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河南岸的人,揶揄或背地里骂别人,最喜欢说两句话,一句是家运赖,一句是没火焰。印象里,这两句不像其他骂人话,似乎并不具有特别大的威力,乃至有人当面说出时,被奚落的那个人,也并不生气。但遇见胆子大、敢在夜里进山、做事从不含糊的人,人们夸他“火焰高”时,被夸的人涨着一张红脸,两眼发光,倒是极其兴奋,充满豪气。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每个人头顶之上,都有一团火焰,仿佛灶火,红艳艳燃着。为此,曾无数次踮着脚尖,从高高的窗台上将那面小镜子拿下来,并试图透过霉锈斑斑的镜面,看到自己头顶那团火焰。当然,所有这些,都是背着大人们做的。祖母每次用完镜子,总是习惯将镜子扣在窗台上。并反复告诫我,夜里千万不要照镜子。我听话地点点头,并未表达自己的疑惑。直到那年冬天,看了电影《画皮》,我对镜子的恐惧才真正开始。我所理解的不该看到的东西,就是一张人皮,或者血淋淋的人心。但如果一个人的“火焰高”,会不会,并不能看到这些令人恐惧的东西呢?
村里人说,12岁之前的小孩,并不算真正成人,所以用各种理由阻止着小孩的行止。不让小孩到庙里,因为小孩能看见庙里仙家活生生的样子。不让小孩上祖坟,怕小孩撞见小鬼,被小鬼瞄上。似乎小孩也颇不争气,动不动就生病了,高烧,胡言乱语。一次高烧,我就亲眼目睹了脱落的墙皮变成一个白胡子老汉,他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我,一个小童手提茶壶,正在给他斟茶。我哭喊着,心里的恐惧仿佛江河,要将幼小的身体淹没。大人们也被吓得不轻,他们慌忙到庙里求药。夜里,将我的衣服拿到磨道里去叫魂。据说小孩病了,就是因为肩头没火焰,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灵魂丢在外面。河边、井边、场院,但磨道好像是最容易丢失魂魄的地方。我每次生病,祖母总是去磨道里替我叫魂,而我喜欢游荡的魂灵,每次都乖乖地跟着她回家,借助我衣服和鞋子铺路搭桥,蹑手蹑脚回到我的身体之中。
大人们说,人身上有三盏油灯,一盏在头上,另外两盏在左右肩。这三盏灯,就是人的火焰,鬼怪只要看见它们的光,就会自动躲避。倘若走夜路,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张望,如果不小心,将肩头的灯吹灭了,鬼就将你的魂灵招去了。黄昏来临,小孩陆陆续续回家。那时肚子饿了,咕咕乱叫,急需补充能量。但最主要的是,我们天生有对黑夜的骇怕,特别是通过玻璃和镜子呈现出来的人影,更有一种被夸大的惊悚感。小孩作为半个人,还没有长出,长全,他的身上尚没有三盏灯的护佑。不止如此,中午我们也不敢出去,乖乖地躺在炕上,睡觉。听说邻村的小孩中午到河里玩耍,遇到一个人,朝他的头上一拍,他就跟人家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如果再翻来覆去不睡觉,大人们就会拿这个事来提醒你,说拍花的跟鬼一样,只要在你没火焰的童年,都会不择手段,不择时间地将你带走。直到长大,才知道,这不过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编出的无中生有的故事。但的确有人在中午无缘无故消失,比如二林的哥哥,他在某个中午,谎称去外婆家。因为家里孩子多,都是男孩,他妈管不过来,且二林外婆家就离我们村不到一里的路程,站在他家门口,能望见外婆家村子,于是,就允准他去了。到了晚上他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上午,邻村的人在水库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家里人才知道,他是贪玩去水库边了。他的死,让村里所有的小孩再不敢轻举妄动,循规蹈矩地慢慢地长着。有段时间,我急迫地渴望长到12岁,渴望那一天,突然就清晰无比地看到了大人们身上的三团火焰,远不止如此,还能看到我的。为此,我常常不经意地用眼光朝左右肩瞥,并在幻想中,期待看见那里的亮光。
黑渣坡的狼,在冬天极其猖狂,它们整夜整夜地嚎叫,让村里的人心悸。白天,人们会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去应付一只狼。据说用扁担和草筐,也可使狼无法近身。但最好的办法,还是用火。只要你点上一堆火,再凶再多的狼,也不敢靠近你。夜里,从矿上回来的人,每个人都提着矿石灯,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但它的明亮程度,要高过煤油灯和火把。这盏灯,路过黑渣坡的时候,能吓退在暗处偷窥的狼。但外乡人并不知道。有个货郎,五更里路过黑渣坡,三只狼挡了道。他走南闯北,是见识过世面的人,当他看到前面蓝莹莹六只眼睛时,就知道,自己是遇上狼了。他放下货,将扁担从绳子中抽出来,握在手里,试图以此来唬住狼。但那些狼并不买账,而是慢慢地试探着逼近了他。他当然不能逃,两条腿跟四条腿去较量,输是必定无疑。除非,你长了双魏六的飞毛腿。可惜,货郎只长着跟我们一样的一双腿,平日里,被我们的心神指派,抬着沉重的肉身,到这里,去那里,而关键时候,它们会变得极其柔弱,怕死,心神根本无法指挥。所以,现在他的腿软得就要成一团棉花了。想到棉花,他有了个主意,用脚将地上的一些干草归拢到一处,缓缓地脱下棉袄,慢慢蹲下来,掏出贴身藏着的来自先祖传下来的火镰。这个年代久远的取火器物,原本是他用来辟邪的。来自先祖的物件,携带着先祖赋予后人的恩赐和护佑,他熟悉它的每一构造,火钢,火绒,还有火石——一小块陨铁,一种非常坚硬而珍贵的物质。他哆哆嗦嗦地解开外面的皮质小口,摸索着拿出火石和火绒,猜测在此时此刻,自己能否将先祖的火焰点燃,仿佛赌徒般义无反顾。他一边看着步步逼近的狼,一边艰难地,一次一次地将火石在火钢上摩擦,一边心中暗自祈祷。此时,先祖的火焰显然是有灵气的,这把闲置了近百年的火镰,终于碰撞出明亮的火星,火绒连同干草开始冒烟,一阵风来,火焰出现,他将棉袄一点一点地引着。一团火在狼面前燃起。在一团微亮的光面前,狼有些骇怕,但它们并不撤退或逃散,而是蹲下来,远远地等待这朵火的熄灭。一直到天亮,它们才悻悻然离去。货郎这时全身上下的衣服只剩下了一条秋裤,连鞋都烧掉了,他瑟瑟地担着担子进村,惊遽和庆幸让他不知如何说起自己的遭遇。
夏天,村人将河槽里的青石一车一车地拉到灰窑,堆起来用泥糊了,然后点燃下面的火。刚开始,空气中满是湿泥的味道,几天后,阳光下,你能看见石堆顶端,有隐隐约约闪烁的气体,透过气体,你看见天空和云彩以及远处的阁洞,在搖晃抖动并移离原位。大人们说,那是火焰。一直到泥烧干,渐渐脱落,那些无色的火焰,才缓慢熄灭。如果不巧遇到下雨,雨点落到火焰上,会有一股又一股的烟,那时,你能肯定,那白色的气体,真的是火焰。火焰让青石出现裂缝,每一块都布满绺裂,颜色黑青,像一朵一朵的毒蘑菇。这种带着溃烂暗喻和不祥的气息,传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开始生病,多是上火了,看不见的火焰在隐秘处燃烧,但来自太阳和地下之火的烘烤,让人颇受煎熬。人们在地里锄地,累得直不起腰,这时有人提议,唱段戏歇歇吧,于是有人就毫不迟疑地唱一段晋剧:“年轻人一时火性起……”那时,阳光炙烤着大地,面前一望无际的庄稼一波一波地涌动着,仿佛一团一团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燃到皮肤和肉体里。许多人的嘴角都起了泡,还有些人的舌头上布满溃点。有条件的人家,会将冰糖泡了水,凉透了喝,用来驱火。我妈将白糖撒到我的舌尖,疼得满眶热泪。也不行。后来医生开了冰硼散,那种贼疼,让人生无可恋。一直到现在,常常就有白色的溃疡坑被我秘密地藏在口中,来自医院的化验说,我的身体里缺一种叫叶酸的东西。祖母牙疼,左脸肿成一个大包,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我焦急地看着她,特别怕那个包再变大,变得跟村里左双爷爷腮边那个瘤子一样,难看不说,还碍事。祖母便把春天剜回来的没根窝从瓦罐里拿出来,洗净,用砂锅煎煮,每天喝三遍。她哄我也喝一口,那种又甜又苦的味道,让我干呕了半天。没根窝这种草,在此刻似乎并无多大用处,几天后祖母又在左脸上贴了块膏药,我用手碰她的左脸颊,热辣辣的,仿佛风中烈焰。
到了秋天,庄稼成熟,黄澄澄的色彩,就像一团一团的火,召唤着人们前来收割。温河发大水,流水的咆哮声打破人们的酣梦。从这天起,大人们便成天坐在河边,用自制的钩子,去钩木头、家畜尸体。场院里,砌一个湿泥火,白天黑夜,亮堂堂的火焰,闪耀着吉祥而喜庆味道。一个硕大的铁锅里,正炖着那些流水带来的猪、羊、牛们的嫩肉。福生竟然钩上一具发胀的女尸,据说人的尸体在水里有不同的姿态,男的是背朝上的,女的正好相反。当然,小孩是严禁去河边看尸体的,我们像一个个吃货,正贪着锅里的肉呢。奇怪的是,此后人们开始上火,头疼,惊天动地地咳嗽。这个时候,火罐就会登场,它仿佛救命器物,被每家每户的人们珍惜。大部分人家的火罐都是一个雪花膏瓶,白瓷的。也有少数人家有黑釉瓷的火罐,来自先祖的传袭部分。怎样形状的火罐,都是用来拔的,人们更在意功效,而非工具。先用呵气让火罐口微微湿润,擦着一根火柴,趁火旺时放到火罐里,然后快速将火罐放在额头。那是一个很吓人的过程,你能眼睁睁看着火焰烧灼你皮肤的样子,有时,还能闻到那种毛发烧燎的气味。似乎,原本在你头顶和双肩的火焰,因为大半年的挥霍和贪念,被你的肉身浊气所吸收遮挡,而火罐,就像提醒和告诫,拔出来,让它们重新归位的。隔天你看吧,许多人的额头都有一个黑红的火罐印,那时,他又生龙活虎,头顶火焰,肩托火焰,在人世,健康而快乐地活着。
寒风吹来,老人们瞬间就老了,在时间的荒野,突兀地显出来,瑟瑟发抖,局促不安,不久,便在夜里死去。从他咽气的那一刻起,长明灯就在他的身边没日没夜地燃烧,有人专门负责添油,怕火焰变小、变没。人死如灯灭。现在,这盏灯,替代他的火,平安走完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旅程。虽然,人们的哀伤也不长久,但也没人敢奚落说这个人没火焰了。对于真切发生在面前的事,人们总是三缄其口。这里面,既包涵了对生命的恭敬,也有无边的恐惧。这几天,仿佛寻常日子里的黑夜白天,大家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一直到出殡那天,悲伤突至。没有人看见过火焰熄灭的过程,但大地一片黑暗。
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是阴阳先生,他喜欢晒书,一本一本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纸张,在他手指下翻涌。我们坐在花架下,听他讲五行,金木水火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说得我们一头雾水。又叨古话:远古时有个叫燧人氏的人,偶然看见大鸟啄木出火,灵光一现,恍然大悟,原来木中藏着火焰,于是创造了人工钻木取火的方法。这就是木生火。恍然明白一些。小孩玩闹,回头又央求先生给我们示范怎样取火,但先生说,“取火有太多讲究,春天要用柳树,夏天要用枣树杏树和桑柘,秋天用柞树,冬天用槐树檀树,这样吧,我给你们变个戏法。”一听说他要变戏法,我们都无比兴奋,按他的要求,站到离他三尺的地方,看他从屋里取出一张粉连纸,放在阳光下,又将自己的眼镜摘下,轻手轻脚移动着眼镜,让阳光透过镜片,射到纸上。我们屏住呼吸,不敢眨眼,生怕错过火出现的那刻。那张粉连纸上,渐渐有了一个黑印子,慢慢地,那个印子周边微微地皱起来,突然,那张纸就冒烟了。我们兴奋地大喊起来,无限仰慕地眼前的先生,仿佛他是神仙转世。
后来上学了,才知道这是一种光学原理。古人没有玻璃,就用金锡铜镜等物品,让太阳光聚集,而使物体燃烧取火,烧水做饭。打一次火的过程很艰难,所以人类就想方设法保存火种,挖一个洞,不断丢入可燃物,来保留火。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历史记载,人类从烧烤土地变质中受到启示,而发明了陶器,于是制作出第一个可移动的火种器。后来,为携带方便,又发明了火折子,利用灰烬中的余火,保存火种,给人们夜晚出行,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我小时,跟大多数小孩一样,会将玉米秸秆在灶火上点燃,然后再吹灭,摇晃着火种,在磨道里跑来跑去。大人们总是会呵斥,说晚上要尿炕的。似乎真是这样,但尿炕也是小事,关键是在摇晃那些明明灭灭的火烬时,夜风吹来,一不小心,自己的魂灵就掉在了磨道上。《庄子·养生主》有“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人类或许天生便携带着保存和传递火种的特质,可惜,随着长大成人,被外环境所熏染,慢慢变少或者更加隐蔽。所以在小孩身上,能看到人天生对火的好奇、喜爱和珍惜。这里面既有某种传袭,也有某种冒险。
在铁匠铺里,我学到了“火候”一词,凡事都有一个度,在火中成型的镰刀、斧头、铁锹等农具,就是刚刚好的样子,不可多一秒,不可少一分。所以,可适的火,能带来温暖,带来机遇,带来幸运。而大火,便会带来灾祸。所有战火,都有倾灭城池倾灭国家的危险,比如历史上著名的烽火戏诸侯。火在这里,成为一个国家灭亡的引子,所谓的导火线,会引燃一些不详之事的快速反应,这点上,周幽王并没有想到,他只是单纯地想得到心爱的女人的一朵微笑,仅此而已。他的温暖和热情,不足以点燃她,只有更大的火,才可使她燃烧。爱情其实也就是火焰从燃烧至熄灭的过程吧,差不多每对男女都会经历这样一场燃烧,傻傻地亮着自己,将自己燃尽也毫无悔意。直到城池失尽,国灭亡,被后人耻笑,唾骂。《孽海记·思凡》是一出活泼的折子戏,小尼姑有青春的轻浮和胆大,将爱情的火焰燃到了极致,“……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焰熊熊,都烧到了眉毛,都不管了,更不怕肩上的火焰熄灭,被鬼逮了去,做了阎王的随从。
在民间,人们对火也极其依赖和喜爱。有人家娶媳妇,日子尚未到,先砌一个湿泥火,白天黑夜,亮堂堂的火焰,喜气吉祥。过年过节,人们喜欢点灯放炮,让明亮的光在家屋里长久地亮着。当然,口语中带火的词也不少,比如生气了,就说“火”了。比如一个人性格慢腾腾,不爱说话,就会说他“烟不出火不进”。有年,去縣北亲戚家。从公路上拐到去他们村的小道,坑坑洼洼,极不好走,人在车里,像筛糠般颠荡。进了村,找不到他家,便下车一家一家去打听。村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完了,到处都是破败的院子,荒草老高,整个村庄都鸦雀无声,只有一条黑犬摇着尾巴站在面前。正是秋天,那些绿色的茅草,在阳光下,仿佛火焰,尤为灼目。而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又似受伤的疤痕。直到遇见一个老人,才打听到亲戚家的院子。大约是平日下很少有人来村里,老人极其热情地给我们带路。到了亲戚家,他七十多岁的老母,手搭凉棚,站在低矮的屋门前,一见是我们,高兴地迎上来,“稀客到呀,怪不得火笑呢。”见我们纳闷,便解释说:“昨晚烧炕火,火焰噼噼啪啪的,那就是火笑呢。”又说,“火笑喜事到,不是有稀客就是有好事嘞。”
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我坐在屋子里,被氤氲的柴烟味袭裹,调动自己的想象,去想象一朵火的笑,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是火焰旺盛,橘红色的光团上,印出一张独属于火的笑脸?还是,燃烧的火焰,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但怎样的结果都是,火焰,就跟常被我们喜欢的喜鹊一样,带给我们一些希冀和暗喜,仿佛你的心念就要实现,而远别的人,会前来相会。
据说火焰中间最黑的部分,其实是火焰的中心,那里是即将燃烧的气体,中间一层,叫内焰,是整朵火焰最明亮的部分,而最外面的叫外焰,几乎没有光,但却是温度最高的部分。我们烤火所带来的温暖,就是外焰部分。在聚会上,朋友说小时的小年夜,偷偷跑出去,看大哥哥们去广场放铁炮。在他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比那天更黑的夜了。天上的月亮星星像被什么吞噬掉了,天和整个地都黑乎乎的。他走在黑暗中,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平时熟悉的路段,变得完全陌生,整个身体轻飘歪斜,似乎随时都要跌倒。冷风从他领口和袖口里灌进去,一点点地剥夺着他身体里的热气。那一刻,他觉得满世界就剩下孤独的他自己了。漆黑的夜,路变得异常漫长。他一直记得铁炮被点着后,很长时间后,声音才响起时,空气中倏忽漫出浓密的烟雾,不久,黑暗的夜空中,又红又黄的焰火分布开来,像灯火,也像石头碰撞石头发出的星芒,穿过重重迷雾,瞬间绽开,又瞬间熄灭。那一刻,天地都在稀稀落落的焰火中摇荡起来,做梦一样。
我在青年时期,特别喜欢叶芝的《当你老了》,其中那句“从壁炉上取下这部诗集,慢慢地读着”这样的意境令人迷醉,仿佛时间流逝,我已步入暮年,一时伤怀。可是很奇怪,伤怀是伤怀,却又有无边的暖意。想来,就是壁炉给人的暗喻,即便苍老,即便寒冷,有火的光和暖,人生便无寒凉。更何况多少浅薄的人只爱我青春美貌,唯独有一个人,走过遥迢半生,经风沐雨,半世沧桑,还爱着我的苍老和朝圣般的灵魂。壁炉,是电影里常见的取暖工具,在我身边很少出现。我小时喜欢炕火下面那个炕洞,冬天,如果你的棉鞋在雪地里湿了,晚上,大人们会将棉鞋放到炕洞里,烤一夜,明天你又会拥有一个干净温暖的棉鞋。有时,炕洞里也会放一些软掉的饼干、馍片之类的小食,那时屋外白雪连天,朔风凛冽,吃着从炕洞里取出来的温热食物,是天下最美的事。如果有一架壁炉,既能亲见燃烧的火焰,又能感受真切的温暖,想来,幸福感会爆表。很久前,壁炉被欧洲人用来预测天气变化,他们通过火苗的颜色和变化来确定天气,如果火焰是苍白的,或有不正常的火星发生,煤块突然掉落,这些都预示着要下雨。如果火焰嗡嗡作响,烟道有爆裂声和强劲的风声,多半预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若火焰燃烧得更为猛烈,就会霜冻。火焰,像我们现在每天准时见到的央视天气预报员,而壁炉,是一个探测器或者预言者。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三昧真火出现频率很高,仅《西游记》就有三人拥有“三昧真火”这法宝,一是红孩儿,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硕大的火,鼻子里迸出浓郁的浓,闸闸眼火焰齐生。另一个是孙悟空,他在大闹天宫后,被扔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运用三昧火,煅了一段时间,不想,不仅没有被煅成一块,倒得了个金刚之躯。还有哪吒,他脚蹬的风火轮,就是三昧真火呀。《水漫金山寺》里讲,白蛇白素贞的父母是女娲娘娘的左右护法,她在峨眉山修炼得道,也会三昧真火,能烧掉黑白无常。但显然,三昧真火并非无所不能,如果能,她可能会烧掉金山寺,免了塔下被压之苦。神话故事,历喜扩大现实,给你一个海晏河清的明朗世界,让你在芜杂的尘世活得有点念想。三昧,其实是梵语的音译,是指禅定的境界,仔细想,跟火也无甚干系。据说人体内,真有目光、意念和气动三种火,这倒附会了老人们一直说的头上和左右肩的三朵火焰。
我见过最大的火焰,来自森林。那天天气晴朗,初春特有的来自草根和泥土的湿润气息,让人心情愉悦。那时,我们之间,有一朵火焰明明灭灭。见着他,我常常会觉得心跳脸红,而他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周围没有人,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种恍恍惚惚,既甜又怕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游来荡去。我们加入了工人植树的队伍,在上山,在人多的地方,我们无疑会有某种亲近。特别是共同去栽植一棵树的时候,来自心里的甜蜜,恨不能跟面前栽下的每一株小树道谢。几个月后,我们在一株粗壮的杨树干上,用小刀刻下我们名字里的一个字,组成一个只属于那个年龄那个年月的词汇,仿佛命定要分开般,从此一日日告别。而当下,在山上,在自然的怀抱里,我们像两个小孩,因为有了配合和协助,使得心与心之间的距离缩短。当我们休息的时候,我们共喝一壶水,春风中,又让我的脸烧得厉害。近午时分,风突然就加大了,我的发辫被风吹开,那段皮筋也被吹得不知所踪,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截线绳,递给我,而我在绑发辫的时候,他竟然替我抓好了发尾。我看看周围,没有人,只有一丛一丛的小树,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一刻,有上天故意的想法。而在我羞涩和不知所措的当儿,看到前面的树梢上,一团火焰像长着翅膀一样,从我们面前迅速飞到我们身后,根本来不及惊呼,我们便被火焰围住了。他突然就拉住了我的手。在惊恐面前,人会忘记羞耻,不再伪装。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却面对生死险境。我跌跌转转地被他拉着,向最烈的火焰里冲,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他也并不解释,而是奋力地拉着我,好像要把我扔到火里。但火焰太烈,太大,太热,我们根本无法进去,我看到他的鬓角的发,被火烧焦了,而我的衣服,也被火烧了好多洞。浓烟升起,空氣越来越窒息,他突然就把衣服脱掉,然后朝我头上一蒙,我尚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拦腰抱起。等我的眩晕感散去,才发觉,我已被他抱出火焰之外,更多的,更大的,更烈的火焰,在我们身后,呼啸而去,又狰狞而来,那一刻,我看着他被火焰熏黑的脸庞,落下泪来。
火焰,明亮又温暖,危险又刺激。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身藏火焰、心怀明月,虔诚而笃定地相信火焰的力量,并在熊熊燃烧的同时,向往拥有、爱和长久。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大火。跟那个人,没有相守的缘分,也永失庞贝被火焰烧筑成像活在永恒的机缘。许多年过去的今天,我依旧对他心怀恩情,庆幸此生曾遇见过光芒万丈的人,也成为过别人眼中的万丈光芒。
【作者简介】指尖,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天涯》《美文》等杂志报刊发表过文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