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伟
1924年11月5日,肃穆的紫禁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废帝溥仪正在储秀宫和皇后婉容吃着水果聊天,内务府大臣们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为首的绍英拿着一份公文,气喘吁吁地说:“皇上,皇上……冯玉祥派了军队来!说民国要废止优待条件,拿来这个叫,叫签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从溥仪手上一下滚到了地上。
绍英递上的公文是《修正清室优待条件》,“条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绍英传达的另一句话:“他们说三小时内要全部搬出去,否则开炮……”妃嫔、大臣、太监、宫女们顿时乱作一团,而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溥仪居然没有忘记一件事——他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把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偷偷卷进了要带出宫的随身行李里。
《快雪时晴帖》是书圣王羲之写给友人的一封短信,只有28个字,却是历代文人顶礼膜拜的“圣物”,但此帖并非王羲之真迹,而是唐代的摹本。“快雪”被乾隆皇帝视为至宝,他把养心殿西暖阁改名“三希堂”,将《快雪时晴帖》与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放置在内,时时赏玩。因此这三帖被世人称为“三希帖”。
但《快雪时晴帖》没有被匆忙离宫的溥仪带走,它在宫门口被守城士兵搜了出来,随后被清室善后委员会当成故宫的头号宝贝严密保护。几个月后故宫博物院成立,专家们清点紫禁城内的文物,发现溥仪与弟弟溥杰早已将1285件历代书画精品、68册宋元善本偷运出了皇宫,其中包括“三希帖”中的《中秋帖》与《伯远帖》。
故宫文物自1840年后便命途多舛。第二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时都遭到了侵略者的野蛮劫掠。民国后住在紫禁城里的皇室成员也往往监守自盗,把大批文物拐卖出宫。此外,还要受各方强梁的觊觎,这种状况,即使在故宫文物被收归国有后也并未好转。
1928年6月3日,故宫博物院首任院长易培基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是张作霖手下,前来索要一件张大帅心仪已久的宝贝——《快雪时晴帖》。故宫文物全部为国家所有,哪有送给个人的道理?但直接拒绝张作霖是不行的,于是易培基指着装《快雪时晴帖》的柜子说:“文物在这个柜里,但是柜子的三把钥匙由三个人分别保管,其中一把在冯玉祥手里。”来人只得悻悻而归。十几个小时后,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在沈阳郊外的皇姑屯。消息传来,易培基心惊不已:他一方面庆幸“快雪”侥幸逃过一劫;另一方面,东北日渐紧张的局势让他越来越担心故宫文物的命运。
三年后,“九一八”事变爆发。1932年夏秋之际,故宫博物院开始秘密筛选馆藏文物中的精品打包装箱,随时准备启运。
1933年1月3日,日军攻入山海关,战争的烽烟日益逼近北平。六天之后,故宫博物院召开理事会,决定自1月31日起将国宝分批迁往上海。但秘密行动还是被泄露了,北平城舆论一片哗然,社会各界反对声浪极大,人们认为国家风雨飘摇之际,文物南迁必然动摇人心。且古物“一散不可复合”,一旦离开故土,重归之日便不可预知。
年轻的那志良当时刚进故宫工作,他后来回忆说:“有人打电话来,指明要找一个人,然后问:‘你是不是担任押运古物?接着又说:‘当心你的命!又有人说,在起运时他们要在铁轨上放炸弹……”前故宫古物陈列所所长周肇祥甚至煽动运输工人罢工,1月31日,第一批文物已经全部装车,但一件也没能运出紫禁城。
此事惊动了宋子文,他电令北平市长周大文,暂时拘捕周肇祥,同时劝解民众:“国亡尚有复国之日,文化一亡,则永无补救。”汹汹众议才勉强被压了下去,文物迁移得以行成,时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的庄尚严被指定为第一批文物押送人之一。他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在溥仪出宫后便入故宫博物院工作,从此与故宫文物结缘一生。
临行前,庄尚严忽然接到一位老友的邀请,要在家中设宴为他饯行。此人叫郭葆昌,号世五,从前是袁世凯的“账房先生”,官拜九江关税监督,是个大收藏家。与庄尚严同去赴宴的还有他的两位恩师——故宫博物院第二任院长马衡和古物馆馆长徐森玉。饭后,郭世五取出他所珍藏的翰墨珍玩供大家观赏,其中赫然有“三希帖”内失踪的中秋、伯远二帖——当年皇太妃敬懿将这二帖偷卖出宫,无意间为郭世五所得。
“二希”突然现身,庄尚严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三希帖为人间至宝,人世间众生芸芸,几人能有机缘亲临目睹一面,而他一人居然独拥其二,实在值得自负。”郭世五当着三位好友将儿子郭昭俊叫到身边,许下诺言:“三希名迹,余得其二,可称平生快事。然名物应归国有,余暂守之,已立遗嘱,将来与所收历代名瓷,统捐故宫博物院中。”
“三希帖”重聚的日子似乎可期,而故宫文物的迁徙之旅则同时启动。1933年2月5日夜,从故宫到前门火车站全线戒严,一大批板车停在了神武门广场上,首批2118箱文物被悄无声息地装上了车,其中就有“三希帖”中最珍贵的《快雪时晴帖》,世界文物史上絕无仅有的“国宝长征”就此拉开帷幕。
次日清晨,两列装满国宝的火车从北平西站出发,开往上海。沿途有各地方军队保护,车顶四周架起机关枪,车厢内遍布持枪宪警。此外还有张学良的马队随车驰聚,警戒护卫。此后又有四批故宫文物先后运到了上海,这19557箱故宫文物,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座天主教堂里安然度过了四年时光,其间国民政府还挑选了八十箱精华之物,送往英国举办“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轰动一时。
1937年春天,一次偶然的机会,张伯驹在郭世五家中见到了国宝《中秋帖》和《伯远帖》。
在中国收藏界,张伯驹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20世纪初,他与袁世凯次子袁寒云、少帅张学良、红豆馆主溥桐并称民国四大公子,张家富甲一方,他却将千金散尽,将中国传世书画中最古老的“墨皇”——陆机《平复帖》和中国最早的卷轴山水画——展子虔《游春图》收入囊中。而他之收藏,又与一般藏家不同,1958年,他曾对章伯钧直抒胸臆:“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
张伯驹知道,郭世五收藏“二希”的目的,“其旨在图利,非为收藏。当时余恐二帖或流落海外,不复有延津剑合之望。”他立刻与郭世五商谈购买“二希”的事。信誓旦旦“名物应归国有”的郭世五一口答应了下来,说好以二十万元的价钱成交。此时的张伯驹刚刚用四万大洋从溥心畲手中购得《平复帖》,资金一时难以周转,只能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这两件稀世珍宝,然而在那个夏天,由于“七七事变”爆发导致金融封锁,张伯驹的银行账户被全部冻结,无奈之下,他只能将《中秋帖》和《伯远帖》原样退还给郭世五。
与“二希”一样,运出北平的《快雪时晴帖》,其命运也再次被战争改写。1937年1月1日,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正式成立,在上海存放了四年的故宫文物被全部运到那里。然而仅仅八个月之后,日寇的铁蹄就逼近了这座六朝古都,国宝只能再次面临迁徙的命运。
同时撤运所有文物已经来不及了,负责运宝的故宫工作人员当机立断,决定兵分三路,各带一批文物沿南、中、北路线撤往大后方。1937年8月14日,第一批文物在长江码头装船,准备从水路运往汉口。这批文物虽然只有80箱,却是珍品中的珍品,《快雪时晴帖》就在其间。徐森玉和庄尚严师徒再次临危受命,当文物运到长江边时,东边隆隆的炮声已是清晰可闻。由于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南京市民,故宫雇用的英国“太古轮”坚决不肯靠岸。紧急关头,押运文物的故宫职员向大家说明原委,逃难的同胞立刻让开码头,让国宝先走。满载文物的轮船顺利逃脱了日寇的魔爪,难民们却与古老的南京城一起等来了一场浩劫。这之后,又有两批共16618箱文物先后运出了南京,就在最后一箱文物运走后的第十天,南京大屠杀开始了。
徐森玉与庄尚严带着第一批先走的80箱文物,在短短半年时间里辗转了半个大西南。往往是文物前脚离开,存放地点后脚就遭到日军轰炸。1944年,在将国宝转移到四川巴县的路上,不料被西南最大的“袍哥”头目截了下来。大“袍哥”只提了一个条件:要徐森玉将长子徐伯郊送来作自己的“徒弟”,徐伯郊当时正在上海的兴业银行做事,大“袍哥”此举显然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徐森玉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但在爱子与国宝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徐伯郊深明大义,闻讯二话不说从上海赶来,他能言善辩,一番许诺哄得大“袍哥”眉开眼笑,没多久就放他下了山,还叫他转告徐森玉:“我保他此行一路平安!”两个月后,身心俱疲的徐森玉终于将80箱国宝平安运抵巴县。
那志良带着第二批国宝从北路出发,这是三条路线中最艰辛的一条,途中翻车翻船,惊险无数,却又总是死里逃生,人、物无恙,最后终于在四川峨嵋安定下来。他后来感慨说:“我这才开始相信古物有灵,否则大家为什么总能在敌机轰炸,千钧一发时安然离去,翻車、翻船均平安无事?”而此时第三批文物也在意外介入国宝迁移的中国人权协会理事长杭立武帮助下,辗转运入四川乐山深处,妥善安置起来。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分散在安顺、峨嵋、乐山的文物又集中到了重庆。至此,历时十载,累计行程超过两万里的国宝西迁宣告结束。1947年底,包括《快雪时晴帖》在内,所有漂泊在外的国宝都安然无恙地重返南京。
1945年10月,张伯驹风尘仆仆地回到北平。刚一回来,他就托人打探起“二希”的下落。幸好,“二希”仍在郭家。只是郭世五本人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二希”如今的主人,是他的儿子郭昭俊。至于价钱,郭昭俊说得明白,一口价——黄金一千两。
这分明是不想将“二希”转卖,张伯驹暗地打听,才知道郭昭俊早已投到行政院院长宋子文的门下,他送给宋子文的“见面礼”,就是《中秋帖》和《伯远帖》。气愤之下,张伯驹写了一篇《故宫已佚书画见闻录》,投给了上海《新民晚报》,将“二希”与郭氏父子的关系公之于众。文章见报之后,舆论大哗,宋子文迫于压力,很快便将“二希”退还了郭昭俊。 但“三希”聚首,还是遥遥无期。
1948年9月,辽沈战役打响,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大厦将倾,故宫博物院召开了抗战胜利后第一次理事会,决定将文物运往台湾。杭立武全权负责此次文物迁移行动,他对共产党缺乏了解,只是单纯的认为战争可能会对这些国宝带来危害。
1948年12月21日,国民党海军“中鼎号”运输舰悄然驶进南京下关码头。11年前,为躲避日寇的烧杀抢掠,南迁文物也是从这里出发的。同样的码头,同样的冬日,甚至连人都一样。不同的是,当年的目的地是西南大后方,这次的目的地却是台湾北部的基隆。庄尚严也是押送这第一批712箱精品文物的人员之一,他曾经出生入死保护了十年的《快雪时晴帖》,又一次交到了他的手中。
第一批文物运抵台湾后,杭立武又连续运走了两批,其中包括全套文渊阁《四库全书》和离藻堂《四库全书荟要》。在他积极准备抢运第四批文物时,国共开始了新一轮和谈,为避免影响和谈气氛,代总统李宗仁阻止了杭立武的行动。
与前几次迁徙不同,这次文物迁台的决定,在故宫内部引发了激烈争议,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与副院长徐森玉都对此项计划心存抵制。徐森玉负责运台文物的遴选工作,他大胆“掉包”,将一批一类文物换成二类文物,“以次充好”运往台湾。马衡则与北平城内的中共地下党接上了头,1948年底,南京行政院下达命令,将故宫内剩余的珍品尽快装箱运往南京,马衡却一再拖延,一直拖到1948年12月14日。这一天,北平城彻底陷入解放军的合围当中,在地下党配合下,马衡关闭了故宫的午门、神武门和东西华门四门,选装好的精品文物再也无法运出去了。
1949年12月9日,新中国建国两个月后,杭立武与阎锡山、朱家骅、陈立夫等国民党政府要员从成都新津机场起飞,撤离大陆,一同飞往台湾的,还有艺术大师张大千和他携带的78幅敦煌临摹壁画。至此,国民党当局直接、间接运往台湾的珍贵文物一共有5606箱。数量虽远不及抗战期间南迁的文物,却占到了当时全国精华文物中的95%。
1949年初,一位“故友”意外造访了刚到台湾不久的庄尚严——郭昭俊带着“二希”出现在他面前。这位昔日的富家公子如今靠变卖父亲留下的文物度日,他声称只要政府“赏”他一点报酬,他必定将“二希”“捐赠”出来,以让“三希帖”团圆。想到呕心护持十数年的《快雪时晴帖》终于将与另两帖合璧,庄尚严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开始四处筹措资金。但当时自身难保的国民政府,根本无心过问两件字帖的下落。最终,庄尚严只能眼睁睁看着郭昭俊带着“二希”远赴香港,“三希”重聚又成泡影。
两年后,北京故宫博物院意外发现了“二希”的下落,二帖此时已被郭昭俊抵押给香港汇丰银行,由于无钱赎回,汇丰银行正极力诱使他将宝帖出卖。为了不使国宝流落海外,1951年11月,周恩来总理批示:“同意购回“中秋”、“伯远”二帖。惟须派负责人员及识者前往鉴别真伪。”1951年12月27日,文物局副局长王冶秋亲自将《中秋帖》和《伯远帖》从香港带回故宫,此时距离“二希”离开紫禁城,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七年,三希堂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样子,“三希”帖却没能一起回来。
“二希”重返故宫,令一直揪心两帖下落的张伯驹老怀得慰,由此也对新中国充满信心。1956年初,张伯驹夫妇毅然将《平复帖》、《游春图》等八件国宝捐赠给国家。生活困窘的他婉拒了文化部奖励的20万元,只留下了文化部长茅盾颁发的一纸褒奖状。1965年,已被打成右派,被迫离京远走吉林的张伯驹,又将自己所剩的书画收藏30多件全部捐獻给吉林博物馆,彻底践行了早年许下的“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的誓愿。同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落成,在这座仿照北京故宫建成的宫殿式建筑里,庄尚严成为首任副院长。《快雪时晴帖》作为镇馆之宝,被精心安置其中,从此,它与回到北京故宫的“中秋”、“伯远”二帖,横隔大海,满蕴离伤。
当年,那志良跟着第一批运走的文物去了台湾,他以后的人生,也都奉献给了这批抵台的故宫国宝。与文物相守一生,其家中却没有任何藏品,他解释说:人在故宫,就一定要避嫌。1994年,当年的故宫同事单士元访问台湾,老友重逢,单士元问起其他来到台湾的故宫同事近况,那志良轻轻回答,都故去了。他也迫不及待的询问当年留守在故宫的几位故友,单士元只说了三个字:“没有了。”往事如烟,两人默坐无语——能侃谈初建北京故宫博物院者,海峡两岸故宫已只各剩一人。
1998年5月,单士元去世。4个多月后,那志良也故去了。从此,一段活的历史便随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