的柳树沟,发生过一起命案的事,你知不知道?”爸爸摇摇头,说:“没听过这一码事儿。”李伯伯说:“那件事儿震动很大,别说咱这十里八村儿的人都知道,就连县城里都传得人人皆知。”

李伯伯见我爸爸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就开始讲述,说:“柳树沟有户人家的母猪,跑到山里和野猪交配,生下一窝野猪崽儿。可是有一天,野猪闯进家来,把院子里的小孩咬死了。”李伯伯讲完了这件事后,叮嘱爸爸要多加小心,防范野猪跑到家来。

爸爸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表情,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揣摩李伯伯说这话意思是什么。李伯伯笑了笑,说:“今天来就祝贺。”李伯伯说话膛音好听,说话的内容受听不厌。

爸爸经过李伯伯指点后,感觉自己发财脉络更清晰了,发财的事儿已经十拿九稳地握在手里。爸爸逢人便讲,要建一个野猪饲养场,让更多人吃上香喷喷野猪肉。爸爸像打了鸡血,整天在兴奋和激昂中度过。凡是认识爸爸的人,都知道他即将发大财了。

太阳挂在湛蓝湛蓝天空上,没有云彩遮挡。我迈出学校大门,身上立刻被强烈阳光所照射。实话实说,对爸爸即将发财的事,我还是比较高兴,理由很简单,爸爸发财我们家就会过上安稳日子,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了。只要爸爸和妈妈过上不吵架的日子,让我干什么都心甘情愿。

自从爸爸回来,我心灵里有了阴影,阴影在不断地扩散,孤零零的感觉挥之不去,心像悬挂在空中,飘来荡去。在学校课堂上听课,总是走神,老是惦记爸爸和妈妈怎么样了,极度恐惧他们吵架。要是看到爸爸妈妈又在吵架,我的心就像坠落到很脏的灰堆里,怎么吹也不干净。

我从学校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嘴上反复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句歌词,一点没觉得累,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家。在院子里,我停下了脚步,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还是传进了我耳朵里,爸爸和妈妈在激烈争吵。我犹如三伏天掉到冰窖里,凉透了全身。

我没敢进屋,躲在外边听。妈妈带着哭腔说话,有的话能听清楚,有的话听不清楚,但是大意我还明白了,说爸爸在外面勾搭女人,丧尽良心,不得好死。爸爸说话我听得清楚,他说妈妈又哭又嚎没用,他说妈妈不要脸跟踪他。爸爸警告妈妈别瞎折腾,说跟那个女人就是有一腿,你爱咋的就咋的,想离婚我马上出手续。爸爸说完这话,妈妈不再有说话声了,接下来是妈妈在哭泣。

房门猛然被撞开,房门正好撞在我身上,我险些摔倒在地。爸爸怒气冲冲走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没理会我,一转身向野猪崽那儿走去。

我进到屋里,妈妈还在哭泣。她看见我进了屋,立刻停止了哭泣,急忙拿起毛巾擦脸。我在妈妈面前停下,妈妈没有看我,只是不停地擦脸。我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秋天来了,深蓝色天空,飄着朵朵白云。我跟老师请完假,沿着弯弯曲曲山路,骑自行车飞奔。在鸡肠般的山间小路骑自行车,那可不是闹着玩,骑不好就会掉山沟里,会丢了性命。我是骑自行车好手,敢在山间小路上骑得嗖嗖快。

早晨我和妈妈约好了,妈妈上松树岭山沟采猪野菜,我放学去接她。妈妈采完两麻袋猪野菜,坐在麻袋旁边打盹儿。我骑着自行车在妈妈身边戛然停下,给妈妈吓了一跳。妈妈站起来,嘴上叨咕说:“这么快就到了,不用太着急,骑得那么快,万一摔着怎么办?真是的。”我说:“哪有什么万一啊,要是有鸡肠山路自行车比赛,冠军就是我的。”

我和妈妈将两大麻袋野菜,好不容易放到自行车上。我在前面推着自行车,像喝醉酒似的晃晃悠悠往山下走,妈妈则像扭大秧歌一样在后面扶着行车上的麻袋,不停地喊要小心呀。

我和妈妈在山道上拐了一个大弯,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下的家了。不好,家院子里怎么来个女人呢,爸爸还陪她看野猪崽。这女人是谁呢?由于距离远,人脸看不清楚。我有些心慌,这个女人能不能是爸爸勾搭的情人。

妈妈在自行车的后面扶着麻袋,麻袋挡住了视线,她没有发现家的院子里来了一个女人。我有意放慢脚步,晚一点到家,兴许那个女人待一会儿就走了。妈妈回到家里碰不到那个女人,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妈妈见我放慢了脚步,就催促我快一点走,说:“干嘛走得这么慢,还没有妈妈走快,家还有活等着干呢。”我应付着妈妈说行,可心里盘算着怎么能让妈妈碰不到那个女人。

往前走了一会,几棵长得非常茂密的大树挡住家的视线。这是一个好机会,我故意两只脚左右摇晃了几步,自行车便跟着摇晃起来,妈妈在后面也扶不住了,自行车“咣当”一声倒下。我随着自行车摔倒在地,妈妈也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我急忙去扶妈妈坐起来,跟妈妈说:“真见鬼,自行车还摔倒了。唉,这也是老天让我们歇一会儿啊,你说呢妈妈。”妈妈无奈地点点头。可屁股落地不到十分钟,妈妈站起来,说:“行啦,别在这儿偷懒啦,咱们赶紧回家吧。”我怎么劝妈妈再休息一会儿,妈听不进我的话,执意要回去,说要歇就回家歇。

我无计可施拖延时间了,只得硬着头皮,把麻袋重新装到自行车上,往家慢慢地走。现在能做到就是能磨蹭点就磨蹭点,能拖延一分钟是一分钟。世间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这样,差一分钟就可能会发生变化。我拖延一分钟,就会让妈妈与那个女人碰在一起的风险降低一分钟。

屈指算一算,我磨蹭占用的时间,足够让妈妈跟那个女人碰不到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似乎有意让那个女人对野猪崽着迷,或许那个女人对养野猪有兴趣,不管怎么说,那个女人一直没有离开我家。

倒霉的事今天注定要砸到妈妈头上。我和妈妈走进院子里,妈妈见到那个女人,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脸骤然变成紫红色,瞬间涌上来的血不知又流到哪去了,脸色变得煞白。这个女人我和妈妈都认识,她是与爸爸同去城里打工的李巨福媳妇赵爽。赵爽外村人,在农村小学教过二年书,也到城里打过工,深居简出,很少能见到她,李巨福死后,赵爽倒是经常在村里露脸。

我在妈妈身旁,似乎听见妈妈咯咯咬牙的响声,这响声像炸雷灌进我耳朵里。

赵爽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还满热情地“哎呀”一声,说:“这是嫂子吧?”妈妈站在那里没有动,像一个满脸怒火的女人雕塑。赵爽有些尴尬,爸爸也有些尴尬。“人家跟你说话了,瞧瞧你这个样儿,破大盆还端起来了。”爸爸冲着妈妈大声斥责。

妈妈低下头,没有说任何话,从爸爸和赵爽中间走过,直接进了屋里。爸爸气呼呼地说:“这个破女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家来客人了,她倒装起来了。”赵爽嫣然一笑,她那一笑对男人还是挺有魅力的。

当天晚上,爸爸没有回家。我和妈妈吃完晚饭,妈妈开始洗刷碗筷,干完这些活,妈妈把我拉到身边,呜呜哭起来,悲伤地说:“我该怎么办呀?”

妈妈变得在爸爸面前矮了一截,爸爸在妈妈面前变得更加狂妄和霸道。我觉得妈妈把软肋暴露给爸爸,妈妈软肋就是不敢离婚。这事我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那天妈妈和爸爸吵架,爸爸提出离婚的事儿,妈妈立马像霜打的柿子——软了。婚姻大概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情,我这个初中学生看不懂是正常的,可我生在这个家,看不懂也得看,使我过早地在苦恼之海中沉浮漂泊。

爸爸花钱找人做了又高又大的铁围栏,还在铁围栏里搭建遮阳遮阳避雨的棚子。铁围栏里比较宽敞,那些野性十足的野猪崽在铁围栏里蹦来跳去,不停地奔跑。

野猪崽一天天长大,爸爸的发财梦一天天接近实现。爸爸除了对妈妈没有笑脸外,见到所有人都是脸上堆着笑容跟人家说话,这是他从城里打工回来最快乐时光,只要从家里出来,皱皱的脸立马舒展,脸上也有光泽。

那天早晨,我嘴里正咀嚼馒头,爸爸诡秘地把我喊到院子里,我嘴里停止咀嚼动作,不满地说:“我正吃饭呢!”爸爸根本没听我说话,直接让我马上跟他走一趟。爸爸向我发号施令,说:“你好赖不济也是个初中生了,学习也不赖乎,这事你得掺合掺合。”

我很纳闷儿,什么事儿让我掺合啊?我不愿意多想,跟爸爸说:“我不掺合,我还得上学呢。”爸爸大声说:“上个屁学啊,跟我去办一件大事,让大海给你请个假。将来养野猪这事需要人,你根本就不用上学了。”

我拗不过爸爸,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走出了家门。爸爸掰着手指头说:“要办两件大事儿,一个是要把村的名改成野猪林村,另一个是把火车站名改成野猪林火车站。”爸爸跟我说:“村上和火车站名一改,这就是不花钱的广告,那得给养野猪的事造多大声势啊。你知道不,在城里那些大公司,没有不打广告的,打广告才贵呢,贵得吓死人。”爸爸仰着头,祈祷办成这两件事。

我对爸爸说的这些毫不感兴趣,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一声不吭。爸爸瞅瞅我,看我听没听他说话,指责我是木头脑袋,郑重地告诉我:“要把今天办的两件事记下来,要记全了,可不要藐视这事。”

爸爸走到村部门前站住了,他瞅瞅关得严严实实的门,试探着推门,这门竟然打开了。村主任戴着老花镜,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听见有人进门,他抬头瞅一眼,不太热情地问:“有事儿吗?”爸爸敞开衣襟,把手机露出来,然后又摸了摸手机,左右窜动一下,这才说:“没事儿我上这儿干什么?”

村主任被爸爸那套习惯动作逗得笑了一下:“那有事你就说吧。”爸爸又摸摸手机,说:“我家老母猪下野猪崽的事儿影响力挺大,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想想這事,就是上帝安排的,你看谁家母猪生野猪崽。”

村主任停下笔,瞅着爸爸说:“瞧瞧你,说这么一大堆废话,啥意思?有事你就快说,我没工夫跟你闲聊瞎扯。”爸爸一脸不高兴地说:“要说我没事儿那是瞎扯,今天有个大事儿要跟你说,要是我家蚊子摔跤骨折的屁大小事儿,我能来找你吗?”爸爸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也知道,我家养野猪马上就要发达起来,能不能把咱们村名改为野猪林村,这样啊,跟我养野猪的事儿遥相呼应,对村里也有好处啊。”村主任连连摆手,说:“你的想法太离谱了,村名是说改就能改的吗?你没想把县城的名也改成野猪林县吧。”

爸爸自己拉过来椅子,一屁股坐下,说:“哎呀,村主任,难怪这村里穷得尿血。瞧瞧你的木头脑袋,不穷死才怪呢。我把养野猪规模弄大,野猪肉飘香全国的时候,你会后悔死的,眼光短浅呀,难成大事儿。”村主任也不客气地说:“你那野猪肉就是飘香世界,咱们村的名也不会改。我看你就是一个神经病,不好好在城里打工挣钱,又跑回来瞎折腾啥?”

村主任的话呛得爸爸发懵,尴尬地站那里翻转眼球,找不出合适话回击。村主任也不想跟爸爸纠缠,挥挥手,示意爸爸赶紧走人。我拽住爸爸的衣袖,爸爸怏怏不乐,转过身来跟我走出村部的门,用脚跺着台阶,骂这个村主任也不知道是怎么上来的,你看他那副嘴脸能干个啥。我懒得跟爸爸搭话,在前面独自往家走。

我独自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忽然听爸爸在我身后喊:“往哪走呢,我们不回家,去火车站找海子爸爸。”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跟爸爸去李伯伯那里,实在不想看到爸爸在李伯伯面前丢人现眼。

在小火车站见到了李伯伯,爸爸依旧是给李伯伯敬个礼。李伯伯脸红了,小声说:“你这是扯啥呀,在家闹个笑话也就算了,在这儿让工友见到会笑话的。”爸爸敬礼的手放下来,“好,我就有话直说啦,我那养野猪的事儿啊,需要车站遥相呼应一下,你看看跟站长说说,把火车站名改成野猪林站,行吧。”

李伯伯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说:“哎哟,这么大的事儿,我哪能办得了啊,火车站名那可不是随便说改就能改的。”爸爸一着急又举起手要敬礼,手抬起来刚要形成一个打敬礼姿势,忽然把敬礼的手放下,说,“这事你们火车站要是说了不算的话,能不能让站往上边打个报告什么的,你看行不行。你要是不帮我,那我可真就要完蛋了。”

李伯伯拍拍爸爸肩膀,说:“凡是村里人来找我有事,要是我能帮忙的,我都会尽力帮助的。实话实说吧,你今天的事太大了,我真帮不了你。再说了,把这车站名改了,跟你养野猪的事也没什么联系呀。你多花得精力,琢磨把野猪养好,就会发财。”

爸在李伯伯这里又撞了一鼻子灰,无比失望地离开火车站。

临近中午,天空上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烤着地面。爸爸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愤愤数落着村主任和李伯伯,说这两个人都是小人,怕他发大财,都不肯帮他。我实在听不下去爸爸骂村主任和李伯伯,便说爸爸强人所难,这事就不应该找人家办。爸爸愤怒地指责我与村主任和李伯伯穿一条裤子,分不出里外。爸爸突然站起来,捡起一块石头,发泄地向眼前一棵又高又茂盛的大树使劲撇去,石头穿过树叶和树枝发出“唰唰”响声,大树上藏着的两只大鸟惊叫着飞向天空。

下午,爸爸把正发情的母猪赶了出来,沿着小道儿向山里走去。爸爸虽然没有说他要干什么去,但是我和妈妈都知道爸爸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他是想要母猪到山里与野猪再交配一次,再生下一窝野猪崽。爸爸背着黄色兜子,像是赶着母猪出远门。母猪摇晃着尾巴,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爸爸手里握着一根铁棍紧跟在后面,爸爸和母猪很快消失在山林之中。

天蒙蒙亮,窗外大山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时传来了火车笛声和车轮摩擦钢轨“吱吱”响声,这趟火车准时的从我家旁边铁道线开过去。每天这个时候,我虽然听到火车笛声,但仍能进入梦乡。今天把眼皮都累酸了也无法入睡。我脑子里像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回放着家里发生的事情。我猛然意识到我犯一个致命错误,那就是不该拼着命把母猪找回来。

睡不着还硬躺在那里,真是很折磨人啊。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嗖”地一下子从炕上蹦到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房间门前,竖起耳仔细听,什么也没有听到。爸爸屋门敞开,我往屋里瞧了一眼,里面空荡荡。

我似乎听到一种声音,可是没来得及仔细倾听,声音便消失了。我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那种声音再次传过来,而且声音离得越来越近,我清清楚楚听到野猪叫声,还伴随着人群呼喊声。

野猪叫声似乎停到我家院外,不再移动了。我跑出房屋,只见铁围栏里,野猪崽嗷嗷叫,来回跳跃。院外那头野猪猛烈地撞我家木板障子,发出“嘎嘎”响声。外面有人喊,打野猪啊!人们不敢往前冲,只是大声呐喊,不停地挥动手中木棒,有人不停地投掷石头打野猪,野猪突然转身冲向人群,人群立马向后散去。野猪又转回身来,隔着木板障子大声叫。

我猜想外面那野猪,准是前几在山上看见的那头獠牙野猪。我顺着木板障子缝往外瞅,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野猪,嘴上露出弯弯的獠牙,腿比家猪腿更细长。

妈妈从屋里跑出来,头发散落遮挡住视线,她不停地往上撩着头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怎么啦,怎么啦。”我对妈妈说:“好像坏事儿了,野猪跑到咱家来了。妈妈,你快回到屋里去,这里太危险了。”妈妈没有动地方,只是一个劲地说:“那可怎么办呀。”

我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办法,转身跑回屋,在床底下翻出春节没有燃放的鞭炮,拎到院子里,点燃后用力甩向院外,鞭炮在空中开始“噼里啪啦”炸响,落在院外野猪身旁。野猪吓得往后一跳,愣神瞧了一下在地上翻滚爆响的鞭炮,惊恐地往大山方向逃出去。

野猪被鞭炮爆炸声吓跑了,村里追打野猪的人们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这野猪八成是来救野猪崽的吧。村长站了出来,说:“这个事挺危险啊,万一伤着村里的人怎么办?这么下去可不行啊,全村都不安全。”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躲在大门后没敢出来,爸爸不在家,我出去说什么,干脆就不露脸,只是趴在门缝偷偷往外看。人们议论了一阵子,看也议论不出什么结果,就渐渐地没有了慷慨激昂的情绪,最后散去了。

媽妈战战兢兢地从屋里出来,两只手不时地在衣襟上来回擦着,似乎要把手上很脏的东西擦掉。“那头野猪走了吗?哎呀,可吓死人了,这可怎么办呢。”妈妈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我走过来,告诉妈妈没事儿了,说那野猪已经跑回到山里去了。

我和妈妈一前一后走进屋里。妈妈坐下之后,在那儿呆呆地发愣,然后哭起来,哭得很伤心,不停用手背擦眼泪。我惊奇地看着妈妈,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带着哭腔说爸爸昨天一夜没回来,她说爸爸一定去赵爽妖精那里了,那个千刀万剐的女妖精咋不死了,作孽啊!

我安慰妈妈,让她骂个痛快,别憋在心里,那样会憋出大病。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妈妈又大哭起来,对我说:“那天,那个妖精来,我也没说什么啊,你爸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你说我究竟错在哪啦?我都快憋出精神病来。”妈妈问我:“儿子,你就说说,我有错吗?我的错在哪儿?”

妈妈在她感到无助的时候,把窝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显然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了。我的心沉重起来,虽然我是一个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孩子,可是我过早地知道了我该承担什么。妈妈的眼泪还在流,我赶紧把毛巾拿过来,塞到妈妈手里。

我和妈妈沉默了许久,我抬起头来看妈妈,妈妈也抬起头来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我说:“妈妈你没错,一点都没错。我看得很明白,错全在爸爸身上。”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你还是离开爸爸吧,别让痛苦再折磨你了,妈妈。”

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妈妈猛然抬起头,痛苦的脸上挂满了惊愕,说:“儿子呀,你胡说什么呢?妈妈是那种离婚的女人吗,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妈妈情绪如此激动,让我始料不及。我只觉得妈妈这么折磨下去,她终有一天会支撑不了,没想到在痛苦中还这么样坚定信念。妈妈发狠地说:“离婚,一点门都没有。”话短促而坚决,说起离婚的事,妈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妈妈平静了一会儿,说话声音从高音滑落下来,声音变得微弱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妈妈不会离婚的,要是离了婚,你就是没爸或没妈的孩子,你在同学中会抬不起头啊,大人黑锅怎么能让你背呢!不能离婚,我决不能离婚,妈妈生了你,就没打算过离婚,不管多大痛苦我都能忍受。”

妈妈的话,就像往自己伤口上撒盐,痛苦她一个人承担。唉,我出生在这个世上,妈妈为了我,就要永远背着痛苦的婚姻枷锁。我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仿佛跌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妈妈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早晨,我还没有起来,耳朵里灌满了爸妈吵架声。爸爸大声地骂妈妈是最丑恶的婆娘,停了会,爸爸大声说:“我跟赵爽去办正事,为养野猪去找投钱的人,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妈妈小声说:“自己去呗,非得与那个女妖精去吗?”爸爸怒吼:“你要再管赵爽叫女妖精,小心我打烂你嘴,你信不信?你能找来投钱人吗?你要再没事儿挑事儿的话,咱们赶快离婚算了。”

妈妈沉默了,没有再听到她说什么,或许又被爸爸离婚威胁给镇住了。过了一会儿,听见爸爸摔门声,声音巨响,房屋里随着颤动,挂在墙上的灰尘纷纷落下来。

爸爸妈妈离婚的事,像是安装在我家的“定时炸弹”,我在惶恐不安中度日。能拆除这个“定时炸弹”的人,必定是安装“定时炸弹”的爸爸,可爸爸百分之一万不会去拆除它,可能更期望在某个时间段把家炸得无影无踪。我憎恨这个“定时炸弹”。

我不想再上学去了,漫无目标地往前走,不清楚走到哪儿算一站。我想着学校里的情景,老师此时或许正在讲台上讲课,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课。老师会问起我为什么没来上课,我想是会的,我是班级里的重量级学生,学习成绩在学年组名列前茅,老师不会不关心我的。老师曾在班级公开点评我和大海,是最有希望考入全县最好的高中,为班级和学校争光。眼下初中要毕业了,我却离开了学校。学校将离我渐行渐远,我羡慕大海,我祝愿大海,大海永远是我最贴心的好朋友。

我一边想着学校里的事儿,一边往前走,迎面与大树撞个满怀,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仰起头看,这是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我不由苦笑了一下。

撞到大树上,我才知道已经走进大山里。我生长在大山里,对大山的亲切感是长在骨子里的,只要钻进大山树林里,毫不夸张地说,浑身舒展,那真叫美透顶的享受。

我找一棵大树,飞快地爬上去,找到一个粗树杈的地方,躺在那里,树杈稳稳地托着我,从头到脚都很舒服,多少天来,还没有这么惬意地躺一会儿。

我睁开眼睛往树上望,朵朵白云在树梢上排着队飘过,匆匆地在天空中赶路。白云匆匆地赶路,让我羡慕死了,我觉得赶路人,都是朝着美好的地方奔去。我现在悲惨透了,连自己的路都不知在哪,何谈成为赶路人。我离幸福十万八千里,与痛苦却总是零距离。仰望白云,我泪落流满面。

我心里无比清楚,家里接二连三发生悲剧,罪魁祸首就是爸爸,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晃晃摆在那里的事儿。爸爸为什么这么做,爸爸心里还藏有多少秘密,我一概不知。我憎恨爸爸,可我又无可奈何。伤心、憎恨、无奈在脑海里搅成一锅粥,理不清头绪,越理越乱,焦灼在燃烧着我的大脑。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我睁开眼睛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然后摇晃了几下胳膊,紧紧地搂住树干,往树下移动。到了树下,我猛然发现,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一头野公猪在树干蹭着身体,还不时发出吼叫声。我仔细观察野猪,哎呀,这正是前几天跑到我家的那头野公猪,是它就是它,我像打了鸡血,兴奋起来。说来奇怪,这次见到野猪,竟然没有一点恐惧感。

野公猪似乎也看到有人从树上下来,它停止了撞树,往我这边哼叫几声。我撒腿就往回跑,在山道上跑是我的拿手戏,跑起来的速度飕飕快。

野公猪发现我跑了,它毫不迟疑地来追我。我和野公猪一前一后在森林里奔跑,相差距离估摸也就是百米左右。我没有爬到树上躲避野公猪的追击,因为我想把野公猪引到山下。

野公猪似乎没有耐心追我,它放慢了追赶的速度。我发现已经奔跑到出山岔道,再往下走就离村庄不多远了。野公猪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不再追赶我了。

我有一个从未外露的大胆想法,就是把野猪崽放跑了,让爸爸发财梦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赵爽就会离开爸爸,妈爸就会回到以前的正常生活。我这次见到野公猪,我猛然看到实施大胆想法的新希望。我想这头野公猪没走远,它一定还会去我家找野猪崽。只要野猪再来到我家,我立刻把野猪崽都放出来,就说是野公猪救出了野猪崽。

我往野公猪方向望望,野公猪慢慢地走进森林。我引野公猪下山第一步还算成功,毕竟这一带离我家不是很远,只要野公猪没有离开这里,它有一天会来我家的。我这个在黑暗里蒙头转向的人,看到了一丝曙光。我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大步流星地回家走去。

回到家后,我坐立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走,盼野公猪早点来我家。一天过去了,野公猪没有来。到了第三天中午,野公猪还是没有动静。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爸爸要是回来,我这个计划立马就泡汤了。我脑袋里像浆糊一样,根本算计不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就算脑袋清醒,也没法算计出来呀。我心里暗暗请老天爷保佑,爸爸晚一步回来。

妈妈看见我神不守舍地瞎转悠,恍然大悟地说:“儿子,你怎么没上学啊。”我瞅瞅妈妈,“嗯”了一声,说:“今天没去。”妈妈又说:“哎,不对呀,你这两天都没去上学啊。”我正为野猪没有来闹心呢,没心思跟妈妈说话,躲到院子角落里,望着通往大山方向小路。

傍晚,妈妈喊我吃饭,我说不饿,让妈妈先吃。妈妈独自坐在饭桌旁,长叹一口气,说:“我喊你吃饭,你说不饿,现在咱家就俩人吃饭,这个饭你不吃,我一个人有啥吃头。”妈妈有些伤心。我急忙坐在饭桌边,一边说我吃,一边不停地往外窗张望。妈妈奇怪地看看我,也跟着我往窗外张望,想要发现点什么。正在这个时候,院外“咚咚”地响了起来,还有野公猪叫声。妈妈颤抖起来,“哎呀,是不是野公猪又来了?”“妈,你在屋里待着别动,千万别出去。”我一闪身跑到了院里。

此时,外面野公猪已经把院大门快要撞开了。铁围栏里的猪崽一蹿老高,齐声嗷嗷叫着。我迅速拿起一根粗木棍,插到铁围栏杆的空隙中,使尽全身力气,把铁棍之间缝隙撬宽。我一闪身到了旁边,野猪崽马上发现缝隙宽的地方,前面的野猪崽把头伸出来,使劲往外挤,几次都失败了。后面的野猪崽跑到前面,接着往出使挤,终于挤出去了。有一个野猪崽挤出去后,其他野猪崽受到极大鼓舞,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它们一跳一跳地往大门外跑。

我把手中木棍远远地撇出去,回到屋里。妈妈惊恐地说:“哎呀,我看到野猪崽都跑啦。儿子,这可坏了,你爸爸回来非闹翻天了不可。”我看妈妈慌张的神色,说:“他闹呗,咱也不怕,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妈,我可跟你说,爸爸回来你可别慌张,你要一慌张,虽然野猪崽不是你放跑的,爸爸也会认为野猪崽跑了与你有关系。”妈妈点点头,认可我说得对。

把野猪崽放跑的事儿,其实应该跟妈妈说,可没敢告诉妈妈,我很担心妈妈要是知道此事,在爸爸凶相毕露下,妈妈是保不住秘密的。那事情就搞砸了,我和妈妈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妈妈不知道此情,她会在爸爸面前表现得坦然些。

清晨,火车汽笛声又准时响起来。我坐了起来倾听火车汽笛声,好像火车汽笛声在呼唤我,引起了我美好遐想。火车汽笛一种吉祥声音,天底下有不计其数的人听着火车笛声,奔向幸福的地方啊。就拿我离家不远处的深山小火车站来说吧,村里的一些人也是听着火车笛声,到幸福地方去了。

我来到院子里走了一圈,这里一片宁静。铁围栏里空荡荡,昨日还在里面活蹦乱跳的野猪崽,现在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快活呢。老实说,我把野猪崽放跑后,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这件事儿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难以预料。

我吃了点早饭,背上书包,告诉妈妈我去上学了。出了家门,我没有去上学,而是在村口那一带转悠。我算计爸爸差不多今天就能回来,怕爸爸到家知道野猪崽跑了的消息,会做出极端发泄,给妈妈带来伤害。我在家外面迎着爸爸,把野猪崽跑了的事儿告诉他,他怎么发泄我来顶着。

村口拐弯处,有一棵树像巨大的伞,村里的人常聚集在树下聊天。这会儿树下挺清静,只有一男一女在那站着说话。我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这两人是爸爸和赵爽,看来他刚才城里回来。爸爸已经看到了我,用手示意让我过去。爸爸很高兴,告诉我找到了投资人,养野猪的事不愁没钱了。爸爸满脸微笑地拍拍背包,说:“订钱都给了。”

我装出很急的样子,喘着出气,急切地说:“爸爸,你可回来了,咱家出大事了。”爸爸瞪起眼睛问:“有啥大事可出,瞧你这个咋呼呀,大惊小怪。”爸爸瞅着我,他的手在紧紧捂背包。“爸爸呀,你可不知道啊,这几天啊,那头野公猪,闯到咱家里两次,第二次闯来,把咱家院门撞开,把铁围栏的铁棍拱弯,野猪崽子都挤出来了,一个也没剩,跟着野公猪跑到山里去了。”我一口气儿说完野猪崽逃跑的全过程。“你说什么,野猪崽全都跑了?”爸爸瞪圆了眼睛,抡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太重了,我一个踉跄倒在上。

爸爸竟然跑得比我快,把我和赵爽甩在后面。跑到院子里,爸爸看见铁围栏里面空荡荡,“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反复说着“毁了,全毁了,全她妈的毁了!”

过了一会儿,爸爸屁股底下像安装了弹簧,猛地蹿起来,拎起木棍,疯狂的砸鐵笼子,用木棍指着妈妈脸,大声吼叫:“告诉你,野猪崽全跑了,这事我跟你没完!”我蒙圈了,突然感觉惹下了大祸。

赵爽拉了爸爸一把,说:“哎呀,你何必这样呢。”爸爸放下手里的木棍,说:“这可咋办吧,投资人的订钱咱都收了。”赵爽说:“哎呀,你脑子怎么一根筋呢,兴许那些野猪崽过两天还会跑回来呢。退一步说,就是野猪崽不跑回来,那还有母猪呢,你不已经把母猪赶到山里了吗,也许那母猪肚里又有野猪崽了。”赵爽说完便离开了。

爸爸余怒未消,将手中木棍使劲儿往地下摔去,木棍反弹起来,砸在了妈妈身上。爸爸见木棍砸在妈妈身上,说:“告诉你,野猪崽不回来,这日子也就过到头了。”妈妈还是没有吱声,木讷地瞅着爸爸离去的身影。

妈妈蹲在铁围栏旁边,用手摇晃铁围栏的铁棍,说:“儿子啊,你亲眼看到那头野猪把这根铁棍挤弯的吗?我看不怎么像啊,那个野猪真能把这铁棍挤弯?你说,妈妈什么倒霉事儿都能摊上。”我把妈妈拉起来,说:“妈,你可别瞎琢磨了,让爸爸听见你的话,又该起疑心了。”

我躺到床上,心跟玻璃杯掉坚硬的水泥地上一样。爸爸说野猪崽不回来,日子就过到头了。妈妈说,自从生了我,她就永远不会离婚。妈妈和爸爸过着仇人般的生活,妈妈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承认,我为妈妈与爸爸能够重新到一起生活的最后努力失败了。我萌生了离开家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像充了电似的愈加强烈。妈妈为了保护我成长不受社会歧视,过着难熬的痛苦日子,她放弃寻求幸福的权利,死死地搂着痛苦的婚姻枷锁。每每想到这些,我沉重得透不过来气。

这一段时间,我反复思量离开家的事,最终我下定决心离开家。我离开家,妈妈开始会有剧烈的阵痛,但她可不必再为我而死缠在痛苦的婚姻里,或有勇气与爸爸离婚,走出痛苦的泥潭。这种想法认定后,我怎么掂量,都觉得离开家,值了。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孤注一掷之举,可是为了妈妈我别无选择。我祈祷我这最后一搏不再打水漂,能有力地把妈媽推到幸福的岸上。

十一

我坐在课堂上,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只有自己知道这是上最后一堂课了。这课桌,这黑板,还有老师和同学们,此时在我眼里是那么的楚楚动情。我流下眼泪,这眼泪含着太多的留恋和伤感。

下课了,我把退学申请交给老师。老师快速地看完,惊愕地看着我,问:“什么家庭原因,退学?”我摇摇头,我难于张口跟老师叙述我的退学原因。我说话很声音沙哑地告诉老师,我从此可能永远不会再进学校学习了。老师抓住我手,连声追问:“为什么?”老师感觉到我身体抽动,看到我的眼泪流下,不再追问了。老师牵住我的手不放,痛心疾首地说:“太可惜了!”

我走出学校大门,听到身后有呼喊声,我急忙停住脚步回望,同学们跑出来,大海和李茴跑在最前面。大海带着哭腔说:“你真的不能再来上学?”大海用拳头砸身边大树。李茴拉了我一下,说:“我正加劲学习,想和你,还有大海考到县里最好的高中,跟你们远走高飞,你怎么说退学就退学啦?天啊!”我已经无法控制悲伤情绪,快步向大山森林里跑去,靠在树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在小溪边洗了一把脸,急匆匆地往家走。从学校到家里这一段路,今天感觉特别长,走了许久才看村口。走到村口,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到了通往小火车站的路上,加快脚步往前奔去。

我来到了小火车站,车站上停着一趟绿色火车,拉着这趟列车的火车头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息。我到了列车前,各节车厢的门已经都关上了。我正想敲门,突然响起火车笛声,吓了我一跳,这时火车前后移动了一下,就往前开走了。我仰着头往车厢里瞧,车厢里那么多男男女女,有交谈的,有吃东西的,还有看书的,那些人的脸上都有笑容,好像火车拉着他们去幸福的好地方。火车一节一节从眼前开过,我不眨眼地往每节车厢里看,很羡慕能够坐上火车的人。

列车在我面前由慢变快地消失了,我眼前只剩下一条伸向远方的铁道线。很快火车在铁道线上变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巍巍群山之中。小火车站,每天只有一趟列车停在这里,而且只停一分钟。我只好离开了小火车站回家,明天早点来赶车。

天黑了,妈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便悄悄地做饭,还给妈妈煮了一个鸡蛋。妈妈疲惫不堪地走过来,瞧着桌子上的饭菜,说:“哎呀!儿子替妈妈做饭了。”我说:“妈妈,你一定是饿了,我做的饭不一定好吃,但是保你能吃饱。”妈妈说:“好吃,好吃,儿子做什么饭我都爱吃,真的。”

想到要离开妈妈,我心里酸楚,掉下了眼泪。妈妈很吃惊地望着我,问:“儿子,你怎么了,告诉妈妈。”我抱住了妈妈,说:“妈妈,不管今后发生了什么,我永远是你的儿子。”我觉妈妈搂我的手更紧了,她的眼泪滴在了我手上。

第二天早晨,我毫无食欲,象征性地吃几口饭,跟妈妈气呼呼地打一下招呼,匆匆地走了。妈妈跟到门外,说:“放学早点回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边往前走边说:“妈妈,你回吧。”

走出家门,我便往小火车站走去。烈日当空,小火车站没有遮阳地方,我看准了那趟火车的时间,便跑到车站对面的树林里。熬过几个小时的漫长时间,终于听到火车鸣笛声,那趟绿皮火车准时开进小火车站。列车停稳后,我急急忙忙登上火车,再见大山,再见森林,再见妈妈。

我找到一个空位刚坐下,突然看见车窗外一群人急匆匆地往火车这儿跑来。我站起来仔细看,人群里有妈妈,有老师,有李伯伯,还有大海,妈妈跑在最前面,突然妈妈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我突然感到万箭穿心,眼前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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