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知遥
美与忧伤的氤氲交融,深情与哀婉的微妙转换——无形中给容若点染神秘,轻披面纱。唯愿从一首首小词中与其邂逅,窥探那如诗一股的生命年华。
冠礼之后不久,容若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那时,她才不过十八岁而已。
婚礼后的清晨,容若醒来,枕边却已空空。他推开木窗——青黛在薄霧中若隐若现,仿佛水墨和银布相织相染。非雾非烟,正是神女欲来时。一身大红,一株金钗。她回眸,轻轻对上他的目光。影凄迷,望中疑。那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她,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红颜——“相看好处却无言”。她倏尔一笑,低头。羞涩跑开。一串清脆的笑声催遍身后的荼蘼漫山。
独自生活了二十年,如今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她,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都染上了一抹温情。“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边”,天还没有大亮,容若点上一盏灯,就这样靠在床头看着妻子梳妆。那两张枕头斜倚在一起言说着,分外和谐。他走至青铜前为她画眉,她起身为他系衣。闲来时,他们一起读书品茶,评诗解词;一起赏雨看花,吹箫抚琴。“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如果人生是一场美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从此,他是她的沧海水,她是他的巫山云。
两年后,容若进士及第,成为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那一天,烟暖雨初收,他站在繁花落尽的幽幽小院中等待着她。脚步临近,他却还是没有想好怎样和她开口——从此片帆寄尺涯。只得摘来一双红豆,说着分携泪暗流……红豆生南国,她将它放在香囊中,时刻带在身边,因为——此物最相思。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轻淡的云霞,如画的春山,碧绿的湖水,是容若的滚滚相思伏脉。眼前再无关联的事物都能让他想起她——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那一抹微云远山像极了她晓辰画的黛眉——不,远不及她。她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泪浥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是不是在遥写信笺时泪水一次次偷零?是不是怕听到窗外的鸟儿啼叫而不敢开窗?唉。“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此时此刻,他多么想化作一只燕,悄悄地落在她的疏窗,哪怕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月明风细,今夜偏佳。“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今夜,他们出现在彼此的梦境中,在一座看不见的城中相逢——伊人相会,共度春宵……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不解,他们只是落入了时空的网。
葬花天气多半忧伤。正如萧萧坠叶,不经意间就堆满了疏窗,盗走了那一抹残留的翠绿粉黛,也埋葬了一个似花的人。
五月暮春,年仅二十一岁的爱妻卢氏难产而死。“一宵冷雨葬名花”。回到家中,没有往昔的忍笑盘鸦,等待他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幸福的弦断得如此之快,屈指算来,在一起的时光,不过三年而已。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爱妻死后半个月,容若作下第一首悼亡词。心情依旧无法平复,眼泪如同落珠一般,任它浸透青衫,然而,泪咽却无声,他早已经肝肠寸断、气若游丝。是怎样的一种悲痛,让容若连号啕大哭发泄的权利都没有?只怕,早已伤入肌骨。一声鸣啼,一株落红,一片秋叶,一点白雪……一切的一切,触绪还伤。再看到庭院池塘里盛开的并蒂莲,他是否又忆起,那天雨夜,她执一把油伞,拼命护花?“沉云乍黑,同梦寄潇湘”——如何忘却?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他拿起画笔,试图将她温婉的容颜永远定格,然而伤痛在眼前弥漫,他,无从下笔。忆起她的一颦一笑,忆起曾经的赔书泼茶,忆起他们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往昔的欢乐已逝,只得空留下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果然,爱情是蝉。此时,他也终于明白她生前所说:世界上最悲情的抵不过一个“若”字——人生若只如初见。
物是人非,容若也明白在现实中相见已经不复可能。“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从此,他让她入住他的城,祈求彼此能够在梦中相逢。那一晚,她姣容素服,宛如仙界下凡。一见落泪,再见断肠。两人执手哽咽,徐徐道来,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逝去,梦醒。他走至疏窗前,对着那一轮孤月予她最深沉的许诺——“不辞冰雪为卿热”。冷烟和月,疏影横窗。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足矣。
卢氏逝去后迟迟没有下葬,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中。“挑灯坐,坐久忆年时”。容若就这样坐着,陪着,陪了爱妻一年之久。一年之中,经声佛火两凄迷。一部《楞伽经》不知被读了多少遍,抄了多少次。佛门说一个人悟道有三个阶段:勘破、放下、自在。容若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号:楞伽山人。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爱到刻骨,已然无心。
如此,甚好。
在卢氏逝去八年后,容若也在同一天离开了人世。不知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二十一克的灵魂——是远天的归属。
责任编校 邓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