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丰果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100089)
迄今为止,若干研究指出语境在语篇翻译中的作用不容忽视[1]-[3]。 然而,有些研究似乎更侧重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对上下文语境关注不多。亦有语篇翻译研究仅重视对上下文因素的剖析,却忽视了言外语境在语篇中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实际上,这两种做法均有不可取之处。功能语境理论认为语境具有多元性并且明确将语境分为上下文、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走出了语境一元论或两分法的误区。本文将首先系统回顾功能语境理论的演变过程,然后简述语篇理论,最后结合实例构建基于语境的语篇翻译模型,以期为语篇翻译教学和研究提供借鉴。
Richards和Schmidt指出:“语境是指出现于词、短语亦或较长的语段甚至语篇前面和/或后面的内容。语境往往有助于对词和短语等特定意义的理解。例如 ,loud 在 ‘loud music’ 和 ‘a tie with a loud pattern’中分别是‘喧闹的’和‘俗艳的,花哨的’之意。语境也可以指某一语言项目被应用其中的更广泛的社会情景。比如,spinster通常用以指年长的未婚女性,但在法律文本中却用以指任何未婚女性。”[4]该定义的特点是:一方面,它肯定了语境可以指上下文/语言语境,即词组语境、句子语境、语段语境、篇章语境和互文语境等;另一方面,它又突破了语篇语境的局限,认为语境还可以指更广泛的社会情景。文献梳理表明,首次在语言学史上界定语境的是Ogden和Richards,他们将语境定义为“一系列以某种方式相互关联的实体(事物或事件),其中每个实体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其他系列实体出现时都具有这些相同的特征并以同样的方式关联;而且这些实体以近乎相同的面貌出现”[5]。实际上,这是 Ogden和Richards在对语境分类的基础上抽象出来的一个定义。他们两人在合著的《意义的意义》(The Meaning of Meaning)一书中,根据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原理,结合“狗听见铃声即跑去进食”[6]的经典案例详细阐释了外部语境和心理语境。此后,学界对语境的研究渐趋深入,并注意从不同视角对语境进行分类。其中,人类学家Malinowski从解释语言与人类活动之间的关系角度出发,在他为《意义的意义》所写的补录中首次提出“情景语境”[7]。在这篇补录中,他还多次提到“文化”一词,“文化语境”概念的雏形若隐若现。后来,Malinowski在《珊瑚园及其魔力》(Coral Gardens and Their Magic)一书中,正式提出了“文化语境”[8]。 至此,Malinowski的语境两分论渐趋成熟。事实上,Malinowski的分类与之前Ogden和Richards的分类是有相通之处的:前者的“情景语境”与后者的“外部语境”相近,而后者语境论中提及的 “心理”则属于 “文化”的组成部分。这样,Malinowski就将语境范畴扩展到了话语本身以外,这启示人们在进行语篇理解和翻译时要考虑非语言因素对原文语义的影响。不过,Malinowski的分类未将语言因素纳入其中,难免失之偏颇。Firth对Malinowski的语境理论有继承更有发展,其发展突出体现在他将情景语境细分为以下三类:参加者的相关特征,包括人物、性格(包括参加者的言语行为和参加者的非言语行为);相关主题;言语行为的效果[9]。可以看出,Firth对情景语境的分类融合了情景语境和语言语境的因素,其中“参加者的非言语行为和相关主题”应看作“情景语境”因素,而“参加者的言语行为和言语行为的效果”则应被视为“语言语境”因素。相对而言,Firth对“文化语境”着墨不多,但这不能表明他完全忽视了文化语境的存在。相反,他曾几度提及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之间的关系,比如,他指出:“所有语境都可以在文化语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0]后来,Halliday 融合了Malinowski和Firth的语境理论并将之进一步发扬光大:一方面,他把“典型的情景类型/社会语境”视为“符号结构”,并分别用“语场”“语旨”和“语式”三个维度表征这种符号结构[11];另一方面,他创建了自己的语境理论模型,肯定了情景因素对语篇中语言意义的牵制作用。如果说其语境模型确有局限的话,那就是Halliday并未进一步切分文化语境。Martin在语境研究方面实现了突破,他在情景语境之上发展了语类理论,创建了“观念形态→语类→语域→语义→语法→音系”[12]模型,从而“为文化语境层面的研究揭开了序幕”[13]。我国学者胡壮麟明确指出,语境包括语言语境/“上下文”“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14]。至此,功能语境三分论终于破土而出。与前几种分类法相比,胡壮麟的语境三分法更为合理和全面,因为他统筹考虑到了语篇内部和语篇外部的语境因素,既看到了情景语境的重要性,也没有忽视文化语境的特殊作用。这种语境三分论,对语篇翻译具有重要意义,它启发译者在理解源语语篇时既要充分利用语篇内的语境因素分析语篇,又要充分考虑与源语语篇有关的各种情景因素和文化因素,从而全面理解源语语篇。除此以外,译者在建构译语语篇时,需要努力做到译文的衔接和连贯,充分考虑目的语的情景因素和文化特征,使译文更易为目的语读者所理解和接受。
1952年,Harris发表了 《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15]一文,开现代语篇分析研究之先河。 进入20世纪70年代,人们开始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对语篇/话语进行深入研究。总的来看,国外学者倾向于用discourse指口头话语,同时用discourse analysis指口头话语分析[16][17];用 text指书面篇章,并用 text analysis指篇章分析[18]。为便于研究,我国学者胡壮麟明确提出用“语篇”统称“话语”和“篇章”,用“语篇研究”统指“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和“篇章语言学”(text linguistics)[19]。 他将语篇定义为“任何不完全受句子语法约束的在一定语境下表示完整意义的自然语言”[20]。这一界定至少包含了以下几点重要信息:首先,语篇应被视为表达完整意义的语义单位或意义单位;其次,语篇可以小到一个词、短语或词组(如下文中提到的刘禹锡的一首诗的题目“竹枝词”),也可以指一段连贯的对话(如下文中援引的影片《魂断蓝桥》中的一段对白),甚或大到像《京华烟云》那样由好几篇小说组成的长篇小说;再次,语篇受语境制约;最后,语篇涉及的是各种自然语言,包括书面语和口语。从这一意义来说,读者或译者既要全面客观地理解语篇,也要注意语篇有大小之分且不论大小均受语境制约。因此,读者或译者对语篇进行解读需要充分考虑语境的作用,唯有如此,才可能准确把握语篇传递的完整意义。
在Thompson看来,“语境和语言是相互依存的”[21]。语篇翻译必须正确对待不同的语境因素。接下来,本文将结合不同类型的语篇实例,分析如何在翻译中处理不同的语境因素并尝试建构基于语境的不同翻译模型,以资借鉴。
语篇不论大小,一般都存在上下文。上下文往往有助于准确理解原文意义,并为构建目的语语篇提供重要线索。理解源语语篇和构建目的语语篇都需要充分考虑语言语境或上下文并对其进行仔细比较和分析。请看下面两句话,把括号中的汉语部分译成英语。
1.If______(两个人中有一个跌倒),the currents would have carried them and their children away.
2.Stephen used all his strength to get over to Ashley,and only then_________(他才意识到这场灾难的程度)①参见:《新时代交互英语——读写译3》(全新版)》编写组.新时代交互英语——读写译3(全新版)[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55.其中个别地方,笔者作了改动。.
要翻译以上两例中的汉语部分,必须首先确定括号内的汉语原文在全句中所处的地位,要有整体语篇观,同时必须充分考虑上下文语境,思考上下文可以为译者理解语篇、构建译文提供哪些信息。
先看例1。纵观全句,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主从复合句,其从句由if引导。全句之意为“如果当时两个人中有一个跌倒,水流早就把他们和孩子们卷走了”。全句运用了虚拟语气,表示与过去事实相反的情况。通过主句中“would have carried…away”这一上下文语境线索,译者即可断定,从句当用“had+动词过去分词”。这样,“两个人中有一个跌倒”可译为“either of them had fallen”。
再看例2。该句中待译部分位于“only then”之后,这一重要的上下文语境线索提示译者“only then”之后的译文需用“局部倒装”。另外,由于连词“and”前面部分均使用“过去时”,基本可以确定译文应用“过去时”。待译部分“意识到”属实义动词,在构建目的语语篇时,需借助助动词“do”的适当形式,结合前面分析,此处应该用“did”。综上,可将“他才意识到这场灾难的程度”译为“did he realize the scale of the disaster”。
概括来看,这种短句翻译基本可以按照模型图1进行。下图中,译者后面的垂直竖线表示译者是翻译过程的行为主体 (下同),既是语篇/语句的解读者,也是上下文语境的分析者,更是译文的建构者。如图所示,进行短句翻译,译者必须首先整体理解全句,而不能孤立地分析待译部分。否则,生成的译文可能无法与上下文有效衔接,甚至严重脱节。
图1 基于上下文语境的语篇翻译模型
在整体理解全句后,译者接下来需要深入分析上下文语境,最大限度地从上下文语境中发掘出译文应当使用的时态、语态甚至译文起始单词的大小写等;在此基础上,联系已有知识,分析待译部分所用到的字、词和句型,从而建构出与上下文有机衔接的短句译文。完成译文初稿后,译者需要修改完善译文。图1中“修改译文”与“建构译文初稿”之间的双向箭头及另外两个折线箭头表明,修改译文时,译者不仅要关注译文初稿,还要再次理解全句,并回溯上下文语境,结合已有知识,进行反复斟酌、比较、润色,尽可能使译文准确、流畅、得体,才能最终完成译文。不难看出,这一翻译过程不是简单的线性推进过程,期间也存在再次逆向回溯的过程。
人们的语言交际总是在特定情景语境中展开的。情景语境可以提供上下文无法传达的信息。情景语境可用语场、语旨和语式三个维度来表征。语场指语篇所涉及的社会活动;语旨指交际双方的社会角色关系;语式则指交际的媒介和渠道[22]。准确把握情景语境的三个维度对于语篇翻译,特别是口语语篇翻译具有重要意义。请看下面例子:
(Candlelight club)
…
Roy:Are you…glad to see me again?
Myra:Yes.
…
Myra:What’s the good of it?
Roy:You’re a strange girl,aren’t you?What’s the good of anything?What’s the good of living?
Myra:That’s a question,too.
Roy:Oh,now wait a minute now,I’m not going to let you get away with that.The wonderful thing about living is that this sort of thing can happen.In the shadow of a death raid I can meet you and feel more intensely alive than walking around in peacetime taking my life for granted.
Myra:It’s a high price to pay for it[23].
…
在该会话语篇中,情景语境的三个维度分别是:
1.语场:第一次世界大战背景下人们活着的意义问题。
2.语旨:上尉洛伊(Roy)和芭蕾舞演员玛拉(Myra)在滑铁卢大桥上邂逅,在观赏完由玛拉参与的芭蕾舞表演后,洛伊邀请玛拉在烛光俱乐部共进晚餐。两人准时赴约,席间聊起了在空袭死亡阴影笼罩下的人生意义问题。玛拉似乎对未来茫然不知所措,而洛伊则尽量使她意识到彼此相识相知于战争时期的独特意涵。
3.语式:洛伊和玛拉面对面地直接交流。
在该语篇中,当玛拉在应答洛伊时表示再次见到他“很高兴”,但不知道这有何意义(因为她认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切都存在变数,谁也说不上将来会怎样)。于是,洛伊和玛拉就人活着的意义展开了交流。在翻译该会话语篇时,译者需要时刻牢记对话发生的时代背景(即对话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和两人一见如故的情景,综合运用意译、增译等翻译手段,使行文更通顺、衔接更紧密。例如,在翻译洛伊所提的两个问题——“What’s the good of anything?What’s the good of living?”时,可以将前一问句处理成反意疑问句,而在后一问句前增加“那么你认为”会更流畅一些。再比如,“That’s a question,too”意译为“这问题我还没想清楚”;“Oh,now wait a minute now,I’m not going to let you get away with that.”意译为“喔,那可不行,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围绕这个问题谈下去”。这样,我们的目的语读者理解起来可能就不会太突兀。
这个会话语篇可完整翻译如下:
(烛光俱乐部)
……
洛伊:再次见到我,你高兴吗?
玛拉:高兴啊。
……
玛拉:(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洛伊: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你认为凡事都要穷究其意义吗?那么你认为活着的意义又何在呢?
玛拉:我还没想清楚。
洛伊:喔,那可不行,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围绕这个问题谈下去。我觉得(当下)活着的意义在于有这么美妙的事发生。虽然有空袭的死亡阴云笼罩,但我遇见了你,感到很有活力,这比在和平时期漫步、随心所欲地生活要充实得多。
玛拉:(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
在语篇翻译,特别是口语语篇翻译中,对情景语境的处理方式可参见图2。
图2 基于情景语境的语篇翻译模型
图2显示,口语语篇翻译过程包含三个阶段,即语篇解读阶段、原文情景语境(变项)分析和翻译策略选用阶段以及译文建构阶段。首先,译者需要通读原文,从整体上理解源语语篇;然后,需要全面分析原文情景语境,厘清原文的语场、语旨和语式等语境变项;之后,译者应结合已有知识,根据语境确定翻译策略(如增译、转译或意译等),继而建构译文初稿。
在修改译文时,如前文所述,译者不能仅仅局限于译文初稿,同样有必要回看原文语篇、回溯原文情景语境、甄别翻译策略,最终建构出衔接连贯、目的语读者可理解的译文语篇。
文化语境与翻译息息相关。文化语境对翻译的全过程都起着重要作用[24]。进行语篇翻译,一方面译者必须充分考虑源语文化语境,加强对源语文化成分的处理,灵活运用文化诠释和文化融入模式;另一方面,译者还需要充分考虑目的语的文化语境,在构建目的语语篇时尽量考虑目的语读者的文化心理,使译文更易为目的语读者所接受。
下面结合实例分析语篇翻译中如何处理文化语境因素。
请看下面这首唐诗:
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还有晴[25]。
要翻译这首唐诗,译者必须了解“竹枝词”的文化内涵。“竹枝词”又称“竹枝歌”,原指今四川东部一带民歌,后被唐朝著名诗人刘禹锡借用赋诗,以赞美三峡风光和男女恋情,多为七言绝句。了解了这些文化背景知识,对我们准确理解这首诗歌语篇会很有帮助,尤其便于理解诗歌最后一句的双关用法。且看许渊冲对这首诗的翻译:
BAMBOO BRANCH SONGS
Between the green willows the river flows along;
My dear one in a boat is heard to sing a song.
The west is veiled in rain,the east enjoys sunshine;
My dear one is as deep in love as day is fine[26].
许译的可取之处就在于,他把原文中看似写景、实为写男女之间恋情的这层深意发掘了出来,特别是他对原诗最后一句双关语的处理可谓妙极,用as…as结构生动地再现了两个“晴”字所承载的双重意义,用天之“晴”寓指两人“情”之深。不过,许渊冲将这首诗标题直译为“BAMBOO BRANCH SONGS”值得商榷,让目的语读者可能会以为“这是有关bamboo branch的歌/诗”,实际上目的语读者从这首诗的意涵里面根本找不到“bamboo branch”,这样就会给读者带来一些困惑。我们认为要译好这个标题,需要兼顾“竹枝词”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和主要思想内涵及目的语读者的文化心理接受能力。基于此,我们不妨尝试采用音译加注释的方式,将其译为“Zhuzhici:A Poem about Love”,这样便于目的语读者把握该诗抒发男女之间恋情这一主旨。当读者继续往下读时,也会发现正文所谈的正是恋情,如此就可以把标题与正文内容对应起来。
概括来看,文化语境在语篇翻译中的作用基本可以从模型图3体现出来。
图3 基于文化语境的语篇翻译模型
根据图3,译者在翻译源语语篇,尤其是具有特殊历史文化背景的语篇时,应当首先通读原文,继而发掘源语文化语境因素、解构源语语篇;除此以外,译者还有必要关注目的语文化语境,照顾到目的语读者的文化心理接受能力,进而构建目的语译文。修改译文时,译者应基于译文初稿,同时重读原文,统筹考量原文和译文的文化语境,最终建构出既忠实于原文内容、又符合目的语读者文化心理接受能力的译文。
本文在叙述功能语境理论和语篇理论的基础上,充分肯定了语言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的不同地位和作用,建构了基于语境的不同语篇翻译模型,提出在具体翻译实践中,应视语篇类型的不同而对相关语境采取差异化的处理方式:对测试中的短句翻译,应充分利用上下文语境提供的各种信息,结合已有知识建构译文;对电影等口语语篇翻译,则适宜进行情景语境分析,把握其语场、语旨和语式,综合利用增译、删译、直译和意译等不同策略建构目的语语篇;对涉及历史文化典故或较为久远文化背景的语篇进行翻译时,则必须理解源语语篇的文化语境,同时兼顾目的语读者的文化心理承受能力,从而构建出易于为目的语读者理解的译语语篇。
需要指出的是,因篇幅所限,我们在此仅仅选用小于段落的语篇进行分析,但是,对于更长语篇的翻译则往往需要综合考量上下文、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因素(参见图4)。
图4 基于功能语境的语篇翻译模型
如上图所示,大于段落的语篇翻译除了需要首先从整体上理解语篇以外,还需要进行多元语境分析。大语篇翻译,一般遵循由语篇理解、多元语境分析和知识联系、策略选用到译文建构的推进顺序,但在修改译文时,通常又需要回归原文和不同语境,权衡策略,字斟句酌。这种回归和回溯、权衡和斟酌往往会反复进行。因此,完整的语篇翻译是线性推进与迭代循环交织的过程。
构建基于功能语境的语篇翻译模型是我们基于几类不同的小型语篇翻译所作的初步尝试,今后尚需结合各类大型语篇翻译,对该模型不断进行修订和完善。(感谢同济大学张德禄教授对本文提出宝贵修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