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5月27日,9点40分,高岛真一离开了中国。当飞机在跑道中滑行时,他流下了几滴眼泪。高岛真一是一名在中国演戏的日本演员,在中国生活了15年,因为最近几年接到的戏越来越少,无法维持生计,他被迫离开了中国。
?高岛真一称自己为“中国制造”的演员,从2004年接第一部戏后,他总共参演了80部影视作品,是抗战剧中的“日本人”专业户。这些作品,很多都是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比如管虎的《斗牛》《厨子戏子痞子》《八佰》,宁浩的《黄金大劫案》,郭帆的《流浪地球》,电视剧《红色》《闯关东》等。
6月14日,高岛真一在日本老家接受本刊记者的视频采访,因为家里没网,他还特意跑到附近的餐厅。高岛真一的中文非常流利,他说这是“拼命背中文台词的结果”。采访当天,他戴着一副眼镜,胡子有些发白,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戏称自己是“大肚子的老头子”。
高岛真一在《红色》中饰演木内影佐
以下为高岛真一的自述:
我是2003年12月3日第一次来到上海,当时我的老板想在中国做生意,让我先去上海学一些汉语,考察一下上海的情况。一年后,我的老板放弃在中国做生意的计划。他跟我说“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一些剧组里演戏了,而且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所以成为了一位专职演员。
我参演的第一部戏叫《我的母亲赵一曼》,那是2004年的冬天,一个演员副导演来我们学校找两个日本人去串一场戏,演一个查中国人身份证的日本警察。那个现场非常好,导演说“安静”,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后来我发现中国的片场并不都是这么安静的,之后只要有机会,我就去演戏,也不问片酬是多少。那时候,在上海拍的年代戏、抗战戏还是比较多 的。
拍宁浩导演的《黄金大劫案》时,一位副导演在现场看到我,对我说:“你是高岛真一吗?”我说:“我是。”他看着我说:“你很有名。”那时候,在上海的日本演员很少,每次剧组需要日本演员,那几个经纪人都会说一个名字“高岛真一”,所以我想他是误会了,觉得我很出名。
后来拍完这部戏之后,宁浩导演在外面抽烟,亲自过来我的身边,跟我说“谢谢您的表演”,我非常感 动。
我不会觉得在中国扮演日本鬼子,就是抹黑日本,有的日本演员会考虑自己的形象什么的,不想演这种戏。我记得有一个电视剧,剧本写的是我呵斥一个小孩子,他吓得大声哭泣,另外一个日本演员强迫这个小孩喝水,这个日本演员不想这样演,拒绝了。但是我无所谓,我会按照剧本的要求演,因为我是演 员。
在我演过的这么多戏中,我最喜欢也是最令我惊讶的一部戏是管虎导演的《厨子戏子痞子》,我在里面演一个日本军官,一个不穿上衣的刺青红人,有点夸张的那种角色。
?《厨子戏子痞子》上映的时候,正好我在上海拍《红色》,上映了以后,我去电影院看,看过之后觉得很好玩,但是在网上几乎找不到我那个角色的评论,看到的都是对黄渤和张鲁一的评论。我觉得很悲哀,我失败了,那么好玩的角色,一点反应都没有,肯定是我做得不好。
高岛真一在日本老家的院子里
我和管虎导演合作的第一部戏是《斗牛》,我也不知道是谁推荐我过去的,刚到剧组时,我和其他几个日本人一起去管虎导演的房间打招呼,我看到个子那么高、光头、一个很有个性的导演。我还在管虎导演旁边注意到一张肖画像,上面画着一个躺着的人,是黄渤,那时候我不认识他的名字,但是我看过很多他的戏。我非常喜欢黄渤的表演,他是这部电影的男一号,我很想跟他合作。
中国剧组找日本演员,要求特别简单,就是会说日语就好。还有的剧组,直接找在国外住了几年的中国人扮演日本人。有一个电视剧,我和一个会说日语的中国演员演对手戏。我说日语台词,我是日本人,当然我的日语还可以,但是对方说的日语台词就是乱七八糟的,很搞笑。我忍耐了,因为说也没用。可没想到的是,导演竟然对他说:“你的日语很好,在哪里学的?”听到这个,我绝望了,拍完回家的路上,我真的哭了,想:“我的意义在哪儿?”
后来,就慢慢习惯了,遇到这种演员还是自己调整心态,但我也会根据现场的情况,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
我记得有一次,一个不是演员,但在日本生活了很久的中国人和我们一起演戏。他在现场说日语,但是嗯嗯啊啊停顿太多,剧组的另外一个中国演员跟他拍完一场戏以后,立马来到我跟前说,我跟你说台词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跟他一起演戏,我接不上,他什么时候说完台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建议那个会说日语的中国演员,不要說日语台词,因为其他中国演员都困扰,怕接不上。最后让他说了中文台词,现场又回到那种感觉。
我觉得我们日本人演日本军官,和中国人演日本军官还是很不一样的,中国演员的方式就很简单,演坏人。但是我不是演坏人,只是演日本人而已。
很多中国人拍的抗战片说实在的,都差不多一样。但是我在日本看了姜文导演的《鬼子来了》,他拍戏的方式很特别,最后到片尾的时候,我自己都讨厌日本皇军的那种感觉。后来我在上海戏剧学院看了《鬼子来了》的话剧,发现它和姜文导演拍的电影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姜文导演在后半段自己加戏了,所以,我觉得他的才能非常的好。
之前,我经常会接到中国网友要我“不要演日本鬼子”的评论,但不演日本鬼子几乎没有工作,真的。
我最近一年只接了两三部戏,我不住在北京,住在北京的日本演员可能有些工作,而且有的是配音的工作,所以,可能他们可以坚持一下。
?住在北京的几个日本演员跟我说过,“你的片酬很低,你可以拿多一点,剧组喜欢片酬高的演员”, 我每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都感觉不好。一个演员也曾经跟我联系,说有跟我合适的角色,要推荐我,要我的资料。过几天,他跟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剧组要片酬贵的演员”,这是什么逻辑?不是说著名的,也不是说演技好的,只说片酬贵的……是剧组觉得片酬贵就是好演员?或者演员副导演要钱,所以,必须片酬高吗?
在片酬方面,我都是很自然的,都是把资料递给他们,他们说给多少,“好”,我都能接受的。可能在中国,需要大声地说“我要多少钱”,没有的话,永远都拿不到这么多钱。我在这方面的确没有努力,努力使自己的片酬高一点。
一个记者曾经采访我,问我在《红色》里的片酬。我说,天天都有戏,我拿到了12万。当时他露出了没想到这么低的表情,但实际上,当时对我来说,12万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但我也听说,在北京的几个日本演员,他们接这种戏,会要到30万到50万。我听到之后就觉得“真的假的”,但确实有这种人。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我的片酬低。我现在的片酬是一天3000-5000元,如果每天都有戏的话,收入也不少,但是经常会出现一两个月接不到一部戏的情况,尤其是最近三四年。我觉得原因可能是中国的影视剧喜欢扎推,一个题材成功了,大家都跟风拍,这几年是网络剧多,年代戏拍得少,需要我们的角色也跟着变少。
好几次我都差点熬不过去,快交房租的时候,没钱,特别焦虑,正好有一个经纪人来找我拍戏,拍了几天,赶紧把房费交上。开始,我在戏剧学院附近租的房子3800元一个月,但房东要涨到4000元,我接受不了,就搬到青浦区,租了一间2700元的房子。后来,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一个日本演员,说我的房费可能下次要涨到4000块钱,他跟我说“那么便宜”,我听到后,都崩溃了。
我4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母亲走了,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我跟我父亲的关系不好,中学的时候,我参加县里的撑杆跳比赛,拿了第一名,特意把奖状放在家里最明显的地方。父亲回家时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进房间了。他那时候,对我一点关心都没有,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加上为了省钱,我待在中国的十几年,几乎没回过日本。我的签证需要我每三个月去一次国外,我就在离上海最近的地方找一找,因此,最常去的是韩国的济州岛,上午出发,中午在济州岛吃韩国菜,下午回到上海,来回不到一千块钱。
我这几年确实很辛苦,十分不稳定,每天都担心下个月有没有工作,没有接戏的话,房租怎么办。这种很紧张的感觉太恐怖了,我很恐惧这种生活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高島真一与导演管虎合影
?拍《斗牛》的时候,很舒服,因为大家都一样。包括黄渤也都是和我们一样,在外面换服装。黄渤脱裤子脱到只剩内裤的时候,群众演员还在那边拍照,黄渤说“别拍别拍”,是这种感觉。那时候,主要演员、群众演员、导演都无所谓,大家都一样排队打饭。现在不一样了,演员仓出现了。主要演员、特约、群演,大家的区别非常明显,现在黄渤来到现场肯定在演员仓里面换衣服什么的,你肯定看不到了。
我非常感谢的一个导演就是管虎,因为只有他找我的时候,会说找演员高岛真一,其他的就是找日本人,找会说日语的就行。
他在上海拍《八佰》的样片时,一个副导演找到我说:“管虎导演在上海拍片子,你过来吧”,让我再带过来两个会说日语的人,没有片酬。我帮他们找到了两个人,一起到了片场,管虎导演见到我,很开心地说:“今年年底或者明年我们拍《八佰》,高岛你必须要过来。”当时,我就把自己的经济情况坦白地告诉了他,“我真的没钱,我可能坚持不到年底”,当时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尴尬。
后来,管虎导演让我一起去他们的宾馆,对我说,下半年他要拍两部戏,一个是《鬼吹灯黄皮子坟》,一个是《八佰》,这两部戏,我要让高岛赚钱。拍《鬼吹灯黄皮子坟》的时候,他们给我订的片酬是一天一万,对我来说很好,但只拍了两天,我拿了两万块钱。
以前拍《斗牛》的时候,管虎导演的团队人比较少,非常舒服,但是《八佰》这个团队太大了,他也管不了什么。他主要是创作的,钱都是其他人管的。
好的剧组,导演、工作人员,包括主要演员,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呆在这样的剧组里,辛苦也很舒服。印象很深刻的,就是我在《黄金大劫案》的剧组,我在现场拍两天,有一天非常地热,待命的时间也比较多。但是我感觉到宁浩导演的团队是为了达到导演的效果,在现场跑来跑去,走来走去的那种感觉。不是那种为了钱的感觉,他们需要拍好的作品。
3月中旬,我到北京给《八佰》配音,结束后,管虎导演邀请我们几个日本演员一起吃火锅。我告诉他我在中国待不下去了,他喝醉了,抱着我的头,念着说“给高岛一百万,给高岛一百万”,虽然是一句醉话,但是我还是很感动。最后,他对我说:“我爱你”,我也对他说:“我爱你”。尽管两个老头子互相说“我爱你”,有点恶心,但是我觉得很开心。
我走的时候,特意带走了我和管虎导演合作的《厨子戏子痞子》的剧本,《红色》的剧本,还有和发哥(周润发)之前合作过的一部戏的通告,上面我和发哥的名字是一起的。我觉得我在中国15年不是白住,拿到了很多很珍贵的东西,就像我之前在采访中说的,感谢中国这个国家,因为我没有来到中国的话,我不会做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