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生宦海沉浮,历经苦难,然而,最让人折服的是他的乐观与洒脱。他先娶王弗,王弗早逝后,续娶王弗堂妹王闰之。王闰之在杭州時,为苏轼收了年仅12岁的王朝云,可惜三位女子,都先苏轼而去。
苏轼晚年被贬惠州时,年仅34岁的王朝云生病了。当时的惠州,是南荒之地,缺医少药。正值壮年的王朝云竟一病不起,不久永别人世。这对苏轼的打击,显然是很沉重的。一天傍晚,天下着阴冷的小雨,苏轼写下了:“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字里行间,是深沉的感激与眷恋。鲁迅先生曾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苏轼虽命运坎坷,但他却也是幸运的,因为天之涯、海之角,无论苦难与富贵,生或者死,朝云始终深情相伴,照护左右。感于朝云的深情,苏轼写了不少与朝云有关的诗词文章。其《朝云诗(并引)》即是。足见彼此相知之诚,情谊之笃。读之,感人至深。
一、患难之情
苏轼遭贬后,日渐穷困,遂将家里的侍妾散去,以免跟随自己受苦。最后让朝云离开时,朝云不忍离去。苏轼写了《虞美人》(见《东坡词》,四库全书版),后半阕则以朝云口吻写道:“君还知道相思苦。怎忍抛奴去。不辞迢递过关山。只恐别郎容易、见郎难。”朝云与苏轼之间的深厚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朝云诗(并引)》有一段长长的引文:“世谓乐天有鬻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住,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朝云姓王氏,钱塘人,尝有子曰干儿,未期而夭云。”
这段引文,讲的是白居易有一位美貌的侍妾樊素,很擅长唱杨柳词,人们称之为杨柳。后来,白居易年老了,樊素却自行离开,白居易作诗说“春随樊子一时归”。而苏家几个侍妾,这几年来,也一一离开,唯独王朝云不辞辛劳跟随。读白居易之诗,故作此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诗的首联,先言白居易与杨柳之事。再写的是晋人刘伶元与樊通德之事,二人心意相通,常论诗文,时人称为“刘樊双修”。这里既是用典,也是对比,手法微妙。
诗的颔联,先说晋人李络秀之事。《世说新语·贤媛》记载周浚打猎,经过汝南李家时,见其李络秀极为能干,且容貌非常,于是求纳为妾。李络秀本是门第高贵,屈尊为妾,实为门户计。后生三子,幼子阿奴,才能平庸,但能随母终老。而王朝云生有一子名苏遁,却不幸早夭。这里也有对比,其中隐含着对朝云的怜爱。颔联“天女维摩总解禅”,出自大乘佛典《维摩诘经》。其经宣扬“出家不离家”的居士佛教。《维摩诘经·观众生品》(黄宝生《梵汉对勘维摩诘所说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讲的是维摩诘讲经时,一隐身的天女听法欢喜,便现其身,并将花散在众菩萨身上。此处苏轼承接上句,由对朝云的怜悯,转为对她的安慰。天女隐示朝云,维摩当是自指,意为天女与维摩总能理解佛禅妙义。这便是人生之乐趣所在。
二、同道之谊
诗的颈联,将时空从现在拉回过去。现在的生活是佛经、药炉和新做的针线活,而过去的生活却是长袖善舞、唱歌用的美丽扇子,而那也是一段美好的旧因缘呀。当时的天之骄子苏轼,可谓意气风发,人生得意。然而时空交错,让人恍然如梦。尾联将两人的关系,从尘世的男女恋情,转为同契的友情,看似轻松,其实也饱含着深意。
当爱情褪去了欲望的尘埃,心灵的契合与深深的理解,则变得纯粹而令人心动。试想,一位女子从十一、二岁便追随诗人苦难的一生,从名满天下的才子到辛酸落泊的朝廷“弃人”,几十年的相守相伴,几万里路的风霜雨雪,若不是倾心的理解与信任,如何能够做到?因此,从二人的相处来看,越到苏轼晚年,朝云与苏轼精神上的理解与互通,便越是深切。
《苏东坡轶事汇编》(颜中其编注,岳麓书社1984年版)记有:
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机巧)。”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梁溪漫志》)
结合苏轼所写“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这则材料有可信之处。《老子》云:“知人者智。”朝云能认识和理解苏轼的“不合时宜”,充分体现了朝云对苏轼的敬仰与赞赏,以及她的深明大义和过人智慧。
诗之尾联,写炼丹成功后,便带着朝云飞升到仙山之上,不作男女之态。苏轼受道家影响,常用道家养生法进行养生,故有此言。结合颔联“天女维摩总解禅”一句,我们可以看到,苏轼与朝云之间的感情,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互通与共鸣。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二人是志同道合的“道友”。
三、心灵相契
朝云刚入苏家,是不识字的,后在苏轼的影响下开始认字,并颂读佛经。正因如此,34岁的朝云离开人世时,临终念诵苏轼手书的《六如偈》。苏轼遵从朝云遗愿,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东麓,并建有六如亭以纪念,如今仍是惠州的一大景观。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晚年更是一贬再贬。但无论生活多么艰辛,他每到一处都能触手生春,都能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待世界——无论是黄州的《猪肉颂》,或是惠州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还是儋州的“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都能找到生命的乐趣与美好。这位艺术天才将极大的热情,倾注在他那艰辛而又苦楚的人生。
孔夫子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的这种心境之乐,只是居贫而无窘,而苏轼则不仅物质贫困,而且精神还倍受打压,甚至肉体还遭受酷刑拷打,而他终能走出一切困境,形成自己潇洒而旷达的人格。这种精神远越于颜回。也许正因如此,千年之下,人们对东坡先生,总是心怀真诚的景仰与热爱。法国《世界报》(见眉山网)将苏轼评选为“千年英雄”(全世界仅有12位,苏轼是唯一的中国人)。这是有道理的。
苏轼是不朽的。他的家人,也因苏轼而不朽。苏轼在《朝云墓志铭》中写道: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墓志铭》文字虽少,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苏轼以“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这句话概括朝云的一生。这里的含义很丰富。其一,朝云34岁去世,事东坡23年,则朝云或12岁即进入苏家。其二,朝云有“敏而好义”“忠敬若一”的优点。“好义”则使朝云能够支持苏轼为民请命的一切义举;“敏”则使她懂得苏轼的“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忠敬若一”则使她能不惧艰辛,不远万里,伴随先生,照顾先生。二人可谓心灵契合,相依为伴。其三,朝云34岁的人生中,只生有一子,然不幸夭折。后来她受苏轼影响,诵读佛经,皈依佛门,并能粗识佛法大意。朝云的一生,是短暂的,清苦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却也是值得的。
清康熙年间何绛著有《朝云墓》(见《三编清代稿钞本》)。诗云:“试上山头奠桂浆,朝云艳骨有余香。”从逝者的名声来看,许多有作为的人,都被历史所遗忘,而如果我们今天去广东惠州,却往往要去西湖和六如亭缅怀王朝云。如果说苏轼将永载于中国文化史,永远活在中国人的记忆里,那么,王朝云也将因苏轼而永存于世人心中。
(杨瑰瑰,博士,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