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文坛刀客”韩石山向文坛托出一部近50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边将》。这部巨著以明代嘉(靖)隆(庆)万(历)为历史背景,以山西大同右卫镇为人物活动舞台,塑造了以杜如桢为代表的几代将领的形象,涉及了明代北部边疆的许多历史大事,也展示了边关民众的日常生活场景、对国家的忠诚以及情感世界的纯洁与坚毅。作品格调苍凉而雄浑,文字精练清爽,叙事舒缓而有节制。韩石山自称这部《边将》是“短篇小说的框架,中篇小说的节奏,长篇小说的气势”,在历史小说里是不多见的。它既是一部动人心魄的战争画卷,也是一曲人性及爱情的赞歌,读来荡气回肠,深幽隽永,回味无穷,不枉韩石山对晋人乃至华夏大地的深情告慰。
边将·边情
《边将》“一剑”,历经五年“试刃”,冉冉逸出的,是一段明朝的烽烟。这段烽烟“燃”起于雁北大同右卫城,也时而燃及周边乃至京师,总之就是一场接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山西省右玉县古代的一位将军——麻贵,作为《边将》素材的直接贡献者,先是抗击蒙古人南下,后来又率部赴朝鲜,抗击日寇的侵扰,为韩石山带来许多真切的历史灵感。《边将》的谋篇布局亦颇显“刀客”的眼力与腕力,甫一阅读,立即陷落。
边关一守就是几代人。镜头拉近,是杜家。爷爷杜俊德、爸爸杜国梁,以及兄弟三人,大哥杜如松、二哥杜如柏,老三杜如桢。作者截取其中的 66年,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杜如桢,从他的13岁初识边关,写到79岁终老于故乡,从新平堡的守备任上的青年军官,到独石口的参将,再成为大同的主帅,一生戎马,壮怀激烈。三兄弟的后代思勋、思义、思昭,也都成为“边将”。边将们有的年纪轻轻就战死了,如二哥如柏;有的自童年就被异族掳去,星月移转竟被同化,成为流淌着汉族血液的异族人,如二嫂王慕青的哥哥王效青以及成年后偷偷跑回的马芳;也有的虽墨绖从戎,却历经战乱,建功立业;还有人因谗言奸佞陷害而死,大部分官兵则在边关哨卡的时光漫漶中度过一生……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幅明朝大同的战时烽火图、平时风情画。
多年前,我在大同出差时走马观花地游览了这座“边城”。领略一座边塞风情浓郁的城池以及一个个“边”味十足的地名,深感历史的厚重与苍凉。此时读《边将》,那种“边”的意象鱼贯而出,蓦然发觉全书早已被一个个带有“边”的词语塞满。既有我们熟知的边关、边疆、边塞、边寨、边防、边民,也有颇为新鲜的“边”字组词:边材、边务、边堡、边镇、边兵、边地、边戏、边军、边诗、边墙、边患、边鄙……诸多的“边”,统于“边将”。这些“边”字写满边关的高渺悲怆,也不乏烟火挚爱。沿着这一个个“边”字,恍然,慨然:华夏版图的脊背处,大同这个兵燹之地,对当时的大明边防可谓一夫当关!
你可曾见一种独特的边关情态:一边亮剑、一边握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狗咬连环,撕扯不清”?韩石山笔下的大同边关,来犯的蒙古人驻兵城外,边墙一侧,两族人还在互市;汉族的孩子被掳走,蒙古统领当自己孩子养,养成人了,给予信任和兄弟情;汉族的将领犯事或者不如意,竟跑过界去当敌将……怎么样?有料儿吧?历史的各次战役形成明军中留有不少“达(鞑)将”,到全书的尾声,如桢的随从张胜就酒后出言:“要说守边,功劳谁最大,还数咱们达人,靠汉人,哼!”另一方面,“去了蒙古那边的汉人,不是三十二十,也不是三百二百,海了去了”。外人看上去,真有那么一股“天下大同”的意味儿。当然谁都明白天下“大同”是个美醉的童话,但民众、百姓以及他们人性深处的自然流露,從而生发出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让烽烟有时还会变为炊烟,至少变得不那么面目狰狞,还让人有一丝留恋、回眸。
二嫂的哥哥杨效青自从6岁被蒙古人掳去,直到成为蒙古将领,名字都改为“巴图鲁”。思乡心切的巴图鲁装成鞑靼的样子劫持了自己的亲妹妹假意猥亵以此聊慰思亲之情。之后不久,右卫城经历蒙古军长时间的围困,巴图鲁冒着“通边”杀头的危险,趁妹夫如柏上哨巡察不在家的当口儿,偷偷溜到妹妹家,为久被围城饥荒困窘的妹妹全家送来新鲜的蒙古奶酪,以及妹夫一旦作战失利时救命的“腰牌”。这种奇特的“腰牌”关乎生命,上面刻着“奇奇怪怪”的“八思巴文”,有浅浅的双钩的“令”字,按如桢理解,应为蒙古首领俺答大营里的宝物,“至高无上悉听此令”,为的是让妹夫如柏一旦与蒙古军打仗,得胜不用说,而一旦失利身陷重围,出示这个腰牌即可保命……残酷的墙子岭大战中,巴图鲁适时地为如桢送来救命的汗血马和海东青,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巴图鲁深知自己“回国”无望,但对“国内”亲人的眷眷之情可见一斑;还有朝廷命官杨博手下大将马芳,自10岁被掳,18岁凭着过人的机智和才能偷偷跑回大同,而蒙古首领俺答明明看到他逃跑却不让手下人搭弓射箭。俺答看到成年后容貌昳丽的马芳,也说“这样长相的人,要为他们朝廷效力”……匪夷所思的是,无论马芳还是巴图鲁,竟对掳了自己的俺答众口一词地称颂“雄才大略”“值得留恋敬重”——这种复杂的边塞情态意味深长,同时直指人性深处:杜如桢与王效青藏身山洞那一段尤为感人,这时的效青已是巴图鲁,巴图鲁高烧,如桢悉心照顾他,他们各自的下属纷纷喊他们,但为了不让对方暴露,他俩宁可煎熬也都默不作声。巴图鲁的“战友”默扎哈是个纯种蒙人,他对巴图鲁已情同手足,他在山洞外一遍遍喊着:“好兄弟,你要不回来,我怎么向俺答老人家交代?你可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呀!巴图鲁呀巴图鲁,你在哪儿我的好兄弟!” 可见他对巴图鲁的感情已超越族类国别,发人深思。
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读过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之后,“就像一头撞在了高耸的冰山上,令平庸的生活彻底解体”,韩石山“撞见”边将,亦然。看得出,《边将》的写作,韩石山积聚了一种情结,也让我们仿佛看见跨越时空的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方是韩石山,一方是杜如桢——韩石山是“迷恋”杜如桢的。
无论如桢、二嫂,无论爷爷、荣娘,抑或二哥杜如柏对王慕青的以死指誓,以及默扎哈与巴图鲁,俺答对汉族子弟的“绥靖”之情,统统装进“人性”这口深井,而到了大同右卫这个地方,索性就把它们浓缩到一个新组词——边情。
刀客·刀锋
《边将》的写作前后历时九载,“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体现着韩石山作为资深作家的“史本位”与“文本位”。将这本书掂于手掌,虽阔不盈尺,却堪比泰山。厚重的历史,鲜活的故事,白描式的语言,是为本书的三大特色。恰有一炉战火烽烟的大时代作为背景,衬托着“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一片月晕。风情月意,死别生离,泪洒边塞,曾经沧海。
格非在一次讲座中说到,“面对话语无时不在的影响,文学需要不断的陌生化。优秀的作品要能够对生活产生反省甚至冒犯,让读者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重新理解生活的意义”。不仅文学,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已使整个人类生活越来越同质化,这让个体经验慢慢贬值,变得不再生动。满纸的因循苟且,少有突破性创造,少有卓越和出格……《边将》恰恰是“冒犯”的,“出格”处不禁令人觫然汗出。俨如杜如桢对二嫂的爱情,与他身后不远的明末学者冒辟疆眼中的陈圆圆,亦似“妇人以资质为主,色次之”,在如桢看去,“慧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见,则独有‘二嫂尔”。战乱中的爱情,并不少见。写哪个爱情不行,这韩老偏要写相差四岁的“叔嫂恋”!然而一部《边将》读下来,却不觉得猥琐、肮脏,反而干净、纯真、挚烈。感情饱满,但行笔节制,又“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沉淀下来的印象就是:叔嫂之间这种“不伦”之情只有韩石山敢写,只有韩石山能写!
也是,“刀客”嘛,岂能玩那种弱智的“鸡汤”!“越是正经的地方,越要不正经地写”。韩石山是个擅长颠覆的作家,看看以往他那些旁逸斜出的书名:《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 《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如此,韩石山在这部《边将》里,断不肯呈现一个高大全的“假人”,杜如桢是一个血肉真实的——人!不错,他饱读诗书兵书,家教严饬,作战勇敢,体恤官兵,未雨绸缪,精准把握战机,情怀与山川相激荡,这些统统让他有了英雄意味。男人是讲国品的,无家国情怀的男人,才气再高非上品。别说上品,中品都不算,别说中品,指定下品……也因此,尽管杜如桢毫不掩饰地爱恋二嫂,敢于“腹诽”母亲、诅咒二哥,一次次酣战之后,仍去狎妓,可是读来你就是觉得这是个可敬可爱可信赖可仰望的——人,具有凡人的温度和触感,活生生的,不是蜡人。事实面前,没有道理可讲,韩石山不是轻易改写人类的基因代码,而是懂得顺应人性里的最真實所在。我们看到的杜如桢,就是硝烟中的柔情铁汉。
有时不禁悄悄质疑:这韩老还真敢这么写?可是,白纸黑字,书,都印出来了!方才明白:太安全的写法,往往乏味,而那种带着痛感的“毒素”的味道,蜇疼了舌尖,挟了少许的痞味儿,竟有一种反派的迷人感。遍观《边将》里的人物,都不是锁死在一种气质或身份上,难以好、坏定论,许多人物包括主角杜如桢,偷窥、狎妓还暴粗口,带着邪恶的美感。而这样的多层次、多维度,恰恰成为吸引人之处,读着竟让人来个精神上的“葛优躺”——这潇洒的痞气,真是帅得要死!
其实放在文学大背景下,《边将》的笔锋一点也不孤独。84岁的王蒙先生去年在陕西演讲时还激情轩昂地宣称自己写了一部5万字的爱情小说,写得“要死要活”,并格外珍视“写小说所得到的那个心潮起伏的感觉”。他说质疑“40岁是否写小说”的人“太没出息”,“一个人老不怕,第一如果他还能写小说,第二如果还能娶媳妇,他活得仍然是有质量的……”2019年初,那个让他“要死要活”的《生死恋》分分钟出炉了(《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小说选刊》转载时用了这样的推介语:“如果你读到王蒙的《生死恋》,绝对想不到这篇作品出自一位85岁老人,语言的热度、感觉的奇妙、行文的畅快,仿佛来自青春写作者……”
这部《边将》也有同感同质。韩石山称这是一个“神圣的爱情故事”,也是一曲人性的赞歌。杜如桢始终深爱二嫂王慕青,长他四岁的二嫂也是“怎么看着他这个小叔子都喜欢,说话,笑,都多余”。当朦胧的爱情轻轻撞击心扉时,如桢与二嫂也有时而的矛盾,毕竟不合常“伦”。这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无疑无法打破诸多禁忌,即使杜如桢的夫人过世可以“把二嫂续过来”的时候,侄子思义坚决反对母亲嫁给三叔——已成为明军将领的思义要为母亲向朝廷争取“节孝牌坊”。为了不让思义难堪,也为了了却叔嫂二人相望已久的心愿,后来还是孙胡子费尽苦心,花五千两银子,为二人在广宁王府安排幽会,那一刻二嫂变成了“王妃娘娘”,黑暗中二人尽享鱼水,而如桢日后方知那就是二嫂……
这就是韩石山。这就是《边将》。这就是杜如桢。即有“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也有“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诙谐幽默,笔力稳健、灵俏、工巧,端丽多姿。给读者的印象是,他右手执剑,镇定自若地指挥千军万马,左手搂住二嫂的纤腰,一边向战场怒目而视,一边又与二嫂交换着灼热的眼神……机警,调皮,还有那么一点儿“痞”,如此,杜如桢就像个“人”了。似乎玩着跑着,啃着一枚冰激凌,唱着K歌,山西边关66年,尽收眼底……韩老爷子,酷毙啦!
明时·明月
读《边将》,整个人立即掉进那片明朝的天空,那一种北疆边关的英气扑面而来。杜如桢,王慕青,杨博,马芳,蒲州戏班,墙子岭大战,清风阁宴饮,右卫解围,晾马台封王大典……单是人名、街名、物名,已是旖旎迷人。
一段历史总要由政治、经济、文化、民俗等系列要素组成,韩石山笔下的这一段明史,涉及数百个人物,上百个地名,俚语方言,城池地脉,人情风物,语言习惯等等,皆与今大不相同。要忠实于这些史实,又让读者品之有味,所做的准备时间绝非五年。要通读多少典籍,摒弃多少“伪材料”,才能从一片古籍之海里提炼出一滴有效之水。明朝的吏制与今不同,那一个个彼时的官职名称、人名地名,在常人读来都要反复消化。不仅如此,韩石山还将触角伸到“秦时明月汉时关”,几相对比,春秋战国、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也时而以背景和史料被提及。特别是把《金瓶梅》等联系在一起,无不需要作者扎实的历史基本功,这些翔实的历史片断在烘托人物的同时,更使得全书厚重、沉实、深邃,某些时候,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还可以直接当作历史来读。
除了杜如桢一家,《边将》中的人物都是明朝历史上真实存在,比如声震关外的大人物杨博,屡战屡胜、只要赏赐不要官阶的将军马芳。既有边将们的征战厮杀、家国忠诚,也有烽火连天中的儿女情长。朝廷大臣杨博改良戏班子的那个情节尤为别致:本是落魄的蒲州同乡班主和外甥,因右卫被围,穷得连唱戏的行头都变卖了,也不够回家的盘缠,杨大人深表同情,杜家为他们置办了行头,再排几出戏,转身之间竟成为大同边军的“文工团”,在边防军堡巡回演出,一时成为盛况。更令人不解的是,戏台就建在堡门外,每当演戏,大同这边,杨大人吩咐下属告诉墙外的蒙古人,“备上吃喝,请他们老老少少,都过来看戏!” 几十年后班主的儿子重整旗鼓,依然不忘边关情谊,每年都带戏班子到边关来演出。那些演出的剧目也被韩石山安排得恰到好处:《五典坡》《黑叮本》,全书结尾处的那场戏还把杜如桢的生平故事编排进去,这个细节安插在杜如桢的暮年,更给人一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电光石火、云垂海立的情感大回旋。
想必读过此书的人定可会意,“边将”作为全书的灵魂无处不在,边将之魂深潜于那一幕幕历史画卷之中,读之淳厚隽永,回味无穷。那些立于尖刃的言辞,哪怕喷出血珠,却有“草色遥看”之魅,就像齐白石画虾从不画水,却分明感到水的流動和存在——这正是韩老半生功力所在,凭文字掀动读者的情感,使你如醉如痴,而他自己屹如泰山,冷眼旁观……抛开才情与坚执,正是全书的不矫饰、不说教,令人激赏不已。
悠然从容,张弛有度,这是作家最好的写作状态。这部小说不似有些细密小说的密不透风,而是信马由缰却不散乱,章法是在闲庭信步中隐现的。用白描手法塑造人物,正是本书的语言特点,时而深涵若海,时而浅白如溪。“白描”是我国古代小说创作中常用的艺术表现手法,它要求用最精练、最节省的文字,不加渲染、烘托,刻画出鲜明、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在《边将》中,韩石山把这一手法运用到炉火纯青,郑重却无匠迹,不渲染,不铺陈,如芙蓉出水,清新自然。在“历史”这个宏阔雄浑的叙事面前,那一个个珍珠般的事件顿使“边将”这棵大树活了起来,开花,并结出果。500多年前的历史画卷在近50万字中徐徐展开,时而惊心动魄,命悬一线,时而月白风清,推心置腹,时而唇枪舌剑,妙语连珠……在我读来,这段烽烟,堪称明代历史天幕中的那一管“大漠孤烟”,虽千疮百孔,却也华美绮丽,温暖而又苍茫。饱经时光粹炼的人淡定从容又端丽宏大,岁月沧桑中漫溢而出的激情恣肆,一方面拜托了岁月,更重要的,则是顽强的生命意志,以及由此衍化的生生不息。这部巨著堪称韩石山小说创作的“珠穆朗玛”,韩石山自己也称《边将》乃晚年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此生有此作,足矣”。
滔滔历史长河,《边将》是韩石山双手托出的一颗硕大莹润的结晶体。盛世莫忘烽烟事,况而当下的世界远未“大同”。“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世界人民都在翘望“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当下的我们再随《边将》深入“边鄙之地”,看那群男人女人,官家民家,汉族异族,他们打杀,他们哭笑,他们也握手,也同情,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脚,推着,搡着,偷着,窥着……其现实意义和镜鉴价值,无不慰藉着500年前的那缕边将之魂。
晋人·晋风
多年来,在我的文学版图上,晋人韩石山往往就成为地理意义上晋地的代言人。韩老在我心目中属于文学前辈,过去的几年,每当与韩老在《文学自由谈》“同框”,仿佛跟在老师身后的小学生,一副亦步亦趋的虔敬膜拜状。正是在《文学自由谈》写稿这些年,一直远远近近地关注着几位同刊老作家:李国文、韩石山、陈世旭……皆因他们老而弥坚,始终不紧不慢地“老骥伏枥”着。此间形成一个不成文的印象,他们专于随笔——至少古稀之后的他们渐渐远离了散文、诗歌等比较“年轻”的文体,虚构的小说更为少见。不仅如此,他们的随笔更显“水落石出”的筋脉和骨感,时而放射不那么平淡的锋芒。这似乎也回应着历史规律,从青涩到成熟再到清癯力道,仿佛不带点棱角就辜负了岁月沧桑的珍贵,而小说的虚构、诗歌的激情、散文的吟哦对于他们都未免有点“轻飘飘”了。他们需要面对面的直抒胸臆。这一点,韩石山自我披露:“早年,我是写小说的。中短篇小说集,出过四五本。后来呢,真叫个惭愧,基本上退出了文坛,搞起什么现代文学研究,出过两三本人物传记……”《边将》让他重回小说,体现的,正是作为一名山西人的担当。
《边将》的字里行间遍布韩石山对家乡的感情,他爱山西,爱大同,对一草一木的珍视,犹如幼苗,生怕眼神稍重而压坏了它们。更有明朝大同一带的民风民居、市井俚俗等边关民众的日常生活场景。此外,当时流传于坊间,引起士子与平民关注的《金瓶梅》《三国志演义》的情节和典故也被韩石山信手拈来,安插于66年的生活战斗的各个场景中,显得格外自然、贴切。一个个极具地域风情的地名、物名、俚语、饮食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脚地,毛裢袋子,苦焦,蒲州小吃“杂镇”,海东青(一种草原上的苍鹰)……就连山西的宅子怎么造的,有什么讲究,间架结构,朱雀玄武,均能一一道来,仿佛韩石山自家的房子就是他盖起来的,这使小说显得格外耐读,口齿噙香。
这概与他的家学背景有关,出生于读书世家,大学读历史系,接触古典文学,写一个个古典文物,“操盘”这样的《边将》,似不在话下。由之,整部书没有觉得现实与历史的疏离和隔膜,让我们站在四五百年后的这个节点,一眼就望见那堞雉烽火,边月溶溶,影影绰绰……山西与蒙古,这一对奇特的关系尤其值得打量,那些被掳去的汉人的孩子,蒙古人也不是随便见一个就抢,而是暗中跟踪很久,搞清这孩子的家世背景,“孺子可教”的,才被盯上。当时的这种社会状态被在永安寺避难的儒商孙占元一语道破:大明、蒙古以及漠北的鞑靼三方要“互市互惠”,才能平安无事。而朝廷如果一味剿灭,只能是“治丝益棼,难有靖时” ……这些观点读着读着,再看看当下电视里国家领导人在北京与各国元首共商地球大计,是否瞥见了当下“一带一路”的影迹和雏形?这些安邦治国之策,竟来自荒野古刹的一个商人,可见大明当时不无高人,亦实乃韩石山笔力辣到,宝刀不老。
山西形胜,大同,右卫,在《边将》中如青云出岫。在中国,风景绝佳、文蕴厚重又被世界冠以各类光环的名胜数不胜数,类似地貌的山川,也不算少数,唐时的王维、王之涣、秦韬玉等边塞诗人将汉唐边关载入史册。中国,山西,大同,因承载过一个泱泱朝代的命运转折,久之沉淀而成独特的地理气脉与人文渊薮,韩石山则以《边将》为绝唱,赋予明时边关以丰富的精神涵义,经历史风烟的浸润,都赋予这春风大雅,秋水文章……
【作者简介】刘世芬,笔名水云媒,党校教职,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学自由谈》《散文》《今晚报》《读者》《新民晚报》等多种报刊,著有散文随笔集《看不够的红楼梦,品不完的众人生》《醉杭州 最江南》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排行榜及中小学课本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