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耀林 王笃强
社会工作经常面临来自其他学科的挑战,被认为理论知识分类与体系建构存在逻辑混乱问题。不同的学者的分类依据和标准各有不同,如蒂姆斯(W. Timms)将社会工作的理论分成两种:外借理论(borrow theory)和实务理论(practice theory);罗致光依据理论的功能,将社会工作理论分为描述性理论(descriptive theory)和处遇性理论(prescriptive theory)①宋丽玉、曾华源、施教裕、郑丽珍:《社会工作理论——处遇模式与案例分析》,台北:洪叶出版社,2012,第6页。;派恩(Payne)则从“反身性-治疗性”“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个人主义-改良主义”三个维度对社会工作理论知识进行了分类②马尔科姆·派恩:《现代社会工作理论》(第3版),冯亚丽、叶鹏飞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29-31页。。从这些知识分类来看,不难发现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没有遵循知识分类的穷尽性和互斥性等逻辑要求,同时也不符合惯用的“二元对立思维”。从逻辑上,“外借”对应的应该是“自产”;“描述性”并列应该是“解释性”“探索性”等;此外,“反身性-治疗性”“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个人主义-改良主义”三种分类也同样难以找到完整的对应关系。
社会工作知识分类逻辑的混乱性催生了一系列的疑问:社会工作发展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为什么在知识分类上依旧呈现出这样混乱性?是因为这个专业还不够成熟和完善?还是因为这个专业的理论基础薄弱和逻辑性不强?或是因为社工专业的开拓者早已形成一种默契——这个专业不适合被严格规范和限制?又或是有没有其他深层次的原因导致这个专业如此“不专业”呢?
专业社会工作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已逐渐形成一门科学、一门综合性和应用性的学科。①李迎生:《也谈社会工作的学科定位》,《社会建设》,2017(4)。从历史发展的维度来看,社会工作有两大起源,一是慈善会社传统;二是睦邻会社传统。由于追求科学性的慈善助人,慈善会社传统逐渐走向个案式的救助和治疗;而睦邻会社传统则逐步成为了社区工作的重要起源。在学术界,里士满和亚当斯两位先驱分别代表了这两种传统。②徐永祥、杨威威、徐选国:《社会性、主体性与社会工作知识结构及实务模式的反思性建构——来自福柯的启示》,《社会建设》,2018(4)。
什么是专业?如何认定一个专业?认定一个专业的标准是什么?
1917年玛丽·里士满(Mary Richmond)出版第一本社会工作专业著作《社会诊断》(Social Diagnosis)。基于成为一个被认可的“专业”需要,该书首先借鉴了当时风靡全球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以一种可以被验证、被检视和靠近自然科学理性的方式去开展社会服务,也就是所谓的科学慈善。时至今日,社会工作实务中常用的技术,如勾画个人生命路线图、探询早年生活经历、人格分析、心理动力分析和梦的解释等大多源自于此。
由此,社会工作服务开始被贴上了“治疗取向”和“专家服务”的标签,如“心理-社会模式”这一最早被公认的专业服务模式,还有后来的危机干预模式、结构式家庭治疗模式等都在努力向医学看齐、模仿医学的“诊断-治疗”框架,把服务看成是一个辅导和治疗的过程,希望通过外在可控的技术化方法来帮助服务对象解决问题。
在临床社会工作实务中,治疗师(个案工作者)与病人(受助者)之间的沟通过程充分展现了现代性或现代主义的内涵,即人们相信这样的真理:专家对病人拥有绝对的权威,二者是一种基于权力依附的关系,病人通过叙述可以准确地表达自身的经验,而治疗师也能准确地理解病人的经验并制定出相应的治疗或干预方案。③熊跃根:《后现代主义与社会工作干预:理论和实务的再思考》,《社会科学研究》,2016(5)。
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精神分析治疗学派是社会工作方法的主流。④宋丽玉、曾华源、施教裕、郑丽珍:《社会工作理论——处遇模式与案例分析》,台北:洪叶出版社,2012,第60页。然而,社会工作在追寻这样的一个专业发展的过程中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社会工作所使用的精神分析方法更多的是去服务那些“中产阶级”人士。⑤Howard Goldstein. The Knowledge Base of Social Work Practice: Theory, Wisdom, Analogue, or Art? . Families in Society: th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uman Services, 1990, 71(1): 32-43.可见,这套方法对一般的基层民众来说具有非契合性,较不符合他们现实生活的需求,如他们无力支付高昂的咨询费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接受心理辅导,辅导所要求的文化理解能力和反思能力也会成为其中的障碍等。
社会工作沉迷于使用精神分析这样所谓科学的方法,在追求发展专业知识体系的时候,也丢失了原有的基础。①Howard Goldstein. The Knowledge Base of Social Work Practice: Theory, Wisdom, Analogue, or Art? . Families in Society: th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uman Services, 1990, 71(1): 32-43.而这个基础,就是社会工作最开始和始终关注弱势群体的初心和专业使命。然而,社会工作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步跟随精神病医学的脚步踏上了“里士满”路线,即追求实务过程的科学化,而罔顾改变整体社会的责任和使命,专注于从个体的角度诊断并解决当事人的问题。②徐永祥、杨威威、徐选国:《社会性、主体性与社会工作知识结构及实务模式的反思性建构——来自福柯的启示》,《社会建设》,2018(4)。
基于专业化过程中的诸多问题,社会工作内部也开始出现了“去专业化”的呼声。最初,专业主义被认为具有维护社会稳定、提升专业能力、获得案主信任等方面的积极意义。但是,后来随着专业利己主义倾向的兴盛,专业主义被赋予了消极悲观的意义,沦为专业团体维护自我利益(如薪水、地位、权力等)、制造市场壁垒、垄断行业领地的话语工具。③葛忠明:《从专业化到专业主义: 中国社会工作专业发展中的一个潜在问题》,《社会科学》,2015(4)。
反专业主义开始反思社会工作的目标和使命,因为专业主义话语导向下的社会工作逐渐偏向于医学、精神病学、心理学等学科,导致个案工作、个人治疗占据专业的主导地位。这一现象引发的负面后果是,社会工作远离了社会变革、社会行动,放弃了对于穷人、移民等弱势群体的道德关怀,成为了“不忠实的天使”(unfaithful angel)。④郭伟和、郭丽强:《西方社会工作的专业化历程及对中国的启示》,《广东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
有学者对反专业主义的概念内涵进行了整理⑤李伟、杨彩云:《专业主义还是反专业主义:社会工作界的百年话语争议》,《社会工作》,2018(4)。,认为:反专业主义倡导社会变革、社会正义,希望兑现社会工作对于社会正义的道德承诺;反专业主义反对个案工作的主导地位,主张将个案工作与社会变革兼顾起来;反专业主义反对价值中立,主张价值介入,批判价值中立的结果是政治问题的技术化(technicization of political problems)⑥Mullaly, R. P., Eric F. Keating. Similarities, Differences and Dialectics of Radical Social Work. Journal of Progressive Human Services, 1991,2 (2):49-78.,忽视了案主困境背后的结构性根源,社会工作更多是科学与价值的结合,既包括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又包含价值承诺和判断⑦Thursz, D. Social Action As a Professional Responsibility. Social Work, 1966, 11(3): 12-21.,既是道德实践,又是政治实践⑧贺玉英、阮新邦:《诠释取向的社会工作实践》,香港:八方文化创作室,2004,第19页。;反专业主义还反对专业霸权和不平等的专业关系,认为专业主义体现的是利己主义,同时也很容易产生不平等的专业关系,导致专业人士对于当事人的操控,例如运用不正当性格(inadequate personality)、低动机(low motivation)、低智商(low intelligence)、长期依赖(chronic dependent)等字眼来对当事人进行分类诊断⑨林万亿、古允文:《基变社会工作》,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1992,第218页。,导致其产生无力感,进而加重了对于专家的依赖⑩Poppendieck, J. E. Values, Commitments, and Ethics of Social Work in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Progressive Human Services, 1992,3(2):31-45.。
基于以上的讨论,如果我们把社会工作专业化的历史看成是一个必要的且惨痛的“专业化”史,同时也把“去专业化”史看成是一个必然的且需审慎对待的“专业化”史,这样会不会更好?无论是专家取向,还是去专业化,对于发展中的社会工作而言都是两个极端。以史为鉴,社会工作应该如何对待专业化的问题?作为一个走向多元包容的专业,社会工作需要更审慎地看待不同的知识及其脉络,引进和吸收其中的养分,推动专业化的同时不至于丢失与当事人同行的专业本色和初心。①李伟、杨彩云:《专业主义还是反专业主义:社会工作界的百年话语争议》,《社会工作》,2018(4)。
带游戏,被认为是社会工作者的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能。很多青少年服务的社工可能都有这样的经历,在带领户外团队建设活动时,往往会被在一旁远远观察的父母批评,认为社工就只是组织孩子们在玩,不够专业,于是有些家长开始不愿意让孩子再参加社工的活动;某些社区居委会的干部看到社工在社区中搞活动,也不外乎是组织居民玩乐,“社工能做的唱唱跳跳和玩乐活动我居委会一样能做啊,为什么非要请社工?”社工怎么这么“不专业”?如果说玩也能算是个专业的话,那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来做社工?于是在社会工作界,我们又开始讨论社会工作究竟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科学的话题?尽管关于这两个主题的争论在欧美已经经历了好几十年的时间(即便如此,始终仍然没有达成普遍的共识)。
什么是科学?《现代汉语词典》中把科学解释为: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的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这是一个偏向于自然实证科学范式的解释,强调可检验、客观性和系统性。相对于发展历史悠久,学科体系成熟的自然科学(如物理学)来说,西方社会科学只有两三百年的历史,显得其相对年轻。社会科学从成立至今,很大程度上受到自然科学的影响,同时又面对来自自然科学还有哲学等学科的挑战和质疑。实证社会科学或是科学实在论受到最多的质疑是,“诸如科学层面上,关于其学科的合法性和知识的真理性等问题;哲学层面上,关于其研究主体和对象的客观性、认知结构的普适性以及研究方法的科学性等问题”。②王亚楠:《社会科学的新范式——复杂性社会科学哲学研究》,山西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
这些质疑可以总结为:建立在线性思维和机械决定论的基础上,轻视社会实在的真实复杂性,侧重于在单向因果关系和机制的指导下,对实在进行还原式、碎片化的研究。③王亚楠:《社会科学的新范式——复杂性社会科学哲学研究》,山西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再到后来,随着反社会科学实在论的社会科学建构论的诞生,社会科学界开始正视人对社会事物主观的诠释、非理性和脉络等。科学实在论和科学建构论的争论反映了传统社会科学观在主客二元对立上的分歧,“以往的科学观都是建立在主客二元对立、将一切对象化这一表象主义的基础之上的,不能很好地解释科学,也无法实现人的解放”。④周丽昀:《科学实在论与社会建构论比较研究——兼议从表象科学观到实践科学观》,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
姑且不讨论哪一个派别有权定义“科学”,我们更关心的是作为“综合的”“交叉的”“应用的”学科,社会工作中的“科学”或是“专业”该如何确定?作为一门社会科学的社会工作应该是怎样的?1957年格林伍德提出一门专业应该具备五个基本特征:一套理论体系(a body of theory);专业的权威(professional authority);共同信守的伦理守则(code of ethics);社会或社区的认可(sanction of the community);专业的文化(professional culture)。⑤李迎生:《构建本土化的社会工作理论及其路径》,《社会科学》,2008(5)。可见,一个专业要成为专业,它首先必须要有一套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基于此,社会工作专业在早期大量地从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教育学甚至是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进行“知识移植”①马尔科姆·派恩:《现代社会工作理论》(第3版),冯亚丽、叶鹏飞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29-31页。。
在致力于社会工作专业化的学者看来,社会工作必须要沿着科学的逻辑和路径去发展出自身知识。但是对于很多来自实务界的工作者来说,则并不以为然,他们更多的认为社会工作是一个“做出来”的专业,“社会工作不是一门以探讨学理为宗旨的基础学科或理论学科,而是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宗旨的应用专业”。②李迎生:《也谈社会工作的学科定位》,《社会建设》,2017(4)。社工不是拿着问卷去做调查研究的社会学家,不是待在会谈室等着当事人上门的心理医生,也不像人类学家那样通过田野调查了解分析人类行为,尽管这些社会工作都会有,但是社工的重点始终是落到具体怎么服务人的操作上。
而实务操作过程中就像是艺术家在打造一件艺术品,充满了变数,也充满了艺术,更多时候靠的是日积月累的经验和随机应变的实务智慧。对一个上门来求助的案主,我们可以这样回应,也可以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回应,很多时候哪怕是同样的回应,在不同的时候和对不同的当事人,结果都会截然不同。再加上经常会遇到需要危机处理的情况,社工需要及时做出反应,很多时候都是见招拆招,整个过程充满了艺术性。因此,对很多前线的社会工作者来说,更无法做到等设计好一个逻辑严密的方案之后再去按部就班地实施,而是追求它的实用性和时效性。正是因为求实用,实务场域中的社工往往不是单纯地依据一套理论框架行事。有时候某一套理论逻辑框架往往会框住对实务的想象和脚步。
什么是艺术?在《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中,艺术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思:(1)用形象来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有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2)指富有创造性的方式、方法;(3)形状独特而美观的。艺术可以是宏观抽象的概念,也可以是个体具体的行为现象,它通过捕捉、挖掘、感受和分析事物的组合过程、生物的生命过程、故事的发展过程,来展现描绘对象的美与灵性。艺术是充满了主观的感观和感情的。
有学者曾极力否认社会工作是一门“艺术”,急于打造社会工作“科学”的形象。这里面不免和我们理解的“艺术”有关系。我们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的时候,大多会惊叹艺术家的手艺了得,但是很少会把艺术家看成是专家。当艺术家和科学家坐在一起的时候,艺术家的身份似乎就往往会“矮人一等”(即便他们不是)。带着这样的视角去看问题,其实它与我们那些被灌输的、对科学理性的推崇有着直接的关系,当艺术就被套上了不科学和非理性的标签,它自然而然地就会被人丢在一旁,而不会成为我们分析问题的“科学”工具,尽管它在实务场域中很多时候往往是最实用的和充满艺术性的。
从“实务智慧”(本文第三部分)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社会工作在实务场域中往往不只是单靠技术理性的。试想一下这么一个情景,社工像被输入固定程序一样,按部就班地和当事人会谈,没有情绪、没有共情、没有态度(当然如果需要的话,这些或许都可以实现),这将会是怎样的后果。当事人会不会觉得他/她是在和一个看似能理解自己却不通情达理且没有感情的机器在对话?如果是这样,社会工作很快就会成为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的专业,因为这样操作的成本是最低的。但是,这一点明显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从专业利己主义角度来讲,我们应该为社会工作还能够保存它的“艺术性”而感到庆幸。
所以,对于很多明智的社工同仁来说,与其要在做一个“眼高手低”的专家还是做一个“手高眼低”的艺术家之间抉择,还不如将“艺术”大大方方地称为是一种“实务智慧”。这样的解释在很多年资较深的社工身上尤为常见。回到前面列举的例子,社工在组织团康活动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在玩”,但是问题是我们有没有看到社会工作也在“玩真的”?我们有没有看到社会工作背后的思考?这可能是一个人际交往小组,通过一场球赛,在玩的过程中让孩子反思为什么没有传球给别人,以此达到从经验出发,对个人的人际关系和观念思维的觉察,进而改变一个人的认知?“真的在玩”也“在玩真的”是实务中融合了科学和艺术的结果。
很多知识与知识之间原本没有清晰的界限,为了方便认识,我们特意将这些知识进行分类和规整,于是才有了人为的知识界线。反观今天社会科学,其知识和逻辑基础来源于西方哲学,尤其是启蒙运动之后的知识理论,它主张客观性、可被验证和主客二元对立等,同时在知识分类上讲求遵循逻辑学上的穷尽性、互斥性和相对性等。
社会工作是一个服务人的专业。在对人的服务过程中,必然牵涉个人的态度、价值信念和观点等,这些都不同于自然科学中倡导的所谓客观“真实”,都具有明显的主观性。在社会工作者的视域中,所谓的“真实”很可能是“多元”的真实,存在不同的版本。视角不一样,看问题的结果自然而然也会不同,毕竟社会工作实践是带有强价值介入的①阮新邦:《迈向崭新的社会知识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如女权主义者,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女性主义的角度,对男权社会进行鞭挞。而在实务中不可否认的是,强价值介入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实务智慧”,女性主义能够在全球流行并在妇女赋权领域取得较大成就,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社会工作作为一个求用的专业,它的目标在于如何在实务场域中,力求将可能对服务对象有用的知识、方法和技巧发挥出来,以求解决人的困扰。所以,正如我们前面谈到的,用单纯的一套理论逻辑方式审视和解决问题,很可能制约了实务工作者的想象力和操作空间。实务导向要求社会工作专业自然而然地摒弃某一套理论范式的束缚,可能是通过多套理论范式和逻辑看问题,采取不同范式下的方法和技巧去解决问题。某种程度上看,这也就是俗话说的“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一个好的社会工作理论的标准,在于它能够指导实践。②Polansky, N.A. There is Nothing so Practical as a Good Theory. Child Welfare, 1986, 65(1):3-15.在实务中,我们往往很难完全遵循某一理论范式。比如在个案服务过程中,无论是实证、后实证还是诠释和批判取向,工作员都可能无法用某一个单一的范式帮助案主解决问题,甚至是解释当事人的问题。“只不过我们在面临冲突与无法比较的主张时,还是必须做出决定,这需要良好的专业判断,亦即亚里士多德所称的‘实务智慧’(practical wisdom)”。③Sarah Banks:《社会工作伦理与价值》(第4版),周采薇译,台北:洪叶出版社,2014,第89页。
因此,在实务场域中,对于资深的社工来说通常是多个社会理论才能够解释一个问题,因此,社会工作在使用理论的时候往往是混合使用多个理论,甚至存在一个服务中使用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理论,但是他们的技巧却是同样对服务对象有效。“除了选择(某一理论),另外一种方式是,我们能否从几种理论中选择一些思想,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适合机构、社工能力和偏好的工作方式呢?这就引发了折中主义问题”,“经过争论,人们已经广泛地接受,一般性社会工作实务是折中性的”。①马尔科姆·派恩:《现代社会工作理论》(第3版),冯亚丽、叶鹏飞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32页。这样一来,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社工专业的学生,初出茅庐进行专业实习时,经常遇到理论和实务相脱节的情况。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在课堂教学是突出强调某一理论模式,强化了学生的这一理论视角,而在实务过程中则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问题不止在实务界产生,也会直接影响到社会工作研究领域。基于应对实务中不可预测性因素和变化的需要,社会工作研究吸纳和发展了行动研究方法,采用“为行动而研究”“对行动进行研究”“在行动中研究”“边行动边研究”“边研究边改进”②袁岳:《调研新思维与新方法》,《新西部》,2017(26)。等策略。这些研究范式所生产出来的知识需要因应实务场域的变化而变化,充满了弹性,因此,我们经常会看到社会工作在这些理论知识的归类上存在着穷尽性、互斥性和相对性等“逻辑混乱”的现象。
摒除某一理论逻辑框架的羁绊,不代表社会工作实务因为“求用”,就可以随心所欲。首先需要回应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伦理问题,是不是捉到老鼠就行,完全不管背后的价值取向和达成目标的手段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果没有社会工作价值的灵魂支撑,我们也就不能说自己做的是社会工作。但如果单纯用价值和伦理来说明“求用”不是随心所欲的当然还不够,就像猫捉老鼠,为什么上次用这方法能够抓到老鼠而这次不行?这个时候,某一个或者多个社会工作的理论就能够给我们很好的启示,上次捉到老鼠可能是碰巧,也可能是方法凑效,但是如果不进行内在逻辑原理总结,没有理论指导,难以成为一个真正有经验的实务工作者。
基于实务,不等于唯实务。单纯地从社会工作实务角度去思考,也会妨碍学科的理论建构。不可以否认的是,社会工作是一个行动专业,它所有的知识都应该是建立在实务之上的,并以此作为目标。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是围绕实务场景,微观、复杂化、错中交杂的因素如果没有被简约化成为一套知识体系,也就没办法说得清楚社会工作背后的知识是什么。社会工作甚至变成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专业,或是被认为凭爱心、热情和经验就能做好的专业。但是事实证明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太多“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同样值得保持警惕。
现代主义科学最主要的特点之一就是线性逻辑思维,把问题线性化。以线性思维分析问题时,希望先找到一个主轴,把条件用坐标系画出来,主轴两端是一个对应的关系。一些社会工作理论分类十分讲究这种对应关系,如大卫·豪(David Howe)的将社会工作的理论知识分成了两大类:社会工作的理论(theory of social work)和为社会工作理论(theory for social work)。③David Howe. Introduction to Social Work Theory. New York: Ashgate, 1991.明显大卫·豪站在了理论是否产自社会工作本身的角度进行了二元区分。大卫·豪这样的区分方法,在线性逻辑对应关系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线性思维在处理多元的和交互的问题时会容易陷入谬误。当我们希望从更多元的角度去认识社会工作理论的不同侧面的时候,这种区分就不足以让说明社会工作专业的特点。
无论是开篇提到的将社会工作理论分成外借理论和实务理论,还是分为描述性理论和处遇性理论,如果我们用“二元”线性思维来审视,明显能够感觉到其中存在的逻辑对应问题。但是,对于社会工作当前的理论发展来说,这样的划分方法又的确能够规整和解释现有的理论取向。派恩(Payne)在讨论社会工作理论的建构时,也打破了线性逻辑的二分法,基于对社会工作本质的理解提出了三分法(如图1):“反身性-治疗性”“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个人主义-改良主义”观点。
图1 关于社会工作本质的话语① 马尔科姆·派恩:《现代社会工作理论》(第3版),冯亚丽、叶鹏飞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11页。
Payne的分类法,让社会工作对知识的分类,在线性的基础上扩展成为了一个平面,个人改良对应集体解放,再加入反身性和治疗性因素,构成了多线一面的社会工作知识结构。这种超越了线性二分的社会工作知识归类,明显打破了传统线性科学逻辑上的规范,给社会工作的知识分类构建了一个面。
Payne的三分法,无言中说明了线性逻辑在解释社会工作理论分类时的不足。学习Payne跳出线性的思维看社会工作知识,我们可否大胆地提出一个疑问,三分法这种平面化的分类方法,是不是就足以解释社会工作目前的知识结构了呢?
不在狭义的自然科学范畴,“超验”的知识,比如灵性知识,能否列入社会工作的知识范畴?社会工作从诞生到发展都与宗教有很大的关系,宗教只是灵性的一个层面,灵性还包括人生意义层面“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们都有对自己生命意义的不同的思考,伴随着生命体验过程的丰盛,人生意义的感悟也会越来越多,人变得越来越具灵性的光芒”、道德层面“道德层面的灵性本身就是一种多重关系下的平衡,如我们拒绝杀生、安乐死、堕胎等,这些道德议题的背后其实就是关于个人灵性的思考”和超自然的灵感层面“实证科学未能解释的预兆、重复的脑部影像等都属于超自然灵感层次的属灵”。②钟耀林:《灵性社会工作服务的发展脉络及思考》,《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5(4)。
如果我们认同“身心灵”才是一个全人的概念,我们就不会忽视这种“超验”的知识的存在。而现实中,如临终关怀、自我疗愈等很多社会工作所应用到的知识都属于这部分。广义科学打破了传统狭义自然科学的逻辑体系,将传统的实验科学的外延拓展到了多维。比如社工除了知道唯心论和唯物论,要不要进一步了解佛学中的唯识论?我们习惯用弗洛伊德建构的三个意识来解释人的认知结构,是否应该也了解佛学的“八识心王①佛学术语,《入楞伽经》第8卷:“所谓八识,何等为八?一者阿梨耶识,二者意,三者意识,四者眼识,五者耳识,六者鼻识,七者舌识,八者身识。”八识中各有心王与心所,识之本体即为心王。”,其中基于外界刺激的前六识以及讲求心性的末那识和阿赖耶识,同样具有强大的解释力。
基于此,我们不妨大胆地提出一些疑问:过往对社会工作的知识分类,会不会和当时受限于线性和平面条件有关?现在人类社会进入人工智能和虚拟数字时代,社会工作的知识会不会同样进入到一个多维甚至是超维的脉络?或者说它本来就是多维甚至是超维的?
社会工作是什么?随着多元的社会工作形式、理论、方法和技巧的出现,这个问题越来越难被回答。绘画治疗用于自闭症儿童服务,园艺疗法用于思觉失调人士服务,还有其它很多在实务过程中会用到的理论方法和技巧,这些被大卫·豪概括为“为社会工作理论”的知识大大扩展了社会工作的知识边界。正因为如此,社会工作在整理这些“拿来知识”时,会给人一种知识分类逻辑混乱的感觉。20世纪60年代末社会工作理论发展进入“盘点”阶段②王思斌:《社会工作概论》(第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第61页。,社会工作的前辈们努力地对社会工作知识进行规整和分类,但是正如本文第四部分所谈到的,基于线性和平面科学逻辑的局限,无法将社会工作各门各派的知识放在一条线或者是一个平面进行归类。多维甚至是超维的社会工作知识体系给人分类逻辑混乱的印象。
知识分类困难和这个学科的性质有着极大的关联。知识本身之间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也不会按部就班陈列。“社会工作是一门综合性的应用社会科学,也可以说是一门交叉学科,它主要以社会学作为理论基础、兼及其它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类似于自然科学类的工科、医科,社会科学类的商科”。③李迎生:《也谈社会工作的学科定位》,《社会建设》,2017(4)。这里面就涉及两个概念:作为综合性的学科和作为应用性的学科。作为应用性的学科我们在上面讨论“实务智慧”的时候已经有较为详细的分析,而作为综合学科来讨论,我们离不开20世纪时整个人类科学专业细分和交叉发展的大背景。“20世纪以来,人类科学知识的发展,出现了两个比较明显的趋势,一是学科划分越来越细;一是学科间相互渗透增多,各学科之间,甚至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大学科门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后者不仅导致了大量边缘学科的出现,也导致了一些综合学科的出现,以适应解决一些交叉性、比较复杂的自然、社会问题的需要”。④李迎生:《也谈社会工作的学科定位》,《社会建设》,2017(4)。
社会工作作为一门综合性应用社会科学,“忽视了其综合性、交叉性应用学科的实际,则不利于这个学科和专业的建设”。⑤李迎生:《也谈社会工作的学科定位》,《社会建设》,2017(4)。作为综合和交叉的学科,因为社会工作大量地、跨学科地和跨领域地对知识进行“知识移植”,成就了社会工作现有的知识架构,同时也使得社会工作的专业边界开始越来越模糊,知识分类越来越困难。
专业知识边界越来越模糊也不见得是坏事。人类学20世纪90年代在讨论他们越来越模糊的“田野”时发出的焦虑,和社会工作当前的状况极为相像。在《人类学定位:田野科学的界限与基础》一书中,加利福尼亚大学克里弗德教授建议如果要给田野工作下定义的话会很长,但无论如何,首先要的是它要在一个不受阻止、不受控制的开阔的空间内进行。①克里弗德:《广泛的实践:田野、旅行与人类学训练》,载古塔、弗格森主编:《人类学定位:田野科学的界限与基础》,罗建建、袁同凯、郭立新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第189页。这些都是值得今天社会工作去借鉴和学习。
对于社会工作来说,它的专业基础不应该只是一些固定的范式和理论。专业的价值和使命是社会工作首先和始终应该坚守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当我们越是强调自己是“专业”的时候,实则我们可能离这个专业的初衷越来越远,违背了社会工作专业提升人类福祉的使命。基于这样的理念,一切能够增添人类福祉的知识、理论、方法和技术,都应该能够被社会工作所用。因此,社会工作除了大力发展自身的专业知识,更要打破专业界限,广阔借鉴了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法学、经济学、政治学,甚至是绘画、园艺等学科知识。这才是这个专业最突出的“专业”本色的显现。
如果我们认同尊重、多元和包容是这个专业从逻辑到实践的本色,我们就能够理解社会工作没有医生的白大褂、律师的黑袍和假发,它靠什么来向别人证明它的专业性?这方面社会工作反而学习了人类学的处理方法,在田野中放下专家身段,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学习者,与服务对象同吃同住同劳动,尽可能地贴近服务对象,细腻的陪伴、观察和行动。
从专业本色出发,面对专业边界模糊和分类困难,重要的是建立一个价值伦理清晰并以此为核心的专业体系,通过价值伦理延伸出来的行业规范和专业共同体自觉自律的力量,来吸纳和发展社会工作的理论和实务知识。对处于发展初期的中国大陆社会工作专业和行业来说这点尤为迫切。当前很多不同的力量和知识渗入社会工作领域,而刚起步的社会工作又缺乏足够经得起本土化考验的伦理来支撑社会工作行业的发展,最近网络上出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阿猫阿狗也来做社工②网络上对欠缺专业训练者从事社会工作的评论,批判社会工作准入门槛太低。”的评论,更有甚者,社会工作被异化成为某些力量抢夺利益的工具,或是摆脱政府部门原来人事架构限制灵活聘用被外派遣的劳力而已。
社会工作作为一门包罗万象的专业,从服务对象到要处理的问题,都要求社会工作必须坚守“尊重”“多元”和“包容”的价值。一套理论框架、一套逻辑很可能都不足以帮助社会工作很好地思考问题,更不能帮助实务工作者很好地解决问题。实务派和理论派争论和困惑的焦点也在于此。对于研究者来说,我们更需要警惕,我们所追求的“专业”是什么?表面上的“专业”之名,除了会让我们沾沾自喜,更可能把社会工作带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自我封闭、自以为是,乃至丢失自己的专业价值和使命。对于以人类福祉为目标的社会工作专业而言,这才是真正的“不专业”。没有律师的黑袍和医生的白大褂,社工从日常衣着穿戴到起居行为,尽力地去贴近我们的服务对象,进入他们的脉络,用心地去陪伴、倾听和共情,进而起到深层次的效果。相对于现行主流的“专业”认知而言,开篇所提到的被讽刺为“不专业”的社会工作服务,会不会才是社会工作最大的“专业”特色呢?
不是逻辑混乱,而是因为对人类和宇宙知识心存敬畏之心。害怕所谓“科学”和它主张的“逻辑”不足以涵盖全部的助人知识,更担心当我们选择站在一边的时候,将更多的有意义知识拒之门外;我们希望保留社会工作的艺术性,保留它特有的人情味或者说是人性,不至于在工具理性大潮下被纯粹地“物化”“工具化”和“技术化”;同时正视社会工作首先作为一个求用的专业,不应拘泥于学理讨论而对实务场域中的应用吹毛求疵,应该摆脱某一套逻辑或是某一个理论的束缚,拓展实务想象力和发挥的空间;更要反思线性和平面的科学逻辑,多元的社会工作知识难以被揉合在一个单一的线性逻辑思维和知识平面,建立一个多维甚至超维的社会工作知识体系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共识。
回顾以上所有讨论,社会工作专业在坚守自身使命和价值的基础上,如何吸纳和发展自己的理论和知识,同时又不被“强势”学科的逻辑、思维和知识分类框架所禁锢,值得每一个社会工作研究者和实务工作者深思。或许像人类学家克里弗德在讨论“田野”时的态度那样,建立一个具有中心的但是又不受阻止的、不受控制的广阔空间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