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难
2018年过去了,回眸一年中《岁月》的散文生态,可谓是百花齐放,生机勃勃。关注当下依然是2018年《岁月》散文主旋律,历史文化散文的写作也有新的写法,呈出了不同的散文特质,令人欣慰的还有几位作者通过物象介入,写出了个人的成长史,下面分节进行综评。
关注当下,面对现实
很多散文写作者常常会有这样的困惑,同样用汉字来写字,为什么自己的文字缺乏力度和力量?原因到底在哪里呢?其实,“力量”是结果,而不是初衷。散文缺乏力量,是由于散文缺乏气场或者气场苍白造成的。散文的气场大,散文关注的事情就大、就深,散文的格局也显得大,反之,只关注鸡毛蒜皮的事情(和用细节表达生活是两回事),就气场小,就看山是山,永远看不到山后面是什么,更无从表达,最后难免行文苍白无力、无病呻吟。
有气场的散文,是敢于面对生活真实的散文,一如鲁迅先生所说“真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一个人的散文,无论再私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时代、人生和人性深处的东西。散文不是论文,尽管散文不是用来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但作者写作时,心中一定要有问题。没有问题的率性之作,常常会把散文引导到“无根”状态,就会为一些问题而夜不能寐,才有可能渐渐培育出属于自己的散文大格局,红孩的《等风吹来》,这篇散文写得非常朴素,写的是作者的个人成长史,关键是成长中遇到的各种“背景”,比如父亲不担任村支书后的世态炎凉,比如家家都穷得丁当响的岁月,比如刘震云当记者时遇到的尴尬……空灵的《较量》是直面中国当下的丧葬改革,在文字的背后,却是对生与死的意义考量。
如果说旅游散文是散文的一个门类,确实很难写了,因为中国的大山大川基本上被名篇名作挤满了。杨海蒂的《登黄山记》却让读者眼前一亮,因为作者没有正面写黄山景色,而是写了作者一路的遭遇,如被老司机动员到九华山,如在缆车前遇到的尴尬,如在登山时遇到倾盆大雨等等。这些登山时遇到的风景和黄山本身的风景互相映衬,反而显得亦俗亦雅,丰富多彩。生活是值得怀旧的,因为旧生活经过时光的冲洗,很多东西反而看得更清晰了。张映勤的《记忆中的票证时代》回忆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票证生活,作者把其概括为“票证时代”。作者的回忆是朴素的,实话实说,但叙述中透露着对缺吃少穿日子的凄惶感。当时除了粮食定量外,作者还真实地描写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等等;还有具有时代特点的工业券,纺织券,自行车券,手表券等等,时代的物质贫困由此可见一斑。可以说,如果我们没有改革开放,就只能沉沦在贫穷落后的深渊。
赵国春对北大荒知青生活情有独钟,念念不忘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由于征集北大荒博物馆展品,认识了一批知青文友,蒋巍就是其中一个,蒋巍个性张扬,自称“是个才华横溢的家伙”,事实上也确实才华横溢,不说别的,仅仅他涉及的文学门类就比一般作家要多,而且“结构自如,文学性强”。知青作家庞壮国非常性情,在龙门农场下乡八年,白天干活,晚上写诗,还写过“扎根书”,调到报社工作时,竟然有一种“背叛革命的犯罪感”,这正是一代人的单纯和淳朴,也是北大荒知青作家群的底色。胡学聪《别了,龙凤的炊烟》,是写上个世纪50年代末建设黑龙江炼油厂的往事。当时建设者们怀着一腔热血来到荒凉的龙凤,“连绵的秋雨,泥泞的道路,远处耸立的炼油塔,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邓小平视察大庆并来到了龙凤,指示“要把大庆建成美丽的油田”,龙凤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正是对改革开放国策的最好注解。
有特殊的人生经历,更能体现时代的自由。程耀东的《工厂记》用纪实的笔法,记录了一群年轻人在工厂环境中的成长,而这个工厂命运正处在一个岔口,“工厂正在公司兼并之中”,后来工厂果然被兼并。兼并后的工厂依然效益不好,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如果可以比喻的话,工厂就是职工们的“母亲”,兼并后的“工厂母亲”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四处散去。朱明东《我的实习期》也是写成长的,只不過作者的实习场地是施工连队,不再存在失业之忧,所以整个实习生活显得很有生机。
每个人都离不开故乡的哺育,陌邻把对故乡的热爱写成了诗意文字,《守夜》写了大自然的风盈变幻,《犁花》的主题是双重的,第一重是歌颂了农人犁地的劳作,第二重是由于农民进城打工而用犁铧生锈发出的感伤。褚广崇的《砖声瓦影的旧时光》是怀旧的,刻画了旧时的瓦窑,更精细地描写了制作砖瓦的辛劳,由于描写精细,制作砖瓦的劳动场面扑面而来。物质生活的进步,包括着生产方式的进步。吕传斌《故乡的麦子》就叙述了当年家有自留地的欢欣,有着浓浓的土地情结。墨凝《消失的炊烟》写了旧时光中的北方乡村,靠烧木柴做饭,但改革开放以后,村民去黑河做生意,物质生活得到了彻底改善。赵钧海《在梯架上吃面》描写知青时代,虽饭食粗糙,却轻松快乐的生活。
散文与其他文体一样,存在“写什么”和“怎样写”的问题,陈峻峰在“怎样写”上,总是有自己独特写法,他的《镜子的饶舌》就是围绕镜子表达自己独特的“观镜观”,表达“镜子之外的镜子”以及对镜子本身的怀疑。对散文写作而言,“写什么”也是重要的,九零后的王小梅写了《燃烧的土地》,写的是山的风景,并不是山清水秀的山景,而是一场山火劫后的山景,“那整片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山”,人面对火后余生的大山,唯有卑微。
在历史风情中呈现散文气质
如何将散文写得空灵一些,是不少朋友遇到的难题。所谓空灵就是空间大一些,给读者的想象带来愉悦。散文和散文气质是一种内在东西,具有自己独特的机理和运转,它时隐时现,变化莫测,看似无形其实有形。常言说,一个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不可以没有气质,说的就是身心深层的东西。也就是说,散文的气质和一个人的“心理秩序”有关。
路来森的《风物册页》是写江南风物的,江南风情经历代文人的书写,已成为模式,再突破很难,但作者却另辟蹊径。“田中清音”是写田中水的声音;“瓦上烟”氤氲着水墨画一般的古典意境,“黄蜂.野篱”回忆了童年趣事,童心洋溢,强调的是回归自然的乐趣。韩秀媛的《在春天遇见你》是对话体散文,与众不同的是,作者穿越时空,与被拘禁在京城的苏轼进行了跨越时空的对话,有形象描写,有命运感叹,更有心理刻画,“成为文,败为文,生为文,死亦为文”,正是文豪苏轼的一生写照。
曾强的《六棱山下,那片乱石滩》应属于历史文化文,解读的是大王村里的“六大人”李殿林,此人是清末有作为的大臣,作者经过再三寻访,终于找到了一些历史勘正资料。刘梅花的《凉州乘雪荒野来》也是怀旧的,却是穿越时空,描述的是唐朝诗人的生活状况。其中岑参到过凉州,作者写唐朝诗人岑参当时尽管一路风尘,却怀着盛唐豪放情怀。当然,作者除了描写岑参的凉州行,还客串了王之涣和王翰的凉州词,都是豪放的。孟浩然的凉州词则不同,含着一种清丽淡然。豪放也罢,清丽也罢,都从不同侧面烘托了盛唐氛围。贺结林《故乡记忆》实际写的是故乡往事,对故乡的城门楼以及门楼下自发的文化娱乐,多有回忆,而“散文眼”却是对现实文化匮乏的反省。《官井》写了人和自然相依相靠的关系,也写出了旧时光中的贫穷,“木桶散了架,队里没有钱添置新桶。”
袁瑛的《罚松卅》也是历史文化散文。作者没有像其他作者那样去进行宏大叙事,而是别有洞天地写了当时著名女诗人薛涛和唐朝重臣韦皋之间的亲密“关系”。薛涛是才华横溢的,因被韦皋罚赴松洲而写了《十离诗》,韦皋见到此诗,却为薛涛的“卑微姿态”而愤怒,因为他更喜欢薛涛的高傲与任性。韦皋对薛涛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由于喜欢而终不能纳薛涛为妾,因为“比起她的容貌,他更爱她的思想”,爱一个人,就是使她幸福,而不是使她承受灾难。一篇历史文化散文,用这样的“侧笔”写法去写,真的是别开生面。
在历史文化写作中,一般作者喜欢选那些在中国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而石红许却选择了家乡的“小人物”,作者写了铅山王家岭的北宋状元刘辉,写了明朝首辅费宏的兴办安洲渡,还写了铅山藉清代戏剧家、文学家蒋亚铨,这些人物虽然不是国家级的名人,仍然用自己的才华为家乡建设贡献了力量。张向前的《寻访张爱玲》,叙述了自己去上海寻访张爱玲故居的尴尬。文中那种对张爱玲当年生活的想象以及还原,尤为令人感动。文中对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约失败,有着对于人性随性的欢乐和忧伤,对于庄重和荒唐的嗟叹,很有文化分量。
从物象到心象的心路历程
贴近现代散文的创作实际,阐述主体审美和客体审美之间复杂而真实的联系,揭示出主体审美和客体审美之间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的状态,侧重散文写作现场,不得不研究散文作家们从物象到心象的心路历程。
崔士学的散文选择的是乡村物象,但不是农事劳動,也不是风,而是具有箴言性质的感悟,这些“每个人都是夜色的影子”,这些“大白话”经作者乡村式的叙述,就更加形象真切了。吴佳骏《沁源秋色》从表面上看是写景散文,其实写的是心境。从这点说,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路子是一致的,只不过朱自清写的是荷塘静态,吴佳骏笔下的秋色是动态。在作者眼中,秋色是可以与人“幽会”的,人与风景紧密结合,互动得更深入。
大自然是由物象组成的,而文学作品中的物象则充溢着心象,如何透过物象摘取心象?是散文写作者不可回避的难题。河北作家刘亚荣在其散文《石头村,石头村》中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作者写的太行山深处的石头村,当然满眼石头,能使石头发出光彩的是人的精神。文中叙述的人物便是明朝民族英雄于谦,凡是英雄必遇磨难,还“因谗言遇害”。于谦的后人在明成化年间由京城迁移太行山,而清凉阁则是“于谦精神和意志的再现”。大自然是伟大的,人对大自然的尊重,首先在于认识大自然,李汀《一盏灯和一蓬绿》对野麻这种野菜进行了知识和生活的双重解读,藿香也是这样,被作者赞誉为“护生芳香一莲绿绿”,它的蓬勃的生命力如乡野的平民百姓。曼娘《等回最初的你》对于开淡蓝色小花的勿忘我一往情深,爱情的凄美在一种植物身上得到了展示。如果说勿忘我是读者们所熟悉的花草,抱茎小苦荬就不那么熟悉了,作者以抒情的笔调描述了这种小花,寄托了对生命轮回的感悟。
大自然是伟大的,人的智慧只可理解其中一部分,不可能理解大自然的全部,因而用散文写“物事”比写人更长久。高维生笔下的《狗尾巴草》写出一种平民情怀和平民化的浪漫情节。《萱草可忘忧》是对萱草品行的讴歌,至于马苋菜更是平民化十足,“这是植物中的平民百姓”,是生命力十分顽强的野菜。震杳的《蒲公英》从更广阔的视角进入“植物叙述”,叙述了蒲公英的营养价值,蒲公英的别号,蒲公英动人的传说,蒲公英的采摘方法,蒲公英在东北大地的生长,“每当我在望着荒芜的旷野,我知道那里并非毫无生机。蒲公英正悄然而孤独地生长着。”乔洪涛的《荒野风暴》是对大自然近似寓言式的表达,返璞归真,赤子一般热爱未经人类染指的大自然,“一片土地,没有了人迹,那些动物植物便自在起来”。牛旭斌《风给大地的呈现》的过人之处在于语言,语言的背后是宁静的心,是对乡村器物的反应:炊烟,牛群,耕田,青草,人和牛和草的关系……在作者徐徐道来的语速中鲜活了起来,使得单调的农事劳动也渐渐有了诗意,“我知道风在野地说过的话,知道留守在田野和草垛中间的秘密,知道世间的甜是无数的苦换来的。”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能和大自然融合,也足够幸福。
散文是彰显人的精气神的,不同的作家对精气神有不同的理解。李广智的《更远的屯子叫啥名》描写了少年时期对远方的向往,用笔朴素无华。“向往”的本身就充满了诗意,一个人到了熟年季节,向往之心不免退化乃至消失。文章的结尾对自然村落的消失以及相应文化习俗的消失深为忧虑。与李广智《更远的屯子叫啥名》相比较,樊德林的《与秋风书》是形而上的写法,借秋风抒情,抒发自己“远离尘世”的心态,对生灵的怜悯,别离的永恒……敬畏自然,珍惜生命。柴薪的《水流逝或者无处所逃》也是形而上的写法,以水为母体,进而对鱼和鸟的想象,再进而发散到众生平等,“一条鱼或一只鸟儿的生活是平等的,一只昆虫和一个人的生命也是平等的”。
人总是受到限制的,因而“远方”就成了一种审美哲学。云,可以成为远方,鸟的迁徙,可以成为远方,河水的流动,当然也可以成为远方。梦天岚的散文《一条河流的远方》就是以邵水河为审美对象,展开了对“远方”的想象,并对“远方”进行了哲学解析,“人类注定要背负各种各样的痛去寻找远方,这是人类的宿命”。蒋蓝关怀的是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这两种生态兴旺,人民就幸福,反之,就会不幸。蒋蓝的散文《甘蔗的拔节之声》从表面上看,写的是经济作物迁徙,实际上或浓或淡地写了一种精神的成长。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如果没有精神,再富足的物质生活也是寡然无味的。蒋蓝还写了《大生村包相府》,尽管历史上开封府的包拯和广州沙区橄榄树镇大生村没有一点儿关系,但包拯的形象已升华为一种精神,精神可以点石为金,大生村发洪水河面有黑木板,很像是包公头像,于是被村人捞起,供奉,就有了大生村的包公庙。
写风景可以发现物美,写人可以发现人性,写动物也可以发现生存的秘密。朱成玉的《贴在窗玻璃上的蜗牛》是写蜗牛的,蜗牛的爬行很笨拙,但“从未停止过灵魂的蠕动”,作者发现了蜗牛的灵魂,因而也感觉到了世界的美好。在大自然中有纯粹的自然风景,有的风景却有了人文意义,比如许实的《塬上嘉峪关》写得很豁达,作者的写作态度是在场的,对历史史料信手拈来,汇入作者的语言洪流,同时用苍茫的语言营造了嘉峪关的人文景象。黔南的李晓妮也以“在场”的写作态度写了黔南的水族,水族的水。水族的水书,水族的谷酒,水族的歌声,水族的端节……一个与天地同在的民族跃然纸上。
张伟东的《百兽哀歌》是写动物的,不是写欢喜,而是写悲哀。《马戏团》是对戏猴子,戏狗,戏蛇,戏老虎,戏豹子,戏狮子的反讽,“幸好恐龙和猛犸灭绝得早,否则怕是难逃人类戏弄的。”作者还在《水族馆》中对人类打着保护与爱护海洋生物的旗号,“最后全部变成了利益集团的摇钱树”进行了批评,从中可以读到一位真正热爱动物之士的拳拳之心。人应该尊重动物,尤其是狗。狗是人类的朋友,怎么去尊重一只狗呢?作者以自己的生活体验为线索深入地探讨了狗的生活:一条大黄狗救了人,到老年的大黄狗却被人煮了。在乡下自由惯了的狗到了城市,被锁到单元楼屋顶,只有“朝天嚎叫”,因而招致主人的棒打。自由对人是宝贵的,对于狗同样可贵。任青青《老黄》是写了一匹生产队的老马,作者详细写了这匹老马的生长过程,以及村人对这匹老马的爱护,人心马心,令人感喟。
在人类的生存链条上,动物和植物从来是人类的好伙伴,近些年,很多作家把观察点转移到植物身上,作家洪放就是其中一个。他的《悠深之花》用探幽之笔探索了一番植物的性情,比如“隐花和不隐的果”,就写了一丛薜荔开花时节不事张扬,“它有瘾花,细小,却精密完整”,隐花宛如隐士,虽深藏不露,他们的思想成果却滋润着世人。
纵观《岁月》2018年的散文,从整体上比2017年又有了新的提升,艺术表现方式更加多元化,思想性更强,提携的基层作者更多,很多作者是在《岁月》发表处女作,而后逐步走向成熟的。为此,笔者确信已经到来的2019年,《岁月》散文还会有更好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