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丹(蒙古族)
想起那座美国南方小镇,安·阿特金森的绚丽面容浮现在眼前,那真是再清晰不过了。这位姓阿特金森的白人姑娘,当时在小镇唯一的中餐馆当女招待,金鹘上工次日就见到了这个明艳惊人的得克萨斯丫头……
他在后厨一切准备就绪,单等上客出菜,安走进厨房取洗好的干净杯碟。
“Hi,miss!”金鹘向安打招呼,看着明艳得有些吓人的安,身穿黑褲子白衬衫工作服从容走来,他有些错愕。
安的浓密金发随便束在脑后,明净的蓝眼睛目光温和,白衬衫塞进裤腰里,乳胸坚挺,蜂腰往下是性感的浑圆丰臀,穿平底鞋的双脚走路脚尖儿有些朝内,抹了腮红的粉嫩脸庞,通梁长鼻子引人注目。
“叫我安,先生。”安灿烂地笑笑,走近他,涂得鲜红的嘴唇之间,整齐的白净牙齿泛起晶莹毫光。
“你是新来的,厨师?”
安不知怎么就对金鹘产生了兴趣,两手提着装满杯盘的沉重塑料方筐,闪动着明亮蓝眼睛,盯住他没话找话,就是不走。金鹘也乐意多聊几句,安是那种少见的年轻白种妞,漂亮得不像是真人,而且表情真实平和。
白人居多数的北得克萨斯,得州佬是出了名的粗蛮无礼,三K党总部就在26英里外的达拉斯城。
金鹘也对安有好感,不单因为她好看。他指指亮洁的不锈钢工作台,示意安把塑料筐放上边说话,安顺从地照办了。
她扑闪着上翘的金色长睫毛,钴蓝色大眼睛充满好奇的涟漪,很像微风拂过极地大奴湖的清冽湖水。安身高5英尺8,挺拔丰腴,手臂汗毛似金针般根根闪亮。
“你从韩国来的?”安显然想闹清啥事儿,接着又发问。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韩国人呢?”这种把他误认成韩国人的情况已碰上多次,他想听听这友好的得州白妞儿怎么个说法。
“你应该是的,我看你又高又壮实,我喜欢个子高一些的强壮家伙,你的英语口音好听,别的亚洲人不这样。”安说到这儿,脸颊飞起红晕。
金鹘觉着这白丫头恐怕出毛病了,他到瓦科斯哈切尔不过22小时,10多分钟前才有幸一睹安的芳容,她这轻机枪般的长点射差点击穿“心理防弹背心”,让他丧失作战能力。
他不安地盯住安的两只蓝眼睛,发现其威力不亚于130毫米双管加农舰炮,轰击装甲舰船那是又远又准,金鹘决定避其锋锐,迂回航线。
“那好,小姐,你真想告诉我一点儿情况?”他想边打边撤。
“肯定的呀,你想知道点什么?”安蓝蓝的明亮大眼睛直视着他,看来不击退安是撤不出战斗了。
“你大概19岁了,是吧?”他拉开了突围架势。
“就要20岁啦。”安截住他去路,插了一句话。
“那好呀,年轻女士,我就想知道你是哪里人,还有你和男朋友们的事儿,你愿意不……”瞧着安窘得抿嘴苦笑,白净的脸一片粉红。他暗觉侥幸,于是阴险地为侧翼迂回得手而自鸣得意。
“我是哪个民族?我想我应该是英格兰人,我没有许多男朋友,就一个。”安老老实实回答他的亵渎讦问,但否认有很多男朋友,说是只有一个。
她还说,她应该是英格兰人。这白丫头的认真诚实使金鹘感触挺深,好一阵子,他才开始第二次冲锋。
“我不怎么乐意打听私人秘密,尤其是女士们的私事,但我肯定你不是英格兰丫头,看看你的日耳曼鼻子!”金鹘当然是乱讲一气,于是谨慎地就此打住,等等安反应,再视情况改换穷扯的路数。
“我的鼻子?”安吃惊地摸自己的高鼻子,不知所措。“日耳曼鼻子?没人说我是日耳曼女孩,从来没有!”
金鹘当然是瞎编的,但那副假内行口吻唬住了天真的安;他招呼安走近一点,戏谑地捏捏这鬼子妞儿的高鼻子,尔后拍拍她屁股说话。
“去干活吧,女士,老板就要来了。”他提醒安该去干活儿啦。
安提着很沉的碗盘篮子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她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自此以后,每天早晨安来上工,总先进厨房瞧瞧金鹘,伸过“日耳曼鼻子”让他捏捏,再出去干前台的活儿。
日后,每当想起安这个白丫头,金鹘总有一种缺憾感。“这么好的姑娘干什么不行,偏干挣不上钱,又受气的中餐馆女招待?”他很替安惋惜不平,也许是中国见不到太多率真白种妇女的缘故?
金鹘天性偏冷,不怎么在乎年轻女性的接近,鬼子妞更加如此,只有这个安,一直萦绕心头,颇有些割舍不下。
后来的三个多星期,虽说他尽量保持距离,安却不吃“东亚文明”这一套;她依然故我,白衬衫黑裤子平底鞋,卷曲金发束在脑后,不描眉不涂眼圈儿,淡胭脂和猩红唇膏,不戴首饰,不拐弯也不加掩饰,就那么直冲过来,没话找话耗在金鹘那里,就是不肯离去。
大清早上班后,安照例先进厨房看他,伸鼻子让他捏,说些使他不知所措的“好言好语”。混熟之后,安就在他身旁挨挨蹭蹭,或是忽闪着蓝眼睛,瞧他娴熟地用中国式方形厚重菜刀切细胡萝卜丝儿,安一直担心地认为金鹘迟早会切掉自己的手指头,金鹘每天都要仔细磨过的纽约产Dykest大菜刀锋利无比……
顾客纷至沓来,集中出菜时,金鹘手忙脚乱,不得不撵走这缠人的“金猫”,他会伸出手臂揽安肩头过来,用硬胡茬儿的下巴颏蹭蹭安洋溢青春活力的粉脸蛋儿,要她离开,这时安就会“咯咯”地乐个不停,紧紧搂着他腰。
“好啦,好啦,小丫头,赶紧去干活吧,有人看着咱们呢!”说着他就松开安丰腴的身子,拍她屁股要她快去干活,说别人在看着她呢。
“我才不在乎!”说完,安就去前边大堂干她的活儿。金鹘皱着眉头看安的蜂形身影慢慢离去,在异国他乡,金鹘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这家中餐馆老板是个医生,早年来美的江浙人;管事的是他小舅子,自称原来在镇江标准件厂当助理工程师,瘦瘦的中年人;老婆挺漂亮,还起个英文名字叫作吉娜,原来是他厂里女工,也细瘦,双方不少亲戚弄来美国,都住一起,包了餐馆全部杂活儿;就是不会炒菜,当然也不会用美国话接待顾客,雇用金鹘和安她们几个鬼子妞就为这事儿。
上星期四中午,镇江助工叫金鹘出来,捏个小信封同他谈话,一副很恳切的模样。
“你看,金先生,咱们餐馆生意不大好,大老板对我也不满意……”他口气温和,无可奈何的表情。
金鹘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抽着烟听他兜圈子,他知道这家中餐馆是因为一条“大道消息”才开在这儿的。美国联邦政府要造一座高能粒子加速器,全国选了6个城市竞标,地处得克萨斯州发达区域的瓦科斯哈切尔是个小镇,土地便宜人口少,黑人比例也低,却紧靠北得州中心达拉斯城,中选的概率最高。
有心计的医生老板在原本没什么华人的小镇,开了家中餐馆,并搞来一批江浙亲戚包干;可这会儿“高能粒子加速器”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干活卖力,手艺不错,群众关系也好,我是打算用你的。现在就是工资问题,找你商量一下。”
话是空的,工钱是实在的,金鹘耐住性子听他怎么个意思。
“我的意思先一个月900美元,这就不少啦,我们在国内才挣多少钱?”镇江助工蛮有把握地报给金鹘工钱数,等他点头。
金鹘明白这镇江佬玩的是什么哩格儿楞。他一上工就被盘问来美国多久了,他多个心眼儿说不到两个月,镇江助工点着头走开,没了下文,今天他从这儿下手了。
其实金鹘在路易斯安那州干了一年多,月工钱已熬到1100美元,因为无法推卸的“家族义务”,才辞工来这儿的。找工作不难,到达拉斯每个月能挣1500美元,得克萨斯州的经济在美国排名第3位,工钱普遍高于排名45位的路易斯安那州,他顿生去意,不想听镇江助工讲下去了。
安·阿特金森的亲昵笑容忽然闯进他脑海,还有她柔软的身体,以及她唧唧哝哝的热乎劲儿,都很难割舍……
金鹘对这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白人姑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他对男女之情有很可靠的直觉;两个多星期来,就算是美国南方白妞,安的举止也相当过火,不过一到临界点,金鹘就止步收兵……
安至少4次问过他住哪儿,夜里谁跟他住在一起,金鹘都语焉不详,哼哼叽叽地混过去,就是不肯告诉她。安的不满转瞬即散,过不多大会儿,她又会笑盈盈地凑过来说话,这使金鹘深感触动。
“她从不生气么?”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要说安不会生气,或总对人这么友善,那也不是真的,金鹘曾制造机会领教了安的“折腾功夫”。
有这么个台湾留学生,据说在北得州大学念研究生,和这群镇江人很熟稔,隔三岔五开辆很新的日本产铃木吉普车,来餐馆溜达一圈儿,他一脸矜持浅笑,回答镇江华侨们种种不知所云的愚蠢提问。
金鹘听出这老兄半吊子,就没怎么搭理他,很快他明白了这位“台胞”的来意,他是冲着安这个漂亮得州白妞来的。
台湾同胞造访之后,镇江助工在傍晚正忙的时候,进厨房找金鹘搭讪着说话,不大正常。
“忙啊?今晚生意不坏呀;都是洋人顾客,大老板要表扬我们啦!”这一套过门儿金鹘都会说了,就是学不来他那镇江口音。
金鹘忙出菜,“嗄,嗄,”答应着,手脚不停。
“阿特金森小姐去哪里啦?没在你这里呀?”镇江佬像是要找麻烦;金鹘正想给他两句,安匆匆推门从大堂进来了。
她手执几份点菜单子朝工作台掩杀过来,金鹘瞟眼镇江助工,决定让安对付这位“台胞特使”。
安是美国白人,这儿又以种族歧视而恶名远扬,在北得州闹翻一个白人小姐,穿尖头高跟牛仔长靴、黑红两色格子衬衫的得州白佬们,会像阿拉斯加群狼——地球上体型最大最凶残的白狼——那样猛扑上来,镇江助工和那位被阿特金森小姐美色搞晕了头的台胞,能剩下零碎骨架就算走运。
“嗨,金,3个大菜单,要快一点儿!”安把菜单别架子上,说完就要走。
“你等等,年轻女士,老板急着找你呢。”他一本正经拦住安,她已忙得人仰马翻。
金鹘危言耸听地说给她,还指指尴尬的镇江助工表示不开玩笑,安困惑地站住,茫然地望着二老板,镇江助工基本听不懂美国话,对此金鹘确有把握,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这不,阿特金森小姐来啦,我告诉她,您有急事儿找她。”他抓住安一条胳膊,拽她到镇江助工面前。
镇江助工脸色明显变白,惶乱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呃、我——不找她……”
“您刚刚还问阿特金森小姐在没在我这儿……”金鹘操京腔接着演戏,肚子都笑疼了,脸色却一点没变。
“我不找她……我——随便问问的,看你忙不忙,有个非原则问题同你讲讲。”镇江助工全套高级政工师的正规打法。金鹘认为干助理工程师真是屈才了。
“那您是不找她啦?”金鹘有意抻着,又核对一遍。
“对,对,我不找她,现在,呃——不找她,要同你讲问题。”镇江助工赶忙点头同意。
“明白了。”金鹘做出才弄清究竟的木讷模样,转脸朝安讲话。
“那好,女士,听着,老板现在又不想找你了,说是就想跟我一个人说话,快去干活吧。”说完他推安后背,要她快离开厨房。
安站旁边这一阵儿,似乎看明白了他演的是哪一出戏,在金鹘推她走时,扭脸露齿慧黠地笑笑,還眨眨左边蓝眼睛,就像海军灯光信号那样,扭身走了,安的确是个懂事的聪颖姑娘。
这使得镇江助工大为紧张,他听不了美国话,更瞧不明白安眨动蓝眼睛传递的暗号。
“你同她讲‘撒肆情,嗄?她眨眼睛啥意思?”他扯住金鹘围裙追问。
“您说不找她,我叫她干活儿去。”金鹘言简意赅。
“她还眨眼睛——呃,给你看。”镇江助工觉着让人捉弄了。
“我叫她下班找男朋友去,别瞎转悠;逗乐儿呢。”金鹘视情况调整应对内容。
“男朋友!要出乱子啦!她男朋友‘似哪一个?”镇江助工脸色大变。急得也是,他这点助工本事充任“台胞信使”瞎撮合,不闹点儿小乱子才怪。
“阿特金森小姐有男朋友啦?他在哪里?”镇江助工力求查清真相。
“我哪儿知道,鬼子呗。白种小妞儿十三四岁就懂跟男人睡觉,安都快20啦,有个男朋友不奇怪呵!”金鹘防守稳健,一副无辜样儿,由不得镇江助工不信。
“那这样好了,我同你讲件事情,阿瑟要我同你讲讲的。他和阿特金森小姐相好了好久啦,是正式的男朋友,你懂我意思啦?”镇江助工亮出底牌。
金鹘装出专心的样子听讲,脑子飞快运转,琢磨怎样才不背黑锅,遭人后面捅刀子。
“我不认识阿瑟,他是谁啊?”他思量之后,还是断定假装糊涂最好。
“就是上次来的台湾先生啦。他英文名叫阿瑟,读博士生的嘞,学问好,人也蛮有钱的嘞!他开的日本车子你看到啦?跟我们都是好朋友,过去在‘伞安基喽帮我们不少忙嘞,他的事我不能不帮忙的嘞……”镇江助工说的那个西得克萨斯城镇金鹘知道,中文译作圣安吉洛,他老兄鎮江口音念得也蛮清爽。
金鹘默不作声,这种闲事纠缠来北美他还是头回碰上,心头火苗子渐渐蹿上来,他阴着脸,考虑怎么对付。
这个台湾阿瑟,汉名儿不知叫啥,有些不自量,慢说这是美国,安是得克萨斯白种丫头,就是台湾你也不能吓唬年轻闺女,叫她们甭跟别人说话逗乐吧?
台湾阿瑟给安献殷勤的阵势金鹘见识过,安在大堂换桌布摆餐具,或使吸尘器打扫卫生,镇江助工便使眼色,支走旁的闲杂人等创造大环境,台湾阿瑟出场……他或前或后跟随安侍奉左右,很像只台湾猕猴围着一头北极白熊转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也不怕让熊掌给拍着;台湾阿瑟扶眼镜那一脸尴尬笑容,金鹘瞧着都受罪。
这里边有个简明的道理,北极白熊一般体重超过半吨,台湾猕猴也就10来斤分量,谁能说通北极熊拿台湾猴当回事儿呢?安一准瞧不上印老蒋头像的新台币。安用不着在乎东海岛屿来的新富裕户,怎么说她也是个美国佬呵!
想到这儿,他心境多云转晴,龇牙一笑,用轻松口气和镇江助工说话。
“阿瑟煳拢上鬼子妞儿那好呵,有本事,我替他高兴呢!”
“你们北京来的讲话就是不文明!什么‘鬼子妞,应当称呼人家‘Miss阿特金森,也不用你帮啥忙,你不打横炮就可以嘞。”镇江助工倒是要求不高,看他那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气概,金鹘又是气又是好笑,台湾阿瑟大概给他开了什么空头支票,不然何以如此热乎地上杆子?
“我没有呵!”金鹘矢口抵赖。“我天天上工,你们都在,什么横炮呵?”
“你简直是横刀夺爱嘞!”镇江助工来了劲儿。“你跟Miss阿特金森讲外语,我们听不懂,你捏她鼻子、摸她脸,我们可是全能作证的。这位小姐也不像话,她同阿瑟搞恋爱怎么可以搂抱别的男人?群众对你反映可不好嘞!”镇江助工一番正义讨伐,旁人听了会觉得这个北京来的金鹘不是东西,一群点头赞同的镇江证人也不容置疑,问题恰好也在这里,于是Miss安·阿特金森成为焦点人物。
金鹘本来认为小事一桩,安是个和气好玩的白妞,她在公开场合自愿靠过来亲近起腻,无伤大雅,他也乐得顺乎人情,让她高兴。
安就是人们称道的那种金发碧眼白皙美女了,她年轻,也就20岁吧,容貌明艳秀丽,除了比亚洲女孩大两号,差不多1米76高,140多磅体重,旁的就没啥可挑剔的了。
对美国白种年轻妇女金鹘一向只看不沾,免得惹麻烦。可这位安·阿特金森小姐说也不行,哄也不行,吓唬也没有效果,她也啥都不提,只管跟你起腻,还总不生气,能拿她怎么着呢?
不过金鹘没像台湾阿瑟那样轻看了安,他也说不清怎么就感受到了安体内的不列颠海盗血统,还很真切。
现在镇江助工率领餐馆里镇江众男女把他团团围住,为台湾阿瑟讨公道,显然另有所图,他不能不认真对待。
金鹘估量一下形势,镇江助工一帮人虽多,但属乌合之众,得打掉台湾阿瑟这“一贯道堂主”才能安生;孤军苦战恐怕不成,既然事儿由安惹起来,那她就有义务帮金鹘脱险;当然也可以不这么办,他辞工不干走人就算了事。
想想又气得不行,他到底干了什么?成天忙到晚手脚不停,回住处洗过澡仍旧腰酸腿疼,不得不贴用很多“伤湿止痛膏”缓解一下。每星期一天休息,就是坐地铺上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他又不信这个!休息还没饭吃,他都没言声儿……思路逐渐清晰,他悟出对方更阴暗的深层心理,决定向“得州国民警卫队”求援。
快晚上22点半了,小镇不比城市,吃晚饭的客人已稀稀落落,厨房里也轻闲下来,金鹘预备下的各种配菜经煎炒烹炸后都卖出去了,架子上夹满出过菜的单子,生意其实相当红火,他感到异常疲惫。
大堂女招待们先下工回家,他看见几个鬼子妞进干货间,取她们的私人零碎,换上自己的衣服准备走人,安也在其中。
北美中餐馆是大堂服务人员从前面离开,并锁好大门,厨房的人走后边小旁门;干杂活儿的镇江华侨们去大堂收拾桌子,金鹘做员工的晚饭,这比出鬼子菜讲究多了,因为自己也要吃呢;他埋头仔细地干着,厨房空荡荡的。
“嗨,有人!”他一抬头发现安压着嗓子叫他,神神秘秘的,不知又要干吗。
“嗨,丫头。”他疲乏地应一声。
“今天可是真忙,不过——”安从她屁股兜儿掏出一把揉皱的美元零票,让他看。“我收了不少小费,能有100多美元呢。”
金鹘看见安衬衫领口扣子开了,他能很明了地看到她的深深乳沟和半截粉白乳房。
平时金鹘也许会激动一把,这会儿他只是努努嘴提醒安:她的奶子露出来了。安笑笑不理会,于是金鹘疑心安故意这么耗着吊他胃口,于是就想照例拍拍她屁股,撵她回家,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他忽然想起向“得州国民警卫队”请求“增援”的打算。
“嗨,安,这镇子就一家温蒂快餐店,你知道吗?”他语调中肯,安很振奋;金鹘从未以这样态度对安讲话,也不怎么正经叫她的名字。
“那当然了,我知道这地方,你怎么啦?”聪明的安察觉出他有心事,马上回话,并用她蓝眼睛严肃地盯住他脸看。
“那很好,如果你今晚有空,我意思是,我希望跟你一起喝杯咖啡,如果太晚了,如果你……”他显得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该不该让安卷进来。
“你说了那么多‘如果,今晚24点以后,我会在那儿的!”安不高兴地瞅他一眼,扣好衬衫领子,从旁门走入夜幕里去了。
安·康斯坦斯·阿特金森小姐占据临街靠窗户的4人火车座,在等候GinHoo,那高个子亚洲人的来临。她先叫两纸杯黑咖啡占住桌子,避免有人打扰,慢慢呷着苦味很浓的醇香咖啡,享受别人服侍自己的惬意,并不时望望窗外黑暗的街道。
她很有自信地耐心等候着。一进Wendys快餐厅,她直冲地下室的女盥洗间,对着镜子补妆,她发现除去嘴唇要再涂点口红外,一切都令她自己满意。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生动,很标准的得克萨斯美女。
她对今晚GinHoo从她衬衫领口偷看她乳房(是不是真这样,她并无把握)感到兴奋。她的双乳粉嫩坚挺,所以从不用奶罩兜着。
临下班她鬼鬼祟祟溜进厨房之前,低头看看自己胸脯,发现衬衫扣着看不见乳房,就又解开两颗小扣子,这下能看见一多半葡萄柚大小的乳房,她便走了进去。不能在餐馆再多解扣子啦,那就变成敞着怀的Street-Girl,会看到GinHoo的阴冷面色,又会拍她屁股,叫她Gohome。
原先安很为自己的宽肥屁股发愁,她羡慕海滩上细瘦的加利福尼亚浅黑型女郎;但听她诉说完苦恼,GinHoo摇摇头笑了,捏了一下她的“日耳曼长鼻子”,并且亲昵地拍拍她屁股,使她觉得很来情绪。虽然他没多说什么,但看得出GinHoo喜欢她的大屁股,于是就不再发愁这回事儿了。
安知道自己容貌不错,而且白皙性感,有本钱端出漂亮姑娘的倨傲架子,但两个星期来,她脑子里萦回着一个疑问:“这个金鹘到底是什么人?我老是随着他的意思改变自己的想法,这是怎么了?”但没有答案。
安原先偶爾喜欢涂蓝眼影和深紫唇膏,那天进厨房让金鹘捏鼻子,他却叉着她腋窝,要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指着她的深色“眼影、嘴唇”说她心脏病发作了……此后,安只涂淡淡腮红和洋红唇膏,不用其他化妆品。GinHoo还喜欢抚弄她卷曲飘柔的金色长发,她也就不再担心人们所说的:金发女孩要比其他发色的女人更愚蠢这件烦心事了。
安不想费力弄清楚自己想不明白的复杂美好感受,感觉很好就够啦。总之GinHoo这个谜团般的外国男人很讨她喜欢,安爱听他语法规整,用词讲究的外国英语,像诵读英文教科书那样,略微带软和的路易斯安那口音,挺有意思的。
对她的亲昵表示,金鹘态度时好时坏,没有规律,多半是拍拍她,叫她快干活去,闹得她常常没了自信,照镜子顾影自怜,甚至有些灰心……
“金鹘先生要的这次‘约会,还叫我晚上等他,今晚我们俩要有些事情发生啦。”安欣慰地想着,有那么些一厢情愿,她放下纸咖啡杯,用白皙的手拢拢耷拉下来的一绺金发。
金鹘匆匆走进Wendys快餐厅,他一路都费劲儿地思量,该怎么对安讲这件事,因而表情凝重。他看见安站起来打招呼,便硬挤出微笑来,以缓和自己阴沉的神色。
“嗨,安,我迟到了,后厨的好多活儿得我自己应付完才行。”对他的迟到借口,安笑眯眯地摇摇头,指着放咖啡纸杯的座位,让他入座。
金鹘抓过纸杯灌下一大口冷咖啡,冰凉的苦味沁入心脾,败掉了他郁积的邪火,他瞅着安的姣好面容咧嘴笑了。
“嗨,难搞的家伙,头一回约会,我们俩会有怎样的快乐时光?我候着……”安说完用手背挡住嘴巴,粉脸一片飞红。
安毕竟有别于一起当Waitress的其他早熟白妞,就像斯蒂芬妮刚20岁就有3个孩子,而且还没有结婚,但安招呼他的这段得州美国话还是搞蒙了他,一下子没听明白,安好像是在“等候”什么……
“约会?欢乐时光?”金鹘慢慢放下纸咖啡杯,脑子低速运转,寻找相对应的中文词儿。他忽然想起了“约会”和“欢乐时光”两个汉语词汇,才弄清楚安这白丫头把事儿想偏了。
20来岁的得州白种姑娘,搞男女约会把戏都是行家里手,小伙子一挤眼姑娘一笑,就算约定好了,金鹘忽略了这一层;他冲安笑笑但没说话,心里揣度着怎么弄才妥当。
约会?能和安这么好的白妞约会,那肯定是很难得的幸运。
可这会儿顾不上呵!流浪汉不能是这么个玩法,拿安这样好的姑娘开涮,走不出北得州就得叫货柜卡车碾死!何苦呢?“美色他人自有缘”,还是消停着点吧。
欢乐时光?瓦科斯哈切尔一过晚23点就全镇陷于黑暗,除了Mcdonalds和Wendys之类快餐连锁店、Exxon、Mobil等加油站亮着电灯,再就是Motel这种下等汽车客栈半明半灭的灯火。
领安去酒吧喝个半醉,再到汽车旅店……思绪支离破碎,金鹘不愿往下想了,就重新回神到安的面前,瞧见她的俏丽脸庞,烦躁随之消散。支不出招儿就先放放,扯点别的,换换脑筋也好呵。
“哎,你琢磨啥呢,这么长时间?”安呼唤他脱离沉思。
“哦,抱歉,我走神儿了,就是因为你漂亮性感的长鼻子,你知道的……”金鹘开始胡乱掩饰,想引开安的关注,安开心地笑起来,抬起左手捂住自己鼻子。
“你想喝点儿‘有劲儿的饮料?我们去酒吧?”安问他要不要去酒吧,来点“有劲儿的烈酒”喝喝,他赶忙摆手制止。
“好啦,好啦,女士,在你想望的‘快乐约会之前,我先告诉你一些严肃的事情,行吧?”他收起笑脸,凝重地开口讲话,效果不错,安眨眨眼睛表示赞同,专注地等着听下文。
“作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想让你听听有关你的一些话吧,有人背着你说的。”金鹘老练地拉开了兜捕台湾阿瑟、镇江助工的绳网。
“你知道一个台湾来的,名叫阿瑟的家伙吗?老板说他有个‘很正式的女朋友,不是混着玩的……”
“我当然知道那家伙,一个戴眼镜的黄猴子,又瘦又矮,可你干吗要提起他呢?我们正约会呢。”安不屑地撇嘴。
“你算说到点子上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据老板的说法,阿瑟的‘正式女朋友就在我们的餐馆工作。”金鹘疑心自己话是否说重了……
但一想起镇江助工找他麻烦时,不由分说硬栽赃陷害的嘴脸,金鹘的阴鸷狞笑在嘴角浮现。
“在我们餐馆?谁呀?史蒂芬妮?阿什琳?我不知道,请快告诉我!”安一通乱猜,就是没想到人家会打她的主意。此时,金鹘忽然觉得自己够正经八百的,他就没想算计安这俊俏白妞。
“天呐,傻丫头,老板说的,这个阿瑟想要的女孩,就是你呀!”金鹘用痛惜腔调告诉安,人家说的其实正是她这傻妞。
“是我?我可不这样想的,阿瑟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不!那是胡说八道,相信我。”安口气决绝地否认有这回事,说这是“胡说八道”,并要金鹘相信她。
“这件事情还没完呢,老板说我是个‘肮脏的小偷,我正想掠走一名绅士的女朋友,老板还说,如果我不马上停止跟你‘该死的穷聊,再敢碰你,他就开除我,阿瑟会很快把我送进警察局。”他用很过火的言辞,大肆渲染一番镇江助工的态度。
“上帝诅咒这帮家伙!”安气得粉脸绯红,尖叫起来。
“这帮家伙不能对你干出这样的肮脏勾当,我会替你教训那两个该死的家伙,别担心,我、我亲……”安愤愤不平,要帮他找台湾阿瑟和镇江助工算账,叫他别担心,最后一个词声调很低,金鹘没听清。
“Dearwhat?”他敏锐地感觉到,安的情绪有了变化,她的脸颊由愤怒的绯红恢复到好看的粉红。“你刚才最后一个词没听清,求你再说一下。”他不愿自作聪明瞎猜,就故意追问一句。
“呃……亲、亲……嗯——我亲爱的男朋友。”安吭叽半天,还是重说了那个英语单词,脸羞红了。
“哪个家伙这么走运,成了你‘亲爱的男朋友,戴眼镜的猴子?台湾阿瑟?”金鹘一脸坏笑,盯住她不放,他觉得安这样子挺好玩的。
安跳起来笑着揪他,然后伏在他耳边,悄声却很清楚地告诉他:“我的‘坏男朋友就是——金鹘。”随后在他左脸颊重重啄了几下。
金鹘和俊俏多情的安·阿特金森小姐的亲密交往其实也没能走多远。
当晚安拉他去了全美连锁的WesternBestmotel,宽大软床朴素整洁,安展示她粉嫩少女肉体给金鹘看,亮黄长头发披散垂下来,遮掩安俊俏脸蛋的两侧,明净蓝眼睛热切地望着金鹘伫立床前,她红嘴唇鲜艳地稍微张开。
“来吧,亲爱的,抱紧我……”安伸出滚圆双臂,雪白的胸脯很难逼视,金鹘不敢往下看了……
次日清晨从汽车旅馆出来,金鹘精神振奋,清新感在全身各处涌动。
安赖着不叫他走,金鹘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哄她。
临走安告诉他,她约好星期天和她现任Stupid-White-boy-friend去达拉斯,去达拉斯的SixFlag游乐园玩一天,已经约好了的就不能取消。
不过安严肃地竖起左手食指向金鹘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别人出去,我对着《圣经》发誓。”
“好的,好的,小丫头,我懂你的心思了,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9点整金鹘从旁门进入厨房。他开门锁时,紧挨着那家名叫LittleSicily意大利餐馆的小个子厨师也开门下车,他脸刮得铁青,友好地主动跟金鹘打招呼。西西里岛以黑手党猖獗名噪四海,但这帮西西里佬对东亚人,尤其是中国人一向不坏。
他们讲英语口音奇重,有时连金鹘也听得痛苦不堪,金鹘宁愿听他们讲带那种好听声调的意大利语,听不懂也是种享受。
要同西西里人站一起,那东亚人只好承认自己是棕头发褐眼睛了,他们不仅毛发极重而且颜色漆黑,眼睛也黑得深不见底,所以西西里岛的男人总显得满脸凶相,其实倒也不见得……
金鹘在厨房里独自忙活每天例行的一套程序。他进冷冻间搬出切好的牛肉片、猪肉丝、鸡丁鸡片,裹面粉炸过的甜酸类菜用肉块、鸡条和虾;再进蔬菜间取青椒块、白菜块、胡萝卜丝、豆角番茄生菜白豆腐;还有春卷锅贴儿、拌过油的半熟面条,调好黄红两色甜酸汁和鱼香、宫保臊子;洗净放盐糖味精酱油白醋淀粉蒜泥姜汁花椒水料酒香油辣椒酱加上苏打粉的10来个不锈钢罐儿;用能给小学生洗澡的大铁锅炒出90多磅有鸡蛋洋葱绿豌豆胡萝卜丁的什锦炒饭和满满一锅蔬菜肉丝炒面条,盛进好几个不锈钢方桶;炸百来根春卷,煎两三平锅锅贴儿,烧好一大桶笋丝豆腐蛋花黑木耳酸辣汤;叫镇江助工的亲戚们搬运到大堂,放保温台子上出BuffetLunch,金鹘就可以靠着台架吹口哨和抽烟了。
说着是轻巧,中餐馆难干呐,特别是老板亲戚们充斥的地儿,每月千把美元工薪张张浸透了汗水,就不用说形影相吊,独自打发日子那种“处处非家处处家”的辛酸悲凉了。
金鹘紧张有序地整整忙了95分钟,上午日课干罢。他喝口冰水,点支烟,动动肩膀,松活松活汗水湿透后背的蓝布衬衣,长出了一口气后准备吹口哨。
蓦然间,他听见大堂那里一片嘈杂,便踱到通大堂的门边,从小窗口向外张望……大堂里的情况叫人高兴,酸痛的浑身筋骨不知怎么忽然就变轻松了。
安带领七八个鬼子Waitress和Waiter在和镇江助工争吵什么,这些白丫头、白小子个个群情激愤,流利快捷的英语单词儿像好几挺加拿大轻机枪集火射击打出的弹雨,压制火力很猛。
镇江助工一帮人因听不懂英语无从招架,从而节节溃退,有人跑吧台去打电话讨救兵。金鹘抿嘴歪着头去厕所,他因憋住笑而肚子非常疼。
事态发展和金鹘估计的差不多,个把小时后台湾阿瑟气急败坏地赶到现场。他的“女朋友”阿特金森小姐带头闹事,镇江助工肯定会搬兵找他来解决纠纷,问题是安买不买账啦。
要命的是臺湾阿瑟的增援不仅没有改变战场态势,反而火上浇油,陷于更加狼狈的境地。由于台湾阿瑟能说英语,镇江助工是老板,安她们一群人环形合围住他俩,轮番进攻,安高亢的女声很容易分辨。
金鹘从小窗口看见安像头暴怒的北极雌性白熊,在“包围圈”内挥动手臂,火气冲天地对台湾阿瑟、镇江助工嚷着什么,那一对难兄难弟则如同落进捕兽网的两只猕猴,缩头缩脑不知所措……
镇江大部队待在外围帮不上忙,他们一直也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台湾—镇江联军”溃败得不成样子,仍突不出“得州国民警卫队”的重围,安他们不放他俩走,继续讨伐吵闹;实在不得已,“联军”朝厨房方向溃退,金鹘退回到灶台前观察动静。
“不得了啦呀!”镇江助工擦着额角的虚汗,匆匆跑进来冲金鹘喊叫,台湾阿瑟紧随其后。
“外边那些服务生还有小姐不听我调度呀!她们说我犯诽谤罪,我谁也没诽谤呀!活干得好好的呀……”镇江助工满脸委屈,方寸全乱了。台湾阿瑟沮丧地擦眼镜,平素做作的假绅士风度荡然无存。
看见眼前两个祸害人的“绺子”栽了,金鹘很开心。台湾阿瑟这下“尖头鳗”成了“秃头鳗”,牛B的台大理学士找不着北,让“老美盟军”折腾得够呛。
金鹘此时觉得自己非常像一名专门在各殖民地煽动骚乱的背信弃义英国佬,自己没兵,专挑别人闹事打仗,全凭300多年积累的各种阴险不列颠打法办差。
他刚开始洋洋得意,就被迫中断了遐想,安他们稍事停顿,又乘胜追击杀进厨房来了。台湾阿瑟急得直跺脚,他的日本铃木吉普车停在前门,生怕安他们出去给砸坏了,镇江助工是二老板,守土有责不能开溜,脸颊白一块红一块的,搓着手干着急……他忽然想起,金鹘好像平日和外边的洋人waiter、waitress们关系不错,便病急乱投医,扯住金鹘求救。
“你和他们说说吧,他们不听我讲话,我啥人也没有诽谤,他们要干什么嘛!闹工资待遇,不是这样闹法呀!”镇江助工声调都变了。
“上次我跟你说的报税,就不用报了,我、我……”说话间,安他们一群白丫头白小子已冲进厨房。金鹘若再袖手旁观,就会把式练过了劲儿,辞工不干恐怕也好走不了,他决定为自己撇清干系。
“嗨、嗨,女士们先生们,这儿是厨房员工待的地方,请别这么大声喊叫,行吗?”他演得很逼真,一副急切的样子,他看见安对他眨动蓝眼睛,便扬扬眉作答。
金鹘一番“好言相劝”,加之实际上的领头闹事的安停止攻击,他很快将白丫头小子们连推带哄,赶出了厨房,战场沉寂下来。
星期六来吃BuffetLunch的客人不多,今天公司都休息,所以金鹘头一把弄出去的饭菜和汤够卖,就轻闲许多。他吹够了口哨,便叼着烟清理垃圾。
当他拖动那只24加仑大垃圾桶到旁门外时,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白男孩,坐在高高的方形钢板垃圾箱上观望风景,他一头凌乱的金黄头发随风飘扬。
见有人来倒垃圾,他就麻利地跳下平地,不作声地站一旁瞧着;金鹘奋力将黑色大塑料袋拽出垃圾桶,送上挺高的钢垃圾箱口,这时觉得有人揪他裤腿,他停手往下看。
“嗨,你是鹘先生?”小白男孩扬起满是雀斑的小脸,眨着蓝眼睛认真地问他,金鹘禁不住笑了。他示意小家伙稍等,扭头把大垃圾袋推进箱内,转身躬腰问他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小家伙?”他忍住笑,尽量语气正经地问这一脸稚气的严肃男孩。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不是‘鹘先生。”小白男孩有些紧张,但仍坚持着核对清楚。
“是的,我是‘鹘先生,是谁叫你来找我的?”金鹘没见过这小家伙,看来是有人支使他来的,是谁不清楚,于是他也认真起来。
“我看你就是‘鹘先生,因为你看起来像个‘诚实的家伙。”小白男孩严肃地核实完毕,紧绷的小脸松弛下来,开始告诉金鹘他的秘密使命。
“我姐姐,安,你認识她,叫我来告诉你,她在‘老地方等你,你知道那地方,就这么多。”小白男孩说完了,但站着没走,似乎要等个回话。
金鹘禁不住摸摸他的头,开始喜欢这位年轻又警惕认真的“小白信使”,他决定酬劳这小白男孩一把。
“安还有个弟弟?”他同时想了一下。
“我可以肯定,你每天都想吃冰激凌,是吧?”他问白男孩,是不是想吃冰激凌,小白男孩点点头。
“那容易,不过你得告诉我哪儿有冰激凌店,还有,你最喜欢吃哪种口味的冰激凌。”接下来金鹘又问他喜欢吃哪种冰激凌。
“斯文森冰激凌店,我喜欢香草冰激凌,你很大方,‘鹘先生。”小白男孩非常振奋。
金鹘就领他去斯文森冷饮店,买两夸脱装的一罐香草冰激凌,叫他提回家吃个痛快,还提醒他:现在教皇都没有他这么快活。
小白男孩愉快地拎着塑料冰激凌罐儿走了,金鹘却整个下午边忙活,边掂量这事有没有诈。
瓦科斯哈切尔是个小镇,如果台湾阿瑟识破金鹘的把戏,从26英里外的达拉斯叫人来修理他一把,不是没有可能。但不会大白天明着来,这儿不是台北立法院,闹得跟斗兽场似的。弄个小男孩送信儿让他没了戒备,然后做好套子等着他钻。
可“老地方”又是怎么回事呢?台湾阿瑟不能知晓金鹘和安的那次约会,金鹘去哪儿他事先查不清的……想到这儿,金鹘忽然警惕起来。
台湾黑帮到处活动,除了中国大陆不敢瞎折腾,人民公安太厉害,别处就不好说了。那个竹联帮不就在美国刺杀了著名台湾作家江南吗?
金鹘是普通人,台湾帮会犯不上找他麻烦,但也保不准哪几个小喽啰为闹个零花钱,而捯饬一把也说不定呢?
金鹘一向不怕事的,但也从不逞匹夫之勇,马虎从事。他痛切地感到了离开祖国的孤单无助。
为防备台湾阿瑟叫黑帮喽啰就在餐馆外伏击他,金鹘做了迎战准备。他把积存的美元放进脚上的Converse新旅行鞋,并扎紧鞋带儿,然后精细地磨一把Davis牌长厨刀,直到锋利刀刃无声地纵向割断几张餐桌垫纸,他才满意地用旧报纸包起,放厨架底下。
他还给达拉斯的萧晨光打个电话,叫他晚23点整赶到餐馆所在ShoppingCenter里边的Texaco加油站等候,半小时为限,金鹘不出现他就回达拉斯。萧晨光是靠得住的小同乡,他前天还打电话说要来看金鹘,说是他晚上一般没什么事情。
可要真是安叫他,不去那就对不住这个踏进“月亮泥沼”里的白种姑娘啦。金鹘知道,在北美洲男女上床跟爱情不沾边儿,只是聊解性饥渴或玩健身游戏而已,就像随便走进某家当时中意的快餐店,或Motel,甚至更类似走入最近的公共厕所解手那样。
但昨晚安夹紧两腿,睁大蓝眼睛挺认真地告诉他,说她希望怀上她和金鹘的孩子……这就比较麻烦啦。
金鹘原认为安是忘情之下的幻呓,就没当回事。在种族歧视的北得州,安一个刚20岁的纯种白妞抱个亚欧混血种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那算怎么回事呢?
可那小白男孩如果真是安的兄弟,可就不能忽视安的“呓语”了,这丫头就真中了邪,一门心思要这样“蛮干”也说不定!
金鹘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赴约,安把台湾阿瑟杀得丢盔弃甲,他是亲眼看见了的,要因为害怕台湾阿瑟暗算而辜负安的一番情分,他还算不算个男人,怎么面对这个其实性格挺硬朗的漂亮白丫头呢?金鹘就得在休伦湖水般的蓝眼睛里溺死算了。
金鹘耐住性子干完了厨房每天都一样的烦琐收摊活计,检查了冷冻间蔬菜间干货间,一应肉鱼鸡虾蛋各类菜码儿春卷切面米饭饺子,是否存放妥当,缺不缺货,冲净油污的地面,擦拭过工作台灶台,用瓶装稀硫酸“咕嘟嘟”清理下水道,倒尽杂物,填好需采购干鲜货品的单子,才关掉所有的灯火,锁上旁门走人。
他谨慎地沿灯光明亮的大街左边走,这样就不会被来路不明的汽车从背后毫无戒备地撞倒,迎面开来的汽车不管有意无意都能躲避其撞击,他跳下7英尺高的路肩就行了。
汽车不敢冲上路沿,那会翻车起火,黑帮打手也是血肉之躯,不会为闹几个小钱搭上性命的。
金鹘边走边琢磨安所说的“老地方”究竟是哪里,一个是那家WesternBest汽车旅馆,安在那儿不顾深浅,跳进三千弱水,光明磊落地展示她的内外全部,还无遮无掩地摸着《圣经》发了誓,这儿应是首选“老地方”;但旅馆顾客来去无定,住哪个房间都有可能,昨晚的15号要住进了人,她就不能待那儿等金鹘。
再就是Wendys快餐店了,这应该是金鹘的“老地方”,是他让安去那儿等候的,安在Wendys快餐店气得粉脸绯红,尖叫起来,按说是处扫兴地方,但一切从那里开始,说“老地方”也行罢!
西半球的人思路是反的,比如信封上的地址,中文是由国名一步步近到门牌号码和收件人的姓名,英文则先写姓名,而后慢慢远去到国名为止。所以说不好安这丫头会如何领会意思,跑哪儿去等他。
金鹘抬头望望漏勺状的北斗七星,叹息着自言自语,念叨着缘分之类泄气话,夹紧腋下10英寸Davis长厨刀,快步朝Wendys快餐店走去。
安上午领导了中餐馆的“反诽谤示威”,大获全胜心情很畅快,干活手脚麻利,对顾客态度极好,满脸可亲的笑容,生意清淡的星期六还拿到77美元小费,快下班打扫大堂时她轻轻哼着歌儿,思谋着今晚同金鹘的约会。
她抽空打电话,叫来小表弟哈里交代几句,让他去找Mr.Hoo,她觉得会妥善一些,她昨晚说的话一直萦回脑际,很清晰,可会不会搞烦GinHoo就不清楚了。所以她派哈里间接去约他,有个“缓冲”的意思,为什么不呢?
下午哈里回电话告诉她,见到了Mr.Hoo,说了她交代的话,Mr.Hoo是个绅士,给他买了一大罐香草冰激凌,他正舔着罐底儿享用呢。
安悬着的心放下了,她高興地答应给哈里5美元“劳务费”。下班时她有意不和斯蒂芬妮、阿什琳她们一块走,推说有事走另一个方向,绕道去Wendys快餐店。
安仍占住那处火车座位,她没叫咖啡,而是先要一份薄荷冰激凌,吃着等GinHoo。
她交代女招待,一会儿等她的朋友进来,就马上送浇了波兰调味汁的夹大片熏火腿、腌黄瓜条和生菜的黑麦长三明治,一份河虾秋葵汤,最后上鲜柠檬水。
凉凉的薄荷味冰激凌滑进喉咙,使安觉得很爽快,她不时看看墙上的电钟,感到指针转得挺慢。
金鹘进Wendys快餐店时已是次日0点过15分,安面前未吃完的冰激凌已经在碟子里化成一汪绿色的水,安一手托腮咬着勺子把,瞧窗子外发呆。
安没有换下她那身朴素的上白下黑棉布衣裤,金黄头发有些散乱。从背后看,她那系着细皮带的蜂腰和丰臀对比醒目,棉布衬衫勾勒出丰腴溜肩的柔和轮廓,使人忍不住就想去轻抚几下才好。
金鹘喜欢安这种“淡淡妆,天然样”的隽秀,那些身穿黑绸缎晚长裙,袒裸前胸后脊梁的光膀子女人大都是些老海狸啦,搔首弄姿使人厌倦……安的一绺散落金发随她呼吸轻轻晃动。
“对不起,年轻女士,这座位有人了吗?”金鹘原想拍拍安肩头打招呼,但旋即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感觉到,他对待安的态度好像不怎么妥当,他得对安好一些才行,于是他决定开开玩笑,让安轻松点儿。
“是呀,已经有人占了这个座位啦,迟到的家伙。”安为金鹘和蔼玩笑口吻所打动,美丽脸庞扬溢出欣慰笑容,她也以同样语调回答他。
金鹘笑笑坐安对面,接着他打算招呼女招待,要点什么好吃的款待一下“得胜归来”的安。安摁住他的手,自己扬起手臂,拇指中指打个响亮的榧子,远处的一个白妞招待会意地眨眨眼,扭身进厨房去了。很快她搬个大托盘出来,走向安和金鹘占据的餐桌。
女招待托盘里的丰盛食物使金鹘吃了一惊。一只草编篮子里放着最大号东欧式椭圆黑麦三明治,饱满的夹馅从两扇硬黑面包之间支棱出来,色彩斑斓;一只汤盆盛满热腾腾的汤水,发出异样香味,一夸脱装的玻璃皿晃荡着淡黄果汁也摆上桌面,放手的地方也没了。
“都在这儿了,有个好胃口。”女招待将食物放置完毕,热情祝他俩胃口好,拿了安给的5美元小费走了。金鹘看着堆放脸前的陌生外国食品发愣。
“我也想让你这家伙胃口好,尝尝不同风味的食物,别总是吃中餐。”安周到地关照金鹘,尝尝她叫来的风味食物,别整星期都是中国炒饭炒面条叉烧白菜酸辣汤。
“我应该说‘多谢,小丫头,可你觉得我是哪种巨型动物呢,河马?”
金鹘体会安的好意,也从心底领这份情。不过他吃东西向来谨慎,弄不清是什么做的食物他一般不动的;面对桌子上的“特殊风味”,他委实不敢恭维,却又不能冷了安的心,他老练地先讲轻松的玩笑话,看看情况发展再说。
“我一次晚餐怎么能吃掉这么多东西?你知道,厨房员工的‘晚饭快24点才吃过的,现在刚0点35分呀。”他摊开双手一副无奈模样,逗得安笑起来,她不得不承认金鹘讲得合乎情理。
她忘记了,无论哪家餐馆都会叫员工们吃过夜饭才回家的,因为通常下班已近午夜。她刚才只希望让金鹘换换口味,而忽略了时机的把握,菜肴量偏大;安也摊开双手,不好意思地看着金鹘,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吃不动什么,才要的冰激凌,而且还剩下不少化成了绿水呢。
“你又对了,可我们怎么扔掉这些好吃的?只是时间不对了呢。”安问他这些没动过的美味该怎么处理。
现在她也认为,即使一頭河马都吃不下这么多食物了,这当然不是真的,金鹘的合理夸张无意识间影响了安的思辨能力。
“扔掉这些好吃的?不,我会带回住处,明早再享用这些我喜欢的美味,你根本就不用操心的呐。”
安很欣慰这样的圆满结果,她伸出柔软的左手抚摸金鹘的脸颊,忽然想起更要紧的事情来。
安说今晚要跟他讲“许多事情”,所以希望金鹘不要“太早”回住处,金鹘瞟眼电钟,已是午夜时分,不能说回家太早了。
问题是他流落北美没有个家。他注意到红晕渐渐在安细嫩的脸颊浮现,她那蓝眼睛又飘逸出羞怯的企盼目光。和安一起彻夜“交谈”怎么说也值得,安有她火焰般的热情!此时金鹘不能想望别的啦,就算是安深夜叫他搭伴去达拉斯湖游个5英里,那也只能说:“当然,干吗不?”
“如果你还想多干点什么,小妖精,这儿可不是个合适地方,我们走吧。”他爽快的认真态度使安宽慰,尤其金鹘叫她“小妖精”令她又兴奋又激动。
她看惯了金鹘板着面孔的别扭劲儿,非常害怕他又说她一个小丫头之类的难堪话,撵她回家,就是昨晚那令她脸热心跳的经历之后,安也未能减轻这种担心。
金鹘一手拎“河马早餐”大牛皮纸袋,另一条手臂搂着安的肩头走出快餐店,夜风中,衣着单薄的安禁不住瑟缩一下;金鹘本能地揽紧她,尔后纸袋放地上,给安套上他的格子呢夹克衫,宽檐呢帽也给她戴上,把她的头发全塞进帽子里,安看去就是个蛮标致的“得州牛仔”了。
“我们去哪儿?鹘,那家汽车旅馆?”安几乎是脸对脸抱着他问话,她呼出的少女气息使金鹘一阵晕眩……
他拉上滚烫灼人的安去3英里外的另一家小Motel。
在那儿他和萧晨光住过一晚,是因为两人几乎同时犯了胃气痛,要热水吃药,就没赶回达拉斯。
小汽车旅馆租金14美元一夜,但很干净,停车位就在门口,门背后有电气灶能烧水热饭,立式淋浴间冲热水澡很方便,床铺也宽阔整洁。
那次萧晨光是搭灰狗长途Bus回的达拉斯,把他的墨绿色Oldsmobile旧汽车留给金鹘。临走他告诉金鹘,抓紧时间练习,晚上也练个把钟头,早点将他的得州实习驾照换成正式的,也好两人一块儿打工旅游,轮流开车去佛罗里达的椰子海滩看看大西洋的波涛……
Oldsmobile拐进铁丝网围住的Motel院子前,金鹘让安躺后座别出声,用牛仔帽盖上她黑暗中越发显出苍白的脸庞。安乖乖从命。
他下车用得州实习驾驶执照登记交过钱,把车开进一辆林肯大陆汽车旁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领安开门进入左排平房的8号房间,锁了门拉严百叶窗帘才松口气。
金鹘的审慎并不多余,安在瓦科斯哈切尔小镇生活了近20年,距这床铺不过3英里。他觉得白妞也要顾个体面,安怎么看,他不感兴趣,反正小心没大错就是了。
安等金鹘关门拉窗帘打开电视后,才放心拥住他亲热,说明他所采取的防范举措获得了安的赞许,就是说没出毛病……
金鹘已不记得有谁这么柔情似水,为他洗脸洗头发了,也许婴儿时期母亲这么呵护过他,那已是极遥远的模糊记忆。安的服侍也合乎她Waitress的职业要求,周到细致,看来安并不打算像吃美式快餐那样,匆匆填饱肚子就走人,她揉进了许多真实情感为他清洗,这正是金鹘觉得很难理喻之处。
不是都说新大陆的女人粗鲁蛮横,自私自利,吵吵闹闹,而亚欧妇女好得多吗?安是个例外,让金鹘碰巧给遇见啦?
零散弥散的思绪随安的嫩手抚弄揉抹,渐渐集中起来,使他重新回到十八九岁的遐幻青春期……
不久之后,金鹘因为无法言说的原因匆匆离开了瓦科斯哈切尔小镇,也没有跟安告个别,他总在想:开着那辆旧Oldsmobile是走不完“光年”路程的,安后来怎样了呢?一直也没什么消息。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