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精选短小说两篇

2019-07-08 05:24孙春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胸牌列车员彩云

孙春平

追寻彩云

作为报社记者,我经常收到读者来信,提供新闻线索,反映社会问题,表扬好人好事。比如前些年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署名“郑长谦”的来信,说他是一名通勤职工,经常往返于北口市与七星镇之间。在列车上,他看到一位女列车员总是不声不响地打扫卫生,待一节车厢窗明几净地无纤尘了,她又去别的车厢忙碌,不见有一刻清闲。她已不再年轻,身体单薄消瘦,干起活来常是满头大汗。这种敬业精神常让旅客们发出由衷的赞叹。他特别提到这样一件事,一位时髦女士钱包丢了,说钱包裹在塑料袋子里。就在女士慌急地四处寻找时,突见那位女列车员拿着一个票夹,女士扑过去,在将钱包抓在手里的同时,巴掌已打了出去,嘴里还骂,打死你这个贼!

郑在信中说:“我清晰地看到了留在女列车员脸上的五个指印,也看到了她眼中涌出的大滴泪水,可她只是说,我是将垃圾扫到车门口时才发现的。那个时候,乘警和其他列车员已赶过来,奇怪的是嘴巴竟像贴了封条,谁也不说什么。倒是旅客们纷纷谴责时髦女士,女列车员也不辩解,只是抹了一把泪水,又去打扫卫生了。我注意了她的胸牌:北列135。”

我把信拿给编辑室主任看,建议原文照登。主任点头了,但要求我下稿前一定先做核实,小心假新闻,避免负面影响。为此,我专程去了北口列车段。段里负责宣传的同志很热情,说声稍等,就拿着那封信急急出去了。

足足等了半小时,宣传同志踅回,脸上却添了许多虚头巴脑的客套。他说:“记者同志为树列车新风,还亲自跑来一趟,非常感谢。这事……我跟段领导沟通了,就不见报了吧。”

我问:“怎么呢?”

“这个……那我就实话实说,这位同志嘛,已经退休一年多了。”

“会不会是退休后返聘?”

“不可能。铁路企业超编严重,精简还精简不过来呢。”

“退休的135号同志总还有个名字吧?名字能告诉我吧?”

“135号……是谢彩云,但信里所说的情况绝对不会是她。”

宣传同志的吞吐与虚浮,让我心生狐疑,越发坚定了我一定要追寻下去的决心。我很快在铁路小区的大妈舞里见到了谢彩云。这是个富富态态的中年妇女,果然如宣传同志所说,不像是她。郑信中形容135号用的词是“单薄而消瘦”,与眼前这位心宽体胖的谢女士正好形成一种鲜明的反差。

“你是记者?你能让我报上有名电台有声吗?谢彩云爽朗活泼,我刚报了身份,她已用笑声引来了一圈人。”

“退休后,您还常回列车上吗?比如为旅客搞搞义务服务。”

“我吃饱了撑的呀?想学雷锋在哪学不了,还非得跑到火车上去整景儿?”

“您乘务时用的胸牌是135号吧?”

“哟,这个你也知道。不错,135,嘟咪嗦。”

“胸牌还在你手上吗?”

“留了一个。跑了一辈子车,总得留点念想。多余的,谁知随手扔到哪儿去了。”

我的犟劲上来了,一定要找到那位135号乘务员,我预感也许能发现一个很有社会深度的故事。

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在七星镇找到了郑长谦,这是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正在桥梁工地上指导施工。他说:“等我下班后,咱们一块坐车回北口,让你眼见为实。”

车上旅客不多,郑前后望了一阵,眉头就拧了起来,对我说:“我再去别的车厢看看。她真的总在忙,一刻也不肯歇的。”

郑很快匆匆赶回,悄声对我说:“她在6号车厢呢,只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没打扫卫生,也和旅客一样坐着。”我起身和他来到车厢连接处,郑示意我往里看,果然就见一位身着铁路员工服的瘦削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很过时的人造革手提袋,脸上满是忧郁与倦怠,但没佩戴胸牌。郑说:“她对面就有闲座位,你不妨去和她聊聊?”我犹豫地说:“眼下这种情况,你去聊,也许更好些。”

郑很快就回来了,竟受了传染似的脸上也带了忧戚。他对我说:“她不说,问什么都摇头。我没办法,只好直截了当地问她今天为什么没去清扫车厢,她总算给了我一句话,说当班的列车员不让她扫,还说过几天再说。”

我突然间意识到一个很尖锐也很残酷的事实:她根本不是列车员,她的衣装和胸牌不过是一种掩护,掩护她自己,更掩護另一些抱着铁饭碗却不肯出力流汗的人。保洁工上了火车,谁信?

车到北口,我跟在女人后面,在站前广场僻静一些的地方赶上她,将记者证递过去:“大姐,耽误一点您的时间,我想和您谈谈。”

“谈什么?我是纺织厂的下岗女工,我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了,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大姐不客气地将我的记者证拨开。

“您就谈谈对再就业的想法。比如,当您在列车上受到欺负时……”

她的目光由冷变热,盯向我:“是你向领导反映的情况?”我说:“不是我,是一个姓郑的同志反映的情况。我是记者,想采访了解一下情况。”“记者同志,还是快忙你的事情去吧,别在我这里耽误你时间了,我不会接受你采访的。”我说:“别呀,这是我的工作,再说了解事情本相,也是我的职责啊!”她还是执意拒绝,不肯接受采访,而且态度逐渐变得严厉。

“大姐,我真是好意,千万别想过多,也许我还能给您一点帮助……”

“我不要帮助,不要,我自己能行,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我自己心情愉悦,没有其他任何目的。请再不要给我添堵添乱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说完,她疾步而去,很快消失在人流中。我站在那里发怔,但我的采访决不会到此为止,我找到当班列车员小丁。经再三说服,小丁终于告诉我,所谓彩云,真有其人。而在列车上清扫的这个“彩云”却是冒牌的,她的真名叫黄素洁,也是从客运员岗位退休的职工。她一直没有结婚,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工作了近三十年,一声不响任劳任怨,人称“老黄牛”。一生获奖无数,是全路客运战线的先进典型。退休整整三年了,在家里待不住,主动上车搞保洁,不收取任何费用。不让她干不行,说轻了不听,说重了急眼,没有办法。

我的心一热,多么好的老大姐啊!川流不息的旅客列车,是由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普通职工托举起来的。天边几缕彩云烧得正盛,将大地映照得一片璀璨。

远山呼唤

列车每天经过这个山区小站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光。

小站只有一个简易的站房和一条又窄又短的站台,四周连道栅栏都没有,随便哪一个山里人或上下车的旅客在这里都可以四通八达、畅通无阻。

可是小站很热闹。不是上下车的旅客多,而是卖山区土特产的小贩多。车一停稳,这里会立刻变成一个热闹非凡而又别具一格的小集市,几乎每个车窗下都站着那么一两个高举着山货的小贩。而所谓小贩,又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所以那一片叫卖之声就更加响亮而近乎聒噪。听说车站也曾几经干涉,但没用,只好满足于维持秩序,不出事就好。我们列车员呢,车一停,便跳下站台,牢牢地把住车门,一是坚决制止买东西的旅客下车,二是防止那些推销者们挤上来。停车两分钟,马虎不得的。

这一带山区出柿子,那种不大、桃状、黄澄澄、还带个尖尖嘴的柿子。眼下正是柿子成熟的时节,山里人便用尼龙线编织成小网袋,鼓溜溜装满柿子,打发孩子们到站台上来叫卖。

这一天,就在我的这节车厢的窗口下,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小闹剧。那时,列车停过一分多钟,车上的旅客已经满足了需要,可站台上的孩子们仍做着不甘心的努力。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男孩举着柿子,大声地喊:“减价了,两块钱三袋!买二赠一啦!”

旅客们挤在窗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逗他:“小家伙,拿回家自己吃吧。”

小家伙撇撇嘴:“早吃够了,不吃够卖你?”

我大声对孩子们喊:“离车厢远点,车要开了。”

小家伙内行地扭头望望前方的信号灯,突然把两兜柿子并在一起,高高举了起来:“大落价了,一元就卖!”

这一慷慨之举立刻吸引了旅客。一元钱一袋,几乎是这里约定俗成的价格,现在凭空便宜了一半。那位干部急忙搭话:“我买了。”

“给钱。”

“这不正给你拿吗。”干部忙着翻钱包。

“先给钱!”小家伙分寸不让。

一元钱递下站台,一兜柿子飞进车窗。干部着急地喊:“哎,那袋!”

黑小子一手举着那兜柿子,一手举钱,扭头往站外山坡上跑。几个孩子一声呼哨,尾随而去。

在车上人绝无恶意的哄笑声中,列车开动了。

这不过是发生在半分钟之内的事情。我一边关车门,一边也忍不住笑。半山坡上,以那个黑小子为首的几个孩子还在冲着列车欢呼跳跃。我回到车厢里,那位干部不住地摇头咂嘴,自我解嘲,并把那兜柿子打开,请大家吃。

在列车上和各种人打交道,见到的新奇事多了,所以这件事也和车窗外的电线杆一样,一闪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四天后,我担当乘务又一次经过这个小站时,竟又碰到了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

照例,在一片喧嚣声中,那个小家伙十分显眼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并不叫卖,只是抱着一只装满柿子的小网袋,在密层层的人群中贴着车厢往前跑,一双机灵的眼睛挨个车窗寻找,里面流露出明显的焦急与失望。我想起四天前的事情,不由好奇地招呼了他一声:“哎,你找谁呀?"。

小家伙黑眼睛里似有两点火花一闪,说:“我找一个人。大叔,你帮我找找,行吗?”

“什么样的人啊?”

“那天买我柿子的。我……先说卖给他两袋,可我……只给了他一袋。”

我的心不由一动:“车上的旅客多了,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坐这趟车呀。”

小家伙突然把柿子塞到我怀里:“大叔,那你就拿着,啥时碰到他,给他。”

我把柿子推回去:“我看算了吧,你往后别再那么卖东西就行了。”

小家伙竟夹了哭音:“大叔替我找找他吧。不然,俺妈不让俺吃饭,俺都两天没吃饭了。”

列车开动了,我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没法答應的。

可是,又是四天,那兜光润、饱满的金黄色柿子我却再也推托不出去了。那天,列车刚停下,立刻看到小家伙领着一位乡下女人迎着我快步走来。那女人清瘦精练,黑红的面皮上已有细碎的皱纹,衣裤上挂着尘土和枯干的叶屑。看得出,她是刚从秋收的田野赶来的,她手里托着的那兜柿子立即让我明白了她此行的使命。

“妈,就是这位大叔,那天他亲眼见的,不信你问。”小家伙对女人说。

女人望着我,神色中带着山里人初遇陌生人的拘谨与不安:“他叔,这小崽子耍骗人的事,你都见了?”

我忙作答:“大嫂,孩子已经知错认错了,别太难为他了。”

女人扭头斥了一声,小家伙立刻退到十几步远的地方去了。女人压低声音说:“他叔,俺扔下地里的活,跑三四里山路赶了来,这点忙你说啥也得帮。俺不是非把一兜柿子当作多大的事。俺是为这孩子。别看山里人没见过啥世面,可心里不糊涂。这几年山里的人在外跑买卖挣大钱的不少,可不赶正道的也没少见。人穷点富点在其次,可不能让他从小学得贼奸溜滑,坑偷拐骗。有小就有大,有一回就有两回,这事不管了不得。这兜柿子你拿着,我知道你也难找到那个人,可你替大嫂接下这点事,就是让小崽子知道,为人处事说到哪儿,就得办得哪儿。”

我捧着那兜柿子怔怔地站着,看看这满身尘土山村妇女,再看看十几步外愧疚不安的孩子,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女人回过身,又是满脸的愠色与严厉:“过来!还不快谢谢叔叔。”

列车又开动了,将这极普通的山区小站远远地留在后面,可关于这一兜柿子的故事,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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