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晓明(苗族)
这个春节,韩巍过得不是很舒爽。
年三十那天下午,韩巍紧赶慢赶回到临州,才进家门,劈头就是一盆冷水。妻子吴芳琼把一份《南国劲报》甩到大果紫檀茶几上,说:“恭喜你,大功臣终于上报纸了!”
韩巍一看报纸就傻了眼。头版右下角,是篇加了框的报道:《扶贫攻坚图捷径,云雾山万亩原始森林或遭刀斧》。文章左申右引,洋洋洒洒,着重谈了三个问题:云雾山原始森林砍伐后,势必导致当地生态失衡;家具厂投产后,将造成环境污染;家具厂运输道路,挤占了不少农地,而云雾村本来土地就稀缺。文章最后评论说,当前扶贫开发正进入克难攻坚阶段,云雾村第一书记韩巍急功近利的做法,引起了多方热议,这种只考虑眼前不顾及将来的行为,理所当然遭到当地群众强烈反对。
文章署名本报记者。
《南国劲报》这样子搞那还得了!韩巍拨通好友、该报首席记者潘钊的电话,问他这篇报道是怎么回事。潘钊支支吾吾,说他也刚刚看到报纸,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估计是那个最爱弄批评报道的小王搞的。“阿哥你晓得的,我现在搞摄影报道了,成天东奔西跑不挨家,报社的统筹报道我已经基本不掺杂了。”“那也不能乱来啊,记者没采访过我,写了稿也没跟我们核实,新闻记者不与当事人核实材料,这样的报道客观吗?云雾山二三十条冲槽,自然林、水源林和生态林保护区早就划定了,我们要开发的这三条冲槽,原本就划定是薪炭林。即便如此,我们也还请了省、市、县三级林业、环保专家严格考察论证过,最后又通过了有关部门的逐级审批。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都做了相应的预后,有关开发项目的一切,也都走了程序。我们辛辛苦苦很不容易,你们却做这样不负责任的报道,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见电话那头不做声,韩巍换了个语气:“老弟,麻烦你跟报社领导说下,派记者重新采访我们,写篇正面报道,消除不良影响。”
对韩巍这个要求,潘钊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年三十的晚饭,原本就定好了要上餐馆的,韩巍是真的没时间也没精力来操弄这年夜饭了。他起身说:“功臣不功臣不管它,先过好年再讲!”
次日清早,天蓝蓝的,阳光出奇的明媚。吴芳琼说天气这样好,带儿子去公园玩玩吧。韩巍说他还得赶着查个资料和文件,完善云雾山三大冲槽改造茶油的可行性报告,以便落实项目补助。见妻子不做声,韩巍挠挠头说:“这样吧,今天初一,老规矩初一不出门,我们哪也不去,在家各人做各人的事。初三吧,初三我们去园博园好好玩一天。”
初三那天早上,天却阴了起来,像是要下雨,整个临州城也懒慵慵的没有一点精气神。起了个大早的儿子,托腮蹙眉端坐在客厅大果紫檀实木沙发上不吭声。吃过早饭,太阳钻出来了,儿子韩可的脸也由阴转晴,他风一般地跑进房间更衣换鞋,还乐滋滋的喊老爸动作快点。正弯腰换鞋的韩巍突然停住。“差点忘了,我今天得去找河东新区教育局的同学,何建方的儿子开学后要从民办学校转进公办学校,这事上个学期就该办了的,是我给耽误了。”
吴芳琼转身就进了卧室,一通翻箱倒柜后,找出了儿子的学生手册:“你自己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看看都优秀到了什么程度了。你好意思人前人后疯来癫去,我是没脸见人啦,从今往后,你再也别想让我去开什么家长会了!”
韩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要他回到房间里去。
这个期末统测,韩可语文考了五十八分,数学刚及格,英语最差,四十六分。一向对儿子信心满满的韩巍看得两眼发直,怎么会这样呢?原来不总是年级第一第二的吗?到了四年级,怎么突然就滑了下来?班主任的评语直截了当,似乎给出了答案:由于家长没有尽到关爱、引导的责任,致使聪明伶俐的韩可上课分心、搞小动作。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第一书记的儿子也第一呢,全校倒数第一,嘿!”吴芳琼两眼喷火,只差没扫老公一耳光了。“讲好的下去一年,怎么变成了三年?但就算三年吧,难道你们建委没有人可以轮换你回来?都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想立功受奖升官?哼,夜里睡觉枕头放近点,免得好梦惊醒了滚跌床底下!”
吴芳琼是万力汽配厂的会计,除了工作,还要照顾儿子,忙得脚跟踢屁股,哪里有闲暇去看报纸、电视的宣传报道呢?韩巍他们这批一年期的新农村指导员,除了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和非党群众,全部改任第一书记,配合市里的扶贫攻坚进村驻点干满三年。改任时韩巍跟妻子说过,她那时一脸疲惫,似听非听点头说好,农村是太落后了,再怎么也得抓紧建设好起来。
韩巍把学生手册折皱的边角抻开,抚摸着压平了。他抬起头,满脸歉意地说:“按原计划行动吧,去园博园!”
下了楼,韩巍想去柴房推单车,见吴芳琼绷着脸,就说:“算了,打个车吧,这路还蛮远的。”
他们住的还是建委的老宿舍楼,两栋楼的原住户都搬得差不多了,新的户主不是买断就是临时租住,不大的院子里停满了各种车辆,车主们经常为刮擦吵得不可开交。原本也想买辆宝来的韩巍,见这样子就作罢了。去年底临州出了种小电车,卖三万多一辆,上下班代步挺好的,吴芳琼很想买一部,韩巍说再等几年吧,那十万块钱我借给青云寨了,他们修路的资金还没全到位,妻子当下气得牙齿咯咯响,却转过背去抹眼泪。
园博园里人山人海,气球、灯笼挂满空中,郁金香展区边上挤满了拍照的游人。节日的园博园,处处透着喜气。南宁、桂林、百色几个城市的园区逛下来,韩可碰见了不少他的同学,他们分享了各自的糖果、点心,在花团锦簇的小径上你追我赶,高兴极了。韩巍说:“小子,别光顾着玩啊,得留心观察眼前的一切,往脑子里记一记,想一想,回去写篇作文,现在就得想好了该怎样写,写什么。”在一片游人可以进入的草地上,韩巍四肢着地:“来,小子,我们来次顶牛,看谁赢!”父子俩头顶头,嘴里都“哞,哞”地叫着,引来一群小朋友围观。韩可的同学喊:“韩可,加油!韓可,加油!”一旁的吴芳琼很是开心,韩巍却心生酸楚。今天总算补了一次过,过两年,儿子长大了,想抱抱他都难了啊。
韩巍顶不过儿子,认输了,让儿子跟同学玩去。看着天真烂漫的孩子们,韩巍深有感触地说:“城里孩子比起山里的孩子来,何止幸福百倍啊!云雾村那些留守儿童,跟我们韩可一般大,放学后却要喂马养牛,砍柴挑水,做的尽是重活路啊!”
吴芳琼说:“生在农村,不这样又能怎样?你当年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吗?哎,你把何建方叫回去,老婆孩子留在临州,他们怎么办?”“我正为这伤脑筋呢,去年我答应何建方把他儿子转进公办学校,那阵子成天跑上跑下找这个单位那个部门,办一大堆文件,忙得我晕头转向。小孩转学这事,满以为开学去报名就行了,哪晓得报名时,这证那证学校一口气要七八个证,这就错过了上学期。何建方的老婆已安排到临州轨道集团公司上班,想让小孩进他们公司旁边那所学校,这事这次一定得办好了。”
吴芳琼说:“你以为转进公办学校就万事大吉了吗?父亲不在身边,母亲的话根本不起作用,韩可考成这样,什么原因你不清楚?”
韩巍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好好陪陪他,给他点启发。我还想找他班主任聊聊,让她多留心一下我们儿子。到暑假,我要带韩可去云雾村住段时间,让他感受一下艰苦。唉,委屈你了!”
初七日收假上班了,韩巍到委里汇报工作,刘主任问他什么时候下去,要不要委里派个车送送。韩巍说派什么车啊,都车改了不是?刘主任你如果真还有办法,就帮我们云雾村再搞十来台手提油锯和打草机,我们砍树种树要用。刘主任嗬嗬一笑,说:“好你个韩巍,什么你们云雾村,难道你不是建委的人了么?看来,你是真的对云雾村有感情了,那好吧,以你们云雾村名义打个报告来,我一定给你弄到!”
韩巍联系上了他在市教育局的同学,同学说:“韩巍啊,刚上班忙得叽喳鬼叫,聚就不聚了,等开学后下学校检查工作,我去云雾村看你。你那七八个证明是老黄历啦,现在只需户口簿、居住证、住所和务工证明四个证就可以办理就近入学了。何建方小孩要进实验一小应该没问题,到时候带上四样证明去报名吧。当然,我会跟校长打个招呼的,请放心!”
嗬哟,韩巍这次是同时带着云雾村开的外流证明、县教育局不在本地就读证明等几个证明来了的。简化手续,一切都在变,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城市反哺乡村,工业支持农业,全党动员,全民参与,脱贫攻坚战势在必赢啊!
这天韩巍起了个大早,他煮了碗面条,撒上葱花,外加两个鸡蛋,跟韩可说:“儿子,今天开学報名了,爸爸陪你去。吃早餐吧,面条、鸡蛋、葱花,读书聪明,考试总拿一百分呢!从前爸爸上学报名时,你太奶奶就这样做早饭给爸爸吃呢。不过,这样的早饭爸爸小时就只吃过一次哪!”
韩可端坐桌前,两眼盯着面条,眼泪扑簌簌直下。
给儿子报完名,韩巍赶到实验一小,他跟何建方妻子约定在校门口见面,然后一同去见校长。校长很热情,看过证明材料,就开张条子让他们去教务处办转入手续。
大巴在布满坑洞的公路上左摇右晃颠簸,似乎要把乘客的五脏六腑给挪个位置,一车的人,全都恼怒地破口大骂。有人说空喊扶贫扶贫,路烂成这样没人理,扶个屁贫。韩巍的脸就热辣辣的烧了起来,似乎那人是在骂他。长假过后,走高速公路得交费的车辆,这时全挤到这二级公路上来了。车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百多公里,直达快巴竟然走了六个多小时,到融州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
韩巍接何建方最后一次电话时,正从直达快巴上下来,下车时感觉还好,才走两步便一阵头晕目眩,跟着胃里就翻江倒海了起来,根本容不得他跑上厕所。匆匆来到围墙拐角处,刚扶稳棵桂花树干,韩巍就叽里呱啦吐了,到最后,竟连苦胆水都给呕了出来。
回到家,何建方打了韩巍的电话,告诉他寨子里发生的事情。
与韩巍相识,纯属偶然。
那个秋日,何建方应约到一客户家修补花梨木家具。制作这套大果紫檀家具时,正值开春,三天两头停电,木材烘烤基本没能达标。烘烤不达标的家具,到了秋天就会开裂,裂缝修补不难,难的是保不了今后还会裂。何建方建议客户换套新的,客户说我哪还有钱换啊,能补就把它补好起来算了。何建方回厂跟一把手易广森商量,说我们得无条件把那套家具换回来,因为那套家具修补起来费时费力,而且还年年都得补。家具换回来后,我们可以重新烘烤,加工成别的样式。老易想了想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当何建方把这个结果告诉客户时,对方打量了他好一阵。“听口音,你是融州云雾村人吧?”“正是呢,你怎么晓得?”何建方很是惊讶。“我叫韩巍,现在也算是云雾村的人了。”韩巍说他是市建委的,被派到云雾村当新农村指导员。何建方说:“我听讲过市里有人到我们村当领导了,想不到是你,真无巧不成书啊!我们那里很落后,正盼着你们去改变呢!”韩巍说:“云雾村风景好啊,就是生活太难了,人多地少,又没有什么资源。说实话,除了修路,我现在还找不到工作的突破口呢!”
从那以后,四十刚出头的韩巍与小他两三岁的何建方成了好朋友。只要回临州办事,韩巍总要打电话给何建方;何建方每次回青云寨,也都邀韩巍到家来坐坐。
回临州过年前,韩巍对家具厂运输道路的最后一公里铺设做了安排,他跟村两委(村党支部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商定,年后设备进场立即举行点火开工仪式。今天一大早,何建方打算去临州提回木材干燥炉窑和切割机,他万没料到,青云下寨这时候又为修路的事闹了起来。奇瑞路虎刚要驶上江口电站大坝,村委副主任龙建平就打来电话,说情况万分火急,要何建方赶紧回头。
回到下寨芦笙坪,何建方就听到了小石桥那边激烈的争吵声,停了车,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小石桥那头,压路机歪斜着停在排水沟旁边,开压路机的小伙子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上下寨二三十人手持锄头、铁锨、木棍对峙,双方你戳我指言语激烈,情势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龙建平和几个年轻人居中劝解、阻拦。两边都有几个喝了酒的,满脸赤红,喊得也最响。见何建方大步走来,场上的喧闹仿佛滚水锅里给添了瓢冷水,戛然而止。龙建平指着个三十六七岁的汉子喊:“杨子林,你刚才不还牛哄哄说要跟何建方过硬么,现在灌了马粪了,哑巴啦?”杨子林呼地抡起铁锨:“我算忍够了,今天先摁死你这牛屁股上两边吃的虱子再说!”
何建方一个箭步上去,牢牢扣定杨子林手腕,将他手上的铁锨给摘了下来。
谁也料不到接下来会有这一幕。杨子林突然像团破麻袋般瘫在地上,呼天抢地的:“何老方打人了,何老方打人了啊……”下寨这边跟着骚动了起来:“他动真的了,欺负我们下寨人啊,跟他拼啦!”“对,今天就搞跌这个在外头混不下去回来吃我们空子的东西!”
“看你们哪个敢动!”上寨这边的也都把锄头、铁锹、木棒举过了头顶。龙建平和几个年轻人见状,团团围住了何建方。
“都给我住手!”这声音低沉,但此时却如同炸雷,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他们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家伙,低头垂首而立。腰间拴只刀笼,肩上扛把锄头的村支书贾奉途,不知何时站在了压路机旁。五十六七的贾奉途,个不高,体形单薄,却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不怒而威的厉害。贾奉途将锄头杵到地上,又从衣袋里摸出烟斗,装了袋烟,说:“你们不觉得丢丑吗?啊?初三才牵手去香粉打同年,十五还没过,就要火拼了!你们书都比我读的多,却不晓得现在什么时代了?敢耍这种把戏?啊?我倒想要看看你们哪边够力呢!想学那年拦鸟坳和古木岭的搞法?那样搞有好结果吗?古木岭是恶,打死了拦鸟坳的人,但再恶后来不也给枪毙了几个吗?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怕烧成灰了你们就试试看!”
“何老方欺人太甚,修这路,搞这桥,占用的全是我们下寨的田地。”杨子林挥动粗短的胳膊,从更丹沟口到他屁股底下划了一圈。
贾奉途走上桥头,众人齐齐往后退。贾奉途弯下腰,烟斗直戳杨子林脑门:“占了你多少?你这烂湴田,好几年不种了,搞桥占的这一角,也补给了你,你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不种谷子,我让它长草喂马呢,也对得起国家给我的直补!”
贾奉途使劲顿了下锄头,厉声道:“那韩书记召集开会时你为什么不这样讲?啊?桥都做成这样了,你敢挖了它?你有这个胆?”他将烟斗划向下寨人这边:“告诉你们吧,今天就是打雷下刀子,这桥面我也得铺了!有种的趴下来,看我不把他当石渣子压了!都听着,现在就给我通通散了滚蛋,哪个还七搞八搞,这铺桥面损失的人工、水泥、沙子,连同请压路机的开销,全部落他头上。杨子林,我晓得你不是烧火的,你也烧不起这个火来。这里边有鬼,是鬼就会浮头,我等着他呢。有什么意见,等明天韩书记回来大伙开会再讲。我现在有话在先啊,哪个敢再煽风点火作法,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倚在芦笙坪南端那块滚石旁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很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云雾村八个寨子中,青云寨是最靠近山口的一个,全寨两百来户人家分散在青云山上,半山腰的人家,称上寨;住山脚的,叫下寨。下寨坡势低缓,土质肥沃,一百多户人家,青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大片的田亩都撂荒着,任凭它长草。上寨八十来户,出去打工的也不少,但春种时他们都赶了回来,回来把陡坡上那些瘠薄的梯田全种上了,稻子、玉米、高粱,一样不落。尽管产量不高,也還有把水稻种上两季的。
下寨到上寨,原先只有一条羊肠小路。下寨早就通车了,可这条小路,上寨人却人挑马驮,一直走到了前年年底。韩巍下来蹲点后,多方奔走,争取到了临州市多个部门的爱心帮扶,再加上有市建委这个实力强劲的后盾,从青云山东麓盘旋而上的公路才修了出来。
一个偶然的发现,让韩巍号到了云雾村摆脱贫困的脉搏,那就是创办仿古实木家具厂,利用云雾山里老熟了的杂树生产实木家具。目标定下来后,他多次到临州游说何建方,请他回村办厂。何建方被他说动了,跟着回云雾山来考察。考虑到环境保护,何建方建议家具厂就建在更丹冲广藤瀑布旁那块平坝上。为此,从下寨到广藤瀑布,得修条产品运输道路。现在,厂房搭起来了,生产用电也到位了,运输道路,也就差小石桥这一段的铺平硬化了。
上寨通公路后,何建方兄弟俩就在原来的吊脚楼旁边建起了栋砖混结构四层楼房,屋里的家具,是何建方在厂里以成本价买的。家具刚运到家时,上下寨人都跑来看,他们对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感到新鲜、好奇。当他们得知这些古里八怪奇重无比的桌子板凳价值几十万时,都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天,这不是讲古吧?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竟然比一整座木楼还抵钱啊!
何建方真的有点后悔了。他后悔不该不听易广森的话,退了股回云雾村办厂。在临州鼎益家具公司,他位置已仅次于老易。临州房价快速飙升那年,他在高新区买了套学区房,原本打算再买套小户型电梯房,把父母接到临州,让上寨逐渐淡出记忆,是韩巍多次登门,给他描绘云雾村的远景蓝图,动员他回村干一番事业。韩巍说他终于发现了云雾村不可限量的宝贵资源,这资源开发得好了,做对路了,云雾村就是另个版本的华西村。整个云雾村人口不到五千,却上千人外出打工,像你这样成大气候的屈指可数,大多数逢年过节回家,走的时候还伸手跟父母要路费。
韩巍说,云雾山十几条冲槽,都是聚宝盆啊,里边全是香椿树、青?树、红椎木、鸭公青这些硬质木,甚至还有不少硬重得像铁一样的金刚黑檀木呢!这些百年老树,全都过熟透顶了,再过几年,就会空心死掉,沤烂在山槽里,如果把它们加工成仿古家具,那就物尽其用,能让整个云雾村很快富起来呢!处理掉这些老树,冲槽里可种下茶树、油茶树,冲槽口种桐树、杉树,国家明确有补贴呢。三年后油茶树、桐树挂果了,茶树可采摘茶叶加工了,就又有收成了。有了钱,云雾村再大力发展旅游业,兴办农庄、农家乐,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呢。
原来,韩巍更换家里沙发桌椅时,曾对仿古红木家具做了一番探究性学习,他发现红木家具主打品种的角色不断在变,早几年,临州家具市场言必称越南黄花梨,越黄在市场上没了踪影后,是黄檀的世界,但即便是黄檀,也就那五六个品种你方唱罢我登场。十年间,八件套交趾黄檀(俗称大红酸枝)象头沙发,从最初的五万元,直线上涨到五十万。交趾黄檀谢幕,奥氏黄檀、微凹黄檀、巴西黄檀轮番称雄。接着,就是紫檀属的花梨木天下了,什么大果紫檀、鸟足紫檀、越柬紫檀、印度紫檀、刺猬紫檀、安达曼紫檀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一种纹理漂亮却有股臭鸡蛋味的非洲杂木,也拿来假冒刺猬紫檀给加工成沙发、顶箱柜。临州几家知名红木家具店里,早已不再有红木家具,卖的全是所谓的美洲酸枝。当然,店主也不敢说这是红木,可卖的却跟花梨木一个价。
修路的同时,韩巍隔三差五让人带他上云雾山去寻找可架设镀锌管的水源,打算利用县里有关项目经费一举解决云雾村人畜饮水的历史欠账。在更丹冲,韩巍发现冲槽里全是青?树、红椎木,他如获至宝,回到下寨,立马叫支书贾奉途跟他进冲裁几截木头。进到冲里,一看是这种树,贾奉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你个韩书记哎,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好宝贝嘞,这种木头也值得大惊小怪?嗨,这是我们拿来劈柴烧炭的柴火。前几年有机制炭了,没人烧炭卖了,就鬼都懒得理它了。”
韩巍把青?木段带回临州,叫何建方打几只鼓凳。鼓凳做出来了,韩巍拿它跟美洲酸枝做比对,发现无论色泽、纹理的美观度,还是木质的油性和细腻程度,青?木都比美洲酸枝要好得多。接著,韩巍又拿了鸭公青、红椎木好几种木头给何建方,结果做出来的画案书桌都很上档次,就连红木大王易广森看了,也啧啧称奇。
韩巍说:“我们绝不做挂羊头卖狗肉那样的蠢事,实事求是,是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的产品,不能乱说成是什么酸枝花梨做的,直接就叫仿古实木家具得了。”
老婆的电话把何建方从恍恍惚惚中拉了回来。老婆在电话里大声大气地说儿子转学问题解决了,韩巍真是大好人哪!知道儿子进了实验小学,何建方胸腔里郁积了一个上午的闷气消散一空,他用碗糖水糍粑打发了中午,就拎张青?木鼓凳到大门口外仔细观赏。这鼓凳没上漆,也不擦蜡,却锃锃地发亮,半年不到,鼓凳颜色就由浅红变成了深红,但上头那山形、凤爪、鬼眼之类的纹理,却依然清新可见。美洲酸枝做的这种鼓凳,临州家具店一般标价千元左右。这青?木的,卖个千二三应该不成问题。
一阵惨烈的马嘶声震得何建方头皮发麻,抬眼看,只见水泥路上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驮个人往寨上狂奔疾蹿,马背上的人死死揪住马鬃,任凭烈马驰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何建方扔下鼓凳飞扑过去,枣红马擦肩而过的刹那,何建方闪电般出手,牢牢攥定马笼头,身子紧贴着马脖子向前跑。烈马喷着腥热的鼻息,恼怒地猛甩颈脖,力图甩脱控制。何建方两手并用,身子后仰,脚跟使劲蹬抵路面,嘴里“呃,呃”出声。办法用尽了的枣红马,终于在公路尽头的老枫香树旁停下认输,马背上那人,随之“噗”的跌落在地。
枫香树下,一帮老人正坐在那神侃。瘫在地上的杨子林面无血色,全身哆嗦:“多亏了你啊老方,要不就出大事了!”寨上曾经的马王、八十岁老人何定忠抽着烟斗,语调全是讥诮:“杨子林你也是该死了的,你以为马王是好当的吗?得了个第一也该知足了,让马好好耍耍。你以为这骚公跟你一样怂啊,颠仔!”
原来,去年底参加县里的“斗马节”比赛,枣红色马过关斩将,所向披靡,最终拔得头筹。按惯例,得第一名的马同时还得两项必不可少的奖励:连续五天喂给糯米粉做的油蛋;轮流上够二十四匹健壮的母马。前一项杨子林超标准落实了,后一项他一拖再拖,迟迟不落实,不落实是因为过完十五,安陲十七坡会还将举办个规格仅次于县“斗马节”的比赛,杨子林要让他的“红旋风”养精蓄锐,再拿第一。
村主任贾正财也打趣道:“人家只赏五天油蛋,你老哥子逞能,赏了八天。天天好吃好喝的,却没地方解决实际问题,你这马王也够残忍的!”
“你好意思啰嗦,我上寨来正是要找你呢,那补助款怎么到现在还不肯给我?”
“哪个啰嗦来?不是跟你讲清楚了嘛,根本就没有什么补助,就算有,也不在我手上,你还狗扯羊肠没完没了找我啰里啰嗦做什么呢?奖金拿了好几千块,大船都有了,还差戽斗?”
“对,我还真的就差这个戽斗呢。秤砣配秤杆,戽斗随舢板。光有船没戽斗,成吗?不就是个欺下瞒上,得过且过的满手指吗,你算老几咧!”
杨子林说的补助,是他参加“斗马节”的误工补贴。县里规定,凡是有马参加比赛的,一律每天补助三百块钱,活动拢共算两天(实际搞了三天),每匹马就都有了六百块钱的补助。
杨子林竖小拇指的动作让贾正财大为光火:“我算老几?我算你大爷,你妈真的生错你来了!金芦笙酒楼庆功宴上县长给你敬酒、点烟,那你算老大了是吧?你尽可以吹上天去,没人搭理你的。我也懒得跟你扯,你找韩书记去吧,他说话管用。我老了,不中用了。”贾正财今年六十岁,照理早该退下来了,他自己也放话说不想干啦,可换届选举选来选去,最终选的还是他。贾正财虽当着村主任,却村里大事小事全由副主任龙建平拍板,若不是这样,上寨公路早就通了。去年,贾正财儿子从临州杀回融州,在老财政局门口开了家广告装潢公司,贾正财从此也就住到了城里,每天负责接送两个上学的孙子。“你难道不晓得我平日里都不在寨里头吗?我管得动你那牛打马马打牛的事?”
众人又跟着起哄,杨子林只好讪讪地牵起枣红马往回走。过何家门口时,他觉得应该给何建方再讲几句好听话,人家舍命搭救,自己连好听话都舍不得多讲几句,那不真的是生错了吗?何况早上自己水酒烧脑,受人唆使,差点害惨了他老方呢!这样想着,就把马牵到何家屋头后的旱田里吃草。
从来舍不得拿“红旋风”当坐骑的杨子林,不知怎的刚才却骑了。跳上马背前,见枣红马粗黑的长鞭直挺挺伸在肚底下,便骂了声畜生,拿手去捋那硬得像铁一样的家伙,想要把它捋缩回去,结果就彻底惹毛了枣红马,跃上马背的杨子林刚喊了声“驾”,枣红马便箭一般飞了出去。“你他娘的给我老实点啊,这禾草好鲜好嫩的,乖乖在这里吃饱了撑着吧,敢再发嚎,不罚你背木头到死呢我喊你做爸来!”
枣红马很不情愿地扫了几口禾茬里窜出的嫩芽,见主人走远,便“嘚、嘚、嘚”由慢而快旋风般飘过山坳里去。山坳尽头那棵高大的板栗树下,一匹全身雪白的牝马正烦躁不安地在那喷鼻息、趵蹄子。早就为牝马发出的气息疯了的“红旋风”好不得意,它低头嚎了声,碎步趋前,鼻尖挨着白马臀部喷了通热气后,前腿双双一屈,跨了上去……
杨子林进家时,何建方刚洗完澡。降服“红旋风”他出了一身汗,两条胳膊现在隐隐生痛。
何家地面是水泥磨石地板,水磨石地板光洁明净,无隙无缝,既防尘又防滑,图案还十分的精致美观。何家老二何建明,在融州城里开店搞的就是这种地板的承接加工,云雾村人建砖混楼,都请他回来打水磨地板,这种地板耐磨耐脏,进门无需换鞋,深受农家人喜爱。
过完初五,何家两老就跟老二到县城去了,家里现在只何建方一人。这家人说来也怪,对“打老同”“走同年”,以及斗马、斗鸡、斗鸟这类云雾村奉若神祗的事情全无兴趣,好像这些苗人传统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苗家方圆几十里,说来说去都是亲戚。实际上,杨子林跟何家还蛮亲的,他喊何建方的爸做表叔。杨子林好不容易从贵州凯里弄来了“红旋风”,曾经的养马驯马好手何表叔,竟连问都不问一声!每年新禾节,贝江旅游点长赖村是要搞斗马比赛的,上下寨的人都去捧场,唯独何表叔不去。他说拿轿来抬,他都懒得去。
早听讲何建方弄回来好多从没见过的上等家具,下寨人都跑来看了。从早到晚忙得屁股不粘板凳的杨子林,哪有闲空跟来凑热闹咧?现在,杨子林第一次坐上何家老表这硬重的椅子,感觉还是蛮舒服的。
杨子林抚摸着座椅的扶手,问:“老表,这凳够扎实的,贵不贵啊?”
“那不叫凳,叫太师椅,也有人叫它宝座的。”何建方说:“不算贵,两张加起来才五万多点。”
像坐上了钉子,杨子林猛地跳了起来:“老天爷!就这些占地方的笨家伙,五万多?还不贵?这是皇帝坐的?”杨子林半张着嘴,来回打量堂屋里的摆设,除了这“不贵”的“太师椅”外,中间还有张一半缩进香案下的方桌,它们的木料、颜色,都是一样的。左边的小厅里,又摆了一圈浅黄色的沙发。
“这就是他们讲的红木,对不?”杨子林问。
何建方笑了:“红木就不是这个价了,至少得翻一倍,上百万。这是硬木的,看起来跟红木差不多。”
“那韩书记讲的,在我们这里搞的什么仿古实木家具,也跟你的这些一个样?”
何建方遞给他一支真龙烟,说:“是的呢,完全一样。哎,我们先不说这个,讲讲你的马吧。你的马怎么那样厉害呢?”
杨子林得意地笑了,他双手接过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跷起了二郎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讲起这个来,话就长啰。十几年前,云雾村养马的,只有你们上寨人,上寨马王,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何定忠,以前哪次斗马比赛不拿第一?他老了,干不了啦,就眼红别个。你爸,我表叔,驯马很有一套,你小时候在家不经常帮他放马啰?你们兄弟出去早,不喜欢斗马也就罢了。可我表叔,他一直在家的,后来竟也丢开不干了,落得江口寨的周炳照接了上来。你想,我们青云寨难道真的就肯这样子输给他们了?笑话!我湖南贵州跑了十几趟,最后才在凯里挑到这匹‘红旋风,它厉害透了,干活、打斗都数第一。”
何建方想起以前每次回家,父母都要说起杨子林砍柴买马的事,过程不胜唏嘘。挑一担柴火到县城,才卖二十块钱,杨子林到更丹沟口砍了五十多担柴火,卖得一千多块,跑湖南贵州好几次,才买回只小马驹。
“马打斗时撕咬、踹踢,不要命的斗狠,你不觉得残忍?你自己养大的马,要是被踢得血淋淋的,你不觉得可怜?”
这话怎么跟韩书记一个调子哪!去年春头,韩书记帮杨子林锄地种黄豆,一边干活一边跟杨子林说摆脱贫困得走正道,斗马的事万不可以太上心。马和马本来是和睦亲善的,挑逗它们斗打就太残忍了……杨子林佝偻着背脊,缓缓地吐了口烟,声音好比蚊子叫:“斗马斗马,养马本来就是要看它比赛斗着好玩呗,要不政府怎么搞斗马节?”
何建方也点了支烟:“这种斗法总归不好。啊,我问你,云雾村一共有多少匹马?”
“估计不下四十匹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啊,到时候所有的马拢在一起,搞个马帮队,给家具厂运木头,有马的人家也算是入股家具厂了。你驭马有一套,马帮队这块就由你负责,你讲好不?”
杨子林这下又来劲了,他眉飞色舞,拍手捶胸说:“那就真的好了咧,不论多险多难走的山路,我都能让马把木头运出来,我那‘红旋风不是吹的,绝对的百里挑一,当马帮头领绝对没问题。”停了下,又说:“只是他们讲,你和韩书记搞的这个家具厂肯定不成,他们是不会让你们搞下去的。”
“他们,他们是谁?”何建方问。
“这个,这个……”杨子林吞吞吐吐:“老表你很快就会晓得的,明天开会,他们一定会闹事。老方老表啊,刚才全靠你了,要不我就死狗定当啦。话说回头,我怕他们个鸟,老方,你的事,只要说声,我一定挨心贴肺给你办好来。老表啊,可能你不晓得,现在好几个寨的人都在谈你,讲你以前回来,都给老人发封包,今年春节却没见给了,你是越有钱越看不起人了,忘恩负义了。啊,时辰不早了,我得牵马回去啦。”
“怪不得这些天打招呼他们都听不见!唉,我现在哪里还有钱啊,都投到办厂上了,总不能上上下下办点小事也要韩书记掏腰包吧?你莫走,在我这吃饭嘛,等下韩书记也到。”
“不了,工夫好多的。韩书记来,你帮我问问我那补助的事,行不?”
“不就传个话嘛,行,没问题。”
枣红大马立在旱田一角甩尾巴、磨牙帮,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杨子林抚了抚马脖子,嗔道:“你这天生的贱骨头,就晓得对养你疼你的主子趵蹄,非得外人收拾你才乖。何老方要搞马帮了,他看中你了咧,争气点,十七坡你再威风一把,弄个披红戴花回来,这马帮的领头就非你莫属了。”
屋里的嘈杂声让杨子林感觉到情况不对。拴好马,匆匆进屋,几个叔婶正围着躺在竹椅上的老婆马素花议论纷纷。寨头何三婶叉着腰愤愤不平:“死老七冤枉讲你也是做叔的,下得了这样狠的手?若不是有人拦着,你耙叉难不成要锄人家脑壳?”老婆腿脚那头竹椅上,有几抹已经干了的血渍,两个十来岁的女儿,立在一旁哭得直打哆嗦。
何三婶说:“死老七从学校回来,见素花在屋底菜地锄地,二话不讲扛把耙叉就冲下去跟她闹架,好凶的啵!听到素花喊救命,我跑过来看,素花已经挨他耙叉挖对脚后跟了,流了好多血啊!闹架就闹架嘛,怎可动手伤人呢?”
杨子林查看老婆脚后跟的伤口,寨上六伯爷说:“我给敷上烟锅灰了,烟锅灰止血,没得事的。但这次不能放过老七,这人太嚣张,总以为他狠,这次你要告翻他。”
杨子林叉着大步跑进隔壁家,一把推开杨琏堂屋厢房门:“你怎么下得了手,拿耙叉砍素花?”躺在床上的杨琏哼哼出声:“我砍她?你问看嘛,是哪个先动手?她拿钉锄脑敲我的头,我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哎哟,老天,痛死我了,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吗?”
杨子林爸死后,杨子林和他叔杨琏就一直为屋底下那块四五分菜地吵闹不休,杨琏讲是他的,但子林爸说过,杨琏的屋地是他出钱给开的,请人竖木楼,也是他出的钱,后来搞民房改建,杨琏木楼折价得的几千块,都进了他自己荷包,这块自留地他还要争,毛都没有一根给他。寨上、村里也出面断过,明确了自留地归杨子林。听说乡村公路不久就要改造成二级公路,路边这块地,就又让叔侄俩势不两立了起来。
杨子林想要看杨琏的伤,杨琏两个壮实的儿子就围了上来。“你这养马的贱人还嫌你老婆打得不够狠吗,要打上门来啊?养了两个赔钱货,本事大过天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杨子林慌忙夺路而逃,他嘴上却不服输:“等着吧,你做的好事我会一滴不漏地报给韩书記!”
韩巍换乘的中巴开进下寨芦笙坪时,已是五点半钟,他问开中巴的小周去上寨不,小周说:“韩书记你要去上寨,那我不去也得去啊!你修的路,让我发财了呢!这样吧,我先把车上的人送到家,也就十来分钟样子,回头再来接你。”
韩巍拎行李上到村委会办公楼二楼自己的房间,刚洗了把脸,中巴车就回头来了。
小周是江口寨人,他爸就是杨子林说的也养有马的周炳照。小周开车技术好,也健谈。“我为什么不出去打工?不,我在临州做了好多年啊,去年春头才回来开这中巴的,之前我在临州开出租车呢。出租车竞争激烈,老板份子钱收的又高,几年干下来,等于白干。开出租车前,我还真的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在龙门钢厂搞装卸,百十斤重一块废钢锭,我一天装卸不下五六十块,累得两眼发黑。累是累,吃得下饭,一餐能吃一斤米。十八九岁,吃饱了就有蛮力。上寨何建方跟我一起进的钢厂,开始都抛钢锭,我们住在厂里,不用交房租,等于帮老板守夜。那几年,我们至少为厂里抓过二十几次小偷,连警察都表扬了我们呢。何建方读过高中,能文能武,易老板很看重他的,钢厂垮了以后,易总带他做仿古家具,开榫雕花,打磨擦漆,那多难学的活路啊,他竟也学成出师了,这一下他就发大了!”
韩巍说:“哦,何建方这个经历我还是第一次听讲,我现在就是去他家,你既然跟他有交情,那就一起去吧。”
“我知道你来上寨是要找他,不过我提醒你啊韩书记,你们要做的事情肯定还会有很多的阻力,我们江口寨的人说,云雾山是整个云雾村人的,无论怎样开发,都不能只让靠近山下的几个寨得利。我实在没空,家里请了人挖树坑,有两百多亩山场等着开春种上杉木呢。不过,韩书记你今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的,尽管说。”
“你考的是什么驾照?”
“A证,易老板让我学的,本本到手后才给厂里开了一年的车,钢厂就关门了。”
刚到上寨寨口,韩巍的手机就响了,贾奉途在电话里说杨子林老婆挨打伤了,要连夜送去县医院,请他赶快回下寨来。
“小周啊,麻烦你掉过头送我下去,杨子林家出了事情,得马上去看看,这下真的难为你了。”韩巍说完,又拨何建方电话,把贾奉途说的重复了一遍,说都已经上到寨口了,现在得赶回去。何建方说你等一下,我也去看一看。
杨子林从杨琏那边回来后,就忙着做晚饭。寨上几个叔婶都散了,老婆在竹椅上躺着。杨子林手忙脚乱把灶上煮开了的饭锅移到火塘三脚架上,准备给灶里添把柴炒菜,灶房就全黑了下来。要是以往,杨子林准会扯开喉咙大喊一气,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自个去堂屋开灯了。开了灯,杨子林魂都散了,躺在竹椅上的素花口吐白沫,浑身发颤,杨子林急着拍打她的脸,却半天没一点反应,他赶紧跑到何三婶家,问这事怎么办。何三叔这才打了贾奉途的电话。
韩巍说:“得马上送医院,其他事回头再说。小周你辛苦下,帮送送吧。”说着便招呼小周去抬那竹椅,刚用力,竹椅的横搭就“咔吧”一下垮了。杨子林拿只凳子架稳竹椅,“他娘的,屋漏偏遇连夜雨。还是先让江口寨的老梁来看看吧,他是老赤脚医生。没几天就安陲十七坡了,我答应过要去的。”贾奉途瞪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情况了,还想着斗牛斗马?你他妈的现在马上给我把素花背上车!”
何建方掏出一叠钱塞给杨子林,说:“这是三千块,拿去交住院押金,别忘了带上新农合。”贾奉途跟何三婶说:“他三婶,这两个娃仔,你就帮着管顾几天。”又冲小周道:“你也不是没在外头混过的,到了县医院,多动点脑筋。”
韩巍问事情由来,三婶说她是听到素花喊了才到菜地的,谁先动的手她就不知道了。但要说来,素花一个老实巴交的妇人,断不会先动手打她叔。现在那个一口咬定素花拿锄头敲他,睡在床上喊死连天的,哪晓得是真是假。
韩巍说:“走,过去看看。”
虽说叔侄俩的房子同是二十年前县里民房改建时盖的,但杨琏这边,早已在民房改建的基础上加高了两层,三层楼的外墙,贴满了大红瓷砖。相比之下,杨子林那一层的平房,砖头裸露,墙脚青苔斑斑,就显得尤其的寒酸、简陋、矮小了。
杨琏家里还开了糖烟酒商店,由小儿子黑塔打理。贾奉途推开边厢房门,一股浓烈的跌打药酒味就扑了出来。杨琏侧着身,脸朝里墙蒙头盖脑躺着。韩巍凑近去问:“杨老师,你现在感觉怎样?好点了吗?”
“哼,哼,韩书记啊,多谢你来看我,不死算命大了,哪可能好得这样快咧?我现在是老想吐,又吐不出呢!”杨琏抻抻被子,露出包了白纱布的后脑勺来,白纱布上还渗着殷红色,不知是血水还是药水。
韩巍与贾奉途对视一眼,又问:“杨老师,你能讲讲整个事情的经过吗?”
杨琏还是脸冲着内墙,话语卡在喉咙里头:“详细的我记不起来了,放晚学回家,我是想去给牛栏添层干草的,她在那里锄地,说打算种辣椒。我说你不能这样搞,等韩书记回来我们找他评判,看这地是哪家的再讲嘛。哪晓得这该死的巫婆趁我不留神,举起锄头就冲我后脑打来,我两眼一黑倒在地上,懵懂了好久才醒过来呢。”
“三婶说她到地里劝阻你们,有这回事吗?”
“她哪里到着现场啊,瞎讲!”
贾奉途说:“老七,你是老师啊,国家干部,讲话做事得按规矩来,这你肯定比我还清楚。这事如果我们处理不下,那就只能交上去了。”
杨琏头缩进被子里,不再出声。
三人出来后,贾奉途说:“明天开村民代表大会前,我先找今天在老七家门口扯大炮的了解下,他们中肯定有晓得真相的。这老七捧着国家饭碗,不好好教书,成天不是恨这样就是骂那样。精准扶贫工作开始后,他和龙建平联手,把凡是听他们的,还有他们的亲友都列为重点扶贫户,杨子林这样穷得没多一条裤子的,却不在册。他们那表册我不签字。还幸好有你韩书记做后盾,他们的把戏就演不下去了。镇上抽老师搞贫困户入户调查,杨老七牢骚满腹,整天在朋友圈里发议论说什么这表那表,这数字那数字,填了一大堆,有什么用啰,这样搞也能脱贫,那就好耍喽。发微信还不过瘾,又逐个点名要他那帮喽啰点赞帮转。”
云雾村小学有六个老师,五个是民办转公办的。几年前,“民转公”了的杨琏还当过阵校长。县教育局派个师范毕业的来替下他后,杨琏心里老大不舒服,隔三差五指桑骂槐,让年轻的校长很是为难。村小现在只有一二三年级三个班,二十六名学生。都这种状况了,杨琏还动不动就撺掇老师找校长的茬子,让校长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何建方说:“我炖了锅猪脚,大家都还没吃晚饭,一起去我那吧。”
贾奉途说:“好,这么晚,我屋里头也没什么准备,我们走老路上去。”
一轮明月悬在云雾山西端山坳上,撒下来淡淡的清辉,韩巍这才想起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将近两年的山沟里摸爬滚打,从来就没过过双休日,韩巍的日历概念早已模糊。
“年里头我找了易总,跟他商量要借用他的销售渠道和平台,他不但爽快地答应了,还决定入股跟我们一起干,在技术和资金方面给我们支持。”韩巍说。
何建方喜不自胜:“那就太好了,说句真话,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打鼓呢!生产这块,还不算难,销售这里头,窍门就多了。这几年来,临州红木市场风生水起,潮起潮落,同一天,卖场有鸣炮开业的,也有悄然关门转行的;有赚得盆满钵溢的,也有血本无归倒贴好几十万的。易老板跟我们一起干,那我就吃了定心丸了!”
韩巍说:“这事明天还要过村民代表会。老贾,你和建方明天在会上都要讲讲,怎样才能在我们云雾村闯出一条越走越宽广的致富路来。很显然,不少群众对我们因地制宜,发展新农村多种经济的做法还不理解,以为我们的办厂搞实业,只会让少数人得利,以为我们的努力付出,只是为了突出个人政绩。”
贾奉途踢了块石头,连声骂娘。“杨老七成天散布的就是这种言论,还拿四十年前大队办木材加工厂的事来做比,说什么腐败不是今天才有,‘文革后期更丹冲搞的木材加工厂,就是干部贪污挪用公款的遮眼法。我比他大点,那时都才十四五岁,懂什么啰?说到底他是在存心捣鬼,他挤兑贾正财,力挺他老表龙建平。一个对亲侄子像对仇人的人,却对不那么亲的老表好上天,为什么?还不就看着龙建平他叔是县府办的副主任嘛!”
何建方问韩巍:“杨子林今天到上寨跟贾正财讨要什么斗马节的补助,贾正财说不关他的事,这个事得问你。你晓得这事?”
“是这样的,斗马节县里只发奖金,头等奖三千块。有马参加的,不管上不上榜,每天都有三百块补助,补助由村里发。我问过龙建平,他说云雾村有二十几匹马参加比赛,去哪里有钱来发补助,就算有,也不给,云雾村绝不支持这种不务正业的败家子活动。”
等到了上寨,差不多九点钟了。
都过了十点半钟,八个自然屯的屯长和三十多名村民代表才到齐。会议由村委副主任龙建平主持。韩巍第一个讲话,他讲了创办仿古实木家具厂的过程,讲了云雾山三个冲槽口杂树林砍伐后的林种改造方案,还讲了今后将陆续兴办机制炭厂、茶油桐油厂等实业的打算。他说:“有人担心我们这样搞会破坏了云雾山的自然生态,导致西江螺江两条河断流。这个担心有道理,为此我们请专家来测算,画下了各冲槽林木砍伐的红线。同时,砍伐了杂树的冲槽,我们将立即种上多种经济林。云雾大山,一定要做到山长青、水长流、人长富。”韩巍娓娓道来,描绘出了一幅触手可及的苗山富裕腾飞图。
接下来何建方讲了家具厂生产、销售流程,所需要的各类员工、职数,以及计件付酬设想。他说:“因为要切实做好生态环境的保护,我们的木材采伐、运输和加工生产等,只能是半机械化作业,冲槽深处,搞定点砍伐,进得去的,只有人和马帮。所以,各村寨劳动力只要愿意,都可以有得工做,而且每个月工资不会低于三千块。”
“他们在给我们画饼充饥呢,讲的比唱的还好听!”说话声音很尖的这人,是白石坡的马老三,他满脸通红,显然一早来到下寨,就进寨喝了酒了。“你们拿什么来保证你们讲得都能兑现?当年搞大队企业那帮人,吹得母牛满天飞,比你们讲的还好听,什么康庄大道、共同富裕……鬼打的,更丹沟扛木头的钱,到现在还欠着没给我呢!”
贾奉途瞥了他一眼,说:“你又大清早喝马尿了,神里神经的!”
“新年大头,不喝酒做什么?我喝酒犯法啦?我喝着公家的啦?我操!你们搞什么實业虚业,与我全无关系,我关心的是中央巡视组什么时候下到云雾村来,巡视组来了就有好戏看了喽!”
龙建平拍了下桌子,厉声道:“喝了酒就不要参加会议,由得你在这里发酒疯吗?”
“那我不讲了咧,得了吧?你们讲,都由你们讲,看你们哪样讲!”
贾奉途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韩书记下到我们云雾村来已经差不多两年了,这两年来他整个人都变了,变黑变瘦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为我们村做的事,比我们所有村干部多得多。上寨修路,借了他十万块钱,到现在都还没还;云雾村八个自然屯,他全跑过;云雾山所有冲槽,他也都钻了;困难户的春插夏收,他轮着帮忙,不但没吃过困难户一餐饭,还掏钱给这些人家买酒买肉加加菜。在座的,没有哪个不得到韩书记关心帮忙的吧?有人说,就应该这样,扶贫就要这样扶。放屁!党派来的干部,就只帮你一家的忙,就只扶你一家的贫,啊?有些人,根本就不想脱贫,他吃惯了救济,今天跟驻村干部说同年仔,还有陆川猪没,给一个我养嘛。明天说同年仔,还有狮头鹅没,拿几只我养养嘛。才养半大,杀了,邀三拉四一帮人喝得吐个满屋,连狗吃了地上的邋遢都醉倒。醒过来又问,还有没有……”
“我看你也是喝了早酒了,有党支书这样讲话的吗?你心里面根本没有群众,就会拿韩书记来做挡箭牌!”马老三又嚷了起来。
贾奉途笑了:“呵呵,我不这样讲那要恁子讲?我讲的就有你在里头呢!你是不好吃懒做,也曾下过死力气砍柴烧炭卖,现在不烧炭卖柴火了,你都做了什么呢?成天吊个鸟笼背杆芦笙窜来窜去,今天安陲明天香粉,逍遥得像个神仙。你是逍遥了,可你老婆娃仔呢?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是的,我们是百节之乡,还不止百节呢,光一个大年,我们就有十五个坡会,出了年还有十六香粉坡,十七安陲坡。啧啧!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世代穷。我看哪,那些节过得都很无聊,我们得搞个光棍节才好,你马老三三个仔,大的也三十出头了,一杆秤还没得秤砣呢,苦不苦?改革开放几多年了,你们白石坡起了几间新房子,啊?一个寨就靠政府救济过年!隔壁的融安罗城村寨,离我们也还不到十来里,人家初二就上山炼山挖坎开垄,预备种杉木种葡萄,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还瞌睡隆隆的。”
江口寨赤脚医生老梁站了起来:“原来开会是要听你大支书做思想政治报告啊,那我可没闲空听你扯大炮,这些道理除了三岁娃仔哪个不懂?要不你就讲点实打实的,要不我们就散了。”
“你们散不散不要紧,要紧的是韩书记散了、撤了。他本来去年夏收完了就可以回临州了的,考虑到云雾村扶贫项目刚起步,他打报告申请留下来,要再干两年。韩书记上有老下有小,将心比心,这容易吗?你们江口寨提出云雾山应该是大家的,无论搞什么项目,都应该利益均沾。这讲法很对,”贾奉途点了袋烟,眼角余光窥见龙建平朝江口老梁做了个微妙的动作,他不露声色继续道:“我们也从来没有讲过云雾山只属于山脚的几个寨子,不管哪个寨,只要愿意加入进来,都得利受益。除了家具厂,还有油厂、茶厂、奶牛场、旅游农家乐等等,农工结合,富裕道路越走越宽广。够条件进厂的,进厂;合要求进场的,进场。即使进不了厂场,只要是云雾村人,到时候都能够享受所有项目带来的红利。”
贾奉途顿了下,接着说:“这里我还要讲讲何建方,这小子不忘本,很不错,在临州发了大财,身家几百万,现在就是躺着等吃,光利息也吃不完啊!他舍弃一年几十万回来带领我们办厂,帮助大家脱贫翻身,是新时代的好青年啊!可是,我们有些人却背后嘀嘀咕咕,说什么越有越想有,回家来再捞一把。摸良心问问看,这世上有放弃稳稳当当地发财,回来脱几层皮再捞一把的颠仔吗?莫怪我讲话不客气啊,我们有的老人,就是为老不尊,说什么人心捞足了,够本了,不发红包了,屁话!以前老方回来过年,给七十岁以上老人都发两百块钱封包,我们有哪个真心感激过人家吗?现在人家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拿来办厂了,还把临州的房产抵押给银行,贷了几十万,哪还顾得上封包的事?我们就不会往这上头想想?真是碗米恩斗米仇啊!”
老梁又站了起来:“办厂都是他一人出的钱啊?村里不也出了钱?贷款不是村里搞的信用贷款吗?”
“信用贷款?嗨,你这典型的贫困村在银行那里有信用?摸摸你头顶看,还有几多根毛再讲!村里出钱?”贾奉途盯着龙建平,说:“老马你讲讲,村里账上有多少钱!”
龙建平脸涨得通红:“也就不到十万块。”
有马参加斗马节的几个代表纷纷站起来乱喊一气:“明明有钱,那为什么不发我们的补助?几百块都不给,红嘴白牙说什么成千打万的,你们这安的是什么心?”
韩巍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全场,说:“各位乡亲,补助这个事怎么处理,原来我们也不是很清楚,现在请大家把参加斗马节的情况合计好,交上来,我们一定按县里的要求办,一分也不会少。”
贾奉途恨恨地骂道:“斗马斗马,斗他娘个屁,成天想的就是这个!哪个请你们去的找哪个,你们自愿去的就自作自受。云雾村要是家家户户搞这个,那还了得!我宣布,从今往后,只要是云雾村的,都不许参加斗马,谁硬个要去,费用自己负责。看看这些年来,牵个马颠过来跑过去,牛逼哄哄的,成何体统!”
韩巍说:“民族传统风俗的发扬光大,是一门学问,得好好思量。听讲有关方面也在考虑改良这个斗马节,到时会征求我们大伙的意见的。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是想听听大家对我们云雾村上几个项目的意见。另外,易老板,也就是何建方他原来那个公司的老总,希望入股我们,他入股,我们在资金、技术和销售等方面,把握就更大了。各位认真想好,同意不同意他入股?”
老梁说:“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征求什么意见啰?只要是真的像你韩书记说的那样,谁有不同意见呢?但是,家具厂的财务管理人员,得由我们村民代表选举产生。”
韩巍说:“这个是肯定的啦!如果大家都同意,那我们在这个决定书上签个字。”
龙建平四下看了看,哪里还有马老三的影子,这家伙不知又窜到哪家找酒喝去了。
杨琏火冒三丈,他怒视着龙建平,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的冤枉抬举了你!这下倒好,他们可以无阻无拦地开工了。”
龙建平也不示弱:“还不都是你的主意?你让马老三当主攻手,这家伙却一大早不知拱进哪家去喝了个醉五醉六,何老方话还没讲完,他就发飙,然后又跟贾奉途斗,原来的计划就全乱了。这家伙可能没喝够,会开到一半就溜了。不过,他们还真的会讲,把在场的一个个都讲服了。”
“他们搞成了,我们还有什么搞头哪!”杨琏坐直了身子,摸摸后脑上的纱布,哀叹连连。
“留他们搞吧,我们搞点小打小闹的我看也就可以了。他们搞成了,对我们也不是坏事嘛。”
“那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查出来得坐牢。既然要做,就做大单,挨坐牢也抵。明天十五了,过完十五,后生仔就都走光啦。这样吧,你想办法把韩巍拉到你那去过十五,花点钱,搞热闹点,喝完酒再安排一堂坐妹。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他是滴酒不沾的呢!”
杨琏火了:“枫木蔸脑壳!重阳酒,过节总要喝点的,就看你手段了。十多年前,临州地区文化局那個科长下来蹲点,我们不是拿坐妹来搞翻了他么?那时候的手机,还不比今天这样先进呢!做事情,多用点脑!”
龙建平起来身说:“你的伤怎样了?好点了吗?”
杨琏摆摆手:“好什么好,是越来越要紧了,痛得我睡不着觉啊!这婊子养的,下手这样狠。看来我也得去住院了!”
次日一大早,杨琏要黑塔开摩托送他去医院。黑塔说都十五了去什么医院啰,过完十五再说吧。杨琏说你懂什么,要的就是这个时候去,这个时候去影响才大。黑塔说,就是因为影响大了,人家会认真检查,查出来真相怎么办?这伤是杨琏叫黑塔拿根杉棒敲出来的,黑塔自然知道经不起查。
杨琏想了想,说:“那就先看看再讲吧。”
韩巍答应了龙建平今晚去他家吃饭的邀请,江口寨也留蛮久没到了,他决定早点过去,顺便走访几个老党员和贫困户。
青云寨到江口,有条跟着西江河向前的田埂小路,只要拐过两个山脚,就是江口寨的地段了。韩巍到云雾村后,全面拓展了屯屯通公路网,但沿公路去江口,得绕个很大的弯。走小路,韩巍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顺便看看人畜饮水工程水管铺设的进展情况。
春节放假,铺设镀锌钢管的工人都回家了。一节节钢管,依着规划好的线路搁在田头地脚旁,早春淡淡的阳光投射其上,钢管就格外的醒目。人畜饮水工程取水口,是韩巍和贾奉途在云雾山上转了一个多礼拜,最后在十二株冲槽尾定下来的,这里水源丰沛,泉水清冽、甘甜。经县环保部门检测,山泉水各项指标都达到了优等级别。泉水引下来后,先进到各寨子的大水池,然后再接进各家各户。有了大水池,村寨的消防,也就有了保障。爬山钻沟的那些天里,韩巍跟贾奉途商量,趁现在县水利局修复各村寨的农田水渠,尽快争取上级批准重建广藤瀑布下边的水库,让云雾村近百亩荒芜了几十年的稻田得到复耕。修好水库,云雾村的旅游,就又添了一处景点了。
云雾村除了山清水秀外,每个寨子都有成排连片的老木楼,楼前屋后,一棵棵梨树、桃树、李子树、棕榈树,疏枝斜影,绰绰约约,花开时节,各个寨子就热闹起来了,摩肩接踵的游人把这景色拍了下来,发到朋友圈里去,撩拨了更多人的神经。贾奉途说,前几年有家公司来谈过,想整体承包云雾村的稻田,同时开发旅游业,但村里人意见不一致,最终没有谈成。
拐过最后一道山口,就到江口寨的田段了,河边的草坡上,几匹马在悠闲地吃草。不远处的田埂边上,几个男人正在为即将的开犁行耙起垄开沟,有个人抬头看见了韩巍,远远就喊:“韩书记哎,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呢?今晚到我家过节吧!”韩巍回应道:“好咧,可你都还忙着,就不好耽搁你工夫了。”那人说:“不打紧,就一点点手尾活路,很快弄完。”“慢工出细活,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龙主任昨天约了我的,我得到他那。晚上看情况,如果时候还早,我就到你家跟你喝两杯。”“要得,一言为定啊!”
说起喝酒,韩巍其实还是蛮能喝的,但妻子一再警告他,下了村不许喝,没她在身边看着,喝醉了要出大问题。加上临州确实有好几个原先滴酒不沾的干部,到苗山挂职后喝酒喝伤了身体,韩巍在寨里就坚持不喝酒。一年多不端酒杯,精神却出奇地旺盛了起来,现在他看书写作熬夜,再也不觉得累了。
昨夜在何建方家,两人破例喝了瓶长城干红。虽说是青云寨人,何建方却不胜酒力,几杯葡萄酒下肚,脸就红了起来。韩巍问他,听说苗山有“放蛊”的搞法,不知真假。何建方说哪可能啰,纯粹是捉狭我们苗人。“不用想就清楚,如果真有蛊,那我们苗人用得着男愁娶女忧嫁吗?还说什么这蛊虫是拿毛鸡蛋和黏草籽来养的,中了蛊会像黏草籽一样死黏住下蛊的人。嗨,真有这本事,喊他来给我下个蛊看看。”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们这里有一种药酒倒是很厉害,不知你听讲过没?那是用一种叫‘千斤拔的药材来泡的酒,泡的时间越长,药力越强劲,它能让人瞬间致幻、乱性并冲动起来,酒力差的,喝一杯就出问题。据说那年到下寨蹲點搞社教的临州地区文化局一个科长,就因为喝‘千斤拔出了事。”
江口寨是云雾村最大的寨子,也是云雾村在外头当干部、老师最多的一个寨子。西江在这里流进贝江后,再东行三四里,注入融江。贝江西江两河沿岸,是密不透风的篙竹林,隐藏在这些竹林里的江口寨,一面临江,一面背靠青山,景色十分秀丽。进了寨,韩巍打算先走走几家特困户,再到老党员家看看,却不料“轰隆隆”一阵芦笙骤然响了起来。哦,看来江口寨也要闹十五坡了。芦笙响起,寨子里就会空无一人,大家都集中到芦笙坪上去了。
从来没见过江口寨有这么多的人。年里头,外出打工的,在外边工作的,出去经商做生意的,都回来了。再加上来走亲访友“打同年”的,云雾村最大的芦笙坪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令韩巍意想不到的是,《南国劲报》著名的摄影记者潘钊也来了,矮胖的潘钊端个配了长焦镜头的哈苏相机,在芦笙阵和踩堂舞间钻来钻去,镜头却只跟着那些头戴凤冠,身着百褶裙,佩环叮当的达配(苗语:姑娘)转。“苗人放蛊”这事,就是他跟韩巍讲的。
宣传大苗山,潘钊使出了浑身解数。从微信朋友圈的帖子看,一个春节,潘钊差不多都在杆洞、安太那边转悠,发在朋友圈里他拍的斗马、芦笙踩堂,以及苗山朝色暮景、雾霭晴岚,赢得了一波又一波友情激赞。《南国劲报》也够大方,同一期拿了八个版来刊登潘记者那些“带有温度”“质地坚硬”的照片。
踩堂舞停下来的间歇,韩巍过去拍了拍潘钊的肩膀,“好你个大记者,真是全身心的投入啊,如入无我之境,再出有我之镜,辛苦了!”
潘钊怔了一下,说:“我以为你过完十五才进山嘞,今晚带你去坐妹。哦不,这是你的地盘,应该你带我才对。”
场上的达亨(苗语:小伙子)达配突然围起了个圈,把他俩圈在中间。芦笙齐奏,达亨达配又跳了起来。场里场外,“呀呜”声一浪高过一浪。韩巍东张西望,真的有点手足无措了。潘钊把相机挂到脖子上,说:“走吧,过去跟他们一起跳!”
杨子林夫妇回来了。素花拄根拐杖,一瘸一拐的。三婶数落道:“走路都还这样子,不在医院多住几天,急着赶回来做什么,家里头有我呢!”杨子林说:“医生讲可以出院了,带了些药回来,慢慢医。”安顿好老婆,他就急冲冲赶往上寨。
这一整天,何建方都在忙着修改象头沙发的图纸,他反复比对各种样式的沙发扶手,想让象头沙发的扶手尽可能更加圆润饱满起来。他还尝试把沙发靠背图案上的葫芦改为芦笙,把群象图改为芦笙踩堂舞,以便他的作品融入更多的苗族文化元素。
何建方给老易打了电话,说后天将要去临州与他签合同,并运回热泵干燥窑和切割机。易总说,几台设备他已代為签字接收了,仍旧留在物流公司,随时可以发货的。易总说若是不忙,他也很想到云雾村看看。“你对老家一片深情,想必那里风光风情一定很美是吧?这些天来,临州人一拨拨往融州赶,听说一个春节里,往融州的高速公路、二级公路全都堵上了!”
听到杨子林喊,何建方就跑下楼来开门。“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问题不大吧?”
“也就那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几个月好不了的,回来慢慢治吧。老方,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上到二楼,杨子林把三千块钱还给何建方,“这钱用不着,出院时给退回来了。”接着就一五一十地把杨琏如何跟龙建平联手,挑唆群众阻拦上扶贫项目的事说了一遍。“杨琏跟我讲,如果我能阻止你们铺小石桥,他就不再跟我争那块菜地。他还说要在芦笙坪建家具仓库那是万不可能的,芦笙坪是什么地方?那是祖宗留下来的宝地啊,谁敢动!他说你们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云雾山上的神树砍了,那云雾村还有救吗?当年大队企业砍更丹沟那些神树,开路放石炮,差点炸死了人,见凶险成这样,一帮人才不得不收手,哪是什么政策下马啰!”
杨子林点了支烟,接着说:“他还讲你们搞的家具厂,破坏生态环境,断了云雾村的生路,你们兄弟都出去了,就不可能会为云雾村的今后着想了。说真的,当时不光我信他的,云雾村好多人也信他的呢。他成天骂骂咧咧,说搞这种扶贫,瞎来的,这世间哪可能个个一样呢,真要一样,那不是又回到吃大锅饭的年代了么!”
何建方头一次听说龙建平跟杨琏搅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啊,本来三个月就可以修好的路,最后足足搞了半年。原先讲好占的田地都不用赔产补偿,结果扎扎实实补了一百多万。但毕竟,事态已朝着好的方向转化了,一些人的阻拦、纠缠、捣乱,提醒韩巍及早做了相应的准备,本来没想到的一些问题,比如定点定株采伐、安全消防等,现在都已经做好了详尽的预案。
何建方说:“子林啊,昨天开了村民代表会,大家意见都统一了,所有的项目都上,也同意招商引资来一起干。哦,对了,老贾支书在会上说,今后一律不准云雾村人参加斗马比赛。我看哪,那安陲十七坡的斗马,你就不要去了,行不?”
“行,我不去,今后再也不去了,我就当好马帮头得了。众怒难平,老方,他们不让在芦笙坪建仓库,这不打紧,拿我公路边那块菜地来做吧。”
何建方说:“那真是太感谢了!这样一来,家具厂的所有问题基本都解决了,只是江口寨那边还有个别群众不了解情况,需要做做工作,韩书记下午已经过去了,今晚就在那里过十五。”杨子林一听就急了起来:“这会出大事的啊,杨琏肯定要捣鬼使坏的,他哪肯就这样甘善罢休了呢?”
江口寨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五点多。
韩巍为江口寨还有这样多的达亨达配感到惊奇,且都是些会穿衣打扮的俊男靓女,特别是那些达配,简直个个如花似玉。云雾村有个顺口溜:“上寨茶,下寨辣,江口妹,白石坡长赖板鞋队。”前面三句讲的是茶叶香、辣椒辣、达配靓,后一句的意思就不太好懂了。
龙建平家在寨子东头一棵老樟树下,三开间,四层楼,墙面贴粉色瓷砖,屋顶盖黄色琉璃瓦,这楼房在江口寨显得特别惹眼。韩巍已经听到不少议论,说龙建平贪,手上至少有七十万国家补助资金和村级提留款说不清楚去向。早几年,对公款接待还没有严格限制,龙建平解释说钱都开销在为村里的事跑关系上了,村里就有人给他算细账,说算足你一个礼拜请上级领导吃喝五次,每次两千块,这在融州已经冲顶了吧?一年下来也还不到五十万啊,七十万怎么就竹篮打水,一滴不剩了呢?他们还翻出杨琏的老底,说杨琏当校长时,村小学生多达三百余人,上头拨款搞免费午餐,学校食堂的酱油、盐巴、鸡蛋、面条,都从杨琏的商店进货,价格是市面上的一倍多。“两基”攻坚,学校要砌围墙,预算五万元,结果搞到十一万,县教育局给六万,村里出五万。“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老表俩都是大贪,明白就瓜分了那多出的六万块。”
龙建平做了好大一桌菜,有糯米煮白切鹅、土鸡土鸭、牛滗紫血、腊寒鸡、贝江鱼等,全是苗家特色风味。韩巍前脚刚进门,潘钊后脚也就到了,韩巍这才想起潘钊与龙建平关系不一般,潘钊特别关注龙建平父子的鑫融杉柯木地板厂,为鑫融厂写过不少报道。韩巍说:“在这里,你是贵客啊!”
潘钊也不掩饰:“可不是,我每次进苗山,都要到云雾村的。这里的男女老少,都喊我钊哥,老马还专门给我留着一间房呢!今晚你就不要回下寨了,跟我挤挤,兄弟我们这回好好玩玩。”潘钊这样一说,韩巍自然又想起了春节里潘钊微信刷屏,发帖子开玩笑说这个是谁谁的岳父岳母,那个又是谁谁的满仔晚囡,再度引爆了朋友圈。
听到潘钊说话,龙建平从厨房那头跑了过来,“钊哥来了,好!”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手忙脚乱了好一阵,“你们慢坐,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龙建平的一儿两女也都还在家,两个女儿今天踩堂的盛装还没换下,进进出出,银饰珠子叮当作响。潘钊嫌今天拍的还不够,倚着廊柱端起相机,对着何家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频频闪光。
“打同年”来的客人也都到了,龙建平儿子招呼大家入座,宴席开始。
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龙家父子、母女很热情地给客人轮番敬酒、劝菜。这种时候,潘钊能说会道的本事就派上了用场,他得体的话语、有趣的段子,营造出一个又一个高潮。韩巍推说自己酒量不行,每次都是嘴唇碰碰酒碗就放下了。潘钊小声说,这是优质高山大糯酿的重阳酒,酒精含量很低,对身体有好处的。“你就给人家点面子吧,你看,那些达配都能一次喝干一碗呢!”说话间,龙家大女端着酒碗走近韩巍,在他跟前唱起了“敬酒歌”:
第一书记进寨来,
满山都耶(苗语:杜鹃花)笑颜开。
男女老少喊“呀呜”(苗语:好呀)咧,
哎,
大伙從此奔小康!
苗寨没有茅台酒咧,
杯杯茶水是亲情啰。
书记你若看得起,
请把这杯喝下去呀,
喝下去!
呀——呜
全桌人跟着齐喊“呀呜”“呀呜”。
潘钊说:“这回见功夫了吧,答不上,你就主动干了吧!”韩巍接过酒碗,依旧只是碰碰嘴边就把碗放下。“不行,这酒你得干了。老妹,来,帮我扯他耳朵,要他喝。”龙建平大女儿招呼她老妹过来,果然一个扯耳朵,一个拿酒碗灌。一桌人又是敲桌子,又是喊“呀呜”。
龙建平夹了块肥厚的白切肉,等韩巍喝完酒,那块肥肉随即塞进了他的嘴巴。
又是一阵将要喊塌房子的“呀呜”。这一回,仿佛领喊口号般,远远近近的人家,也都跟着“呀呜”了起来。
闹腾了一轮,开中巴的小周领着个约莫七十来岁老人也来了。老人穿套旧军装,捏杆竹鞭烟袋,一开口,说的竟是普通话。韩巍知道他姓马,当过兵的。马老兵常吹嘘他本来是可以留在临州吃国家粮的,因贪图老家达配靓,硬是回来了。潘钊跟他很熟,故意撩他:“老马,你家那朵小都耶呢?过年回来没有?”老马干了碗酒,拿手板抹抹嘴,说:“郎仔耶,你还好问这个!到了这也不讲进家看看,她想着你呢!我们苗人没别的长处,就是韧皮。想走了,九头牛也拉不回;不想走,凭你拿枪拿炮来轰也没得用。”老兵豪爽,桌上也就愈加喧闹了起来。几个来“打同年”的显然不愿听他神叨,嚷着要龙建平讲他打野猪的事。老兵说:“搞野猪算有能么?四十多年前,我打过老虎呢!”小周啐了他:“打老虎?呸,再喝三碗你回家打去!”
拗不过大家,龙建平发话了:“真没什么好讲的呢,实在要讲就讲一段吧,那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那年秋,我螃蟹泠口的红薯、玉米,全给山猪糟蹋了,上千斤粮食哩。老子在地头下了铁夹,果然就逮着了它。这家伙也够猛的,硬是扯断铁链,拖十几斤重的铁夹跑了。我那猎狗小黑领着我追,追过三条冲槽,才在一片林地逼上它。铁夹链子卡在棵双生树蔸里,它跑不了了。看见我,这畜生眼睛赤红,喉头呼呼扯气。小黑逗它原地转圈,树叶、碎石、泥巴,给这畜生踢得满天飞,小黑恼火了,像道闪电扑过去死死叼住它一只耳朵。野猪更飙了,它使劲甩脖子,想甩脱小黑,见甩不脱,就脑袋抵到地上犁。这时我还不出手,小黑就遭殃了。我一个跳跃扑翻畜生,抽出绑腿上的尖刀,顺手插进它颈脖里去。”
受伤野猪猛于虎,这是事实。那些年龙建平经常津津乐道他收拾野猪的故事,用意十分明显,那就是要众人臣服于他。还住木楼时,他把野猪头壳挂在楼廊上,河对岸好远都能看得见。现在他旧事重提,大家自然也就“呀呜呀呜”的欢呼了起来,边喊边齐齐端碗喝酒。见韩巍又是端碗做样子,就有两个大嫂过来,不由分说扯起耳朵一通猛灌。几轮下来,韩巍菜还没吃几夹,就晕乎乎感觉所有的人都摇晃不定了。他跟潘钊说:“老弟,我真的喝不了了,你慢慢跟他们喝吧。”正在高谈阔论的潘钊乜了他一眼,说:“没事的啰,这重阳酒跟水一样淡,就算醉了也不上头。你这第一书记,定得放下架子来喝,喝酒也是群众工作嘛!”听潘钊这样说,老兵高兴得直喊:“对,对,郎仔你讲得对,我们爷仔来一碗!”
小周端起酒碗,说:“韩书记,我敬你一杯,谢谢你看得起我们苗人,为我们开辟了脱贫致富好路子。我们寨的年轻人,有不少是在临州给浙江老板做奇石底座的,硬木雕花、打磨都有一套,他们都说了,从今往后不再出去打工,就跟着韩书记你一起干!”
韩巍心头一热:“好啊,这碗酒我干了!”
龙建平拿个小酒壶过来,说:“韩书记,这一年多来你辛苦了,早想喊你来家坐坐,你总是没空,唉!重阳酒喝不惯会闹心的,你喝这水酒看看,应该没事。”说着就把韩巍的碗给斟满了。“真的感谢你,一年来你给了我很多教导、启发、帮助,我什么也不讲了,一切都在这酒里。来,干了!”
这酒是温热的,喝下去韩巍顿时感到胸口舒坦了许多。龙建平陪他聊了一阵,又碰了两次碗,朗声道:“酒能喝多少喝多少,不要勉强,等下再搞点油茶聊聊天。”
厨房里,龙建平老婆已经在三脚架上煮好了一大锅油茶水,她转来堂屋招呼大伙过去,老兵和小周就带着“打同年”来的半桌人散了,他们还要到下一家去“呀呜”。与此同时,一群青年男女忽地拥进了龙家厨房,在火塘边围坐成一圈。潘钊说,这就是苗家过年最热闹的“坐妹”了。韩巍刚挨着潘钊坐下,龙建平大女儿就递过来一碗面上漂浮着油炸米花、细葱段的油茶。等她同时端两碗过来时,潘钊挪挪屁股,给她腾了个位子。龙家大女儿把右手那碗递给潘钊,说:“还是钊哥懂得体贴人!”说罢挨着韩巍坐了下来。
龙建平又端过来一盆汤圆,从韩巍起,逐个给众人碗里添。“正月十五,头碗油茶是要加汤圆的,第二碗时,随各人所好吧。”
吃了油茶,韩巍心里闹哄哄的。火塘里的炭火,明晃晃燃烧着,间或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潘钊段子一个接一个说得正起兴,根本顾不上了他。看得出来,大家都喜欢听潘钊神侃,就连灶上忙着的龙嫂,也时不时停下手来接他话头。韩巍看了一眼身旁的龙家大女儿,只见她那深红色低胸恤衫,将一个胸脯箍得紧邦邦的,那对娇嫩饱满的乳房,像是要随时挣脱出来。韩巍稍稍扭动了下脖子,又暗暗掐了掐虎口。“该死,我这是怎么了?”
“三碗不过岗”,三碗油茶过后,火塘边的人就少了一半。韩巍想起身,腿脚却灌了铅似的沉重,头脑也昏昏沉沉了起来。韩巍垂着脑袋坐在那,耳畔还回响潘钊说话的嗡嗡声,大腿根上却有只小手探了过来。韩巍努力挺直了身子,说:“给我再来碗油茶,嗨,今晚这酒真的喝过头了。”
“给我也来一碗!”何建方的突然出现,令韩巍大喜过望,他站起身来。“你坐这,你坐这……”
一大早,韩巍和贾奉途上了何建方的奇瑞路虎,直奔临州而去。
中午时分,龙建平蹙眉苦脸来到下寨,等了许久,杨琏才从房间出来。“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全知道。唉,天公不作美,也是没办法。别的暂时不管,先吃饭再讲吧。”两人进了厨房,插上电磁炉插头,打火锅喝了起来。
“何建方这家伙成精了,他要是晚点到,韩巍这回就死定了。‘千斤拔他喝了至少半斤啊,那几个汤圆,我又加了料了。妈的,何老方一来,全盘皆输。”龙建平夹了块鱼片送进嘴里,边嚼边说。
杨琏瞪了他一眼:“我是真的佩服你了,你牛啊!你让那钊哥一直陪到底干什么呢?他在场,韩巍敢放胆吗?蠢材!”
龙建平筷子头敲敲锅边,说:“钊哥必须在场,一、他能搞出轻松热闹的场面来,这样才能麻痹韩巍;二、他在,可帮我们作证。”
“说你蠢材你还真蠢。他会帮你吗?是的,他是写过你那鸟毛厂的几篇扯淡文章,但是你拿放大镜好好照照,那里头都写了点什么,除了些无关痛痒的胡扯,还有什么?你还得意洋洋呢!你给了他那么多黑韩巍的材料,他见报了吗?你不晓得他跟韩巍的关系,他们像兄弟一样铁着咧!哼,搞不好,反倒授人以柄!”
“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现在暂且不要弹跳了,静候时机,伺机而动。”喝了酒,两人就宽心了,声音越来越高。杨琏接着说:“你讲得对,留他们搞,他们搞成了我们捡现的。韩巍顶多还有一年半载就得滚回临州,那时候何建方还能成什么气候?只有乖乖投降的份了。你赶紧想办法把一些账目弄弄,把它整到贾奉途头上去,搞掉了他,再处理贾正财这个猪头,最后逼走何建方。这叫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草里有人,隔墙有耳。见龙建平上来,正准备牵马出去遛遛的杨子林不去了,他拿根楠竹到杨琏厨房后头,做着要破篾的样子立在那。两个人的密谋,他听了一清二楚。
下午五点多,杨子林跟老婆马素花说:“你等下记得吃药啊,我牵马出去吃点草。”早上周炳照过来,跟他说了安陲十七坡斗马的事,“湖南道县、贵州从江都有好马来呢,场面比县里的斗马节还大,奖金也高多了,听讲头等奖八千咧!”奖金多少杨子林没在意,关键是场面,场面热闹,杨子林心就动了。但他答应过何建方不搞斗马了的,如果还搞,那他杨子林讲话就真的等于放屁了。转而又想,老贾何建方他们都去了临州,这一去至少得三四天才回来,就最后斗这一次吧,把湖南、贵州踩下去,我这马王也就登天了。于是跟周炳照说:“去,去,我们明早天蒙亮一起去。”
躺在床上的素花有气无力地说:“吃这药不顶事啊,我心里头慌慌的,看来这次好不了了!”
“讲颠话,前两天不是好点了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讲呢?要不这样,我打电话喊江口老梁来,搞点草药试试。”
素花声音细得如游丝:“子林啊,没有用了,我自己晓得的。我现在全身发冷,被窝里一点热气都没有。”
杨子林赶紧扯过一条烂棉絮给素花盖上,喊在堂屋写作业的大女儿牵马出去吃草,然后掏出刚买的手机,照着写在门背上的号码,打了老梁的电话。
等老梁赶到时,素花已全身抽搐,牙关紧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梁见这样子就急了起来:“这是感染了破伤风,得赶紧送县医院,打炳照大仔的电话吧!”老梁看看素花的伤口,又翻了住院病历本。“怎么不打破伤风针呢?这下麻烦大了!”
天都黑了,小周的中巴车还没见到,素花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最后一口气也就咽了。
杨子林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老梁“怎么不打破伤风针”这个问题。那夜到了县医院,等小周掉头,杨子林立马招了个小三轮,把老婆转到镇卫生院。镇卫生院值班医生简单处置了下素花的伤口,给她开了点消炎药,就安排他们住了院。两天下来,扣除新农合报销部分,住院只花了五百块。斗马节得的奖金,过完年还剩两千块,交了自费的那五百元后,杨子林到商店买了部手机。
死人了,杨琏也就躺不稳床铺了,他喊来寨佬、八十岁的马王何定忠,讨教如何操办素花的后事。何定忠说:“这有什么好讲的,人死了埋呗。好在后生們都还在家,这就不成问题了,她死的对时候,要不就得由我们这些老家伙来抬她上山。”杨琏从玻璃柜台里取了包玉溪烟递给他,“子林讲要等香粉那边素花的娘家人来了才能出山,这不破了规矩嘛?我们青云寨一贯是早上死了中午出山,夜里死的清早埋。你老人家讲看,这规矩能破不?”
马王何定忠摩挲着手里的玉溪烟,不说话。杨琏笑笑,从收银桌上儿子黑塔启封了的芙蓉王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了递给他。“办大事还是要买点好菜的,不管怎么说,子林是我亲侄,他困难,我就帮他六百块钱,天一亮,叫后生家去街采买。当然,你这总指挥的辛苦,我是不会忘记的!”
原本架着二郎腿,仄头眯眼抽烟的寨佬,听杨琏这样一说,突地睁开了眼睛。“读书人贤达,这就对了。你比子林他爸小二十岁,他爸待你何止是兄弟;你大子林十几岁,也看他像是亲生。这个好家风,我们青云寨家家户户世世代代都要学好了传下去啊!没得说的,规矩不能坏,马上装殓,明早天一亮就出山!”
一直倚在门柱旁的三婶看不过去了,她呸了声转过子林家那头去,边走边哝呱:“没见过这样子的,一包烟就卖了良心,都老朽成这个样子了,还愁不挨雷公劈!”
何定忠跟着龙建平过到杨子林家,宣布丧事必须按老规矩办。“不论男女,只要没过六十,就不能称老,出山得更加赶早,若等日头露脸了,那就不好搞了,全寨世世代代不得安宁呢!你叔答应支持你六百块钱办这事,我和龙主任都在场的。现在就装殓吧,喊几个后生来帮帮忙。”
杨家两个女儿,趴在娘的床边哭得声音都没有了。
当天下午,素花娘家六七个人气冲冲赶到青云寨,他们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掘坟开棺验尸。下寨人被逼得急了,脱口骂了声娘,娘家人这边就一忽儿把屋檐下还在划拳打码的几张桌子全掀了。喝了酒的青云寨后生见这些外氏人竟敢如此嚣张无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碗盏酒瓶全砸了过来,一时间,椅子板凳共舞,杯盘碟碗齐飞,场面极其恐怖。
正在厨房洗碗的三婶闻声跑出来,不失冷静地冲龙建平喊:“还不下令让我们的人全撤你想哪样?是不是还要办几场大事?”她等不得龙建平了,直接点本寨后生的名字,喝令他们马上滚回去,完了又迎向素花娘家人,打拱手说大家辛苦了,先进屋里喝口茶,等下吃过饭了再仔细商量。三叔和寨上几个老者,也过来又是递茶又是敬烟。娘家人见这样子,气也就消了许多。“喊杨琏出来,他躲哪里去了?要他低头认罪。”坐下了的素花老弟,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龙建平走过来,说:“他能躲哪里去呢,躲得和尚躲得了庙?我们都要冷静点,不冷静就谈不拢了。”
“我们也不想烧脑,但这事能这样办吗?我们连亲姊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这里头肯定有名堂。实话讲,我们已经报公安了,他跟我们谈还是跟公安谈,随他的便!”
果然,话刚落地,一辆公安面包车就鸣着警笛呼啸而来。
三名公安民警分别对杨琏、杨子林、三婶、老梁和龙建平等多名当事人和见证人进行了问话,并让他们在笔录上捺了手指,随后把杨琏的耙叉、素花的住院病历本作为物证封存上车。高个子警官跟杨琏说:“对不起了杨老师,现在看来,你不得不跟我们走一趟了!”
易广森决定首笔投资再增加三百万元,使云雾村实业开发的单笔投资达到一千万。在合同上签完字,易总说:“我是真心实意帮助你们的,虽然增资了,但我的股权不变,仍旧是百分之八。同时,你们一点火开工,我就派厂里的技术员过去,培训云雾村的员工。”韩巍紧紧握住易总的手,说:“谢谢啊,云雾村是不会忘记你的!”
走出易总办公室,韩巍接到了建委刘主任的电话,刘主任说一百台手提油锯和三十台打草机已经落实,让他到机电公司直接提货。刘主任说:“那可花了我八万多元啊,你又让我出大血了!”韩巍连声说谢谢。挂了电话,韩巍看看表,说:“我们现在马上去机电公司,把货提了,也走物流。”三人上了车,左拐右拐上到红光大桥,直奔城站路上的临州市机电公司。
何建方把着方向盘,吹起了嘹亮的口哨。自打儿子进了公办学校,妻子心情就一直好极了,成天笑嘻嘻的。这次回临州,老婆不但再也不提起离婚二字,还接连两夜夜夜跟他缠绵到天亮,弄得何建方走路都有点打飘。贾奉途开玩笑说:“年轻人要懂得增收节支细水长流啊!”
三月的临州市,风和日丽。微风中,一株株黄花风铃木绽放着满树的金黄,远远看去,宛如一串串风铃。这花开后,跟着就是满城各色紫荆花。春天的临州城,一个广阔无垠的花的海洋。贾奉途感叹地说:“临州真的一年一个样,一年比一年美啊!实地参观了易总的公司,我就更加服了你老方了,回青云寨办厂,你老方的牺牲太大了!”
何建方说:“老贾你别给我戴高帽,我算什么?我是回自己的家。韩书记才牺牲大呢,他是来帮我们的!”
“都不要这样说,人活在这个世间,总是要做点事的,要做成事,当然就要有付出。”昨晚,韩巍检查了儿子韩可的开学作业,语文老師布置的是写一则日记,韩可写了那天去园博园的见闻。其中有这样一段:爸爸终于有空带我来园博园玩了,我很高兴,这是我懂事以来的第一次。我的爸爸很忙,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我真的好难过。因为爸爸不顾家,妈妈就经常跟他吵架。不过我知道,爸爸是为了工作,为了我们这个家。现在好了,他们不吵架了。我真的希望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啊……读到这里,韩巍鼻子酸酸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我终归是要离开云雾村的,建方啊,你可得做长久打算,今年的村委会换届选举,村主任这副担子,看来得落在你肩上了。”韩巍说。
贾奉途接过话:“这个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老方,你户口没迁出,就还是云雾村人,也不用讲太长久,你就干满两届得了!”
事情都办妥后,已经六点半了,三人找了家快餐店,匆匆吃完饭就赶往北环大道,从那里上高速公路回融州。
过了收费站,何建方摁响了车载收音机,一阵欢快的乐曲后,字正腔圆的男女播音员开始预告节目。“各位听众,晚上好!今天是三月五日,星期一,农历正月十八,今天是我国传统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惊蛰。我市天气情况是,强对流云团正逐渐靠近市区,预计未来二到三小时,我市自西向东将出现六到七级阵风,并伴有雷电、短时强降雨。另外,气温还会升高,预计将达到二十八度。以下是内容提要:《直播临州》播出本台记者采写的长篇通讯《苗山耕春人——记我市优秀村党组织第一书记韩巍招商引资推进精准扶贫事迹》……“关掉关掉!”韩巍说。
坐在副驾上的贾奉途阻止道:“听听嘛,听听这个记者怎么写你,写得完整不。”
“开车要专心,听这个分神!”韩巍俯身向前,关掉了收音机。“等下有雷电强降雨,我们还是赶点好。”
贾奉途说:“你一门心思扑在精准扶贫上,可《南国劲报》却乱来三千,写了那种狗屁报道。现在好了,临州电台表扬你了,你却不要听。”
何建方呸了声,说:“那《南国劲报》在临州被喊做《南国咬报》,抓对哪个咬哪个,唯恐天下不乱。我们公司不招不惹它,它却三番五次找上门,开始老易还蛮慌的,给了十几万做广告,后来干脆不搭理它,任由它想怎样写就怎样写,替公司做免费宣传。”
贾奉途说:“初七日上班,镇党委书记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给我看了县里转来的一大堆匿名信,这些控告韩书记你的材料,全是凭空捏造,镇党委书记也是知道的。咳,我们搞的这些项目,有哪个不是经过镇党政班子讨论过的啊?镇党委书记、镇长,又有哪个不经常下来具体指导啊?所以书记才都给我看了这些黑材料。整这些材料的能有谁呢?不用讲就晓得了,杨琏呗,他有水平,有精力,死活要跟我们斗一场,那好吧,我们就等着他!”
两小时后,奇瑞路虎驶进下寨芦笙坪,云雾山上闪电频频,把几个山头都照了个一清二楚。之后,是一长串滚过天边的闷雷。闷雷响过,厚黑的云层里再度喷发出一道道耀眼的火光,跟着,春雷就一个接一个地炸起来了,震耳欲聩的雷声,久久回荡在群山之间。
何建方说:“这天气预报真的准啊!”
韩巍眺望着电光闪耀的云雾山顶,许久才说:“是我们的祖先算得准,‘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惊蛰雷声,唤醒百虫万物,该展的展,该飞的飞,新的面貌出来了!”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