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杰婧 朱文忠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1.国际商务英语学院, 2.商学院, 广州 510420)
19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异军突起,引起西方社会对软性精神因素的关注,企业文化研究应运而生。美国学者Edgar Schein(2004:25)提出的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为梳理、整合企业文化的组成部分提供了科学的参考,而企业文化陈述则是企业文化在文本层面的反映。
元话语相对于基本话语,是作者借以引导受众理解语篇的一种方式(Hyland,2005:3),通过表达作者对命题内容、受众的态度、评价,与基本话语共同构建语篇意义。本研究基于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对企业文化陈述的构成要素进行界定,对比中美企业文化陈述中元话语的使用,旨在从多个维度揭示造成差异的原因,并探讨元话语的使用对企业形象构建的影响。目前,企业文化研究多从管理学理论出发,文本研究甚少,且元话语研究的体裁仍以学术论文居多。因此,企业文化陈述与元话语的结合研究将从理论上拓宽企业文化研究的视角,扩展组织文化理论和元话语理论的适用范围;从实践上深化人们对中美企业文化陈述中元话语使用差异的理解,增强企业文化陈述撰写者和阅读者的元话语意识,通过与利益相关方更好地在文本层面互动,树立良好的企业形象,进而促进经济效益的提升。
管理学界和语言学界普遍承认,企业是否以及如何对其企业文化作出总结、陈述,不仅与企业形象息息相关,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关乎企业的经济效益。国外学者通过系列研究,证实了企业文化陈述与企业绩效的显著相关性。如Bartkus(2004)从反面证明,不理想的企业文化陈述对企业绩效有阻碍作用。Patel等(2015)通过对30多个国家的非营利性组织开展线上调查,证实了企业文化陈述与非营利性组织的绩效之间亦存在高度正相关。
一些中国研究者考察了企业文化陈述中的关键词。曲庆(2007)对比分析中美企业文化陈述的关键词后得出结论:中国企业是绩效导向优势,美国企业是人文导向优势,中国企业在文化陈述中应注意更多地体现员工意愿。汤谷良和夏怡斐(2009)也通过比较关键词,分析了合资企业的文化陈述受双方母公司文化陈述的影响程度,指出中方母公司的文化影响力低于其股权比例。此外,也有研究者对中国与其他国家企业、不同省份企业的文化陈述开展了对比分析。
Hyland(1998)选取香港上市公司年报中137封总裁信函和董事会报告,对比了元话语的频数与分布,发现公司总裁通过元话语能在年报中投射积极的个人与企业形象,以实现理性诉求、信誉诉求和情感诉求。谢群(2012)对商务谈判中的元话语进行了研究,指出其在言语互动中发挥的人际作用。
中外学者同时还开展了丰富的跨文化研究。Mur-Duenas(2011)以元话语为分析框架,考察了英语和西班牙语商务管理论文中各自的人际特征,发现二者倾向于采用不同的元话语策略与读者协商新知识。柳淑芬(2013)比较分析了中美新闻评论对元话语使用的异同,将共性归因于双方共享的读者需求意识,差异归因于中美不同的写作传统与语言特点。
近年来,国外涌现了一批以Schein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为理论框架的实证研究。如Hogan和Coote(2014)通过对近100家法律事务所的数据采集,基于Schein的概念模型构建了实证模型,旨在厘清组织文化各层级与企业创新行为之间的关系。Van Niekerk和Von Solms(2010)在信息安全的框架下对Schein模型的相关概念进行了具体考察,又从管理学的视角提出了信息安全文化的概念模型。
中国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发掘该模型对不同组织文化建设的启示意义。任姝名(2011)采用案例分析法探讨高校文化建设,依托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对解决校园文化存在的诸多问题提出了针对性建议。伲永贵(2015)通过梳理Schein关于组织文化定义、层次、结构、作用和创建等相关理论,揭示了其对中国政府组织文化建设的借鉴价值。此外,部分学者还运用该模型对税务组织文化、媒体组织文化、银行组织文化等开展了深入分析。
不难发现,首先,目前中国对企业文化陈述的研究偏爱对文化关键词的考察,研究视角不免单一。其次,虽然元话语研究已涉及商务语篇,但鲜见突破总裁信函、商务谈判和一般信函的范围,企业文化陈述的元话语研究目前尚为空白。尽管跨文化元话语研究的体裁日趋多元化,目前中外研究的语料仍为学术论文和新闻语篇所垄断,且大多只针对某一两个元话语类别(Hyland,2005:117),少有研究对10个子类作悉数讨论。第三,当前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的相关研究多从管理学视角出发,鲜见与语言学研究的视域融合。因此,我们自建中美企业文化陈述的小型语料库,对比分析10类元话语的使用情况,以期拓展相关理论与研究方法的适用范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上述空白。
自西方管理学界揭开企业文化研究的序幕后,Schein(2004)率先提出组织文化本质的概念,其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是目前中外定义企业文化最常参考的标准。他指出,不同领域的学者从各自的角度对组织文化作出了定义,包括交往中可见的行为规则、群体规范、信奉的价值观、正式的理念、游戏规则和组织氛围等等。这些概念虽然与组织成员共享的内容相关,但没有触及组织文化的本质。
于是,Schein(2004)将组织文化重新定义为能够解决组织外部适应和内部整合问题而被成员习得的一种共享的潜在假设,因其运作良好,被组织视为有效机制,并作为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传承给新的组织成员。他进一步将组织文化划分为三个层次,从外到内依次为物质层、信奉的价值观和潜在假设,如下图所示。
图1Schein的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2004)
具体来说,物质层是组织文化中可见的外显部分,包括物理环境、建筑风格、技术和产品、着装风格、行为举止、情感表达、有关组织的历史故事和例行的仪式等。物质层最容易观察但很难解读,人们难以通过流于表面的观察洞悉背后的文化内涵。信奉的价值观是组织成员对应该持有怎样的文化而非文化的实际状况如何的信念,包括组织公开倡导的价值观、使命、愿景、行为规范等。被实践反复证明具有科学性的信仰和价值观会转化成组织文化的核心层次——潜在假设。潜在假设是一种深植的、无意识的价值观,具有不可协商性与不可争辩性,是组织一切决策最根本的来源。
企业文化陈述不仅仅是对企业战略、目标、愿景、价值观等的简单总结,其功能已超越了信息阐述,更重要的是对内能够增强企业的向心力、凝聚力和号召力,发挥精神力量带动绩效创造的巨大作用;对外则通过文化建设树立企业的良好形象,从而激起利益相关方的情感共鸣,争取其对企业的信心与认可。而元话语作为与受众互动的一种语言手段,恰是作者身份及其受众意识在文本中的投射。由此,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与元话语形成了内在联系,共同为本研究提供了系统的理论支撑。
自语篇元话语和人际元话语提出以来,之后的分类模式大都在此基础上不断整合、完善。Hyland(2005)对此提出了批评,指出即使是组织语篇的元话语,其本质上也是人际的,因为作者运用语言资源引导受众理解命题内容的同时,会考虑到其背景知识和阅读类似语篇的经历等,这也是一种互动。因此,他重新将元话语分为引导式元话语(Interactive)和互动式元话语(Interactional)。前者指引导受众注意语篇组织方法的语言资源,后者则涉及作者的介入,对命题内容的态度、评价和将受众引入语篇直接与其互动等。人际分类模式使基本话语承载的概念意义与元话语承载的人际意义、语篇意义不再割裂开来,是目前最广为接受的元话语分类模式。因此,我们通过翻译Hyland提供的元话语清单,并仔细检索本研究的语料,尝试制作了中文的元话语清单。部分示例如下表所示。
表1 元话语的人际分类模式
本研究通过对比中美企业文化陈述中元话语的使用,旨在从多个维度揭示造成差异的原因,并探讨元话语使用对企业形象构建的影响。在此研究目的的基础上,提出以下三个研究问题:
1.中美金融企业文化陈述中元话语的使用有哪些异同点?
2.造成上述差异的原因有哪些?
3.元话语使用情况不同对中美金融企业形象的构建有何影响?
我们从2016年世界500强金融企业中选取了17家中国企业和20家美国企业。虽然组织文化的核心是潜在假设,但终究要在可观察的物质层和信奉的价值观上展现出来(Schein,2004:36),所以企业文化陈述的语料收集必然要在这两个层面上操作。根据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和样本企业的实际陈述,我们将口号、企业标识、文化故事纳入物质层,战略、目标、理念等11个要素纳入信奉的价值观。鉴于篇幅限制,这里只列出部分要素的分布情况。综合各样本企业各个要素,保存为纯文本格式,得到两个小型语料库,中文29019字,英文29975词。
首先,对照Hyland的元话语清单和我们编纂的中文清单,运用语料库检索工具AntConc3.4.1,对其中的元话语标记在中英文语料中逐个检索,并结合语境排除不充当元话语的成分。其次,对两个语料库进行了逐字阅读,以人工检索的方式查找遗漏的元话语。最后,对元话语资源进行整合、分类、编码,获得完整的元话语分布数据。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信奉的价值观是组织面向内部成员和外部人员阐述其组织文化的媒介(Schein,2004:25),导致第一人称代词在自称语或介入语的归属上具有很大不确定性。考虑到物质层和信奉的价值观大部分陈述的受众均包含各利益相关方,而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是针对内部员工作出的制度要求,我们统一将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中的第一人称标注为介入语,其他陈述中的第一人称标注为自称语。
表2 中美金融企业文化陈述要素分布对照表(部分)①
获得元话语总体和子类在两个语料库中的分布数据后,通过独立样本T检验得出有显著差异的类别,进而分析差异产生的原因,最后总结元话语使用情况的不同对中美金融企业形象带来的影响。总体来说,本研究采用了定量和定性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经统计,中国企业文化陈述含引导式元话语370个,互动式元话语214个,总计584个,占整个语料的2.01%;英文企业文化陈述含引导式元话语595个,互动式元话语2699个,总数多达3294个,占整个语料的10.99%。为方便比较,我们将各类元话语每千字/词的频数制成下图。
图2中美企业文化陈述各类元话语每千字/词频数
由图2可知,除了框架标记,美国企业文化陈述中的各类元话语均多于中国企业,其中自称语的每千词频数超出汉语的12倍。虽然回指标记和态度标记仍是英语占优势,但差异不明显。
为了进一步证实中美企业文化陈述元话语分布的差异性,我们根据每篇企业文化陈述的形符数,计算出每篇每千字/词元话语的总频数,详见下表。
表3 每篇每千字/词元话语总频数
根据表3数据,用SPSS 22对元话语的总体使用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显著值小于0.05,有统计学意义,说明中美企业文化陈述的元话语分布存在显著差异。结果如下表。
表4 中美企业文化陈述元话语使用频率T检验
同理,可对各类元话语的使用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详见表5。
表5 各类元话语使用频率T检验
以上结果表明,除了回指标记和态度标记,其他元话语标记的显著值均小于0.05,在中美企业文化陈述中的分布均具有显著差异,与图2的结论完全吻合。
1.语言特点不同
(1)意合与形合
汉语在表达思想时采取的是思维向语言直接外化的方式,而不是像屈折语那样,采取间接的方式。英语必须有一个形式/形态程式装置,接受思维的投射,才能转化为语言的表层结构(刘宓庆,1991:11)。众所周知,汉语是重意合的语言,英语是重形合的语言,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两个语料库规模相当,但元话语总频数存在显著差异。从语言结构上来讲,汉语相对松散而英语注重严谨,这种严谨性主要是靠显性的句法手段和词汇衔接来凸显语篇内在逻辑关系,因此美国企业文化陈述中的过渡标记也多于中国。
Hyland和Polly(2004)指出,目前还没有统一的语言学标准来界定元话语的概念,元话语的分类与分析应该从功能角度入手,因此标点符号也是一种特殊的元话语。由于汉语句子相对英语短小灵活,标点的运用也更具普遍性与多样性。我们发现,美国企业文化陈述中多用序数词(first,second)提示语义间的层级关系,而汉语常用分号来标注,可见标点元话语的大量使用是造成中国企业文化陈述在框架标记上超过美国的重要原因。
(2)软性与硬性
西洋语法是硬的,没有弹性;中国语法是软的,富于弹性(王力,1984:141)。在主述结构上,汉语是主题优势,而英语是主语优势。在句子成分上,汉语常常省略,而英语对主谓有着严格的要求。诸如“为客户提供更好服务,为股东创造更大价值,为员工搭建广阔的发展平台,为社会承担全面的企业公民责任”等缺失主语的句段,在中国企业文化陈述中不胜枚举。因此,美国企业文化陈述中的自称语明显多于中国。
2.政治文化传统不同
(1)集权与平等
中国古代社会强调的是国家和帝王,尤其是在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中,直谏和文字狱是每个朝代的特征(蔡基刚,2001:5)。为了避免“祸从口出”,汉语历来倾向于用第三人称表达观点。与此相反,美国的权利距离明显小于中国,强调平等主义和个人力量。中国企业常用公司名称陈述企业文化,从第三人称的视角弱化个人在组织中的地位和作用,所以除了语法弹性大,这是导致自称语明显低于美国企业文化陈述的第二个原因。此外,汉语模糊语数量较少,使企业文化陈述多了一丝不容商榷的意味;英语使用更多的模糊语,承认其他声音的存在,契合了其主张平等和个人主义的价值观。
(2)高语境与低语境
根据霍尔(2010)对文化倾向的分类,中国文化属于高语境文化,大部分信息都在具体语境或人际关系中解读,很少体现为清晰的语言编码。美国文化则属于低语境文化,要靠明确的、公开的细节性信息维持交际。从表2可以发现,绝大多数美国企业都在文化陈述中明确提出了行为准则或道德规范。行为准则或道德规范是企业管理制度的文本呈现,以直接对话的方式规范员工的日常行为,提出未来的展望和希冀,因此出现较多增强语中的情态表达和介入语。相比之下,中国企业只有友邦保险将行为准则纳入企业文化陈述,其要素多集中在物质层。究其原因,中国企业在文化建设上走了一些弯路,认识上的偏差导致在很长的时间里,企业文化口号化的问题都非常突出(曲庆,2007:80)。可见,语境文化不同对企业文化的解读不同,导致增强语和介入语在中美企业文化陈述中呈现显著差异。
3.写作风格不同
(1)抒情与说理
在说理性文章中讲英语的人写起来和中国人不同,在语气上和措辞上不那么强硬或富有战斗性,其指导思想是让事实本身说话(邓炎昌、刘润清,1989:242)。因此,中国企业文化陈述较少使用模糊语和具体的例证,句子短促有力,读来慷慨激昂。美国企业文化陈述则多用模糊语婉转地表达观点,并常列举事实材料对观点进一步阐释,娓娓道来,内敛含蓄。汉语重抒情,英语重说理,写作风格的不同解释了为什么英语企业文化陈述中增强语和语码注释语的频数高于汉语。
(2)人证与法证
蔡基刚(2001:60-71)认为,在论证习惯上,汉语强调人证,喜欢引经据典,但很少指明出处。英语倾向于法证,引用权威专家和数据事实。美国企业文化陈述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惯以总裁寄语开篇,其他要素中也常引用总裁、多元化总监、合规总监等权威的致辞,因此言据标记的使用也高于中国。
Hyland(1998)对总裁信函中元话语的研究有力地证明了商务语篇的修辞性和元话语与良好的企业形象间的关系。模糊语能塑造谦逊、审慎、诚实与值得信赖的企业形象;过渡标记同样具有人际功能,因为它能展现礼貌;态度标记和语码注释语也能通过建立共识唤起受众的积极反应;自称语和加强语气的增强语连用,给人一种果决、自信、乐观的印象;模糊语、增强语、过渡标记和言据标记是实现信誉诉求最有效的元话语资源(Hyland,1998:230-237)。纵观本研究的两个语料库,美国金融企业文化陈述在各类元话语上都较中国企业具有明显优势,总体来讲向各利益相关方树立了更良好的企业形象。此外,行为准则与道德规范是企业明确的制度要求,是企业文化第二层次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促使信奉的价值观向潜在假设转化的重要媒介。中国企业文化陈述在这方面的缺失应引起足够的重视,以完善企业文化建设,塑造更积极的企业形象。
本研究基于Schein的组织文化三层次模型,对比了中美金融企业文化陈述中元话语的使用,发现元话语分布的差异主要是由中美不同的语言特点、政治文化传统和写作风格造成的,并进一步探讨了元话语使用对企业形象构建的影响,为中国企业在文本层面树立良好的形象带来了启示。但本研究仅以中美金融企业为例考察企业文化陈述中的元话语,今后的研究可扩大语料范围和规模,以进一步提升研究结果的信度,也可对企业文化物质层中的其他要素开展多模态及副语言类元话语研究,从多个角度探究潜在假设的文化本质。
注释:
①其他中国企业为招商银行、兴业银行、民生银行、新华人寿、国泰人寿、交通银行、浦发银行、光大银行、太平洋保险、中国人保集团、中信集团等;其他美国企业为大都会人寿、安泰保险、保德信金融集团、利宝互助保险、友邦保险、万通互惠理财、Anthem公司、美国国际集团、高盛、摩根士丹利、信诺、好事达、第一资本金融公司、美国银行、西北互助人寿、美国运通公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