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荣斌(壮族)
明雄一提起那个阳光炽烈的中午,明伟就头晕目眩起来,脑袋像在暴雨将至的夜晚发出强光的白炽灯泡,被无数的小飞虫纷纷乱乱地缠绕。那感觉比连续被呛十几口河水更令他难受。是的,就是明雄一再提起的那个阳光炽烈的中午,他被灌了十几口河水。到底是十一口还是十九口,他记得不是很确切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超过了十口但没达到二十口。如果达到二十口乃至二十几口,他现在就不必听明雄一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了。
明雄到最后总是没忘记强调,知道吗,要是没有我,你的小骨头早就化成泥土了,你能有现在的生活?明雄说这些话的时候,明伟感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突然就觉得他真是一个无赖,令人厌恶到极点。此时此刻,明伟真恨不得抬起脚来,狠狠地往他的裆部踹上一脚,令他当场气绝身亡。明伟怀疑,明雄当初救他上来,不是因为骨肉情深,而是为了等到现在,不停地来骚扰他、折磨他、压榨他。
明伟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厌恶和愤懑,近乎哀求地说,你就不能再找一份工作?你老是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明雄说,就这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找你要钱了。真的,就最后一次!其实你也挺不容易的,我再找你要钱我就不是人。
明雄每一次来跟明伟要钱,都是这么信誓旦旦的,明伟想,要是他的话能当真,他早就不是人了。
怎么和妻子提起明雄又向他要钱的事,对明伟来说是一个难题。他每个月三千块钱多一点的工资,明雄这一问,把一千块钱拿走了,他不可能瞒着不告诉妻子。每一次,他必须在明雄和妻子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才不至于使自己陷入非常难堪的境地。
明伟提前下班,告诉妻子他去接儿子放学。去实验小学接儿子后,明伟顺便去金河市场的温州卤记买了妻子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他已经很久没有买糖醋排骨给妻子吃了,妻子说,那里的糖醋排骨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了,还是少吃点吧。明伟通常都不舍得买到一斤,顶多也就买二十五块钱左右的。这一次,他想到明雄又跟他拿走了一千块钱,自己也不能太委屈自家人了,就有些肆无忌惮地往食品袋里不停地夹那一块块诱人的糖醋排骨。妻子下班回到家,明伟已经做好饭菜。看到饭桌上满满的一碟糖醋排骨,妻子说,哟,今天什么日子,搞这么隆重?!明伟有些心虚,嘿嘿一笑,这不好久没加菜了嘛,奢侈一回!奢侈一回!妻子从明伟怀中抱过女儿,说,好吧,那就吃吧。妻子撩起衣衫就要给女儿喂奶,她妈妈在一旁说刚给孩子喂了米糊,等下再喂吧。
明伟的父母都已先后去世了,在计划要不要二孩这个问题上,夫妻俩作过慎重的考虑,觉得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生活,除却再买一套房的打算,以他们夫妻俩现在的经济能力,是完全可以再养个小孩的。只是,孩子生出来由谁带这个问题让他们犹豫了。明伟第一想到的是岳母,但他不敢提出来,他不能确定岳母是否能帮他们带二孩。妻子想到的也是自己的母亲,只是一想到母亲为三个哥哥带大六个小孩,最小的那个进了幼儿园,她好不容易停歇下来,怎么就忍心又要她来帮自己带二孩呢。老人家见夫妻俩迟迟没要二孩,就对他们说,趁我身体还行,你们就再要一个吧,我帮你们带。这二孩一出生,家里的开销顿时比往常多了许多,加上还房贷,一年下来,也就没什么闲钱可存起来了。
妻子抱怨起来,唉,我们副局长的老妈过世,明天得到他老家去悼念,少不了人情费,这样两百块钱又不见了。
明伟说,这是必须的啊。
妻子说,谁不知道,只是感叹,这钱啊,像流水似的哗啦啦花出去,转眼就没了。
明伟想,对任何人来说,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钱就没有够用的时候。像他哥哥明雄,钱就没够用过。那么,今天给明雄的那一千塊钱,也是必须的吗?
明伟觉得心里没底,也就一直没有开口跟妻子提起给明雄借一千块钱的事。他知道,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只要他现在就说一千块钱的去向,这餐饭大家就吃不香了。
妻子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可是像明雄这样的,明伟自己都厌恶了,他也就不指望妻子能坦然面对。
妻子知道明雄对明伟的好,知道明伟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有一半是明雄给的,也知道是明雄想办法把在乡镇中学当语文老师的明伟调进了县城的一个事业单位,让他们夫妻俩从此结束了漫长的两地分居生活。可是,面对明雄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向明伟要钱的状况,这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她已经记不清楚,明雄一次三百五百或一千地向明伟借钱,有多少次了。说是借,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看见明雄把钱还回来过,也没指望过他能还回来。他连他孩子的抚养费都没能按时给他老婆,他们还能指望他什么。
妻子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家会被拖垮的。
可是……
明伟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好为难,那是他的亲哥哥啊,他怎么能忍心拒绝他?!
妻子说,可是?可是什么?你要是不好意思拒绝,让我来。下次你哥再来问你要钱,你就说你的工资卡都在我手上,让他来问我。我就不信了,我们整天上班守着这点工资,省吃俭用,倒要养他这个大闲人?
明伟说,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妻子反问,有什么不好?你要是钱多你就继续给了呗。像你哥这样混日子的,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无底洞,得想办法把他堵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唉——
明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妻子看见他欲哭无泪的样子,劝慰道,你也不要想多了,对哥哥,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真是不明白,你哥坐了四年牢后,怎么感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得颓废了,变得对生活失去了本来的热情。
明伟白了妻子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哥本来就是个好人,好吗?
妻子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你哥哥是个好人,唯一不好的就是贪污挪用公款,到最后让我们也跟着帮他还。要不是给他十万块钱,我们现在不也是有小车了吗?一家人每次出远门,用得着像一帮难民似的吗?现在不把钱还我们不说,还隔三差五地来找你要钱,搞得我们这跟银行似的。
明伟没有说话。这种情况下,对他来说,沉默是最好的表达。
妻子说的是实话,明雄出事以后,明伟把原本打算要拿去买部小车的十万块钱给哥哥去填单位公款的那个窟窿,他得允许她发一发牢骚。
只是,明伟陷入深深的迷惘。他真的不知道,对哥哥,他真的做到仁至义尽了吗?他真的对得起哥哥的那份恩情了吗?他真的不在乎别人会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了吗?
明伟经常在想,明雄完全可以不必这样的,才四十出头的人,这样下去,往后漫长的半生怎么过?
明雄从牢里出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做,不是在家上网、看电视、睡大觉,就是整天出门不着家。刚开始,明伟的嫂子只当是他刚出狱,需要调节一下心情,等过上一段时间,他会重新振作起来。过了大半年,明伟的嫂子建议他出去找点事做,他不愿意,说,我一个劳改犯,能做什么?谁会要我?亲戚朋友们给他介绍诸如小区门卫、超市搬运工之类的工作,他一个也看不上,说我以前在单位里大小是个领导,怎么可能去做那样的工作。县城里熟人一大堆,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们让我把脸面往哪儿搁?明伟嫂子气不过,恨铁不成钢,说,你还知道有脸面,那你怎么不好好做人?既然县城里呆不下去,就到南宁去,那里机会也多,工作好找。明雄哪里肯听,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由明伟的嫂子怎么说,就是不听,更不用说明伟这个弟弟了。
一个人呆在家里久了,什么也不做,连煮个饭做个菜都要等下班回来的人,脾气再好的人,也总有怨言。明伟的嫂子希望明雄不去上班也行,那就當个家庭主男好了,让自己和孩子每天一回到家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明雄就是不做,明伟的嫂子发牢骚了,他还对她破口大骂起来,甚至一而再地信口胡说在他服刑期间,明伟的嫂子给他戴绿帽子了。明伟的嫂子当然无法忍受这样的污蔑,两人就经常吵,最后走到协议离婚的地步。在协议离婚时,明雄提议把房子卖了,财产分半。明伟的嫂子哪里依他,带着儿子和房产证离开了家,搬去娘家住。明确房子是留给儿子的,明雄可以住,但不许带别的女人进家,而且每个月必须给儿子抚养费,直到儿子长大成人。
离婚以后,明雄依然没有去找工作,至于儿子的抚养费,愣是一分都没有给过。妻离子散的明雄,生活更是陷入了窘迫的境地,跟亲戚朋友借钱过活成了他生活的常态。以至到后来,成了亲戚朋友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如今,连明伟的妻子都已经无法再忍受明雄这样没有节制的索取了。只有明伟,虽有避之唯恐不及之心,但终究没有跟明雄撕破脸面,做出决绝的事情来。万一走到了那个地步,那他们这辈子做兄弟也就做到头了。
那是明伟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结局。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妻子孩子,在内心里,无数个夜里,明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掂量着这两者的轻重。这两者,在他心灵的天平上,总是忽上忽下,摇摆不定。他发现,自己就像一颗不轻不重的砝码,和谁在一起,天平就倾斜向谁一边。
小女儿哭闹了一场,终于停了下来,妻子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突然就想到了明雄,问,你哥没再找你要过钱吧?明伟被妻子这突然一问,像个正在做坏事被突然发现的小孩,内心一阵慌乱。明伟刚要想说什么,妻子已追问过来,你哥又来跟你要钱了是不是?明伟没有说话,妻子已经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了答案,如此明确,如此令人不爽。妻子开始埋怨起来,他来跟你要钱,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他要是跟你要钱,你拉不下兄弟情面,就叫他来找我的吗?我们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花,你哥倒好,没完没了的。看这样子,你是打算给你哥养老送终啊?!
明伟只是耷拉着脑袋,手里拿着手机在刷微信,任由妻子的数落像冬夜里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耳畔。其实他也不想瞒着妻子。每次明雄来跟他要钱的时候,他内心是抵触的,也想照着妻子的话做,把球往妻子那里踢,让妻子来把球踢出界外。可是他办不到,球总是被明雄抢断。球被抢断后,明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跟妻子汇报,只能隐瞒下来。
妻子一把夺过明伟的手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点了几下后,又把手机递到明伟眼前,信息呢?为什么把信息都删了?明伟假装糊涂,一脸无辜的样子,信息?什么信息?我没删啊?!妻子把手机摔到了他怀里,她的愤怒也跟着手机重重地摔到了他的怀里,说,工资信息!
明伟把手机里的信息都删掉了,包括工资账户上每次发工资和取款时的信息都删了。放在以前,明伟是不去理会手机里的信息的,任由它们密密麻麻地挤满手机的信息栏,也懒得删除。现在,他为了不让妻子看到他的取款记录,删掉了所有的信息。毋庸置疑,妻子肯定联想到他背地里又给明雄钱了。
明伟以为妻子会跟他大吵大闹起来,却只看见她的眼眶滚出了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说不尽的委屈在他的耳朵边嗡嗡嗡地盘旋着,像无数只饥饿了一个冬天的蚊子。妻子说,现在看来,你的哥哥比我们娘仨重要得多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把你背着我给你哥的钱要回来,要么你一直接济你哥下去,不用管我们娘仨的死活了。
明伟一次又一次背着妻子给明雄钱的时候,他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有料到妻子会给他出这么一道两难选择题。
明伟想见哥哥一面,很难。这两年来,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当他需要钱的时候才出现,要不然,总是很难见上面,甚至连手机都打不通,经常不在服务区。
一天傍晚,明伟独自一人沿着江滨路散步,遇见了去桥头跳广场舞的嫂子。好久不见,嫂子变得丰腴了许多。看来,离开明雄,对嫂子来说是个明智的选择。一阵寒暄之后,明伟问起明雄是否给侄子抚养费的事,嫂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说道,给他爹的大头鬼!
话一出口,嫂子才发觉在明伟面前说这话似乎不妥,就讪笑了一下,继而说道,我早就不指望他能给孩子抚养费了,我一个人的工资,养一个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气的是,他竟然又想打起房子的主意来。
两人站在步道中间聊着,来来往往的人像流水绕着两块石头往前流动。嫂子就推着明伟的胳膊往桥头的方向走,两人边走边聊起来。说是聊,主要还是嫂子在说,明伟在听。嫂子似乎许久没有倾诉心中的苦闷了,或者她内心的苦闷太多,多得她每遇见一个熟人,都忍不住要把它们往外宣泄,那样,她的身体才会更轻盈一些,跳起广场舞来才更灵活一些。
嫂子说,就在上周,他又来找我,像三岁小孩缠着妈妈要糖吃那样,缠着我要把房子卖掉,钱分成三份,他只要三分之一,从此黄牛过河各顾各。我哪里肯依他,他就是跳上天去,也休想让我把房子卖了。把房子卖了以后我儿子住哪里?他真是想钱想疯了。
明伟发觉嫂子说了那么多还不解气,还像个快要涨破的气球。明伟就安慰她,你别理他,随便他折腾。
嫂子无奈地说,不随他折腾还能怎么样?
明伟也觉得很无奈,叹息了一声,说,我这个哥哥,我也是腻味了,不知道他整天都在干吗,隔三岔五地就来找我要钱,又狠不下心不给。给嘛,哪有那么多钱给他?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女人,要不就是去赌博了。
嫂子不无嘲讽地笑了一声,说,得了吧,你哥那人也只有我受得了他,现在我都受不了了,还有哪个女人能看上他?
明伟说,那他有没有可能去赌博?
嫂子说,天晓得!我和儿子搬到娘家去住以后,就很少见到他,倒是经常见到他以前的同事、朋友,一见面就问我,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借的钱什么时候能还上。我就解释,跟他们赔不是,有时候被问烦了,就没好气,说我们都离婚了,他借你们钱又不是我借,你们找他去。大家都说你哥哥是个骗子,再没有人相信他了。
明伟说,也只有我了。
明伟跟嫂子说起哥哥隔三岔五跟他借钱的事,跟她说起背着妻子偷偷给哥哥钱的事,也跟她说起妻子给他出的一道两难选择题,甚至跟他说起了妻子和他之间的冷戰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就差没说因为冷战,妻子已经很久没让他动她了。
明伟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找到我哥,让他想办法还我些钱。总不能让我也像他一样也弄到妻离子散的地步吧。
嫂子说,你哥哥那是自找的,他那是烂泥扶不上墙,怪不了谁。他要是能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我立马就搬回去住,与他把婚复了。
明伟看看走在身边的嫂子,突然想,要是妻子像嫂子那样,心底无私,让他像哥哥当年心无挂碍地帮助自己去接济他,这冷战就可以避免了吧?
两人走到桥头,在刻有“中国观赏石之乡”字样的巨型奇石旁,一群身材或臃肿或曼妙的妇女在高亢的音乐伴奏下,已经开始翩翩起舞。嫂子回过头来,对他说,好久没去看我的小侄女了,改天我再去看看,先去跳舞了。
明伟看着嫂子汇入人群中的曼妙身姿,又想起了哥哥。他看见那跳舞的人群中,有两三个中年油腻男,也在有板有眼地跳着舞。他突然替哥哥担心起来,指不定哪一天,嫂子会被他们其中的一个给勾走了。到那时,哥哥可真是只有捋胡须干瞪眼的份儿了。
和妻子的冷战还在继续。她似乎是铁了心要和明伟顽固到底,明伟不把偷偷给明雄的钱要回来,她就不罢休。这样的状态,明伟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忍受着一切。下班回来,除了逗孩子们,偶尔和岳母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就无话可说了。无聊透顶的时候,就拨打明雄的手机号。每次拨打,电话里声音娇滴滴的人工台服务员好像特意为他换口味似的,不是说您拨打的手机因欠费已停机,就是说您拨打的手机已使用秘书服务,再就是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即使是偶尔传来“嘟嘟嘟”的提示音,电话那头也没有传来明雄的声音。
受不了家里阴郁的冷战氛围,那个周末,他坐车回了一趟老家,想静静地呆两天,也想去问堂哥借一万块钱,把背着妻子给哥哥的钱给补上,他不想因为这事,就搞得家里都不快活。
如今,屯里很多人都到县城或是别的更远的地方去打工了,家里的田地全都丢荒。在县里兴办糖厂的那一年,堂哥把屯里所有的田地都租了下来,种起了甘蔗,存折里就有了些存款。
明伟回到家,明雄的房子大门紧锁。早些年,明雄把两间老房推倒重建,两层砖混结构的平顶房贴满了瓷砖,颇有些气派。每年春节、清明,兄弟俩都回家来,要么在明雄家开火,要么在堂哥家开火。唯独分给他的那两间老瓦房,还像冬日里瑟瑟发抖缩在墙根底下的老人。明伟没有开门进去,一把挂锁锁住了门。他记得钥匙是挂在明雄家的神龛底下。自从明雄坐牢以后,他们有几年没回来过春节了,就算清明节回来扫墓,也只是在堂哥家落脚。
明伟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着和明雄曾经是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现在变成了不同屋檐下的两个人,心里不免生出些许伤感来。堂哥见到他回来,觉得很是意外,就去追赶一群已经放养出去的土鸡,抓住了一只,三下五除二,剁成一块块,简单地配些黄豆煮了一锅,堂兄弟俩就着自家酿制的红薯酒喝了起来。谈到借钱的事,堂哥就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在拿哥寻开心呢?!你一个月工资五六千块钱,加上弟妹的,还用得着向我借钱?
明伟就苦笑了一下,说,短裤是好是坏只有自己知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工资。不信你看,一个月就这么点工资。
明雄打开手机,给堂哥看他新收到的工资短信,堂哥就嚷起来,大家都说你们当干部的工资高,哪成想还不如一个农民工半个月的工钱。
明伟说,哥,我是真遇到难处了,要不然也不会向你开口要钱。
堂哥说,你现在跟我要钱是真没有了。之前你哥回来跟我借两万,上个月你侄子在南宁买房子要交首付,我问你哥要,他也没能给我。要是不急,等到年底砍甘蔗了,可以借给你一些。
明伟心想,堂哥真是好笑,不急能开口向你借钱吗?嘴上却说,我哥真是无孔不入啊,谁都可以咬上一口。
明伟和堂哥就又喝起来。明伟是打算和堂哥喝个一醉方休的,哪成想,酒至半酣,堂哥却说,你不急着回去吧,我得先去甘蔗地里喷除草剂,等晚上,咱哥俩再喝个痛快。
明伟不禁感到怏怏,说,那也好,那就晚上继续。
堂哥出去,明伟一个人躺在堂哥家的沙发上,电风扇呼呼地刮着,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打算到屯子里四处走走。就是在这时,明伟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明雄,就把手机塞回裤兜里。手机在裤兜里执拗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似乎非要明伟接听不可。明伟想,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不能再接听明雄的电话了,否则,他的防线肯定又一次被明雄击溃。明伟又掏出手机,想关机,手拇指却不由自主地触到了绿色的话筒,传来了明雄不同于以往的开场白。
以往,明雄打电话给明伟,十有八九是找他要钱,往往一开口就是命令的口吻:明伟,哥没钱用了,给哥几百块钱。这一回却不一样,口气是急切的、哀求的:伟,救我!明伟很烦躁,说,我正找人来救我呢。明雄继续哀求道,伟,我的亲弟弟,你要是不救我,我只有去一桥了。一桥是连接县城南北的通道,也是一些轻生者从此岸到彼岸的途径。明伟心下一凛,忙问,怎么啦?明雄说,帮我借十万块钱。明伟心里不爽了,又是要钱?早就应该料到又是要钱,只是没有料到要这么多,一开口就是十万。明伟说,你疯了吧?你要十万块钱做什么?让我去哪里找十万块钱给你?明雄说,弟,也就只有你能救我了,要是我明天拿不出十万块钱出来,他们就会把我丢进红水河里去的。明伟问,他们是谁?明雄说,放高利贷的。明伟说,你怎么和放高利贷的扯到一起去了?明雄没有回答,又哀求起来,弟,我的亲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明伟说,那你还是去一桥吧!明伟又气又恼,狠狠地摁掉了手机屏幕上的红色话筒。
明伟的脑子里犹如搅拌机一般,翻来覆去,搅动着一系列的问题。明雄怎么能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遇到这种事,他又能怎么办?待搅拌机停止了转动,明伟就后悔起来,后悔不该叫明雄去一桥。明雄要真是从一桥跳下去,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再一次掏出手机,手机却响了,是明雄!明伟的心里舒了一口气,对明雄说的话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哥——
明伟坐在达明洞边的榕树下,榕树枝干垂下的根须一动不动,洞四周丛生的杂草在烈日下像明伟一样耷拉着头,看着清澈的泉水缓缓地顺着沟渠流向远处。年少时,雨水丰沛的季节,他们一群小孩常来这里戏水,秋冬枯水期,他们就顺着斜伸下去的洞口,去到水边捉螃蟹。听大人们说,在最干旱的时候,他们曾拿着提桶,穿过仅能一人通过的地方,去到洞的最深处提水。那是一个比池塘还要宽阔的溶洞水洼,叮咚叮咚的滴水声让人感到心悸。
明伟想下水去泡一泡,可是很多年没来达明洞游泳了,幽蓝幽蓝的水面让他打消了念头。一只紫红色的蝴蝶飞过他的眼前,停在了近旁的草尖上。他站起来,像小时候一样蹑手蹑脚地向蝴蝶靠近,笨拙的身体毕竟不如年少时轻巧,蝴蝶飞走了。明伟怅然若失地看着蝴蝶飞走,明雄却远远地走来了。
明雄走到近前,说,你回来做什么?
明伟说,这水还是那么蓝,只是这里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热闹了。
明雄说,伟,你得救我,要不然我会死的。
明伟说,那时候我们多么无畏,一到这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脫下裤子衣服就往下跳,还经常爬到榕树上往下跳。有一回,你在榕树上跳得太远,头还差点撞到了洞边的那块石头上。
明雄说,伟,我去赌场,借了七万高利贷,现在滚到十万了,债主给我下最后通牒了,月底必须还上,要不然就先打断我一条腿,再不还,就叫人半夜把我丢下一桥。
明伟说,那时候我们多快乐啊,无忧无虑的,整天吃饱了就来这里游水,经常比赛着捞石头。记得吗,就是每人先在岸上各捡一块石头扔下去,再一起潜下去捞,看谁最先捞上来。我们为此常常上学迟到。
明雄说,弟,求你救救我!除了你,没有人肯救我了。
明伟说,哦,对了,那时候我还没会游泳,就在水浅的地方玩。玩着玩着,就不知不觉地向水深的地方挪动,我的脚下一空,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了。
明雄说,我知道你也没有那么多钱,但你可以贷款。你贷款帮我还上了,我就好好去做工,把贷款还上。
明伟说,我记得我喝了很多很多的水,快要喝不下去时,你向我快速地游了过来,要不然,我的小骨头现在肯定都变成泥土了。
明雄有些急了,说,弟,求你了!救救我!
明伟说,这样吧,我有十几年没来这里游水了,你肯定也是很久没来了,不如你陪我下去游一游吧?!
明雄愣愣地看着明伟,像看一个陌生人。
明伟说,你一路赶来,不觉得热吗?我们一起下去泡泡吧!
明伟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
明雄还是第一次看见成年后的明伟光着身子,明伟在这个年龄上本该有的肚腩却没有明显的显露。
明伟催促明雄快点脱衣服,说好久没来这里游泳了,一个人跳下去真有点害怕。
明雄迟疑地脱下衣服,露出他明显的啤酒肚。冷不丁地,明伟用力推了明雄一把,明雄在明伟得意的坏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落进了水里。明雄冒出头来,边抹着脸上的水珠边大笑起来,哇哦,真爽!你也快点下来吧!
身体跳进水里的声音,双手击打水面的声音,肆无忌惮的欢呼嬉笑,也只是像那个空气沉闷的下午偶尔飘过的一阵风,倏尔不见了。只有两颗脑袋像两个球,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偶尔,一个球沉入水面,不一会儿就又露出来。
明伟提议,哥,我们玩玩捞石头的游戏吧,就像小时候那样。明雄没有意见。两个人游到岸边,爬上岸,分别找着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朝着水面同一处地方扔了下去,两个身体也随之跳了下去,一起沉没在水面。水面荡漾开去的波纹还没有完全消失,一个脑袋已经露出了水面,双手托着的石头高过了头顶。是明雄,他那得胜者的欢呼声高过了他托在头顶的石头,以及岸边的大榕树。
得意劲过后,明雄还没见明伟露出水面,就又抱着那块石头潜了下去。像刚才潜下去睁开眼寻找自己扔下来的石头一样,明雄睁开眼寻找着明伟,看看他怎么捞的石头,为何那么久。明雄看见摇曳的水草,看见长着青苔的斜伸下乌黑洞底的石阶,还有沿着洞壁直伸而下的抽水管,就是没有看见明伟和他扔下的石头。
明雄憋不住气了,放开手里的石头,浮出了水面。明雄像一只浮出水面呼吸的鲸鱼,喷了一口水,又潜入水里。
那一刻,明伟抱着自己的那块石头已经潜游到浅水区,像一头蹲在水里的水牛,只露出一个头,静静地,像小时候他站在那里看着明雄和伙伴们嬉水一样。只是,那时候,他看到的明雄,是欢乐的。而刚才,明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明雄的慌乱和不安。
明伟想,很多年前那个阳光炽烈的中午,明雄一定像刚才那样慌乱和不安,游向不停扑腾着大口喝水的自己。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