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并作:中西方环境史的起源及展望》译介

2019-07-03 04:51韩昭庆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人类环境研究

韩昭庆

原书作者是耶鲁大学历史系的濮德培(Peter C. Perdue)教授,2012年他受复旦大学“光华人文杰出学者讲座” 项目的赞助,到历史地理研究所做了四次报告。按照该项目的要求,需要申请人在做报告的基础上,写成一本书,一方面记录下他们在复旦校园所做的学术思考,同时也让更多的学人能分享相关的学术成果,以此促进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繁荣发展。其结果即表现为本书的问世。

原书的英文名可以意译为《中西方环境史的起源及展望》,译者接受三联出版社编辑的建议,为原书补充了4个字的标题“万物并作”。这个词语出自《老子》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其含义是指人类如果不对自然界横向干预,那么自然界就会按照自己的需要存在下去,而我就是立足于这样的视角和立场去反观世界万物的固有本性。引入这4个字后,与原书的书名相结合,意在揭示原书的主旨则是要系统的考察东西方如何去认识人类干预下的环境变迁的具体机制和过程。而实现这一探讨的前提则是,以老子的思想演变为标杆,去认识和理解东西方在这一研究领域的差异。译者认为作出这样的补充,更有助于揭示人类在环境史变迁中所发挥过的关键性作用,并更能凸显人类活动对自然所造成的不同影响,总结其间的利弊得失,复原大自然的本质。

该书由序言,第一章西方环境史的起源,第二章中国环境史的兴起,第三章环境史研究的尺度,第四章环境史与自然科学以及结论构成。在序言里,濮德培教授对环境史下了个定义,认为环境史是一门关注过去人类社会与自然界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学科,包括诸如食物、矿物、能量和气候等各种资源以及它们与人类福祉之间的关系;还包括通过人类劳动转化自然物质来维持人类生活的各种生产方式。当然,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核心论题,即任何意义上的人类财富都是经由人类通过劳动,加工自然物而形成的价值与使用价值的综合表现形式。故从这一意义上讲,马克思理当是环境史学的一位理论奠基人。环境史研究的内容包括农业史、城市生态史、工业革命对环境的影响、医学史、环境技术史、今日绿色运动的历史、环境思想和环境哲学以及人类对自然界负责的伦理观等等。提倡环境史研究应密切关注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和生态学等自然科学的新发现,以便了解独立于人类信念之外所存在的自然本身运行的模式,并在这一基础上反观人类社会形成以后环境变迁的新内容,才能揭示这些新内容的由来与机制,也才能探明人类在其间究竟发挥了什么样的正面和负面作用,也才能对人类社会存在的本质作出准确的学术定位。该书则主要关注人类在自然界中的活动,尤其是近代及现当代的人类活动所引发的各种生态问题,乃至生态灾变,并探寻如何去承担自己该肩负的环境责任。

该书第一章首先考察肇始于古代,直至 20 世纪发展成为一个专门研究领域的西方环境史的学理脉络。当代环境史源自两个学派:法国“年鉴学派”和美国“边疆史学派”,前者关注长时段的研究,以及自然界对人类社会所造成的制约作用;后者则强调近代资本主义对自然界的不断改造,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各种环境问题。该书着重介绍了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克(Marc Bloch,1886-1944 年)和吕西安·费弗尔(Lucian Febvre,1878-1956年),及其后的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年)等人的生平及学术思想,进而系统介绍了年鉴学派新秀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的环境史观和方法论。

布洛克有关历史研究的第一个原则是观察我们当代人生活的周边环境,以便提出相关过去的研究问题。布洛克反对将历史学者的工作与他对所处当代社会的经验人为地隔离开来,故而主张历史学者理当“倒着读历史”,以期解决由历史遗留下来的环境问题。对此,该书作者认为,布洛克是将历史地理和农业史相结合展开研究的创始人。同时,该书也中肯地指出布洛克思想的不足与缺失,即对生态问题未能做到全局性的关注和审视。因为在布洛克的表述中,土地的流转,动植物生息等环境要素似乎都处于静止状态,自然环境的存在似乎仅仅是对人类社会发展构成的制约条件,并因此而成为人类生存中难以掌控的障碍因素。“年鉴学派”的农业史学者们都习惯于认定,不管是欧洲的中世纪,还是近代,自然环境都是强加于人类社会的巨大制约力。

拉杜里的《盛宴与饥荒的年代》则是一本介绍长时段气候变化如何对人类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先驱之作。该书归纳和总结了近800年间人类应对气候变迁的经验与教训。环境史“美国学派”的创始人是特纳,他于1920年写成《美国历史上的边疆》一书,根据特纳的观点,不断向西部边疆地区的扩张运动产生了一个特殊的人群——美国人,他们崇尚进步、独立、不受社会习俗和政治法规的约束,追求个人自由发展。特纳不像“年鉴学派”的学人那样,强调自然力量对人类发展所构成的制约,他们反而致力于赞扬资本主义的驱动力改变了地貌景观,而且还在继续开发自然资源,以此服务于经济的快速发展。然而,20世紀60年代,随着自然科学家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一书的问世,才首次对环境史“美国学派”的学术观点构成了重大的冲击,因为该书引发了人们对工业和化学技术负面效应的关注。理智的人们开始注意到,正是来自人类社会这一系列的新事物,扰乱了自然界秩序,酿成了严重的环境问题,这样的新认识直接促成了当代美国的“环境保护运动”。原书中,接着还介绍了当代美国环境史学家威廉·克劳农(William Cronon)、阿尔费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和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的作品和学术观点。他们都明确地把对环境的关注当作中心议题去展开讨论。其中威廉·克劳农(William Cronon):《土地变迁:印第安人、殖民者及新英格兰的生态学》认为,早期的资本主义发展方式没有导致大型工业生产的集聚,却促成了土地利用方式的巨大改变。《自然的大都市:芝加哥和大西部》和他揭示欧洲聚落与新英格兰土地利用的转型一样,克劳农把资本主义的工业化和美国中西部土地利用的剧烈变化也联系到一起,揭示了其间的关联性。唐纳德·沃斯特在《帝国河流:水、干旱和美国西部的增长》中,演绎了一个由政治驱动的有关垃圾、压迫、暴力和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自然与人群进行控制的故事。

美国的“边疆学派”早期的研究通常都致力于赞扬美国的“富有”,而今逐渐认识到了自然对人类活动的反作用,这样的反作用足以动摇人类的可持续发展,甚至会酿成意想不到的生态灾变。从这一转变上看,当代美国的边疆学派和法国年鉴学派在学术观点和立场上正在悄然趋同,这就为环境史的深入探讨铺平了交流和对话的基础。尽管法国“年鉴学派”和美国“边疆史学派”的研究在许多方面依然互相抵牾,但是他们都关注人类和赖以谋生的自然产物及其生活的环境之间,确实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并为日后的环境史学者提供了许多可资借鉴的研究视角和方法,从不同的渠道对环境史研究的深化作出了有意义的贡献。

原书的第二章介绍了中国环境史自帝国时期以来到近代的逐渐兴起。濮德培教授认为,中国环境史有3个源头。

第一种是自然史的学术传统,或者是把自然界当成是文化产物重要组成部分的学术传统。人们可以从中国古代的诗歌写作、花园布局、游记和绘画等艺术形式中领悟出这一传统的客观存在。濮德培教授认为中国古典传统中的自然史始于神话传说中两个不同但互补的治理洪水的故事,即“大禹治水”和“女娲补天”,前者展示了人类与自然的抗争,后者则展示了人类对自然的责任,人类对自然造成了损害,人类就得承担起修复的责任。两者的结合才是中国传统自然观的真谛所在。濮德培教授在原书中进而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为例,对这两者的结合展开深入的探讨,意在说明中国人是如何对自然界展开深入的实践和研究的。前者体现的是中国人如何借助自然的属性去医疗疾病,后者则是强调凭借自然的规律,去加工制造满足人类需要的产品。

第二种则是对不同来源的自然资料的积累。这类资料主要来自对边疆地带不同自然现象的认识和了解,尤其是对西北和中欧亚地区的游牧民以及西南山民所掌握资料的表述。从司马迁对匈奴人的记述,到清代郁永河的《裨海记游》对台湾的记载,乃至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对新疆等地自然环境、生产生活方式的观察记录,都做了例举式的概述,意在表明中国人对类似资料的搜集和梳理,进而形成了中国对环境史认识的总体轮廓。即从家国天下的总体认识出发,将对自然认知的不同成果加以总汇,真正做到了求同存异。

第三种是对环境认识的书写形式,这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的习见论题。从当代环境史学者的角度来看,中国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成果具有从不同地理尺度分别展开观察分析的好传统。而这样的传统,正好是当代西方环境史研究中的一个明显标志。事实证明人类从来都是在不同的空间尺度上与自然相互作用,比如像农田这样的地方尺度,到大一些的河流流域、经济区域尺度,再到帝国以及全球的尺度,中国历史地理学显然是提供了一整套研究方法论,足以具体揭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尺度上,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关系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差异。不像社会学、人类学和经济学等许多其他社会科学,习惯于征引西方成熟的理论,而是按照中国的传统,去展开有别于西方学者的研究。因为其自身悠久的沿革地理传统,以及对地方文化的系统把握,使得中国的历史地理研究取得了令人叹服的结论,并与当代的西方环境史几乎做到了殊途同归。

该书中还单列一小节,专题讨论中国“禹贡学会”与历史地理学的关系。尽管许多讨论中国民族主义的作者都热衷于对疆域和空间范围的界定,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关注符号或者语言的使用,而不是通过历史地理的研究,实现国家对具体疆域拥有权的合法声明,濮教授对中国学人治学上的诘难,虽说是立足于西方观点说话,但是确实切中了我们的有些不足,即如何与实践接轨上的空缺,而这样的警示仍然不失去现实意义。中国“禹贡学会”在清带学人研究的基础上,发展成一门严格依赖实证研究的现代学科。这门学科严格界定(历史上)中国的范围,并引用帝国时期前人的说法,认为几乎包括了18世纪末清朝最大的疆域。这个范围包括了许多不同民族的生息区。中国民族主义的独特性源自其过去漫长的帝国时代,在地理学家看来,这么长的时期构成了他们宣称中华文明持续5000年历史的基石,这在世界上确实称得上是独一无二的。帝国遗风在中国国家界定上的重要性使得历史地理学成为讨论中国身份和疆域时的一个重要部分。“禹贡学会”对许多把自然地理与中华民族的特性联系起来的命题展开过持续地研究,包括政府权力的合法化问题、中央与边缘地区的关系问题、经济发展的推进问题、多民族性以及中国穆斯林的特殊问题等。但是中国“禹贡学会”的根本目的是希望通过对沿革地理的详细考证,为国家疆域的主张提供支持。他们解决了如何通过把中国的统一植根于土地与文化之上,去解决中华民族统一的紧要问题,并且为当代中国环境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原书认定,在20 世纪早期的环境史学者中,拉铁摩尔(1900-1989)显得令人瞩目,他的著作《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对中国环境史研究有着最持久影響力,并对其著作进行了重点介绍。濮德培教授认为,拉铁摩尔在构建宏大理论的过程中,非但没把人类当成环境暴力的受害者,反而在主张边疆成就人类的同时,依然坚持也是“人类创造了边疆”的信条。原书还认定正是拉铁摩尔才得以让美国人改变了他们的习惯性认识,从而对欧亚大陆东半部地区获得了正确的认识。也因为受到了拉铁摩尔的影响,当代的环境史学家才得以发现中国的历代王朝所启动的于制度改革、文化取向调整和军事策略的改进都与中国不同时期所面对的边疆危机息息相关。因而,如果忽略了这一点,当代的环境学家,就很难弄清中国历史演进机制中的环境因素到底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在濮德培教授看来,19世纪,中国在鸦片战争失败之后兴起的自强运动,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官员和学者对于自然的看法。他们不再寻求与自然合作的方法,也不再出于科学和诗人的好奇,或者地方控制的需要,去开展对不同地方物产的调查,而是必须迅速开采自然资源以抵抗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他们都认为自然可以像动物一样被驯服,而不是像敌人一样被征服,这样的认识恰好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与气质,与西方学人的看法拉开了差距。濮德培教授的这一认识,显然道出了问题的实质,中国学人理当有所吸取,西方学者理当有所自信。

在濮德培教授看来,“向自然开战”的想法显然是其晚近的命题,但濮德培教授对这一命题的提出归结于20世纪初中国政治的混乱。他认为,20世纪不断在中国大地上加剧的战争,使得“对自然开战”的想法逐渐占据了舆论的主导地位。按照这种想法,自然成为人类为了实现自身目的而需要战胜的陌生敌人。20 世纪的强国在追求快速工业化的过程中,通过类似武力征服的手段,对环境造成巨大的损害。直到 20 世纪最后10年,古典的生态思想才开始在中国复兴,人们开始理解可持续发展、自然的弹性以及与自然力量合作的重要性。类似理念的完善与健全,都会使得当前环境史研究取向获得了一系列崭新的内容和逐步趋于鼎盛的和谐景象。

必须指出的是,持续一百多年的中国屈辱史,显然不是中国的传统出了问题,而只能理解为西方列强武力裹挟的产物,中国学术思想的跌宕也不是中国学术传统出了问题,而是西方列强强加的产物。在这个问题上,西方本身就难辞其咎,而当代的中国学人更应该保持清醒的自尊和自信。

原书第三章考量权衡了人地关系分析中的不同尺度选择的得失问题,濮德培教授系统揭示了环境史学者们以如何通过地方、区域以及全球范围的观念去揭示各不相同的人地关系,再通过整合分析,以期探明以什么样的尺度去展开分析,得出的结论更接近于事实的真相。最后如何通过整合的比较分析,去复原人地关系的本质所在。原书中明确注意到两个有关尺度定义的关键问题,他们分别是:一、我们如何界定研究区域的范围?我们又是如何把他们与毗邻区域区别开来?二、我们如何把一个区域、一种尺度上的事件与其他或大或小区域和尺度的事件联系起来?不同的空间层级利用不同的方法来解决边界及其相互关系的问题。行政、经济以及文化的空间层级皆以不同的方式来划分一个帝国或者国家的空间。以不同空间尺度进行研究可以定义为微观史(microhistory)、遥联(teleconnection)以及全球边疆的研究(the study of global frontiers)。这些研究方法首先都会选择一个小区,对之进行或长或短的时段研究,然后在对这些区域分析的基础上,总结更大空间范围的历史过程。原书在本章中分别介绍了一些微观史的经典著作,其中包括罗伯特·丹顿(Robert Darnton)于 1984 年发表的《屠猫记》(the Great Cat Masarcre)》,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的《王氏之死》(Death of Woman Wang)、孔飞力(Philip Kuhn)的《叫魂》、萧邦齐(k. Schoppa)的《九个世纪的悲歌: 湘湖地区社会变迁研究》(Song Full of Tears: Nine Centuries of Chinese Life at XiangLake)以及濮教授本人对洞庭湖地区的讨论。荒政研究是一种遥联(teleconnection)的研究,也是一个代表性的例证。一次灾害或许只会降临到某个小区域,但是它的影响会扩散到更大的区域,并把不同的空间尺度上的研究结论联系到一起。原书为了规范遥联的研究,重点讨论了艾志瑞(Kathryn Edgerton-Tarpley)的《铁泪图》和戴维斯(Mike Davis)的《维多利亚晚期的大屠杀》对发生在1876到1879年的华北奇荒的考察。艾志瑞描述了导致山西饥荒的经济衰退的背景,主要关注江南地区的士绅和商人,以及英美全球救灾行动的组织者的救灾工作,揭示全球救灾组织起了更大的作用,她用饥荒以及国际合作救灾的故事,当作讨论中西方文化解读自然灾害的方法论差异。通过对这件事的考察,总结出了中西方很长时期以来特有的强大力量和信仰体系,在救灾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故环境史研究需要利用的是文化,而非定量的数据分析来研究。戴维斯的研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他认为,灾荒的根本原因在于全球气候变化,以及西方帝国主义对19世纪末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的破坏性影响。比如,厄尔尼诺现象导致降水减少,并减少收成,仅是一种外在原因,但是政府应对气候变化不力,才是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挨饿的重要原因。而英国在鸦片战争中极大消弱了清政府的财力,使得政府无力救灾,更是不容忽视的制约因素。因此,二人对导致饥荒的原因,以及救灾行动的效率方面的叙述,天差地别。但是他们都利用了创新的方法,把华北饥荒与世界背景联系到一起,这才是值得引起深思的关键所在。濮德培教授在肯定二人成就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的局限性,艾志瑞忽略了物质的因素,戴维斯则把所有的罪过归咎于物质方面的影响帝国主义造成的破坏,对二者的缺失,濮德培教授归结为二人皆忽略了对清朝官员的战略考虑。正是由于当时的清政府优先把更多的资源用于边疆国防,而不是改进华北地区基础设施的建设,这才导致用于救灾的财力不够。同时,因为道路交通情况很差,这才导致救灾物资无法及时运送到灾民手里,因而,全球的格局变化,显然对导致这场中国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大饥荒,更应当承担重大的责任。原书是希望通过这样的归纳总结,去提醒研究者要选用不同尺度的研究成果,展开跨地域的综合分析。才更能体现遥联层次研究的精髓。

对全球史的研究,原书重点介绍了理查德(John F. Richards)和斯科特的研究成果。理查德在《未终结的边疆》继承了特纳的美国边疆开拓史的思路,但是把他的研究范围拓展到全球尺度。在理查德看来,资本主义扩张以及社会组织的进化,是导致边疆地区环境遭到破坏的两个根本原因。而在濮德培教授看来,我们不应该仅关注国家和资本家的扩张,还应该关注原住民的回应,而土著的抵抗能力很大部分要依靠他们生存的自然环境,因此对环境作出的反应肯定与殖民帝国和资本家的反应会表现得各不相同,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恰好是理查德的局限。他以斯科特(J.C.Scott)《逃避统治的艺术》为例,介绍了他对生活在所谓“赞米亚”高原地区的人们与国家政权之间关系的系统分析。斯科特把生活在这些地区的人群看作是一群试图逃避和抵制国家政权的人。这种“赞米亚”社会的特点直到20世纪才消失。赞米亚的地理观以及对物流的关注,为把中国近代史与世界各地联系到一起提供了新的视角。为此,濮德培教授建议可从商品史、食物史的角度来重建超越语言、文化、地理和时间界限之外的全球环境史。分别介绍了发生在17到18世纪中俄之间的毛皮故事,18到19世纪之间云南普洱和福建武夷山区茶叶的生产和运销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中日之间有关捕鱼的斗争以及21世纪中国新兴的汽车工业等,这些都是对不同空间尺度进行环境史研究的新认识。指出环境史不仅是地方的环境问题,也是世界环境史问题的有机构成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濮德培教授雖说对所谓的逃避也做出了委婉的批评,但这样的批评依然显得有些模糊,事实上,土著居民对所处自然与生态环境的依赖性更大更强,所谓逃避显然是斯科特局外观察得出的映像,其中隐含着斯科特本人的民族偏见,这反倒是中国学者值得警惕的大问题。

原书第四章提出了一系列把环境史与自然科学研究联系起来的新认识。濮德培教授首先指出达尔文的进化理论认定:成功的物种延续需要仰仗对生存环境的高度适应,但该理论并没有暗示暴力斗争是进化的基本途径,达尔文本人也没有使用过“适者生存”这一概念。但其后的理论却被“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所误读误用。濮德培教授清醒地意识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理论产物,当然值得尊重,但说中国人误读误用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则是掺入文化偏见的误判,其骨子内忧虑的是中国的崛起对西方所构成的冲击,但却没有认真领悟中国人提出合作共赢新理念的传统哲理内涵。在此,我们显然需要对濮德培教授言之成理的部分做一个清醒的提示。一方面,自然界中的自然选择显然没有明确的目的性;另一方面,进化的过程与结果,同样不具有可预测性,其机制与结果必然具有不容忽视的随机性。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则是混淆了这样的关键问题,去误读人类社会发展进化的目的性和可协调性。为了证实这一新的认识,濮德培教授特意以DDT的发明和利用为例,展开了深入的分析和探讨。他的分析对认识达尔文主义的局限当然具有一定的歧视作用,然而DDT这个实例的内涵与实质并不是纯粹的自然选择问题,也不是人类社会进化的问题,而是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问题。因而他的这个实例显然超出达尔文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应用范畴,而是属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新领域。就实质而论,本身就确实存在着论证上的疏漏。阅读该书时,中国学者显然有必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原书也引入生态史的最新理论,并展开了相应的分析与探讨。生态史旨在系统理解较长时间跨度内人类与自然互动变迁的关系。探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持续机制,揭示受损生态系统的修复力,这两个新概念标志着生态史研究的新进展。指出生态学家研究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一个系统内物种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与该系统自我修复能力之间的关联性。其结论表现为,多数情况下,一个系统的生物多样性水平越高,它在遭受冲击之后,自我恢复能力就越强。这是因为,如果一个系统有多种生物,它们的抵抗力各不相同,一种干扰对于不同的物种的影响程度也各不相同。这样一来,外来的干扰就会在该系统种分散开去,其中的一些物种或许会死去,但是其他物种会抵抗这种冲击,最终确保该系统的稳定,这个生物群落从整体上还会或多或少按照原来的方式继续存活下去。如果只有很少的物种,而且其间的差别也不大,那么一次同等规模的意外打击,就会摧毁所有生物,并导致一场生态灾难。人类社会经常会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而培育少数作物,降低自然系统的多样性,以便提高它们的产量。但是有许多历史时期的例子显示,这种对于生产系统的过度简化,却会使相应的人为生态系统在应对自然的打击时,或者来自人类社会的意外干扰时都会表现出脆弱性来。濮德培教授以发生在19世纪爱尔兰的土豆饥荒来说明这一假设的可靠性。濮德培教授的这一认识对今天的生态建设而言,显然具有直接的借鉴和启迪价值,但人类如何将这样的认识实践化,则肯定会遭逢社会习惯势力的干扰。遗憾的是在这一问题上,濮德培教授显然没有做出有价值的警示。对此,中国的读者显然有必要辩证统一的去对待该书的得与失,而不应当生搬硬套。

“适应周期”最初是由霍林(C.S. Holling)和其他生态学家于 20 世纪 70 年代提出来的。霍林尝试解释生态系统的周期是如何在不同的稳定状态之间经历明显的转变的。在生态周期中有4个阶段。第一个阶段γ阶段被称为“开发阶段”,这个阶段被描述为在一片空旷的地带,物种之间在互相竞争的情况下迅速扩散,快速生长,比如一块草地。第二个阶段被称为“保持阶段”或者κ阶段。这个阶段,增长减缓,利益得到保存。(例如,一片“顶级森林”)我们可以拓展这种生物生态的模式,并应用到人类经济中去。对于经济学理论学者而言,r阶段描述了企业家们的活动,而κ阶段则描述了与官僚的合并。但是随着自然及其组织结构的整合,该系统会变得越来越没有自我修复力,即越来越容易受到外部冲击的破坏。之后,当一个灾难降临时,如森林大火、干旱、病虫害,或者是金融危机、财政危机和动乱等等,这个系统会转变到第三阶段“释放阶段”或ω阶段,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崩溃阶段。经济学家熊彼得(Schumpeter)称之为“创造引发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历史学家则称之为“改朝换代”。在崩溃之后的第四个阶段是“重组阶段”,或α阶段。在这阶段里,由崩溃释放的诸如营养等物质被放回原处,从而能够启动新一轮的生长阶段。先锋物种在被烧过的地方重新滋长,湖里长出新的植物,林草地也重新长出,一个新的阶段又开始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元素的不同组合,也或者是对以往过程的重复。适应周期的概念与中国传统关于王朝周期的概念之间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中国传统有关王朝兴衰的理论与关注生长、修复力丧失、崩溃和重组的适应周期之间具有相似性。不同之处仅在于一个发生在生物系统之中,另一个发生在王朝之间。适应周期当然根源于自然科学,而非道德层面,但是它描述的基本模式却与王朝更替极为相似。

在濮德培教授看来,黄河的历史可以为这种适应周期的过程提供一个绝佳的例证。但是也提醒人们注意,在考察黄河变迁史时,显然应加入人类为了政治目的,而有意识引发决堤这样的事件。那些为着政治目的干预黄河流路的研究,说明人类行为对其流路的影响与长时段生态过程的影响一样多,就其产生的后果而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不相上下。

通过对穆胜博(Micah S. Muscolino)《中国的战争生态学:1938-1950年的河南、黄河及其他》(The Ecology of War in China: Henan Province, the Yellow River, and Beyond, 1938-1950.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佩兹(David A. Pietz)的《黄河:近现代中国的水问题》(The Yellow River: The Problem of Water in Moder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5)以及张玲(Ling Zhang)的《河流、平原与政府:1048-1128年北宋中国的一出环境剧》(The River,the Plain,and the State: An Environmental Drama in Northern Song China, 1048-1128.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3部著作介紹分析了黄河与人类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其间就隐含着适应自然的周期递变的影子。

总之,该书讨论了中西方环境史的发展过程,既强调它们的共性,也注意到受历史、地理和政治决策影响产生的地方性差异。为此,原书极力提倡向历史汲取经验和教训。正如原书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都要回应我们今日关注的问题渊源,尽管我们比我们的祖先具备更多的科学和技术知识,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有道德、更善良。对过去人类的经验进行系统批判性研究,是我们所能持有的维护自然的唯一可行的依赖。为此,濮教授认为,必须把过去的历史纳入我们将来对环境的讨论之中。

译者认为,该书通过开展中西长时段的比较分析,阐释了环境史起源的中西方背景,其研究内容及研究目标,连同其推介的环境史写作思路和方法,由于有具体的精准案例,因而原书具有很强的可借鉴意义,可以成为是近年出版的类似著作的查阅、征引指南,因而特此推介。具体而言,该书有以下几个鲜明的长处。

一、视野开阔。该书采用中西比较的视角,参考了近120种中英参考文献,可供指南之用,确实做到了实至名归;从作者的学术背景来看,他可以阅读14门语言,并长期耕耘在世界史和中亚史的研究领域中,积累了渊博的学术素养、深厚的西方史学功底和一定的中国史学基础。长期以来,由于语言的阻隔,我们对西方环境史的了解极度贫乏,尤其是除英语之外的其他语种国家的环境史,更是不甚了了。这样的缺失与我们所处的中国崛起的新时代很不相衬,故原书重点介绍的法国环境史研究无疑是当下的紧迫需求,并可望为今后的环境史研究发挥助推之力。

二、原书贯穿了实证分析法,全书内容丰富,篇幅虽小,但思虑精深。作者从公元前四五世纪的修昔底德斯(Thucydides)和希罗多德斯(Herodotus)这两位西方史学鼻祖的著作入手,一直到跨入21世纪,在这样的漫长历史跨度岁月间,真正做到了深入浅出,令读者不得不折服其学养的深厚和结论的可信。因为该书不仅选择性的凝练介绍了中西方环境史学者的著作、典型的事件和历史故事,而且对整个事件或研究还进行了提纲挈领式的透皮解说;然后再对其研究思路和方法进行评价。与此前那些充斥着枯燥理论、晦涩难懂的词语和迂腐的伦理教条的环境史著作,自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和反差。该书有关环境史的理论是在对一个个鲜活的案例进行实证研究的基础上提炼总结而来。每个故事背后都隐含着丰富的经验内涵,并暗示着缜密的逻辑关系。

三、独特的研究视角。尽管原书中提及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许多中国历史故事或者人物,这一切恰好与环境史息息相关。一经原书的提示,我们必将极大地开拓我们的视野,看到了此前诸多被忽略的事情。尤其是原书对中国历史地理学在解决中国及中华民族的统一问题的过程中,曾经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原书还认为,可用霍林等生态学者提出的适应周期理论去阐释历史时期黄河的变迁;指出环境保护并不是源自西方,历史时期中国早有这样的理念和行动,仅仅因为他们力量太小,无法对付更加强大的组织,而无力回天;原书还匡正了此前对达尔文思想的误读,特别是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批判,都可以使今天的读者感到耳目一新。不过,原书中隐含的某些文化偏见,特别是隐含的对中国环境史归纳中所透露出来的偏见,也值得提醒我们的读者保持必要的清醒和批判。

四、原书逻辑结构严整。原书行文能做到环环相扣、层层推进。举例言之,在第一章里,从修昔底德斯(Thucydides)和希罗多德斯(Herodotus)这两位西方史学奠基人都在著述中置入自然环境和自然力量对战争过程产生影响的内容入手,分析他们对环境问题的关注,认为他们为日后历史学者的分析确立了一套分析规范。如修昔底德斯记述了在雅典与斯巴达之间进行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受瘟疫的影响,迫使战争陷入僵局。濮教授据此认为,修昔底德斯对疾病对历史事件产生影响的逻辑分析开创了环境史研究的先河,其中几乎包括环境史研究的众多主题。他描述了一次自然变化的过程及其对人类身体的影响,接着考察了它对社会和心理产生的影响,并把这些影响与战争的经过联系起来分析,通过这种方式,把生物、个体、社会,以及军事的思考都融入了一个故事之中。

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斯则描述了公元前513 年,当古波斯帝王大流士试图入侵西亚(今乌克兰地区)的草原时,他遇到了一群被称为斯奇提亚人(Scythian)的游牧战士。希罗多德斯详细记叙了斯奇提亚人的生产方式,以及他们的族群社会与草原环境之间紧密的联系,希罗多德斯直接把斯奇提亚人的社会和心理的特点与他们居住的土地和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和修昔底德斯一样,他解释了军事行動与环境因素冲突产生的结果,直接影响到战争的进程及后果。濮教授把希罗多德斯对斯奇提亚人这一中亚区域史上最早的游牧民族的描述与后来司马迁对匈奴人的评论进行了比较。司马迁把中亚地区与汉代打了一百多年仗的匈奴人描述成无法被来自定居地区的大量军队战胜的“移动的战士”。这些有关定居帝国与游牧民族关系的分析,显示了环境史与边疆史之间的紧密联系。我们通过考察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人群在相遇地区所发生的冲突,可以理解特定的环境是如何塑造社会、影响军队和经济的。中西方研究边疆地区的历史学家皆提供了大量的文献来考察这样的互动关系。希罗多德斯和司马迁这两位历史学人都提到环境与集体心理和战争之间紧密的联系,随后濮教授介绍了与他们持相同观点的后世两位历史学者的作品,他们是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1332-1406 年)和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 年)。两人都著有有关帝国兴衰史的鸿篇巨著,并且都非常关注草原游牧民族对定居帝国政权的影响。他们继承了希腊史学家的古典传统,书写大尺度的世界帝国史,并把这种对自然的分析延伸到了对中东和欧亚大陆的分析中。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快餐”文化、“碎片化”文化的时代,很少有人耐心细读大部头的典籍,故今天的学者介绍以往经典著作的过程显得尤为重要。学者如何通过自己的阅读理解,从冗长的原著中提取深邃的道理,并通过三言两语让普通读者即刻明白,产生共鸣,甚至把书中的理念化为行动,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尤其是今天,当我们的人口已达65亿,面临全球气候变化、资源匮乏与我们日日更新、需要耗费更多资源的生活方式构成一对尖锐的矛盾的时代,那么思考我们人作为自然的组成部分,我们个体、组织应该采取的行为无疑是环境史的一个核心话题。习近平总书记在最近召开的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强调,生态文明建设是关系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根本大计,并指出,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必须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要全方位、全地域、全过程开展生态文明建设。译者认为,环境史学者对此理当责无旁贷,从历史的维度来丰富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内容,那么,这本书无疑可为我们提供一种写作的范式。

当然这本书也有一些小的瑕疵,虽然作者可以阅读14门语言的著作,但是书中直接引用的语言主要为英文、中文和法文,在介绍中国环境史研究方面,也很少引用中文撰写的研究成果,而是大量引用英文的著述,在介绍西方其他地区的研究时,同样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此外,他深受拉铁摩尔的边疆学派的影响,强调边疆视角在环境史研究中的地位,但是当我们运用这套理论来研究中国时,这样的视角可能会存在一些问题,因为中国与美国“西进运动”开拓边疆的历史具有本质性的区别。将两者等量齐观,其间必然存在着不容忽视的文化偏见。类似的情况在该书中尚多,在此特意提醒读者保持必要的警惕和批判的立场,决不能盲目倚重境外学者,失去警觉,更不能忘记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

[责任编辑:吴才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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