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张村

孙学军1970年生人，现工作于吉林省四平市公安局。有诗作和小说在各类刊物上发表，出版中篇小说集《孙学军中篇小说选》、短篇小说集《傍晚的阳光》、诗集《孙学军诗选》等三部作品。小说曾获长白山文艺奖佳作奖吉林文学奖、吉林金盾文学奖，“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大赛优秀作品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八届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是李倩提议去张村的。

这个早晨，正在熟睡当中的丁晓野被李倩给摇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李倩穿着睡衣，裸着一双脚盘坐在床上，膝盖上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

一般情况下，李倩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赶上她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她也会起来给丁晓野准备早餐。昨天晚上，丁晓野和李倩折腾得很晚，唱歌，泡吧，回到住处还做了爱，几个回合下来，搞得丁晓野很疲惫。丁晓野三十八岁了，在年龄和体力上都不再有优势了，有时候他也在想，他和李倩之间是否该有个了断，可是他还是欲罢不能。他不承认自己是耽于情欲，可要谈到感情，也许会有那么一点，要是具体起来还真说不好。

他和李倩之间的事，除了老婆，身边的朋友们几乎都知道。丁晓野老婆人在省城的一所综合大学当教授，每天忙着写论文，参加各种学术活动，给研究生上课，难得回来一趟，这就在生活上给了丁晓野很大的空间。老婆书读得通透，生活中却一点也不细致，是那种粗枝大叶的女人，对于丁晓野情感上一点一点的越位直至出轨，她好像没有丝毫的察觉。在丁晓野这方面，他当然希望是这样，可在心里多少总是有点矛盾。

最近一次和老婆见面，老婆跟他提起要孩子的事。两个人结婚之后一直没有要孩子，不是丁晓野不想，是老婆不同意。丁晓野一跟她提这事，老婆就说再等等，等她忙过了这一段再考虑，结果拖来拖去就到了现在。慢慢地丁晓野的心思也淡了，他想两个人就这样下去也好，要是哪天离了婚，没有孩子拖累，彼此倒可以无牵无挂。平心而论，丁晓野并没有和老婆分手的打算，即便有了李倩，他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每次老婆回来，无论李倩跟他如何作如何闹，他都要回家里陪老婆待上几天，当然老婆不在家的日子，他会和李倩在一起。

丁晓野觉得奇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李倩从来没有读书的习惯。和时下许多年轻人一样，李倩平时离不开电脑，除此之外她的手机几乎不离手，她的阅读只局限在电脑和手机网页上的动态新闻，当然更多时候是淘宝和微信朋友圈。论学历，李倩充其量算是个大专生，专业学的是树木栽培，在过去算是林场农工的一门手艺。如果要干这行当的话，李倩大概每天都要戴上斗笠，穿着灰不溜丢的工作服，顶着太阳在林场的山坡上给新栽种的树苗浇水施肥。丁晓野想象不出李倩要是整天干着这样的活计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当然这种假设不会成立，李倩并没有从事她所学的专业，即便她没有遇到丁晓野，她也不太可能去当一个又累又苦的园丁。无论如何，李倩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的机会有的是。

丁晓野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了李倩身边。这是一本专业性很强的书，除了书页中一些有关地方风物的彩色图片，里面的文字多是资料和数据的堆砌，枯燥无趣，除了专业读者，平常人很少有耐心读下去。丁晓野想要看看书上到底有哪些东西吸引住了李倩的眼球，哪知道还没等他看清页码上的文字，李倩就把书页合上了，原来她一大早把他叫起来，并不是为了探讨书上的内容，而是另有想法。

李倩要去张村。

为什么要去张村呢？照李倩的话说，是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李倩没有到过的地方多了去了，而且有好多地方都是一个人这一生应该看看的地方，张村显然不在其列。

张村那地方连着科尔沁草原，这些年沙化得严重，举目不是盐碱地就是沙坨子，连成片的林子都没有，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虽说名义上也算个风景区，但实际上就是县里建了个说不上有什么规模的度假村，里面有几个蒙古包，一个小型跑马场，养了十来匹瘦筋筋的蒙古马。赶上旅游旺季，还能多少吸引些游人，此刻已是初冬季节，可能度假村早就关门了。

丁晓野提醒李倩，松江到张村有一百多公里路程，其中有近一半的路是乡道，路况特别不好，关键是跑那么远路到了地方可能什么风景都瞅不到，这样的出行是否值当？他是想劝说李倩放弃去张村的念头，以前他也曾经这样做过，基本上她都会听他的。可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对丁晓野的话置若罔闻，似乎铁定了心非要去张村。她说，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张村那地方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但我还是想去张村。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于是就约上冯军。他们两个，加上冯军，还有冯军带过来的朋友（偶尔也会是异性），算是一起出游的标配。

之所以拉上冯军，不仅是因为两个人是多年的死党，也有遮掩自己和李倩之間关系的意思，为这冯军没少抱怨过。丁晓野倒是奇怪他每次出门之前是怎么把他老婆张冰甩开的，张冰平时对冯军看得紧紧的，另外她似乎对自己抱有成见，原因可能就是自己和李倩的事被她看出来了。冯军那张破嘴，没准儿他早就和张冰说了。

电话里，冯军似乎对这趟出行计划不太满意。照他的意思，这个双休日要是去张村的话，还不如到哪个宾馆开个房间搓几圈麻将，或者随便找家小馆子喝酒，反正同样是消磨时间。

冯军的消极态度让丁晓野也觉得没劲，他想要不张村之行就算了吧，可又担心李倩那边说不过去，正拿不准主意，电话那边冯军又有了想法，他说就去那里吧，顺便看看赵鹏，一晃一年多没见着他人了，听说狗东西新提了副局长，让他搞一只肥羊吃吃，张村那地方别的没有，烤全羊的味道却着实让人忘不掉。

赵鹏算得上是丁晓野和冯军共同的朋友，严格意义上说，是丁晓野把赵鹏介绍给冯军认识的。冯军是个老饕，到哪里去首先研究的就是要吃什么，而赵鹏显然也精于此道，两个人因此很是谈得拢。不过冯军在最近的一次体检中查出了血糖偏高，他自己并不怎么在意，可是他的老婆张冰急得不得了，正着手严控他的饮食。

丁晓野问冯军这一次拿什么理由搪塞张冰，冯军反问丁晓野，你说呢？丁晓野打了个哈哈。冯军走到哪张冰都跟着，用冯军的话就是张冰像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丁晓野还真担心这个，因为这一次有李倩，这就有点麻烦了。

结果冯军却说张冰医院里组织到北京参加培训，得下周末才能回来。丁晓野的心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临出发之前，李倩突然有了感冒的症状。先是轻微的咳嗽，继而是猛烈的咳嗽，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丁晓野忙上前给她拍后背，又端起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李倩一边咳着一边喝了一口水，竟一下子把咳嗽止住了。她抬起因急剧的咳嗽而涨得通红的脸，嗔怪了一声水太冷了。丁晓野摸了摸李倩的额头，有些烫，他说，你好像是着凉了。

最近小区物业在门前施工，不知怎么搞的，把供热管道弄断了，暖气停了好几天，到现在还没有恢复供热。夜里屋子凉，李倩把空调温度开得很大。半夜里，丁晓野起床上厕所，见李倩裹着厚被子睡得正香，他嫌空调风扇的声音吵，就随手把空调关掉，早上起来又重新把空调启动起来，没过一会儿李倩醒了睁开眼睛就说屋子里冷。待到丁晓野把买回来的早餐摆上桌，招呼李倩过来吃饭，李倩答应着，人从被窝儿里爬起来却先进了洗漱间，等她再出来，半个小时时间已经过去了。

这期间，丁晓野接了个电话，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老婆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正准备吃早餐。事实上也是如此。老婆又问他最近忙什么，他就把好几单生意的事跟老婆说了，老婆嗯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老婆从来都不太关注自己生意上的事情，就像自己对老婆大学里所从事的专业毫无兴趣一样。丁晓野觉得老婆的这个电话打得有些奇怪，老婆有早起写东西的习惯，以往这时候该是她沉浸在写作当中心无旁鹜的要紧当口，丁晓野就打哈哈说大教授今儿个咋这么闲啊，大清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老婆说，咋的，没事我就不行查一下岗啊。丁晓野心里一惊，难道老婆在别处听到什么了，想想又不太可能，就随着老婆话说，查吧，信不信屋里现在就藏着人？说着话，眼睛不由得瞟到床上，床上的被子凌乱地堆向一边，李倩刚才躺着的地方空着，上面凹下去的身体压痕纤细清浅，让人不免心生疑虑。丁晓野想得亏老婆从来不上微信，不会视频聊天，否则还真就说不过去了。恰这时候，李倩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带门时弄出很大响动，丁晓野怕老婆那边听见声音，忙对着手机打岔，说老婆那边电话信号不好，随手便把电话挂了。

回过头，看见李倩已经坐到餐桌上，正伸手去拿一杯牛奶，手刚碰到杯口像是怕烫似的又飞快地收回来，李倩盯着那杯牛奶愣了一小会儿，紧接着她操起了一把汤勺，在牛奶杯里胡乱地搅动了几下，之后她再也没动那杯牛奶，也没动桌上的其他东西。对此丁晓野并没有在意，因为李倩对付早餐的习惯一向是很随意的，另外也可以理解为李倩是因为感冒没有胃口。

老婆那边再无动静，说实话这有点不太符合老婆性情。丁晓野正在考虑是否给她把电话回过去，要是那样，就避免不了会当着李倩的面说话，又恐怕李倩心里会不舒服。以前这种时候当然也有过，通常都是老婆那边电话突然打了过来，猝不及防的，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起来。好在老婆的电话从不拖泥带水，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完了马上就撂电话，很少夫妻间那种黏黏糊糊的劲儿。为这个，李倩还打趣过他，说你们两口子说话怎么像谈公事啊，你们是怎么睡在一起的。丁晓野就嘿嘿地笑，这当然是他想要的效果，可心里究竟不是滋味，李倩说的没错，自己和老婆之间是有问题，否则怎么中间又多出个李倩？

丁晓野索性也坐下来，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两口，又停了下来，李倩突然抬起头，说，你要打电话就赶紧打，别火燎腚似的，坐不安站不宁的。丁晓野笑了笑，说，打什么电话，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李倩说，没要紧的事聊了那么久，打情骂俏的，当我没听见啊？丁晓野偷眼看了看李倩脸色，见她神色如常，并无找晦气的意思，心里只当她又是再耍小性子，便把话题往别处引，说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儿冯軍就来接咱们了。又把手伸向李倩额头，看她烧是否退了，手刚碰到面颊，没想到她猛一抖肩，把丁晓野的手拨拉到一边，站起身回到自己卧室，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丁晓野愣怔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冲撞了她，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电话就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丁晓野没接，任由铃声响个不停，终于没了声音，但接着又响亮地叫起来，丁晓野按下接听键，冯军就在电话里急吼吼地喊，这都几点了，不是约好了在小区门口集合吗，我车都到了好半天了，怎么还不见你们的影儿？丁晓野一看表可不是吗，已经过了和冯军约定的时间。这个冯军向来没有时间观念，每次出门迟到的准是他，这次破天荒的倒是挺守时。忙起身归拢餐具，同时轻声提醒房间里的李倩做好出行准备。李倩没有应声，丁晓野有些不安，李倩发着烧，又在因老婆的事生着无名火，依着她的性子，这次张村之行很可能要泡汤。正犹豫着待会儿该如何说动李倩，却听房门轻响，李倩收拾齐整地出来，到门厅蹬上鞋子就往楼下走，丁晓野在背后叫她，问她到哪里去，李倩说，张村啊，冯军不是正等着咱们吗。

丁晓野悬着的心这才落地，忙随她下楼。拐过小区门口，远远地看到冯军那台别克商务车停在便道上，冯军站在车旁边，一边吸烟，一边盯着街边眼花缭乱的广告招牌乱看。李倩原本走在丁晓野前面，看见了冯军，脚步就慢下来，随后她把手伸了出来，很自然地挎住丁晓野的胳膊，丁晓野有些不习惯，挣了两下没挣开，就随她去了。

两个人到了车子跟前，冯军还没发现他们，丁晓野打声招呼，冯军转过头，突然没头没脑地夸赞起天气来。丁晓野抬头望天，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似的。这座城市有较重的雾霾，尤其是在冬天里，难得遇到几个响晴的好天气。丁晓野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掏出口袋里的烟点上，又随手甩给冯军一棵，两个人就对着街边林志玲的巨幅广告牌喷云吐雾，李倩这会儿拿出手包里的唇膏对着倒车镜在涂嘴唇。丁晓野瞅了眼车子，车子里似乎没有别人，就问他，怎么就你一个人，说好不是带上一个过来吗？冯军说，人早到了，等了半天不见你们过来，到街对面超市逛去了。说着就掏出电话拨号，嘴里叨咕着也该回来了。刚接通了信号，丁晓野就听到身后有手机音乐响动声，回过头便看见来人，丁晓野一下子愣住了，那人瘦脸窄肩，却是冯军的老婆张冰。

照例是丁晓野开车。冯军有轻微的腰突，平时开短途还可以，时间长了就有些坐不住，所以稍远路程的出行，车辆驾驶只能是他一个人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