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常木林
常木林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贫困户。
那天早上,我站在他的院子里,仔细阅读贴在常木林过道里的帮扶政策牌,上面填写得比较仔细:
姓名,常木林;帮扶责任人,毛莹业。帮扶对象的基本情况:男,1961年6月生,现年56岁,高中毕业,残疾。在家搞小型修理。妻子,章××,1964年7月生,现年51岁,初中文化,残疾;儿子,常××,1990年7月生,27岁,小学文化,短期建筑队打工。该户有砖混结构房屋九间,责任田3.5亩。为第六居民组居民。
该户享受到的优惠政策,上边也写得很清楚:
2016年享受7项优惠政策:1、大病救助和意外伤害保险48元每人;2、新农合补贴150元每人;3、粮食种植补助,小麦每亩59元,玉米每亩49元;4、良种补贴每亩10元;5、供煤补贴每户230元;6、新农保补贴每人100元;低保每人每月174元。2017年因为还没有到年底,有些政策还正在对接的过程中,所以目前已享受到的政策有,大病救助和意外伤害保险每人48元,新农合补贴每人150元,新农保补贴每人100元。
刚刚看完,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常木林的妻子。她没有和我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小院的厨房里,好像是不愿见人。恰好常木林手头活也忙完了,从大门进来,喊叫着让老婆倒点水,老婆才不大愿意地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开水,放在小桌上。我这才看到她也是一个残疾,所以见人不多说话。常木林很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一帮人就从巷道移到过道里来,互相说笑。但地方太狭小了,无处可坐,只有一起站着。我这才得知常木林已经在自家门口干了多年修理铺,主要是修理农具和一些小型机械,有时候还有拖拉机。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些小活,补一下胎,充一下气,上一个螺丝,所以也就不收钱,算是免费给村民义务服务。据他说,不收费的时候多一点。一年挣的钱刚好能够家里补贴。这一点我相信,看架势也能看出来。我就说,你细细地算一下,给我说句实话,一年到底能挣多少钱,这和贫困不贫困没关系。他低着头想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说,也就是个四五千吧。没有大钱,只是能糊住嘴。你让我拿二百块现钱都拿不出来。
说话的时候,我仔细地看了他家的过道,真是随手乱放,杂乱无章。各种各样的修理工具和杂七杂八的木头、钢管、塑料皮、水管子、自行车、三轮车、电瓶车,还有一些木头架子、铁架子,乱七八糟,仅能容人走过。常木林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一天也没人收拾,就不敢见有人来,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和他们几个人聊着闲话,问了一些生活情况,比如一年的收入有多少,收入来源是啥,除了种地还干什么活等等,大家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太阳刚好照在门洞里,天渐渐热起来了,就在大家都起身要走,我也准备离开时,进来了一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白白净净,和我们打过招呼,就进屋去了。常木林说这是他的儿子。我问多大了,他说27了。我问成家了没有,他说还没有,连对象都没找下。我说,这么大的男孩子,在农村都应该结婚生孩子了吧?常木林笑了一下说,还结婚哩?连对象都没有!我问那是为啥,他苦笑了一下说,像咱们家这条件,哪个姑娘会来?我说,这么好的小伙子,不愁找不下好媳妇。他笑了,村里好小伙没找到老婆的多哩。咱们这条巷就有好几个,家庭条件都比咱好,车子房子都有,就是没媳妇,咱这算啥?所以我也不着急了,随他便吧。说着话,小伙子又出来了,用眼神和我打过招呼,走到大大门口,一脚跨上摩托车,突突突飞走了。他穿得很时尚,白白的T恤,牛仔裤,骑着摩托的样子很潇洒。如果放在城里,也是一个不多见的帅哥。常木林瞅着儿子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一天不着家,正经事不干,看你拿啥娶媳妇。
我笑了,说,你是当爸的,娶媳妇是你的事情,不要埋怨人家孩子。他扭了一下脖子,你说把他爸榨尽拧干,又能弄出几两油?我就这情况,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给她娶媳妇?让他做梦吧。
正说着话,又有人过来修自行车,我就起身告辞了。当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脚其实跛得很厉害,走路很不方便。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坐下来和贫困户接触。算是我扶贫工作正式开始吧。
回来和我们扶贫队第一书记毛莹业聊起常木林的情况,特别说起他儿子的事情。毛莹业却给我透露出新的信息:你見到的是他的二儿子。其实他有两个儿子。
不对吧。我说,你们填写的帮扶政策牌上只写着三口人啊。
你听我给你说嘛。毛莹业是个慢性子,不紧不慢地说,他的大儿子今年都三十多了。因为娶不起媳妇,到县城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了。所以户口上没有他的名字。
喔,是这样啊。
按说,像这样的家庭,是不应该贫困的。虽然有残疾,但都有劳动能力,再加上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干上几年很快就会翻身。但就是这两个儿子把他拖垮了。老两口就是凭着开个修理铺,种几亩地,辛辛苦苦供孩子上学。两个孩子毕业了,都没有找到工作,又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因为没钱,最后只好把大儿子招出去了。现在老二又27岁了,马上就要找对象,娶媳妇,花大钱了。在农村,娶一个媳妇至少二三十万,这些钱从哪里来?儿子找不下对象怎么办?还能再把这个儿子也招出去吗?所以他现在最担心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事情。现在农村有钱人家都找不下媳妇,还别说像他这样的困难家庭!你说怎么办?
这的确是一个头疼的问题!我说,20多万,像他这样的家庭,砸锅卖铁也不可能凑齐啊。
所以说,这是他最发愁的事情,也是咱们帮扶队最关注的事情。
我的心沉重起来。
农村男孩子找不下对象,在此之前我早有耳闻,也亲自调查过。但今天亲眼看到常木林家里的情况后,我的心再次震动了一下。作为农村人都知道,过去农民家只要有儿子,是不愁找不到对象成不了家的。有的家里五六个儿子,照样把媳妇娶回来。那个时候都是借钱娶媳妇,娶回来了,一分家,给谁娶媳妇花的钱谁自己背,分到你名下,慢慢还去。所以有许多人娶回一个媳妇落下一身债。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即使不给孩子分债务,也照样找不到媳妇。因为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最多两个孩子。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存款,女孩根本就不和你谈对象,更别说谈婚论嫁;还有那一笔厚重的彩礼,拿不出来,拜拜。
常木林是第一书记毛莹业的帮扶对象,他对常木林的关心远远超过我。他开始给我说具体的帮扶措施:一是根据夫妻二人残疾情况,向残联申请相关帮扶政策;二是想帮助他开办一个自行车修理铺;三是为他的儿子找一个比较可靠收入稳定的工作;四是帮他家管理好3.5亩核桃,保证其基本的家庭收入。
可是我一直没大听进去。我现在眼前飞来飞去的不是常木林,而是他的那个帅儿子。27岁的男孩子没有娶媳妇,在城里也许很正常,但在农村,可就算不得正常了。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贫困户家庭,这样的男孩子有多少,是个什么情况?
于是,我翻开了运城市国贷局扶贫联系卡,一家一家看过去,越看越觉得心情沉重,甚至头皮发紧:25家贫困户57个贫困人口,就有23个是光棍。这些光棍有的是结过婚离了,有的是老婆病死了,有的是老婆跟人跑了,有的是终身未娶。而我最关心的35岁以下26岁以上到了结婚年龄的男孩子,竟然因为家庭原因,娶不起媳妇,成不了家的,就有7人之多。
我的天啊!
男孩子没有老婆,没有家,何以安心,何以立业?
偶然,还是必然?是大吕村这样,还是农村都这样?
一个新的话题,摆在我的面前。也许,在以后几年的扶贫过程中,这个问题会一直伴随我,它会是我最关心的问题,而且也许是我最头疼的问题。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窗户后边的电锯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还伴随着敲打铁皮的声音,叮当不绝,声声入耳。原来觉得很刺耳,但现在听起来,却觉得像音乐一般舒畅。但愿常木林天天有活干,天天有收入,赶紧攒钱给儿子娶个好媳妇,一家人欢欢乐乐的。
我希望看到他儿子每天骑着摩托在我的窗后头欢快地飞奔,更希望听到常木林的笑声,看到他老婆灿烂的笑容。
(本文部分人名为化名)
跟上双定去卖菜
根据帮扶队的安排,我个人的帮扶对象是一个叫裴苗巧的老人。2017年7月14日,在村委主任的引导下,我来到了裴苗巧家。
大吕村街道整齐是一件好事,但同时也有一个缺点就是太整齐划一,每一条街道几乎完全相似,所以连村干部也经常会迷路。好在裴苗巧家离村委会不远,只稍微拐了几个弯就到了。
第一感觉,院子建设得不错,四面都是整齐的砖墙。门楼高大,木门深红。门框贴着红色的花岗岩,大门上三排古铜色的箍子,怎么看这也不像是贫困户的家。上午九点多了,大门还是紧闭,村干部使劲地敲着门环,大声叫着,双定双定,开门开门。好半天,才听见一阵脚步声,哐当一声,大门打开,一个低矮个子的中年男子出门来问是谁,村干部大声开着玩笑说,扶贫队给你送钱来了,还不赶快接。然后给我们介绍说,这是王双定,裴苗巧的儿子。
一进大门,过道上停着一辆蹦蹦车,里边装满了各种蔬菜,有大葱、萝卜、南瓜、辣椒、茄子、茴子白。王双定说,我刚卖菜回来,今天生意不好。还没有收拾家哩。
院子很宽敞,阳光明媚。一排五间水泥平房,外表看起来不错,靠大门墙一边搭了一个简易棚,作为临时厨房,里边堆满了锅灶一类的生活用品。案板上放着刚切好的萝卜丁和茄子。院子南边种了一片玉米,长得高大葱郁,结满了未成熟的玉米棒子。一个老太太坐在屋檐下乘凉,并向我们打招呼。脸上满是皱纹,身子有点佝偻。我估计这就是裴苗巧,王双定的母亲。
我向王双定做了自我介绍,扶贫队的,你的帮扶责任人。王双定显然对这样的场景已经熟悉,笑了一下说,又换了人了。我们都笑了。因为在此之前,大吕村是市委办公室的包点村,来这里帮扶的都是一些重要领导,可能和王双定都熟悉了,所以他对我们的到来没有感到好奇和突然。
我们逐个查看他的屋子,第一间是一个储藏室,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好像是好长时间没有收拾过。打开中间屋子之后,一股脚臭味扑鼻而来,地板上铺了一领凉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躺在上面玩手机,见我们进来急忙翻身爬起。凉席周围扔满了食品袋子和小纸袋、小塑料袋。一个小电扇摇头晃脑呼呼吹着。小伙子站起来,愣怔地瞅着我们,不停地笑。角落里的电视机闪着雪花点子,呲呲响个不停,偶尔能听见男女说话的声音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随后到了另外一间屋子,摆着一张大床,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我这才觉得裴苗巧家是看外表富丽堂皇,细一看一贫如洗,是一个真正的贫困户。
第一次到这里来,主要是了解情况,宣传政策,加深印象,然后确定帮扶措施。所以聊了不一会就出来了。王双定送我们到大门口,那个小伙子也跟着出来,看样子还算机灵。我问这是不是你儿子,小伙子只笑不说话,王双定瞅了一眼小伙子,说,是我儿子。我问他除了种地还干些啥,他说卖菜。每天在鲁因村卖菜。说着话我们就告別了。
走出不远,村干部都笑了,说全世界都知道,王双定卖菜,只赔不赚,根本不挣钱。我问为什么,村干部说,他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连账都不会算。
这是第一次见王双定,给我的感觉,是个老实人。但这个家不像个家。
认识之后,我就开始联系王双定,多次去他家,送去许多衣服,机关领导还到他家慰问,送去一张桌子,八月十五送了一盒月饼。本来裴苗巧是我的帮扶对象,现在实际上却成了王双定。我和王双定越来越熟。王双定家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大白天老关着大门,每次去都要叫门。我也跟村干部一样,每次到了大门口,就用手敲着门环,大声地喊着:双定,双定。邻居都能听到,他却听不到。喊半天,才能听到她母亲弱弱的声音,来了,来了。随后就是门开了,露出王双定满脸胡茬满带笑容的脸。
第三次去他家,没有见他儿子。问双定,他说外出打工了,在运城一个饭店后厨做帮工,就是择葱、剥蒜、倒垃圾之类的活。双定很高兴。双定人缘很好,我每次去他家的时候,一定有几个邻居赶过来,给我说他家的情况。我这才知道,双定的老婆离家走了。家里太恓惶了。村里人都说,双定媳妇太精了,人很能干,看不上双定,扔下孩子就走了。如今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只有王双定一个人支撑,连一个收拾家的人都没有。家里没有女人就不行。还问,你们扶贫能不能给双定扶一个老婆。
大家都笑了。我说可以帮贫但没有帮娶老婆的。除非你把日子过好了,老婆自然就来了。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看材料时,这个村有一个帮扶干部,在给贫困户制定的帮扶计划中,竟有这么一条:两年内帮助该贫困户给儿子娶妻生子。我们看后都笑了。帮你娶妻可以,但能不能生子,谁敢保证,也没法帮忙。
邻居告诉我,双定的儿子看起来精精的,其实脑子不够用。外出打工,几次都是让派出所送回来的。原来他脑子迷糊,经常走到街上就回不来了,也说不清自己在哪里上班,也记不得和谁熟悉,反正回不来。好在记得大吕村,还有身份证,派出所只好打电话叫家人去接人。王双定一个人不敢出门,害怕自己也回不来。
王双定的父亲原来是县电影队的放映员,后来是电影公司的负责人,后来又在县电影院负责,还在门口卖过票,村里人没有不认识的。因为村里人看电影都不想掏钱买票,都和他套近乎,所以他父亲在村里人缘不错。可惜死得太早。
人都说王双定卖菜不挣钱,还传了好多笑话。有的说,他早上进了100块钱的菜,一个小时就卖完了。他很高兴,回到家一数钱,只有35块。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倒是邻居和村干部清楚,说,双定太老实。进货的时候,他往车上装菜,后边就有人偷菜。进了两筐,一筐就让人偷走了。他进的葱,一块钱一斤,他卖一块五,表面上挣五毛钱。可是,那些女人、老婆婆把葱叶齐齐地揪断,一斤就成了半斤,所以卖一斤赔五毛;他的白菜,七毛钱进的,卖一块五,老婆婆把外边的绿皮剥得光光的,就剩一个菜心,一颗五斤的白菜成了二斤,卖一颗白菜赔一块五。你算算,他挣啥钱?
我问双定是不是这么回事,双定笑着不言语。我说,双定,我明天陪你卖菜,看你怎么卖的。
2017年9月29日半夜三点,我就起床了。毕竟进入秋天,虽然白天天气还比较热,但半夜三更就有点凉了。我穿上了外套,到了双定的家门口,只见大门已经打开,院内灯光大亮,蹦蹦车突突地响着倒出门来,掉好头,双定关了院里的电灯,拉上大门,我也坐上蹦蹦车和他挤在一起。问,去哪里?双定说,禹都菜市场。我说,好,前进。双定一挂挡,蹦蹦车突突叫着,眼前两支黄黄的灯光照着院墙、树木,在村子里拐了几个弯,就走上大道,一路轻快地奔向禹都菜市场。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稀少。我俩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约半个小时,就到了禹都菜市场。
禹都菜市场其实离我家不远,我平常也去那里买菜,但都是白天。今天我是第一次以特殊的身份進入菜市场批发蔬菜的。
没有想到,大半夜里,这里这么红火热闹,这么多人不睡觉做生意。菜市场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灯光之下,飞蛾成群,人影憧憧,喊叫之声不绝于耳。一辆一辆的大卡车,挤满每一个角落,车门都打开着。一辆车装着一样蔬菜,有西红柿、辣子、茄子、洋葱、西葫芦、大葱、白菜、豆角……每一辆车前都有几人忙着卸菜装菜,车屁股后边放着一个大磅,有人把菜从大车上卸下来,一过磅,就转到了旁边的三轮车、蹦蹦车、小卡车上。买卖双方都不搞价,现钱结算,当场付清。我跟着王双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先后以批发价采购了辣椒、豆角、西红柿、白菜十几种。我不说话,我只是看,记在心里。菜市场里,有几个地方挤得水泄不通,我俩没有进去。看看差不多了,打道回府。一看手机,已经是早上4点半了。
回来的路上,双定说,批发菜一定要去早。去得迟了,人越多,菜越烂。回来就赶不上卖菜了。他说得很自信,很有经验。
五点钟,我俩赶到了鲁因村。这是王双定固定的摊点。
鲁因村是一个大村子,据说有六千多人口。村子老旧,很有些古城镇的味道。菜市场就在村委会广场上。我们来时,已经有人把摊子摆好了。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双定很熟练地把蹦蹦车开到最中央的位置停下来。我问,这是你的摊位吗?他说不是,谁来得早谁占。这是最好的位置。来回过往的人都要从这路过。来迟了,就让人抢走了。他在地上铺好一块彩条布,然后就按类把各种蔬菜一样样摆好,大概有20种之多。
随后各个摊点的位置都有人占住。一辆包裹严实装潢漂亮的蹦蹦车停在双定的旁边,下来一个穿着整齐干部模样的人,打开车门,里边是一袋一袋雪白的馒头。他看了我一眼,就冲着王双定喊:“王双定,今天还请来了一个保镖?”双定低声说,不敢乱喊,这是我村的驻队干部,帮我脱贫哩。那个人笑了,说,这位干部,你赶紧给王双定另找个事干,别让他卖菜了。他就不会做生意。对面的一个摊主说,你净胡说哩。谁说王双定不会做生意?你看看菜市场,哪一天不是双定跟前的人最多,生意最好?旁边的摊主笑着说,你别笑话人,你一天挣的零头都比双定一个月挣得多。然后又压低嗓门对我说,双定不识数,不会算账,人又老实,根本就不会卖菜。不信,你好好看看就明白。
这个时候,买菜的人都过来了。一群女人,你挑白菜她挑葱,挤成一团,喊喊叫叫。女人们拿起白菜大葱,二话不说,嘁里喀嚓又撕又扯,一个绿皮大白菜就剩下一个白白嫩嫩的半个菜心,大葱也就剩了一节白杆。一个女人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编织袋,连问都不问就把撕下来的白菜叶子和葱叶塞进去,提上走了。卖馒头的摊主就冲着我笑道,看见了吧?话未说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个子中年妇女,走过去拉住那个女人的编织袋,二话不说就把里边的菜叶子全倒了出来,又把编织袋扔到那个女人的身上,奇怪的是那女人竟然一声不吭地走了,看来她们是打过交道的老相识了。中年女人不高兴地指着几个买菜的女人说,你看你们把菜糟蹋成啥了?有没有这样买菜的?几个女人不好意思地付了钱,拿上菜走了。
王双定对我说,这是我姐姐。
他姐姐看了我一眼,一边拾着地下的菜叶,一边唠唠叨叨,说,双定在这卖菜,我比他还累。我就是这个村的。天天都要过来看一看,不放心。他就是心软面软,说的是卖菜挣钱,赔的比挣的多。再这样卖估计就要卖房子了。
王双定不好意思地一直笑。
看着他姐姐在这招呼双定,我就趁机到菜市场各处去转一转。鲁因的村委会广场不大,几乎被小摊子挤满了,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广场外边还有许多卖小吃的,我买了两个油饼,自己吃一个,给双定一个。到了王双定的摊子前,又是一大堆女人,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围在一起。王双定的姐姐走了。王双定忙得一塌糊涂,算不过账,数不过钱。眼睛一眨一眨的,说话也结巴了,好像有点着急。问我,一斤西红柿一块二,三斤四两多少钱?其实我和他一样也不会算账,卡壳之际,想起手机上有计算的功能,心中一喜,急忙掏出手机帮他加减乘除,马上解了围。
王双定好说话,我给他算账,别人付钱的时候,他总要免去零头。但有的顾客还不满足,顺手再拿上一个小萝卜、小茄子,或者几根辣椒,一把香菜。我這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老头老太太和女人都喜欢到他这里来买菜,所以他的摊位跟前总是人最多。但挣不挣钱,我确实有些怀疑起来。我的所见所闻,证实别人都所言不虚。
快九点了,市场渐渐安静下来,王双定开始收摊。没有卖完的菜收拾在一起,装进车里,用塑料布蒙起来,第二天再卖。我问王双定,今天能卖多少钱,王双定满脸兴奋地说,三百五十多。我说能挣多少钱,他说五六十元。
说这话的时候,他情绪很高,很有成就感。
我问,毛的还是纯的?他说毛的。
我问,咱俩开着车,来回六十多公里的路,油钱算不算,工资算不算?
他不吭气了。
我说,还有,咱俩早上三点起床,现在是九点半,工作了六个半小时,你算算,一个小时能挣多少钱?
他不搭话。
好我的兄弟,我一字一板地对他说,除去油钱,车辆折旧,还有损失的菜叶子,你免去的零头,我估计,你今天根本就没挣钱。白白地忙了六个小时。
他有点着急,但还是不说话。
我冷静了一下,心里想,王双定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比别人受了更多累,吃了更多苦,其实根本就是白忙活,没有经济效益,也养活不了自己和家人。之所以还能这么辛辛苦苦地支撑下去,就是因为他一家人享受着国家的好多优惠政策。他母亲每个月有80元的养老金,每人一个月100元的新农保补贴,每人一个月174元一家三人522元的低保等保底政策。如果没有国家这些帮扶措施,他怎么能把这生意延续下来?
我对王双定说,你不能卖菜了。别人说得对,你就不会做生意。你还是干点别的吧。
我能干什么,王双定无奈地说,没有啥可干的。
你到饭店打工都比这强。每个月管吃管住还能挣一两千元。
可是我不能出去,我妈八十多了,我要照顾她;我儿子这几天又回来了,要吃饭。
喔,那好吧。我想了一下说,那你再坚持一段时间,我们商量一下,看到底能帮你什么忙。
好人樊锁义
贫困户名单里,有一个刘凤菊。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她的帮扶责任人是我们单位的党员冯斌。2017年7月14日,单位统一组织全体党员干部与帮扶责任人、贫困户一一对接,冯斌去了刘凤菊家。回来之后,向我们叙述刘凤菊家的情况,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名字。
冯斌说,刘凤菊家里真穷,一无所有,不知道哪一年盖的房子,陈旧、低洼、潮湿,三间房有两间是空的,一间住着人,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电视机。刘凤菊还是个残疾人,眼睛看不见,啥都不能干,吃喝拉撒都要人管。又没有父母亲戚招呼,就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还没有结婚,家里实在破烂得不像样。
我拿起他手中的脱贫攻坚入户手册,在贫困户基本信息栏中看到刘凤菊的资料是这样的:刘凤菊,女,35岁,汉族,文盲。非在校,残疾,智障,丧失劳动能力。家里有耕地面积3亩,住房70平方米。致贫原因,因残、自身发展动力不足。脱贫诉求,残疾救助,保证基本生活。刘凤菊属于低保户和五保贫困户。
2017年9月5日,一个雨天。雨时大时小,我随单位党组书记、局长王常伟和班子成员到贫困户访贫问寒,第一次走进刘凤菊家。
这是一条南北小巷,街道平整,雨水四散。在一座高大的三层楼后面,是一排低矮的门房,看样子已经老旧不堪。进了过道,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土腥味扑鼻而来,院子低洼,没有硬化,雨水聚在院里成了一个个小水洼,一排砖头扔在水里连在一起充当着临时路面,院子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破烂的农用家具。正房五间,老式门窗,和院子齐平,雨水几乎淹到台阶上。帮扶责任人冯斌在院子里喊刘凤菊的名字,好半天才出来一个男人,光着头,好像没洗脸,穿着破旧,笑着把我们迎进屋去。
一进屋,我们都有点不适应,那股潮湿的土腥味和明显的霉味再次直直地扑过来,让人窒息。屋子里只有简单陈旧的桌子和小板凳,一台立式十四寸小电视,里边正播放着什么电视剧。靠墙处一张老式双人床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女人,几乎看不清模样,正对着电视机痴痴地傻笑。这就是刘凤菊,视力为零。对外界动静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因为我之前看过刘凤菊的资料,也听过村干部的情况介绍,知道这个光头男人名叫樊锁义。
樊锁义给我们让座。但这个家几乎无处可坐,只能站着说话。王局长对樊锁义说,我代表机关来看望你们,机关党员干部都惦记着咱们这些贫困户,今天到你家来慰问,就是想和大家一起,共同努力,把咱们的日子过好。
随后我们到各个屋子看了一下,只见家徒四壁,只在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堆破自行车配件,屋子空旷寒冷潮湿,有一股寒森森的冷风。屋子没有顶棚,屋梁上贴着当年盖房写着文字的梁脊板,写明此房建于1992年,到现在已经25年了,房子已经有了裂口,基本上属于危房。
对于刘凤菊的情况,我后来断断续续从村民和村干部那里了解了一些。
刘凤菊是个养女。据村民讲,他的父母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父亲生前是村里的广播员,谨小慎微,老实本分。夫妇俩一辈子没有生育,曾经抱养过一个女孩,养了好多年,不知怎么突然夭折了。后来就抱了刘凤菊。抱来的时候眼睛就不太好,长大了一直嫁不出去。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认识了樊锁义,就上门来作了女婿。樊锁义是外村的,好像没有结过婚,而且比刘凤菊大二十多岁,两个人一直没有办正式手续,就在一起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十多年前刘凤菊的母亲死了,三年前父亲又去世,两个人就这么继续混着。
刘凤菊已经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全靠樊锁义照顾。
在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就多次去看望刘凤菊,代表单位送去了月饼、毛毯还有衣服。有一次,大门紧锁,找了半天也不见人。一个邻居过来说,樊锁义带上媳妇游玩去了。
樊锁义性格开朗,每天都要骑上电瓶车,到村子里转上一圈。阳光充足的时候,就拉着刘凤菊到广场上晒晒太阳。前一段时间,有好几天不见他,之后突然又出现了。他说带上刘凤菊到自己的老家去了,还说在老家自己还有院子、房子、土地。老家的村子现在正在建移民村,框架已经建好了。村里还给他分了房子,漂亮得很。
广场上几个老人见了樊锁义就笑骂,樊锁义,你每次出门还在门上挂一把大锁,哪个贼去你家?偷你啥哩?老婆白给人都没人要。刘凤菊能听见,就偷偷地笑。樊锁义满不在乎地喊叫道,要是有人愿意偷她就好了,我就解放了。我连人带房子都送给他。
村子里好几个腿脚不便的老年人,有的骑着三轮,有的骑着电瓶车,到了九月每天在广场晒太阳,我每天都能看到。樊锁义也把刘凤菊拉到这里,扶到板凳上或者别人的三轮车上挤在一起晒太阳。这个时候他就获得了自由,在广场上走上几圈,和别人侃几句。他性格开朗,大大咧咧,见了人总是热情打招呼。
前几天天气不错,他把刘凤菊又拉出来。村里老年人这时聚在广场的东南角,分成几摊子打扑克。恰好我从舞台上走出来,樊锁义就冲着我嚷嚷,扶贫队的干部,你们昨天给贫困户发衣服了,怎么没有我的?我一愣,半天没有醒悟过来,忽然间想起昨天晚上,队长杨继跃带来几件衣服,说是给父亲买的,老人穿不上,就送给了村里的几个老年人,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我马上接口说,那是给老年人的衣服,你还年轻,火正旺着哩,要老年人衣服干啥?樊锁义笑了,说,以后有好事不要忘了我,也别忘了刘凤菊。我不是你们大吕村的人,可她是。坐在板凳上的刘凤菊不知怎么咯噔响了一下,樊锁义急忙跑过去扶了她一把,一不小心把刘凤菊摔倒了,刘凤菊哎呀了一声,我就开玩笑说,樊锁义,你怎么欺负老婆了?樊锁义笑着说,我想把她一下摔死埋了算了。我说,人家年轻漂亮时给你当了老婆,现在老了不好看了,你就想把人家摔死,你这个没良心的。樊锁义哈哈大笑说,你们谁愿意要,把她给你。我说那是你老婆,谁敢要?他脖子一拧,又笑着嚷嚷道,你们大小队干部,对我好一点,哪一天我不高兴了,把刘凤菊扔到你们大队门口,看你们咋办?说完他自己又笑了。我笑着问他,老樊,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问你,你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能走到一块?樊锁义大声地笑着说,还不是媒人介绍的。明媒正娶!前头刚认识,后头就倒在我怀里了。几个老婆听了都笑道,你看樊锁义轻的,人家还倒在你怀里,还不是你没老婆,见女人急得。又说,锁义真是个好人,你看人家说起凤菊,心里亲的那个样。樊锁义走到我跟前低声说,我今年快六十岁了,她才三十多岁。我比她大二十多岁,你说我死了她该咋办,谁管她哩?
旁边的几个老年妇女听到了,说,你不要操心,各人有各人的命。刘凤菊她还能想到有你这么一个好人照管着她?要不是你,她早埋地里去了。随后,一群人都齐声夸樊锁义,说锁义真是一个好人,有情有义,将来一定有好报。樊锁义说,我也不求啥好报,只求她死在我前头就行,这样我就没有顾虑了。又对我说,你们扶贫队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了,我家也用不上。能给点钱最好,我俩现在一点经济来源都没有,就靠政府给的那点救济。我现在也没有啥要求,只要有吃有喝活着就行。
说着话,樊锁义挥了一下手说,该回去吃饭了,吃完饭还要洗衣服。说毕,把小电瓶车开到刘凤菊的跟前说,走,回。一把抱起刘凤菊,放到车上坐好,呜的一声扬长而去。
一个老年人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地对我说,人是个好人,心地善良。但是有一个字,懒。家里三亩地,都包给别人种了。家也不收拾,衣服也不洗,家里乱得成了猪窝。只要手脚稍微勤快一点,日子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望着樊锁义远去的车辆,不知道该说啥好。
几位村干部对我说过,你别看樊锁义,人好着哩,你说刘凤菊那个样,哪个男人愿意和她在一起?要不是樊锁义,刘凤菊都死了几回了,要不是樊锁义,村里拿刘凤菊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花钱雇人都找不下。村里大小队干部都从心眼里感激樊锁义哩。
这几天在路上又多次碰到樊锁义,他见了我总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问他他又不说。直到前天下午,他专程来到大队部,找到我,很郑重地说,老刘,你是扶贫干部,你说,你们能不能帮我。
我说,我们来就是帮助贫困户的,当然应该帮助你了,你说,想干啥?
他弱弱地说,我想贷点款。我问,贷款干什么?他说,我想养几头牛。你看,我还年轻,还能干几年,我不想这么混日子,也不想老吃国家救济,我想干点事,养活刘凤菊。
我说,好啊,我们当然支持你。
回来之后,我把樊锁义的话转述给队长杨继跃和第一书记毛莹业,他们都同意。说我们来就是帮扶贫困户的,他们想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不愿等靠要,这是好事。我们一定要支持。
这一段时间,我们帮扶队正在思考搞一些项目,让贫困户参与,比如养鸡、养牛,搞林下经济。而樊锁义身体健壮,智力健全,完全可以参与。
接触樊锁义其实次数并不算多,但给我印象很深。他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卻心地善良,重情有义。
花钱买个假老婆
第一次看到裴向林,是在大吕村贫困户座谈会上。二十多个贫困户,大多是老弱病残,但却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其中。他长得清瘦清爽,文质彬彬,轮到他说话,声音低而细,我和他距离只有五六米,但几乎听不大清楚。而且听口音好像不是夏县人。当时我就纳闷,这个人这么年轻,身体也挺好,怎么会是个贫困户呢?
裴向林的帮扶责任人是局长王常伟和监察室的张艳霞。王局长第一次去看望裴向林家回来之后,很高兴地说,裴向林很快就能脱贫,已经看到希望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裴向林还年轻,老婆也年轻,儿子二十多岁,正是能干的时候。只要稍微努一下力,帮一把,很快就翻身了。他还说,裴向林还有一个小女儿,正在县城上小学。临走时,我还给小姑娘留了二百块钱。王局长说,对这一家人,我很有信心。
后来我多次陪着王局长去裴向林家慰问。因为天渐渐冷了,王局长给裴向林还有他孩子带去了好多棉衣服。
我第一次去他家,走进大院,只见干净整洁,各种各样的东西堆放得有样有行。靠墙处搭着一个简易棚,树枝剁成的柴火整整齐齐摞成两排,各种农用家具都靠着墙根摆放着。整个院子让人看起来很舒畅。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最里间屋门口一个煤气灶上炒菜。蓝色的火苗正旺,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一股萝卜烧粉条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
正面是一排平房,虽然不是新盖的,但并不陈旧,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裴向林掀开正中屋子的门帘,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站了起来,很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就坐到靠门的一个沙发上。小伙子个子不高,壮壮实实,看起来和裴向林不大像。
屋子好像刚刚粉刷过,墙壁雪白,沙发收拾得干净整洁。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个中年女人也进来了,陪着我们聊天。王局长很关心地嘘寒问暖,鼓励他们好好生活,并询问他们最近有什么打算。裴向林说他想种几亩花椒,因为这几年花椒树效益很好。王局长说,种花椒确实不错,但要和村子里的主导产业一致。现在大吕村主导产业是核桃,已经形成规模,还成立了合作社,将来客商会自己找上门来联系业务,销售市场可能要好一点;再说村干部抓主导产业,会有专门人负责,有技术指导,有配套服务。你一个人种花椒,可能在这一方面就有问题,没有技术指导,没有规模,没有市场,困难就会大一些。所以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不过,你需要帮助我们一定尽力支持的,这一点你放心。
裴向林性格内向,腼腆,不多说话,只是点头。即使说话也是小心翼翼。我们和他说话时,他总是连声答应着:那是,那是。
那个中年女人一直沉着个脸看着我们,始终不说话。我们走的时候,一家人都站起身,把我们送到大门口。女人还是不冷不热,男孩子倒显得很热情。
出来我问张艳霞,这一家人都很年轻,都是劳力,家里也没有老弱病残,怎么会是贫困户?
张艳霞说,这是一个新组合的家。才两个多月。那个小伙子是女人的儿子。女人还有两个女儿,都成家了。裴向林也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初中。
王局长说,听说那两个女儿挺好,她们母亲来这里时,还送了好多东西。家里的电视、窗帘还有床上用品都是女儿送的,还给了她妈几千块钱。这样挺好,有女人在家招呼,裴向林的女儿也有人照顾了,裴向林就可以出去打点工挣钱了。
我说,裴向林是哪里人,我怎么听不清他的话?
张艳霞说,村干部说内蒙的,我问了裴向林,他说是甘肃的。
那怎么能到夏县?
这就不知道了。
又一次去他家,是一个雨天。裴向林一家人都在。我看到他们一家人脸上的表情都和当时的天气一样阴郁,冷冰冰的。也好像不愿意和我们多说话。闲聊了几句,我们就出来了。大家都说这一家人怪怪的。
这一家人的行为,引起了我的关注。
回来之后,我翻看裴向林的相关资料,了解裴向林的基本情况。
在2015年12月10日填写的檔立卡贫困户申请表上,他的基本上情况是:
裴向林,家住7组,家庭人口2人,有劳动能力1人,家庭人均收入2700元。
在2017年填写的结对帮扶贫困户联系卡上,他的情况是这样的:
裴向林,男,1972年11月生,45岁,丧偶。短期建筑队务工,兼照顾孩子,低保户。女儿,裴xx,2004年1月生,13岁,上初中。该户有砖木结构房屋7间,责任田4亩,传统农业耕作,种植小麦、玉米。
在具体帮扶措施中,有这么一条:加强联系沟通,及时交流跟踪,鼓舞精神,提高其脱贫致富的积极性和自信心。
看到这里,我的心里触动了一下,正像我猜测的那样,这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可以断定,他一定受过某种伤害和打击,也可能在某一段时间,已经缺乏生活的勇气。填写帮扶措施的人,一定对他的过去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正好开会,全村大小队干部都参加了。会议结束之后,我就向村干部打听裴向林,问他现在到底是啥情况,那个新婚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到咱村里的?
几个干部都说,其实我们对她的情况也不了解。我们也都是听别人说的。那个女人比裴向林还大四五岁。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成家了,一个儿子离婚了。儿子还有一个儿子,现在都跟着这个女人过来了。这个女人不大爱说话,好像和裴向林也合不来。其他就不知道了。
那你知道裴向林是哪里人?
具体不很清楚,好像是内蒙的?
那他怎么到咱村里落户的?
这个也不清楚。糊里糊涂就成了咱村的上门女婿,落了户了。
那后来这个家怎么就剩他一个人了?
几个人互相补充说,裴向林刚到这个家的时候,过了几年好日子。岳父岳母都是好人。前几年这里是大吕乡政府驻地,有五六千人,村里有医务室,岳父是司药员,就生了一个女儿,招裴向林做了上门女婿。没过几年老两口都不在了,媳妇也得了大病,看病看了七八年。花了几十万,最后还是死了。给裴向林留下一屁股债和一个女儿,成了一个贫困户。
原来这么回事。清楚了,这就是典型的因病致贫贫困户。裴向林真的是一个苦命人,千里迢迢,来到山西,好不容易有个家,却落得这般结果。在大吕村,他无亲无故,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现在再次成家,有了女人,没想到女人却一下子带来三口人,加上自己的女儿,这个家由两口人马上变成5口人,裴向林还成了爷爷,他们能在一起生活吗?裴向林一下子能适应这样的生活吗?那个女人是真心和裴向林过日子吗?他们到底能走多远?我一下子担心起来。
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有一天早上我在大吕村早市上溜达,却迎头与推着自行车的裴向林撞个正着。他先看见我,和我打招呼,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倒是我和他打了招呼,才算正式见面。我俩就站在路边聊天。我问他,裴向林,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人,是内蒙的还是甘肃的?他像个女人一样浅浅地笑着说,我是甘肃天水的。他的话仔细听其实不难懂。我说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说,还行。我问,你为什么老想着种花椒?大吕村没有人种花椒啊,你是怎么想的?他说,我前一段时间回老家去了一趟。老家的人都种花椒。漫山遍野都是花椒,香港、广东、新加坡的客商都到那里收花椒,价格好得很。一亩地都是五六千。我们那里可比咱这强多了。
我说怪不得你一直想种花椒,原来根子在这啊。随后我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日子还好吧?他连说好着哩好着哩,我还有事,有空了我去你住的地方找你,推着自行车就急急忙忙走了。
有一天我在大队部门口又碰见他,只见他推着自行车低着头从村委会出来,情绪好像不是太好,也不和我说话,骑上车就走了。天已经凉了,他穿的衣服过于宽大不合身。瘦瘦弱弱的身体在自行车上就好像一片叶子晃晃悠悠。
村干部立在村委会门口望着他的身影,说了声,这娃。
我问,怎么了?
村干部说,老婆跑了,找不见了。
因为啥?
谁球知道!
一句话又让我对裴向林担心起来。
到了晚上,我正在住处写东西,传来轻轻地敲门声。拉开门一看,是裴向林。打过招呼进了门坐下,我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稳了一口气,才绵绵缠缠不紧不慢地给我说,他的女人跑了,已经一个礼拜了,还把孙子丢在这里。我问为什么跑了,是不是吵架了?他说是的。这个女人和他根本不是一条心,心老在外头,好像惦记着什么人。在家里什么活也不干。从来也不关心人。你们每次去见她做饭,那就是给她和她儿子做饭,我根本就吃不上。我每次干活回来,她也不问我吃了没有。我想吃了,就到锅里舀一碗凉饭,都是他们吃剩下的。一天到晚就在家里看电视,也不和我说话。你和她说话,她说看电视哩,少说话;12点也不睡觉,半夜1点才睡,和她说话,她说睡觉了不要说话。总之是一天到晚说不上十句话,一天到晚吊着一个脸,冷冰冰的,几个月了,我没见过她笑脸,还不如个机器人。我说了她两句,发了脾气,人家就走了。
我問,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他说你,媒人介绍的。
媒人你认识吗?
认识。
我不好说什么了。
裴向林说,这个女人是不是个骗婚的?
骗你什么了?
她已经拿了我几万元,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
你为什么要给她?
她问我要,说是彩礼。没办法,我就给她了。
我说他,你怎么这么老实?!她要你就给她?有没有中间人?
没有。我想问她要钱。要是她不给,我就到法院告她去。
我说,你先别急,她孙子还在这里,说明她不是要离开你;说不定人家有什么事,先等等看看,不要着急。
裴向林听我说完,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起身走了。
我追出来,他已经骑上自行车,消失在黑夜里。
这真是屋露偏遇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
此后几天,关于裴向林的事情再没有听到消息。大概十几天之后,第一书记毛莹业给我说,裴向林找他来了,问他能否到公安局报警,能否找到那个女人追回财产,村干部能不能帮他的忙。毛莹业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就先开导他,说是每个人之间都有恩恩怨怨,你不要着急,不要怨恨,先把自己和孩子的生活照管好,我们共同来想办法。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王局长和我们扶贫队一直关注着裴向林,先后多次到他家看望他,但每次都是急急忙忙,没有更多的交流。
2017年10月31日,也就是今天早上,天气寒冷,蒙蒙细雨。我和队长杨继跃再一次来到裴向林家。恰好裴向林也刚进门,把我们迎了进去。
院子还是那么整洁,雨水打在院子里的简易棚上,哗哗直响。
我问他,还是你一个人在家?老婆回来了没有?他说没有,已经走了四十多天了,不仅没有见过人,连手机号码都换了。现在是人财两空,怎么办?
我问到底拿了你多少钱。
他说两万,都是他从父母兄弟那里借的。父母都八十多岁了,兄弟姐妹挣两个钱也都不容易,现在我都没法见家人。真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我问他,你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他说,是村里一个人介绍的。一开始两个人还能说得来,一个月之后就进了门。还请了街坊邻居、村组干部吃了一顿饭,算是正式娶回来了。但人家一直不领结婚证,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结果没几天就跑了一次,在外头停了五天才找回来。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又跑了。再没回来。
她不是还有一个孙子留在你这里吗?
人家把孙子留给我,我一个人带了十几天。但我不能老带孩子啊,要出去给人打工,他儿子就偷偷回来把孩子带走了。
我又问,你老家到底是哪里?
甘肃天水秦甘县。我家里姊妹六个。
喔。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问了几次了,都没有弄清楚,你是怎么来到大吕村落户的?
他说,我原来在陕西给人打工,后来跟人来到禹都市场一家饭馆打工,碰上大吕村一个老汉,问我愿意不愿意做上门女婿,我就同意了。2000年结婚落户到到大吕了。
那怎么这个家就剩下你和孩子两个人了?
结婚之后不久,岳母就去世了;三年之后,岳父也去世了,都是六十多岁不在的。第四年老婆就得病了,严重的糖尿病,后期肾衰竭,皮肤变形,人瘦得皮包骨头,三年前死了。生了两个女儿。老大9岁时也死了,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死在老婆的前头,对老婆打击太大啊。现在就剩下我和二女儿了。我本来不想娶老婆的,想出去打工,但孩子上学,星期天放假需要人照顾,所以就想找个女人照顾家。没想到却成了这个样子。唉。
那你在大吕村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有没有想过回到你老家去?
想过啊,可是不行啊。我们那里虽然收入比较高,可那里是山区,山高沟深,交通不便,孩子上学不方便。我不想影响孩子。我这么大年龄了,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但是我不想让孩子跟上我受罪,不想影响她上学,所以我还要坚持。
那你最近主要经济来源是啥?
就靠给人打临时工、小工,一天能挣100元。活也不多,主要供孩子吃饭。
我说,如果我把你的事情写成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大家都来帮助你,可以吗?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一个大男人,让人来帮助,真不好意思。
我们走的时候,他把我们送出大门。雨下得正大,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但我看着瘦小柔弱的裴向林,忽然觉得我们没有能力帮助他摆脱贫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是我们的罪过。
我们刚回到大队部,村主任来了。他听完我们的情况介绍,就对我们几个人大声说,你们目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抓住那个女人。抓不住她,就把我们贫困户害死了!
但是,这个女人能抓吗?怎么抓?
局长王常伟几次给我们扶贫队交代,第一,和有关部门联系,看能否找到这个女人,既然不愿意在一起过日子了,就把钱给退回来,减少裴向林的损失。第二,如果找不到这个女人,就到公安或者法院,该报警报警,该起诉起诉。第三,帮助裴向林树起生活的信心。第四,继续加大帮助力度,不能让孩子生活受到影响。
我问过裴向林,那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人,我们能不能到她的娘家找到她?
裴向林说,这个女人的娘家是陕西人。16岁的时候就嫁到了闻喜。在闻喜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来男人死了,她也就不在闻喜住了。
你去过那个村子吗?
去过。裴向林说,刚开始认识的时候,我就要求到她的家里看看,就相跟上去了。她家离闻喜县城不远,但路太难走,在一个山上边,上山的路只能过一辆车,两个车碰上了,就错不过了。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她家人、她儿子、姑娘还有几个亲戚。
你觉得这一家人对你是真心的吗?
当时女人看起来好像很真心,她的两个女儿也不错。我们结婚时,还送来了电视、床上用品。儿子也来了,住在这里,都好像把我这里当成了家。
当时结婚时,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结婚时,她娘家人还有儿子、女儿都来了,我感觉大家还是比较重视的。不像是骗婚的。
在此之前,你对这个女人认真地了解过吗?
了解过啊,介绍人是咱们村子里的。我问他,他说这个人很实在我才来往的。她离开闻喜后,先后嫁过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不多长时间就离开了。后来在空港租了一间房子,带上孙子一起住。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认识的。
听完裴向林的话,我感觉到裴向林在这个事情上做的还是比较谨慎的,至少,从他的叙述上是这样的。但这个女人和他结婚之后,为什么变了一个样子,为什么不和他真心过日子,她到底怎么想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所以就不得而知了。
裴向林后来几次找到我们,说他到县公安局报案了。公安局告诉他,目前还不能证明这就是骗婚,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找到人,能过就过到一起,不能过,就把钱退了。实在找不到,再报案立案。
裴向林说,这一段时间,他每天在外打工,一天能挣100多块钱。等冬天天气冷了,不能干活了,他就专门出去找这个女人或者报案。他的要求不高,只要把借的钱退还就可以了,其他乱七八糟白白花了那么多的钱都不要了。
11月15日,王局长请来单位的法律顾问,我们一起讨论下一步方案。律师的意见,如果单纯是家人走失,立案的可能性不大,属于家庭内部事务自己处理。但如果以诈骗案件立案,可能性较大,但必须有证据。
最后决定,我写一个报案材料,到派出所报案。
根据裴向林的口述,并结合我个人的观察,我认为,这应该属于一起骗婚案件。第一,两个人有媒人介绍,按照农村传统观念,这是一个必须的程序,对方提出要彩礼,裴向林也按照风俗习惯予以支付,但对方却一直以各种理由为借口不和裴向林办理结婚证,这是不想结婚的一个证据;二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之后,虽有夫妻名分,却无夫妻之实,对方一直不愿意与裴向林发生夫妻关系;第三,夫妻二人一直没有交流沟通。据裴向林讲,生活在一起之后,对方一直不和他说话,每天不超过10句;第四,对方根本不关心裴向林的生活,既不给他做饭,也不过问其生活需求,每天沉着脸,冷冰冰,而且,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这次出走已经两个多月,到现在手机停机,她的儿女也不接裴向林电话,无法联系。根据以上四个理由,可以说明,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和裴向林组成家庭,其目的就是骗钱。所以说是一起骗婚案件。
目前,这个事情还在进一步落实推进中。市国贷局党组书记、局长王常伟亲自主抓,聘請法律顾问介入,在多次组织专人和裴向林、女方家人及媒人协商无果后,决定进入司法程序依法处理此事。最后的结果我再向大家汇报。
【作者简介】刘纪昌,1963年6月生,山西芮城人。1984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出版有 《酱豆的滋味》 《河山风骨》《文明的曙光》《永远的侯为》《扶贫纪事》《青惑》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