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导演愿意合写一张名片,但中国的徐小溪和西班牙的罗伯托·卡努图习以为常地乐在其中。联手拍戏十年不止,提起谁,都绝对少不了另一位。
他们上一部作品《沉李》很争气,走过了40多个国家,入围了120多个电影节,还摘下了西班牙卡塔赫纳电影节FICC最佳短片奖和希洪电影节Laboral Cinemateca 最佳短片奖等24个奖项。
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要叹的是,早该闻到墙内花香了。
2008年,徐小溪跟罗伯托相识于美国纽约电影学院。
徐小溪回忆,“第一次在学校认识,大家相互聊喜欢的电影,感觉就已经挺投机,挺默契了。”
因此还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就合拍了长片《欲望之途》(2011)。这个单亲墨西哥移民家庭总是悬在压抑的高气压下,介入其间的妓女露西,成为母亲试图改变儿子性向的工具,也成为整个家庭矛盾爆发的引线。故事圆熟而有情调,现实之中透着荒诞,很是迷人。
带了好些具有异域风情的作品回国,他们就地拍出了《逆境》(2013)。原想着独立成章,可《浮果》(2015)一出世,就有了打造“隐形的成都”三部曲的构思,于是,《沉李》(2017)也浮了起来。
最值得关注的是《沉李》。主角李婉莹(顾翔饰)是一名跨性别者,平日在夜店工作。母亲突然去世后,他不得不重返乡下,应对烦心的亲戚邻里关系。非主流文化与专制、狭隘的传统观念起了冲突,李婉莹挣扎再三,选择背离故乡,走出了一种骄傲的悲壮。
情感缺失的迷茫男女,失魂落魄的孤寂青年,难断宗亲的跨性别者,演一些大家不愿意看,也不容易看到的边缘故事。这“隐形”,不仅指主动的藏匿,而且指大众对某些群体与困境的视而不见。
成都天生适合讲这些有牙有齿的故事,咬得人肉上一疼,心中一叹。生于斯长于斯的徐小溪就说,“成都的文化很特别,很牙尖,这里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特别浓”。罗伯托也很喜欢,一住,就住了七八年。他觉得,西班牙的文化跟这里很像,悠闲,对吃的在乎。两人都想,要是老成都的话,那就更好,现在的城市都急着长出大众脸,好多宝贵的东西一不留神,就被抹掉了。
在无可奈何走向枯黄的世态里,拍电影是一次又一次的春回大地。
他们通过电影表现成都时,会谨慎、克制地点缀上本地元素。罗伯托对兔头很感兴趣,就把它放到《逆境》当中,后来看到夜里火锅店倒潲水的大型垃圾桶,惊叹“都可以装尸体进去”,又把这桥段化用到《浮果》里面。都“很成都”,不带包装的矫饰。
这两人也不矫饰。
徐小溪笑说自己起初学习电影时,觉得“电影要拍得很酷,份儿要足,摄影要很牛,要有风格”。但在西方多元文化中浸泡的罗伯托不一样,他从小就可以去影院自由看片,格外遵从内心喜好,于是“懂得更多,看得更远”,“很会钻研角色和故事,不会去想怎么拍得高级”。
慢慢受他影响,徐小溪也会立足于故事与人物,“而不是想当然”。顾虑较多的罗伯托也会尝试做“一般电影不会做的情节和片段,让电影发展有更多可能性”,因为,想做就一定要做,要做就要做到极致的徐小溪,给了他足够的胆量。
“如果出现意见不合,我们都会以电影为重心,看哪个更适合剧本发展,说出理由让对方信服。”
他们也珍视这些分歧,有时候太一致了,反而需要担心。就像是每天的计划,要是完成得很好,没有超支,没有意外,他们也总感觉要栽。大家还是希望拍的时候遇到一些小问题,能够警醒,反思,或者开辟新路,这样既有趣,又有用。
徐小溪自认“控制欲比较强”,不是不给别人发挥空间,而是希望大家能沟通出一致的方向。而无法交流的技术专业人士,确实比不过热情、认真、志同道合的朋友。
合作最久的意大利音乐家安德烈·琴塔佐,给《浮果》等片增色不少,就连导演,也能在散发着幽幽引力的配乐中找到灵感。安德烈实验性质的先锋做派,在80年代就打响了名堂,到洛杉矶生活后,他也接一些独立电影和学生作品的配乐工作。看到《逆境》资金不足,他就免费配乐,或出让版权。
色彩大胆、形神兼备的海报也是一以贯之的亮点,在此伸出援手的,都是些朋友,譬如《逆境》的芳娣、《等候》的苏珊·奥普曼(Susan Opperman)。而《浮果》和《沉李》海报的作者冷志文,还身兼制片人的工作。
义务帮忙的人多了,徐小溪更希望能够争取一些资金。
这条路很难。《沉李》众筹的钱,一开始还不够2万。得知一些学生作品都能有几十万投资,让徐小溪很是惊讶。
其实他们也不是拿不下投资,但更看重的,还是自由度。徐小溪强调,“我不是特别希望花太多的精力来做不是特别喜欢的东西”,比如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说教味很重的无聊题材,或是质量很差的微电影、网络电影,又或者是一些过于装腔作势的东西。
幸好,他们已经习惯了在短缺的资金下启动项目。“好处是,因为我们没有太多资金去限制时间,所以我们准备的时间挺充分的”。“从前期筹备开始,到剧本,演员彩排,拍摄,后期剪辑, 每个环节都尽量把细节做到极致。”等到时机成熟,好莱坞经受的商业训练就派上了用场。
首要一点,是“严谨工作的态度和环境”。就像在好莱坞片场,绝不允许任何工作人员急速奔跑,而摄影助理和摄影师在交换镜头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对方是否已经拿稳。“听起来好像对电影拍摄没有什么作用,但只有在专业、认真的工作环境下,才可能出好的作品”。
拍《沉李》时,徐小溪与顾翔谈戏,话留三分白,表演也就没有束缚。
罗伯托非常喜欢跟演员交流,而语言,从来不是沟通的障碍。
《沉李》海报 设计冷志文
《浮果》海报 设计冷志文
《逆境》海报 设计芳娣
《等候》海报 设计SUSAN OPPERMAN
《等候》剧照
其次,在前期要花很多时间与演员沟通。徐小溪深知,“必须要和演员有真诚的交流与沟通,让演员信任你,他们觉得安全了,才会放心把自己交给导演,才能发挥到自己最好的状态。”所以,他们“完全不会在片场摆导演架子,或是对演员发脾气”,相反,还要做到对人的敏感。
他还强调,“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独立电影不可避免地会在拍摄过程中遇到种种突发状况,尽管如此,“不到最后一步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最初的想法,不要因为小事情去妥协,要永远把电影放在第一位。因为,最终电影成品出来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观众会知道当时拍摄现场发生了什么。”
对他们而言,创作从来不是处心积虑的重担。
徐小溪在南非的时候,油画老师第一个告诉他要去学电影,还说,“不管以后你做什么,一定要保持这种玩的心态。工作和创作要认真。但你不要光想着‘我一定要创造一个完美的电影’,不然就变得很无聊。”
徐小溪很明确地表明,“我不想拍一个很无聊的东西。”
最起码的,塑造的角色一定要有意思。他会设想如果自己是观众,有没有看下去的兴趣。有了角色,他们再联想能够发生什么事情,等候故事成型。他坦诚自己不是专业编剧,但很多时候还是想以自己的想法为起点来构思,难免要花很长时间。
《沉李》剧照
随性的人有随性的缘分。很多电影,其实都是在偶然情况下拍摄的。“我觉得不是一定要去找,就是很奇怪的,突然就想到了,可能还是跟经历有关吧。”朋友给徐小溪讲了一个故事,然后有了《逆境》的剧本。连串商业工作搅坏了心情,他们就突然豁出去,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拍一部《浮果》。毕业那会儿,他们写了一个发生在墨西哥的长片剧本,后来看了网上欺凌的视频,就改成中国本土短片《沉李》。去了一次印度,觉得有意思,立马又激发了新片的灵感。
生活也是。拍片的路子走下来,顺势在成都开了一家名为“乱红”(Almost Red)的文化传播公司。上半年接一些宣传广告,到了年底,他们一般会去欧洲,放映自己的电影,或是跟合作方打交道。“没有太平均分配,看情况,还是会有一些给自己的时间。”徐小溪说。
有人问,《欲望之途》之后这么久,都没碰长片,不急吗?不急。拍长片需要大量资金,要有团队保障,钱跟想法没有充分准备好的话,他们并不想冒险尝试,大不了,还可以再拍两部短片。
其实很像成都人,一城的辣子,可谁都过得不燥。
不过现在,他们大致构想了一个长片的概念,希望在印度、西班牙与墨西哥,拍摄能够结合在一起的三部短片。像是回到毕业那年,大家第一次合拍长片那样。
也不说以后非要在哪里拍摄。反正,“哪边有电影就可以去哪边拍,这个不太分国籍。就像《沉李》,你放在任何国家都可以拍一个类似的东西”,所以,“未来我也不会局限自己在一个城市或是一个环境下进行创作,毕竟艺术是无限可能性的。”
又念起南非的时光,徐小溪第一次认真思考拍电影的事,“当时想,如果人生中能拍一部真正的电影就够了,不管长片还是短片,而现在是不会觉得够的,因为创造这种东西是会上瘾的,想一直继续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