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雪菲
小篆作为一种装饰性很强的文字,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实用性不断减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其艺术性却不断得到强化,即至今天,也依然为书家所喜爱。本文力图通过对不同时期小篆作品的梳理,揭示小篆创作的两种趋向:“正”与“奇”,而正中寓奇、奇中求正,是激活当今小篆创新的关捩所在。
“正”,是指小篆结构匀称、章法分布均匀。“自秦石刻小篆作为小篆的典型样式以来,篆书一直在追求一种中正冲和之美。唐太宗形容这种美‘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欹,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转引自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这类小篆又有两种类型,那就是纯粹的平正一类,以及以正为主、加入了些许变化的正中寓奇的小篆。
从古到今,小篆作品,大部分以平正为主,线质光洁,结构匀称,篆法严谨,这类小篆典型的代表作就是玉箸篆。箸,亦作“筯”,即筷子。清陈澧《摹印说》说:“篆书笔画两头肥瘦均匀,末不出锋者,名曰‘玉箸’,篆书正宗也。”玉箸篆的代表书家有秦李斯、唐李阳冰等。秦代小篆,如秦刻石上的小篆,据说是李斯书写的,由于其字体优美,始终被书法家所青睐。
李阳冰工小篆,据说开始学习李斯《峄山碑》,以瘦劲取胜。后见孔子《吴季札墓志》(传),得其法脉,笔法婉通圆畅,活泼飞动,自创一格。李白诗评曰:“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吐辞又炳焕,五色罗华星。”李阳冰的代表作《三坟记》承李斯《峄山碑》玉箸笔法,以瘦劲取胜,结体修长,线条粗细一致,婉曲翩然。李斯与李阳冰的玉箸篆基本上以平正为主,对称美观,富于装饰性,成为后世小篆创作主要取法的对象。如,清代孙星衍(1753—1818)、钱坫(1744—1806)的大量篆书作品,书风典雅停匀,直接取法“二李”,结体工稳匀称,用笔凝练流畅,也突出了小篆所特有的流美之势,达到了“圆中规,方中矩,直中绳”“如棉裹铁,如蚕吐丝”(转引自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的境界。王福庵(1880—1960)的篆书,通篇宁静典雅,笔画粗细匀称。近代方介堪(1901—1987)的篆书,也很好地体现了玉筋篆的特色。
平正小篆的另一类典型代表就是铁线篆,它由秦代玉箸书风演变而来,因笔细硬似铁而得名。李阳冰、徐铉的一些作品即被视为铁线篆,如李阳冰的《谦卦碑》、徐铉摹的《峄山刻石》。“这种形制的小篆发展到唐代李阳冰及后世的徐铉手中,工艺美被夸张到了极致,成为‘细如游丝的铁线篆’,‘写’完全变成‘描’。”(李刚田《我说篆书艺术》)当代创作中,也有不少人写铁线篆。
风行一时的秦代篆书,到了汉代被极为盛行并卓有建树的汉隶逐渐取代,而小篆以平正为主的特色,出现了另一类情况,那就是在宗法秦篆的基础上,加入了些许变化,对称中有长短,均衡中求参差,独立处取连贯,体势上互补救,从整体布局上呈现正的面貌,但每个字已不再是单纯的粗细均匀、用笔圆转了,也就是说出现了平中寓奇的现象。此时受隶变的影响,用笔变圆为方,字法亦篆亦隶,篆书从实用性向艺术性转变。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袁安碑》有着汉篆的独特风貌和艺术价值。
《袁安碑》的文字在形态上仍属小篆系统。它的用笔不像秦篆那样严谨均匀,笔势上带有明显的隶意,字体结构方扁流畅,属于汉篆的珍品。启功先生曾评价道:“字形并不写得滚圆,而把它微微加方,便增加了稳重的效果。”
宋代的小篆在继承“二李”风格中也逐渐形成了一些区别于前代的变异特色,或圆畅之余有方正简约之变异,如北宋徐铉《许真人井铭》、北宋王寿卿《穆翚墓表》等,或婉曲之余有细筋清弱之变异,如北宋梦英《千字文》等,或圆满之余有章法紧凑之变异,如北宋唐英《勃兴颂》等。可谓正中寓奇,继承中有创新。
李阳冰 三坟记拓本
清代,是中国书法发展史上又一高峰期,金石学大昌,其最大的亮点是“碑学”,而碑学最大的成就便在篆隶书上。清代前期,篆书家主要师法“二李”,结构匀称,篆法严谨,线质光洁或伴有枯涩,是典型的“玉箸篆”。这一时期主要代表书家有:王澍(1668—l743)、董邦达(1699—1769)等。不过,他们虽取法“二李”,有不少作品仍然摆脱了玉箸的藩篱,取得了些许变化。清乾嘉年间至清代末期,这段时期出现了许多正中寓奇的融通型篆书大家,是清代篆书的主体。主要代表书家有:桂馥(1736—1805)、邓石如(1743—1805)、吴让之(1799—1870)、莫友芝(1811—l871)、徐三庚(1826—1890)、赵之谦(1829—1884)等。这些书家以邓石如为代表。邓石如的小篆将隶书笔法糅合其中,大大丰富了篆书的用笔。其晚年的篆书,线条雄浑朴厚,一洗刻板拘谨之风,开创了清人篆书的典型,对篆书艺术的发展做出了不朽贡献。邓石如之后的篆书家除了受邓的影响外,最大的成就是在取法上跳过“二李”直取两汉,甚至以碑法写篆书,创造性地形成了篆书的崭新面貌。如徐三庚的篆书,多侧锋下笔,笔画粗细变化明显,结体紧密,外呈放射状,有新妍之美;再如赵之谦的小篆,笔势浑厚,张弛有度,流走随意,又以北碑造像取法入篆,起笔、收笔转折处个性鲜明,有凝重沉劲之感,形成了强烈的个性风格。
以何绍基为代表的另一类清代篆书家,以金文为主要取法对象,用金文笔法写小篆,使篆书又有了另一种面貌。杨沂孙(1812—1881)、吴大澂(1835—1902)、黄士陵(1849—1908)、李瑞清(1867—1920)等篆书受其影响。何绍基的篆书,直接取法金文,追古拙意趣,大小随意,用笔迟涩,略带颤动,而且不乏丰富的粗细提按变化,耐人寻味。杨沂孙也有很多的篆书创作融入了金文素材,取法钟鼎,兼融大小篆,笔法精纯,力透纸背,墨法丰富,干湿并用,法度森严而又自出新意,给小篆注入了新的活力。
以邓石如为代表的“以碑写篆”和以何绍基为代表的“以金写篆”,使小篆在中正的基础上融入了些许新奇的因素,审美情趣大大丰富了。
小篆创作中的正中寓奇,在当代也有许多例子。有的书家借鉴瓦当文,独具匠心,古拙华丽,为小篆创作注入了新的元素;有的书家在汉篆韵味的基础上,融入隶书、汉简及北魏意趣,结体正中寓奇,用笔巧拙相生,线条粗细多变,又不乏雅正气象,耐人寻味;有的书家大量使用方笔作篆,方圆结合,正中有奇。
小篆创作的另一类就是以奇为主,即打破标准小篆体平正匀称的布局,在结体上用笔、线条、墨色上追求丰富变化。这一类小篆的创作大体可分为几种类型。
明甘旸在讨论笔法时说:“篆故有体,而丰神流动,庄重典雅,俱在笔法。然有轻有重,有屈有伸,有俯有仰,有去有往,有粗有细,有强有弱,有疏有密,此数者各中其宜,始得其法。”(转引自马宗霍辑《书林藻鉴·书林记事》)篆书用笔结体的丰富新奇在汉碑额中表现得十分突出,两汉碑额、题记的篆书与历代鸿篇巨制的篆书作品相比,篇幅和字数虽少得可怜,但自清代碑学兴盛以来,颇为篆刻家和篆书家钟爱,被视如拱璧。历史上很多篆刻名家,如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黄士陵,乃至当代的韩天衡等无不从汉碑额篆书中汲取养分,并形成各自的书风和印风。汉代碑刻篆书最为丰富多彩的体现就是碑额。许多碑额风格独特,已完全打破秦小篆的规整,呈现出奇异的特点。如《张迁碑》碑额“汉故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十二字似篆若隶,风格与正文不同,却似乎又有某种联系。再如《鲜于璜碑》额“雁门太守鲜于君碑”,起收笔都藏锋,折笔以方笔为主,尤其是“门”字,头重脚轻,拙气十足,已完全没有了玉箸篆的清正,颇显新奇。《景君碑》碑额大气凝重,结构篆隶相间,变化多端且笔法古茂。《赵宽碑》碑额“三老赵掾之碑”,笔法率真随意,其悬针篆式篆书在汉碑额中十分少见,“已开三体石经、天发神谶碑之先河”(见蒋文光、杨再春编著《汉碑经典》)。
[清]邓石如 篆书逍遥仿佛七言联纸本 192cm×39.4cm×2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钱坫 篆书能消不薄七言联纸本 95.5cm×17cm×2无锡市博物馆藏
小篆创作的奇还表现在墨色的变化上,传统的小篆墨色变化很少,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书家要求表现强烈的个性色彩,小篆创作的墨韵也随之出现了更多的面貌,墨色变化的多样性成为书家求奇求异的一种常用方法。如清代王澍的篆书,浓淡墨色的变化间有一种飘逸飞动之感,既清新又奇特。
传统小篆大都布局均匀,字的大小相等,行距字距大致相同,而有些试图打破平正布局的小篆,在章法变化上是十分丰富的。“篆不一体,或平列,或相让,或长短,或大小。”(紫都、焦晓军著《秦汉书法名作欣赏》)
宋代米芾的篆书,将行楷书的跳宕笔法融入篆书,行笔出现了明显的提按和速度变化,不再谨守中锋用笔而增加了更多侧锋的运用,起笔和收笔都不拘一格,有藏有露,富于变化,结体常欹斜取势,字与字之间穿插揖让,行间摇曳摆动,气韵连贯,字形大小开合也随机而变,并不时出现夸张的长笔画,小篆具有了大篆古文的金石意趣。
清代,大多数篆书家从取法上来说都比较广泛。他们不但继承“二李”,同时也受金石学和考古新成就的影响,小篆创作出现了视觉上的新奇意趣,如钱坫(1744—1806)、张廷济(1768—1848)、朱为弼(1771—1840)等,不仅能写一手线条光净、结构挺匀的“玉箸”小篆,也能写出具有一定个性的篆书作品,同时在将金文融入小篆的探索上进行了新的尝试。杨法的用笔狂任恣肆,结体不拘常规,间杂古隶,显得宽博方正。钱坫篆书的面貌也是不止一种,除了均匀方正,还有一类字形瘦长,结构参差错落,加入了金文字形的特点。
多种书体、多种意味融通之奇在近现代以及当代书坛亦有熠熠之光。近代齐白石篆书融会《天发神谶》《琊琊台刻石》等,改易简省,并掺入了一些隶法,造就了自己虚实相生,大刀阔斧的小篆风貌。陆维钊的小篆势横体斜,字形扁方,以隶书之扁结构写篆书之通宕,左右开张,笔势飞动,融入隶书横画波动之意趣以及金石文字拙巧参差之奇趣,并以行草笔意出之,形成了奇趣横生、巧拙参差的篆书风貌,被称为“蜾扁篆体”。
近现代的许多书家,在创作小篆时,取法更加广泛,在“正”的基础上极尽变化之尝试,或正中寓奇,或奇极归正,颇有韵味。用笔方面,起收笔多变,中侧锋兼施;用墨方面,浓淡干湿以及焦宿墨互用;章法布局的多样化以及从其他书体中汲取营养等,都赋予了小篆新的面貌。
刘熙载《书概》云:“正书居静以治动。”就是说,正书虽然以静为主,但仍然有动的因素,才能使作品有生机与活力。小篆创作应当在正的基础上思变,取得“奇以显正,险以衬平”的效果。当然,这里所说的奇,不是一味地求新求怪,正如苏东坡所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小篆创作首先取法古人,正中寓奇然后奇中求正,有所创新,才是有意义的“奇”。而通过对小篆创作的两大趋势—正与奇的梳理,我们发现:小篆正中寓奇、奇中求正的创作观念,是激活当今小篆创新多样化的关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