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众(土家族)
回溯百年,张家界市永定区王家坪泰山庙前山风推搡,松涛如啸。清瘦的李尧夜阑披衣而立,日间与文友吟诗泼墨、投壶燕射的情形犹在眼前。命运多舛、仕途不畅的李尧在家乡泰山庙创办天香诗社以来,邻近各县的文人墨客和社会名流从者云集。一朝浮沉,千年文事。《天香诗集》终于面世,人们争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李尧以自己的文章道德遏止了流言讥语,开启宏盛文风。
天香诗社十年磨卷,李尧以文入世,近天命之年中光绪丙戌科进士,远赴云南罗次县居官十余年。
山水有灵性,李尧他们的吟诵让承载了天香诗社的这块土地日益厚重。文风日盛,人才辈出,百余年前当政知府亲题“九都文化之乡”匾额,对这方钟灵毓秀的土地着意褒奖。
先贤们留下的印记已成为这一方土地不可湮灭的刻痕。文化只会以一定的形式蛰伏或延续,绝不会消亡和遗失。如同冬眠的种粒培进春天的沃土,如同散乱的音符黏合美妙的乐章。王家坪,一个受困于地理偏狭、资源匮乏、劳作单一的山乡,一直在百年文脉的旗帜下发酵、突围、着色,从“九都文化之乡”蝶变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走进王家坪,很多思想可找到源头,很多力量有了出处。闯进眼前的风雨桥、吊脚楼、水碾房、榨油坊,萦绕耳际的山歌、号子、渔鼓、道情,心里钦慕的耕读习气、淳朴风俗,在这里都被一一接纳。任何一种符号都没有陌生感和排异性,它们在田间地垄徐徐行走,在阶前屋后欢快跳跃,在炊烟暮色中不停闪现。
一嗓子山歌亮开,王家坪的脸面就露出来了。歌调子是约定俗成的,词作大多由歌手信手拈来,即兴创编。站在田地里的男女老少直起身子擦一把汗水立刻就是仪态万方的歌手。众多的歌手血液中流淌着先祖的直率和谦逊,他们触景生情借物喻人以事说理,他们的歌谣节奏明快,动人心弦。祝酒歌、放排歌、打夯歌、洗衣歌、哭嫁歌,盘歌、情歌、寿歌、喜歌、丧歌,气势豪放,表白含蓄,谦逊大方。这些歌,没有消沉只有自豪,没有自私只有大爱。听到歌,节日的吉祥、丰收的祝福、团聚的欣喜突然扑面而来。
舞蹈是歌谣的天然伴侣。王家坪人都是与生俱来的舞者,他们的劳动、祭祀、休憩都是舞蹈的语言。俯仰天地,薅草敲锣把火辣辣的太阳压住了;举手投足,采茶舞把嫩生生的茶叶咬住了;眉目传情,抬花轿把羞答答的新娘娶来了。扬叉、背篓、提篮、索担、镰刀都是不朽的道具。这些从祖辈传下来的肢体语言,把他们带进了穿越远古的熟悉场景,讲述了祖先的生产生活。所有的苦难都在“哦哦咳”中消解,所有的技能都在“哟嗬嗬”中体现。舞蹈之后,他们和祖先一样无所畏惧。
对祖先的崇拜需要记忆和蓝本。一些神秘的习俗被发掘出来,并贴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标签。高花灯、土家糊仓、土地戏、草龙灯,蔓延大地,根错节,和庄稼一样拔节繁盛。高花灯转起来,竹篾和糙纸扎起五彩灯,四周綴满了人物和故事,东起西落,进去“半边月”,出来“大团圆”,“太极圈”“九连环”“织篱笆”,变幻无穷的阵形寓意深奥。糊仓表述着质朴、简单、明了的愿景,绿油油的秧苗栽满田亩,人们争相往别人身上涂上馨香的泥土,那是互致劳动的敬意,那是关于秋天收成的祝颂。在庄严的仪式和优美的舞蹈中洒播良好的祝愿,坚硬的生活柔柔地软化了。
单薄的风景在冷峻的注视下,会因为冷却而遗忘。此时,文化就是一袭御寒的大氅,一脉加温的暖流。它们相拥、互补、融合,风景开始有了声音,有了色彩,有了嚼劲,有了念想。文化开始流动、聚合、进化。
王家坪九都文化绵长的生命力和独有的感召力,唤起了人们内心的认同感归属感,众多的人涌入这块沉寂已久的土地,百年文渊一丝一缕清出脉络,李尧们释卷长吟的场面渐次还原。土地开始生动而活跃。
那么漫长的路,那么繁多的史册,从没有缺失文化的行吟者。或苦旅,或长隐,或傲立。咏扬情怀,叹惋聚合,感慨风云。愈是周遭的暗淡,吟诵愈是成为一抹亮光火星。历经千年不屈不挠不消不沉的吟哦,铸就了内心坚韧的固守防堤和铮亮的青铜剑气。
远隔了千重山万重水,一根乡弦就穿透时空的萧墙;面临了坚船利炮杀伐声近,一声呐喊就警醒沉睡的雄狮。大至封疆固土,小到凝聚人心。总有一种深沉而厚重的沉积坚实地根植于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方土地,让我们的时代沸腾、民族振兴、土地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