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君卫
(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230036)
请求是一种言语行为,旨在通过话语来完成交际意图,实施请求行为。通常情况下,请求要求受话者(hearer)做出对说话者(speaker)有利或方便的举措,这或多或少威胁到受话者的面子(face),给受话者带来不便。为了把不便降到最小,说话者要掌握一定的请求策略,合适得体地实施请求言语行为。
Ervin-Tripp(1976)曾根据受话者与说话者的社会关系以及请求行为的难易程度,对英语请求言语行为的表现形式进行了研究。根据其调查结果,英语请求行为策略分为六类:需求陈述(needs statements)、祈使语句(imperatives)、内嵌式祈使(imbedded imperatives)、允许式请求(permission directives)、非明晰问句式指示(non-explicit question directives)和暗示(hints)。[1]其中前两个策略属于直接性请求言语行为,后四个策略属于间接性请求言语行为,并且间接性逐渐增大。需求陈述、祈使语句、允许式请求和暗示等四种请求策略从字面看意思很明白,而内嵌式祈使和非明晰问句式指示策略却不是很好理解。Ervin认为当请求行为对于受话者来说比较难以实施时,说话者往往采取内嵌式祈使策略,常用句式是“Could you...?”(“你能……吗?”)。有时,说话者为了表示出对受话者的敬意,会给受话者留下足够的面子空间,请求行为常常使用非明晰问句式指示策略,比如“You can...,can’t you?”(“你……,行吗?”)。
参照Ervin-Tripp提出的英语请求言语行为策略,笔者对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使用汉语请求言语行为进行了调查,主要分析了汉语请求策略的应用及其影响因素两个方面。
调查目的:请求言语行为在汉语中的实施是否会采取类似于英语中常见的请求策略;请求言语行为在汉语中的实施主要受哪些因素影响。
调查材料:调查问卷包括10个选择题和20个问答题,涉及到家庭、学校、办公室、商店、餐馆、公交车、马路等20个不同场景,包括朋友、亲属、同事、陌生人等20个语言环境。每个选择题给出6种请求方式,例如,假如你在单位办公室,你想叫你私交不错的同事给你泡杯茶,你会选择下列哪种请求策略:A我需要你给我泡杯茶。B给我泡杯茶。C你能给我泡杯茶吗?D劳驾,我想你能给我泡杯茶吗?E给我泡杯茶,可以吗?F中午吃得太咸啦。问答题要求被调查者根据语言环境,写下自己的请求策略。例如,你要向部门主任请一天假,该如何提出请求。
调查对象:笔者在10个不同时间段共邀请150人(男性90,女性60)来选择他们的请求方式。为了避免受选择题影响,又另外邀请了100人(男性60,女性40)在5个不同时间段书面回答问答题。这250人中有45位大、中学生,35位政府工作人员,80位公司职员,25位工厂员工,20位餐馆或商店服务员,15位退休人员,20位个体商贩和10位无业人员,他们的年龄从15岁到67岁不等,母语都为汉语,其中132人会使用英语简单交流。
调查结果:表1信息统计来源于所有250位被调查者,表2信息统计来源于100位书面给出请求策略的被调查者。
表1 汉语中直接请求和间接请求的使用
表2 汉语请求中常见的词汇语句
调查数据表明,汉英请求言语行为策略有两点相同之处:Ervin-Tripp提出的六类请求言语行为策略在汉语中都有所使用;间接请求策略在两种语言中比重都很大。
表1显示,有32%的被调查者选择使用直接请求,尤其是使用祈使语句来完成请求行为。调查发现祈使语句不仅在亲属、朋友间广泛使用,也被陌生人所采纳,例如在公交车站,陌生人之间询问时间,95位被调查者用祈使句“请问(嗨),几点了”,5位被调查者使用“几点了”。
68%的被调查者在实施请求言语行为时会选择使用间接请求,在使用间接请求时,较多人倾向于内嵌式祈使,很少有人用允许式请求、非明晰问句式指示和暗示等请求策略。
间接请求策略在汉英请求行为中使用都遵循了礼貌原则。请求是一种典型的以言行事,说话者若要使请求行为顺利实施,必须顾及受话者面子,尽可能减少面子威胁程度和诸多不便,礼貌周全地提出请求,间接性算是最合适的请求策略。
“间接性不是汉语文化独有的特征,而是所有语言和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交际方法”[2],绝大多数被调查者选择使用内嵌式祈使的间接请求,这种请求策略不会让请求过于唐突,过于逆耳,而且这种策略表达请求清楚明了,没有太多暗示,不会麻烦受话者费心去揣度请求含义,体现出了对受话者足够的礼貌。
调查结果反映出在汉语请求行为中普遍使用称呼语和反问句式。表2显示82%的被调查者用称呼语来开始请求行为,比如:“大叔,去火车站怎么走?”“阿姨,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我马上回来。”汉语中这些称呼语不仅常用于朋友熟人间,也常出现在陌生人间的请求行为中。另外,像“可以吗”、“好吗”、“行吗”等这样的反问词被68%的被调查者使用,比如“用一下你的车,可以吗?”“明晚一起吃饭,可以吗?”。汉语中“让”、“要求”、“恳求”、“请求”、“求求”等这类祈使词汇经常出现于请求行为中,比如:“恳求你准我一天假”,“求求你带我一起去”。
表2也反映出汉语请求中会经常加入一些语句来对请求做出解释和说明,说话者对即将提出的请求做一个铺垫,构成预请求,比如:“我妈生病住院了,我爸又不在家,我得去医院看护一下,明天请个假行吗?”或“你坐我前面挡了我,我看不清黑板,我们换换位子吧。”预请求在汉语中一般放于正式请求前面,有时也会单独出现,比如“你坐我前面挡了我,我看不清黑板”,此时,预请求就成了一种请求暗示。
在影响汉语请求言语行为的诸多因素中,主要因素是礼貌原则和话语双方的社会地位。社会文化观念是语言形式的基础,这两个因素自然与汉文化息息相关,其中前者与汉文化中的“仁”“礼”关系密切,后者与汉文化中的“忠”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汉语请求行为中,汉文化中“仁”的观念主要体现为称呼语和反问词句的使用。
受汉文化中儒家文化影响,称呼他人应遵守尊卑有等、长幼有序,由贬抑的价值观出发,自卑而尊大,贬己而尊人。这种儒家思想奠定了人们在交际活动中会从“仁”出发,尽量做到称呼得体,仁爱有加。
汉语请求行为中,发话者往往会借助称呼语来提出一个请求行为,使用诸如“叔叔”、“阿姨”、“大伯”等较亲密的亲属称谓。汉语中这些亲属称谓在请求行为中不仅能用于称呼具有相应亲情关系的受话者,也可以用来称呼非血缘关系的其他人,甚至是初次谋面的陌生人,这就缩短了话语双方的语用距离。中国人潜意识里的社会是家庭的放大,“自我和他人的心理距离相对于西方文化来说比较小,个人试图从人际关系中寻找安全感,帮助别人,也期望得到他人的帮助”[3]。这种做法深刻反映出汉文化中纲常伦理思想的影响,谦恭尊崇是对年长者讲仁,是一种美德。所以,使用亲属称呼语在汉语交际中是必不可少的,而在请求言语行为中选择恰当的表现礼貌的亲属称呼语显得尤其重要。
汉语请求行为中遵循礼貌原则的另一种表现是反问词句的使用。反问词意味着怀疑、不确信,当发话者不能确信受话者是否能实施请求行为时,反问词使用可以给双方足够缓冲,减少请求带来的面子威胁。英语中反问句被认为是一种“性别语言”,常被女性所使用。然而笔者所调查的68人(男性33人,女性35人)都会在请求行为中使用诸如“可以吗”、“好吗”、“行吗”等反问词,这并不能说明汉语反问词使用体现出性别所赋予的社会角色。汉语请求中的反问词句会显得发话者更加“体贴”、“懂事”,既满足了说话者自己的需要,又不给受话者压力,充分体现出汉文化中的克己宽容、大仁大义。
汉文化中“仁”与“礼”的观念奠定了中华民族人际关系的基石。汉语请求行为中礼貌原则的遵循不仅体现“仁”,更强调“礼”。
在大多数西方人心目中,中国人是含蓄的,在许多情况下不直接去表达某种意愿。有31位被调查者在请求行为前面加上预请求,这不仅和汉语语言信息中心在后、结构中心在前的语言特点有关,更和汉文化中的“礼”息息相关,礼貌待人,为他人着想,不轻易给他人带来麻烦。
这种“礼”曾被包括Kaplan在内的很多外国学者定义为中国人交际模式中的“绕圈子”[4],但是通过调查发现请求行为中直接请求方式特别是祈使语句占有很大比重,在年轻人中使用比重较高。用祈使句式直接提出请求行为,尽量避免允许式请求、非明晰问句式指示和暗示等间接策略,这在亲属、朋友间司空见惯,因为间接的请求过于文诌矫情,使得话语距离拉长,显得彼此关系生疏,突显不礼貌。祈使语句则是彼此社会距离很近的说话者最青睐的一种请求方式,尽管有时请求对受话者来说很难去实施,但这种方式体现并且维护了双方亲密的社会关系,中国人所言“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最能说明这点。
汉文化中的“礼”不仅表现在一些大型正规、有“场面”情况下的诸多礼节,也表现在私人范围内的“不尊重”。很多公众场合下需要讲究的条条框框的规矩礼数在“私底下”可以部分甚至完全抛弃。对待私交朋友可以直来直往,无需太多礼数顾忌,这是对朋友的一种信任,一种“私底下”对待亲朋好友的“无私”、“无忌”的礼貌方式。
也许包括Kaplan在内的一些西方学者误解了中国文化中的“礼”。礼貌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互相尊敬和相互关心,对别人,特别是对亲戚朋友最直接的关心,甚至是对他们私人问题的过问都体现了一种中国式礼貌,直接的祈使语句请求方式恰恰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中国人礼貌的传统美德。
调查发现,权势、年龄、性别和社会距离在汉语请求实施中起着重要作用。
请求行为中间接性的多少会随着权势、年龄、性别和社会距离等因素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其中权势扮演着尤其重要的角色。
汉文化中,权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具有统治地位的价值定位杠杆。在旧中国,政府官员意味着统治和控制,普通百姓只能完全屈从于官员。如今,虽然极度专制不复存在,但地位的高下仍然泾渭分明。汉文化中,“忠”强调整体利益和顾全大局,强调个人要服从集体,人群中讲究论资排辈,特别是当对方地位高于自己,言语行事更应该恭恭敬敬。据此,汉文化中,地位低者对地位高者所表现的尊敬是一种必然,否则将会被视为一种大不敬。
汉语请求行为中,“忠”决定说话者在请求之前首先要明确话语双方权势关系所在,主要表现有两点,一是地位低者忠于权势,忠诚至极,常使用内嵌式祈使语句请求策略,如下属对老板说:“您能准我两天假吗?”;二是地位高者常使用祈使句提出请求,表明“权势意味着权威,理应受到尊敬和听从”[5],如上司对部下说:“我要你替我去参加个会议”。
往往,请求行为中说话者会使用相应固定的称呼语去刻意表现权势重心,这类称呼语常见的选择模式是姓氏加上对方职务或职称,如“张秘书,替我去参加个会议”,说话者的权势地位不言而喻,这种情况下请求已近似于命令;而如“王处长,您能准我两天假吗?”这种请求不仅体现出彬彬有礼,更表明了上下有序,恭敬谦卑十足。
汉语中大部分常用祈使词的选择就遵循了这种权势关系,譬如“恳求”、“求求”常用于地位低者对地位高者发出请求,但祈使词“要求”则完全相反。英语中没有如汉语里这么多祈使词汇,这似乎也说明了汉文化中的“忠”在实施汉语请求行为时影响重大。
有趣的是,调查发现汉文化影响下的汉语请求言语行为,因为受到全球文化影响,如今在人际交往中正发生着某些有意思的变化,体现出一些新动态。
调查表明祈使句模式的直接言语行为也被陌生话语双方所使用,并且使用者不在少数,比如:询问陌生人时间“几点了现在?”,向陌生人借用小物件“借张面巾纸”等等。这些具体请求行为看似违背了汉文化中的“仁”和“礼”,其实不然。
多元文化下,随着不同种族民族之间的交流,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年轻人,开始接触西方文化中的个人主义,并欣赏其直截了当的个性,不再完全遵循传统汉文化中的行为准则,他们开始追求自我价值,在人际交往中,突出自我,强调以自我为中心的交际模式。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这类直接请求方式也逐渐被大家所接受,没有引起受话者太多反感。对于请求行为双方而言,中国人曾经非常在意的面子变得不是非常重要,说话者不用刻意避免自己的请求威胁到受话者面子,受话者也无需尽力保护自己的面子,也不会因貌似突兀的直接请求方式而拒绝实施请求行为。汉文化在人际交往中所强调的礼貌准则,随着时代发展,赋予了更多宽容和理解的色彩,尊重别人的话语选择,接纳有别于传统的直接性的行为方式,本身就体现出了一种礼貌。
同时,调查发现,使用称呼语刻意凸显权势关系的请求方式也有了某些形式上的改变,主要体现在地位高者对地位低者的称呼用语中,比如:“小张,替我去参加个会议”或“(张)力军,替我去参加个会议”。同样是祈使句式的直接请求,用“小张”或“张力军”或“力军”替代了“张秘书”,称谓改变,折射出汉文化中“忠”观念的些许变化。
请求行为中采取如“力军”这样直呼其名的称呼方式反映了汉文化权势关系中出现的一种有趣现象:越来越多的领导者试图通过改变对下属的称呼,拉近与下属的语用距离,传达出一种友好姿态,以此赢得下属支持,构建和谐气氛。对高居官位者而言,工作中上下级关系似乎不如曾经重要,他们更青睐于把自己塑造成合作伙伴甚至是朋友的形象,淡化了对于下属“忠”的要求。
言语行为中,语用距离拉近,很显然使地位低的受话者有“受宠若惊”之感,他们心甘情愿,“忠心耿耿”去实施上级祈使句式的请求行为。从上下有别到人人平等,社会在发展,称谓在变化,汉文化所体现的“忠”也从有形模式成为一种隐形存在。
对汉语请求言语行为的调查分析表明,英汉语中请求出于礼貌原则和社会地位因素有着共同之处,汉语请求行为也会采取Ervin-Tripp所提出的六种请求行为策略,但是因为汉文化观念对语言行为的深刻影响,使得汉语中请求方式又存在着非常独特的方面,主要表现在汉语请求中直接请求比重大,称呼语、祈使语句和反问句大量使用。随着社会发展,不同文化交融,汉语直接请求比例逐渐增大,更亲昵的称谓方式在权势关系中体现,这反映了汉文化中某些传统道德观念正在发生着一些细微变化,这些变化赋予了汉文化新的含义,为传统的汉文化增添了时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