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深秋,满室清冷里是川端笔下湿润的庭院,那些植物的叶子、花,把庭院里泥土打得飞溅起来的大雨,嘚嘚的木屐声,女人顺从的带有植物清苦气息的娴静,菊治和太田家茶室里那些水罐和茶碗,以及它们可以言说也不可以言说的半明半昧的来历。
那几天,绵延的时光里,几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空荡荡里颇大的柞木书桌前自己和一本纸色微黄的書页,只有自己的呼吸在那本书里的晨昏之间徐徐悠游,而小说里的水罐和茶碗,则命运一般显现在幽暗的有着一丝霉味儿的那间茶室里不多的几个人挪动的膝盖、手指、鼻息之间。
织布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布茶碗合适吧。”主人公菊治父亲曾经的情人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而同时出现在茶室里的菊治父亲的另一个情人太田夫人,是那样的感慨“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样地出现在茶席上……”
小说里说,“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也够蹊跷的了。”
尤其是太田的遗孀,把织布茶碗托在手掌心上说:“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啊!”“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是呀!那茶碗里面有着她曾经的男人的气息,她沉湎于其间而不能自己的气息,现在又有了她跟菊治父亲和菊治的身体接触的气息,那种微微发麻的带有罪孽感的气息,她是承受不了的。
织布茶碗,是日本桃山时代(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布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三四百年过去,多少情仇恩怨,或者是在深山古寺里的清寂枯淡,或者许久的遗忘,若干年后又给人想起,这只茶碗看起来奇怪地纹丝不动,依旧是原先的模样,而它真的不会变化么。
“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布茶碗,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用它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近子对菊治说。
这绘着早春嫩绿蕨菜嫩芽的茶碗,在早春的时候盛上一碗茶,吃茶的人是会感觉到田野里的气息的。带着早春的些微寒凉,可是茶水是滚热的,隐隐透过稍厚的杯壁,染到手指上,已经近似人体的温度。而这样的习惯——和于季节的茶碗,比如秋天的萧瑟,冬天的雪,若有各自合宜的茶,心里的感受是奇妙的。那样的秋茶,似乎真有萧瑟的风自落尽了叶子的枯枝上飒飒而来,在饮茶人的眉间倏地停留一下,又擦着眉心凉凉过去了。而冬茶,色泽是稍稍沉郁的,在深色的茶杯里简直就看不见,得耐了心,看那些渐渐展开的茶叶,瞬间就从春天到秋天、冬天了。茶叶经历了那么多,积蕴了那么厚实,无畏自然的样子,饮着这样的茶,外面的飞雪就让它飞去吧。天亮之后,一整夜积了很厚的雪,已经不再是崭新的雪白,而那些浸泡了一夜的茶叶,也已经黯然无味了。
织布茶碗,尽管施釉,却带有人的手的痕迹和触感,甚至简直有点自然的生长那样,似乎走在河边的人渴了,随意抓起一团泥,捏成茶碗状,泥里面的草叶也并未清理,就那样执着这茶碗,去河边盛一盅水。那水喝起来还有些慢慢浸了泥土的味儿,草叶清苦的味儿。毕竟是泥土,里面的水浸得久了,几乎要散了,盛不住。可是那人很快就喝完了,就手放在河边有太阳处晒着,留给后来路过了的人渴了好用。后来的人,也许会在河边的空地上用树枝烧烤什么,无意间这泥土的物什就给烧到,许久之后,竟然真的成了陶那样。而燃烧的树枝成了炭黑,无意间涂擦上去,就成了绘画。
这只茶碗,是粗陶,釉彩涂得很厚,有自然流溢的痕迹。口沿几乎是自然形成的,既不圆,也高低不平,凹下之处,刚好可以把嘴唇凑在那里。如此形状,茶碗就近乎正在眠睡着的生物。泥土不也是生物么?谁能说不是。而肥沃的黑色釉彩真的像是泥土,那些嫩嫩的蕨菜正从泥土里面生长出来了呀。
尤其早春,正是蕨菜发芽生长的时候,就着这茶碗饮茶,茶碗里绿茶的气息沿着口唇浸透了人的鼻息,而在茶碗上的蕨菜的气息,也嗡嗡地起了,带着嫩绿的清苦的甘浮上人的脸颊,眉目,而最终沉淀在悠然的人心里。
时令,人们已经久违了。古老的时候,人跟泥土是在一起的,二月的泥土什么,三月什么,四月五月什么,七月八月的泥土里有什么——而秋天来到的时候,得赶紧收拾那些留在冬天大雪覆盖了田野和道路的时候吃的东西——得晒干了什么,盐渍了什么——而在这之前,随着时间,每一种菜蔬可以供给的时候,是那么的可以叫人眼睛热热的湿润的喜悦呀!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时序,没有时序也就如同钟表没有了表针呀。
有幸见过一只织布茶碗,一只圆形,碗口若鱼唇略略外翻。土白色的底子上,用褐色的釉几乎涂满,只留下不大的一块,用同样的褐色绘了极简单一朵菊花。褐色的施釉,似乎信手,不拘什么样子。釉彩并不讲究均匀,有釉色流淌的地方也任它去流。尤其是口沿,不匀整,随手捏制了那样。微微低下来的一块,却正好用来饮茶。似乎匠人随手捏制了,晾干了,涂了釉,就那么在窑里烧制了。自然得就像是土里长出来的那样。
几百年过去,“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他的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时间悠久,可是确定的。时间从来就没有断开。其间的隐秘,一切都在茶碗上,唇的接触和手的抚摸,会感到的啊。
那个早春,正在这儿。泥土黝黑,湿润,浸透了劳作着的男人的体液和气息,好闻和难闻的,微弱的和渐渐而隆起的早春的嫩绿转瞬跟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而无法分辨。
志野陶:水罐和茶碗
真的很难理解川端会让跟菊治父亲有染的太田夫人,又跟菊治的肉体连在一起,甚至菊治还竟然并未有多少罪恶感,更不用说内疚了,而那样满足地感受着“在这之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甚至还竟然残忍地对太田夫人说:“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川端为什么会这样写呢?更甚的是,川端描写“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你好残酷啊!不要嘛。”川端的内心,也许是一直恋母的吧。缺乏母爱,而导致性的发育才会有这样的情节。
太田夫人去世后,菊治前去吊唁,所送的花,给文子小姐用清水供在一只志野陶的水罐里。
菊治说:“好像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哇。”
虽然“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画是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文子说,“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太田夫人说。
与志野陶相对,菊治“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峻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摸它。”“柔和,似梦一般。”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文子说。
“菊治走到门口。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裹著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菊治把志野陶带回家,已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川端于命运各异的物主如此写道,其间难道没有追问过自己的命运么。
对这件水罐,作为女儿的文子说:“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绝不亚于铁器啊。”与父亲的情人太田夫人有染尔后又恋慕上了文子的菊治则想:“她(文子)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让“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
这样于某些物的珍视,恋物癖一样的珍视,让文子对菊治说:“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某些物品的私密是浸透了人的命运的,即便是人离开或者是逝去了,那曾经的指痕和吻印,那柔软的温度和触觉,一直会活着的。
见过志野陶,极其的不规整,手掌和手指的痕迹自然地留在了上面。成坯的时候,随意的缘故,杯肚上有略略的若盘条留下的略略整理过的纹理。这只志野陶的釉彩本来可能是本色白,时间的久,釉彩有些皲裂,极其碎的并不显眼的小开片,从哪里吸收了较深的泥土色泽,而微微变了色。杯身本先就随手几笔,呈井字形的褐色笔触,笔尖蘸釉彩不多的缘故——抑或是故意的——笔的中锋描绘过去,笔触中心竟然是没有釉色的,而只是笔的边缘描绘上去一些。笔锋如此的描绘,形成笔触的一部分是“空”的,却因这“空”,显现了杯子本体的色泽。
这样的杯子,适宜喝某种粗茶。甚至是在大雪天,煎煮的滚滚的,只在杯子里面浅浅倒一点,似有似无地喝一口。漫天的雪,并不用去问,看也不看的,只是觉到了大雪在门外下着就是。若家里的人将归未归,煮了这样滚热的茶,是可以等着“风雪夜归人”那样地等着的。柴门“吱”地响了,接着是“咯吱、咯吱”的沉沉踩着雪的声音。
小说里的这杯子也是奇怪的,口沿上无端地有一痕红色,似乎就是夫人的口红反复浸透了,才难以磨灭的。岁月的久,虽然已经不再嫣红,却是极持久不会褪去的那种。
而在文子和菊治两个人的对话中,那缠绵的语调是如何的啊:
文子:“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那时,我曾想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菊治:“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文子:“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川端的语言,也是极其的迷恋那样:
“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意出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像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碰脏的”。
“这难道真的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釉面果然呈现茶、赤参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草叶。有的草叶中间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
“茶碗的形状也很健康。”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欣赏,但是避免让手指碰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甚至会想“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也因此“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也仅仅是一只茶碗,川端竟然能写得叫人感到无尽的哀伤。
赤乐、黑乐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赤乐、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两色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
赤乐、黑乐是上了釉色的粗陶。茶碗的厚重,是经过多次的上釉。匠人在一次烧制之后,会再次上釉,甚至三次四次的上釉,以便愈加厚重,而后再入窑烧制。茶碗金属般的质地,是源于如此悄然的上釉。悄然的上釉,应该是源于偶然的修补,却造成了如此神秘的效果。而反复烧制的“火工”,则形成色泽糅合浑厚的斑斓。
赤乐的釉色经“火工”有窑变,白色的釉彩经过高温的烧制,从口沿向下,中下部是上釉时候流淌的痕迹,这部分和其他地方的赤色相比,是接近于白色的。似乎比较厚的釉色,可以保持原先的釉色的白,而较薄的釉色,则在烧制过程中浸透了殷红的火。茶碗的大略颜色,是赤红、橙红与褐色交混,也有星点的黑褐色,唯有下部有流淌着的悬垂着的一绺一绺的白色。这样复杂的色调,来自的本源却是单纯的,不过是随意就成为这样,也因为着随意而丰富到难以描述。也有如大地泥土,不过是看到而已,述说起来却是困难,令人无语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有些本源的东西,不具有给描述的可能。那种描述,有一种所谓的“原语言”,而“原语言”是本身的存在,是不能使用的。
赤乐茶碗是热的,火性的,似乎是一直在火中燃烧着,温度一直保持着那样。秋天冬天使用这样的茶碗,无端就会一直给人以温暖。所谓的按照季节的使用,是有道理的。秋冬时候,用冷色的茶碗,即便是滚热的水,也会叫人觉得那热会那么快地凉了下去。
黑乐则是铸铁一样,甚或像是黑色的坚硬顽固石头凿制的,也像是高强度的上了釉彩的夹砂陶。这样的陶器,有着不可侵犯的凛然。尤其它形制的并不规则,自然蜿蜒的厚实杯身和口沿,叫人疑心那位匠人实在是依着某种地貌而制作的,带有大自然自身的意味。甚至,叫人感觉这只黑乐,是否会来自另外一个神秘世间。尽管只有三寸略过的直径,却沉甸甸的叫人不敢轻易面对,即便是倾入了热茶,也绝对不能单纯把这样的茶碗,就当做茶碗的。黑乐的热力,跟赤乐比起来,已经逝去了,可是无端地叫人觉得,这黑暗下来的茶碗,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会又慢慢热了起来,真正叫人感受到的时候,手指已经灼伤,来不及松开了。
黑乐的茶碗,若用一细柄金属敲打起来,该有金属的磬那样的声音。那声音甚至是不会外传了出来,却是向茶碗的内里的。那声音得仔细听,才能知道那种声音是引而不发,只是微微显露一点儿,就转向里面,在里面安顿藏匿起来。那样的声音不是寻常的人的耳朵所能享有的,只有能听见声音向相反的方向而去的人,才能感受到。
可是,文子于这样的茶碗,却说:“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上都不好。”
菊治说:“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是啊!茶的颜色看不见了,陷入了如此强大的小小深渊,有如一切的色,在更甚的色之中,都已经不是色了那样。这样的赤乐和黑乐,已然强大到如同谶语,茶与非茶,都不再是重要的,只是滚热的水便罢了。茶已经深入到了不再能用语言描述的。
用这樣的猛然看起来是粗劣的粗陶的茶碗喝茶,什么样的人适宜呢?得那种内心温暖而表面铁石心肠一样的人才好吧。那样的人,也能无动于衷才是幸福的。而稍稍的脆弱,是瞬间就会冰冷下来,毁灭了的。
志野与唐津:男茶碗和女茶碗
带着家母的遗物来到菊治家的茶室,“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裹着的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文子缘何如此,是叫人难以理解的。母亲的遗物,本该留在文子身边作为纪念,即便是送人,也不该是送给菊治的。太田的遗物,由太田夫人送给了菊治的父亲;而太田夫人的遗物则由文子送给了与母亲有染的菊治。
当俩人把志野陶与唐津陶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碰在一起。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川端于这茶碗的描述,简略,却是带有生理性的可怕的。
作为男茶碗的志野陶是风格粗犷的,气孔甚至在上釉烧制之后也能看出来。与志野陶的粗犷相比,唐津可以说是雅致的。见过一只菖蒲纹的绘唐津。细腻如象牙白的釉色,小开片,上面水墨也似画了浓淡笔触的菖蒲。菖蒲的叶子,是直接画在泥坯上的,这会儿还能感觉那蘸了水墨的毛笔,在泥坯上的濡染,水墨径直就浸染了泥坯,稍稍洇开,而看不到匠人的笔触。菖蒲是大写意的样子,简单随意,可是画在形制釉色都极其自然的茶碗上,笔法就不能是过于讲究的。略略陌生而随意的涂抹,恰巧是合适的。水墨的菖蒲也似乎随着茶碗釉色的古旧而隐藏了自己的光泽,而那些水墨似乎已经向更深的泥坯的内部浸透了进去。那些水墨竟然是可以跟釉色一起存在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是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文子温顺地点了点,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就当作是在旅行……”,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菊治:“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也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可是,面对那件志野陶,文子在用竹刷的时候,“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文子停住手说:“真难啊!”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家母不让我点茶啊!”文子的母亲依旧幽灵一样的,带着花香的幽灵那样,萦绕着有着更为年轻肉体的文子。
是为了某种美,毁灭,纯洁,命运,这只志野陶终于给文子摔碎了。“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可是,菊治却是奇异地知道的。“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文子的话,为最后的出走,留下了一个哀切的影子。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菊治和文子的爱,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也许可以算是纯洁的吧。
文子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会回来么,还是命中注定地要像那只给摔碎了的志野陶那样离开这个世界,有谁知道呢。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是呀!文子也是不该去死的,可是,活着,又怎么能够?纯洁本身的抵抗,是纯洁么?“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文子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已经想好了什么。
【作者简介】人邻,祖籍河南洛阳,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