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昌菊
宏远主编《淄博窑》,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
中国陶瓷,是日常器物,更是艺术创造和文化象征,历来为世人所重。
陶先于瓷。若说中国陶器类型与装饰之丰富已令人叹为观止,那么瓷器之形色姿彩,更使人心醉神迷。这其中,定窑白瓷,越窑秘色,汝窑天青,耀州窑刻花,景德镇影青,龙泉青瓷,各个特色独具,无不声名卓著。以至于到明万历年间,张应文在《清秘藏》中言及“论窑器必曰柴汝官哥定”,时人对名窑的认同可见一斑。
由是,名窑获得了诸多的赞誉、注视和研究。不过,不乏知名窑口尚待足够研究,今有研究者正将它们从陶瓷史中模糊不清的形象中拽出,示人以眉清目秀的完整面容。远宏的《淄博窑》便属这难得的学术著述。
“淄博窑”,不很陌生,但也不太为人熟知。它曾现身于专业著述,中国硅酸盐学会编的《中国陶瓷史》介绍隋唐五代陶瓷时,对淄博窑的地理位置、工艺材质进行了介绍,叶喆民在《中国陶瓷史》中,将山东淄博寨里窑作为隋代青瓷窑场加以风格、器物类型方面的介绍,随后将之作为宋代受磁州窑影响的窑场予以描述。可见,跻身窑口众多的陶瓷史,淄博窑只是偶见影踪,其面貌十分简略且不连贯,文化情态尚有待清理和明晰。正如著名古陶瓷博物馆学家宋伯胤感叹:“在中国陶瓷史上至今仍有两个空白,其中之一就是淄博窑。”《淄博窑》一书着力于此,及时补白现有的研究不足与缺失。
作为中国重要陶瓷产地之一,淄博陶瓷历史悠久,脉络绵延,逾今8000年时光,拥有目前为止北方唯一完整的文化序列。如何多方面展现淄博窑形象,以确立其应有名望与地位?概观全书不难见出,围绕“淄博窑”,作者连接了历史学、考古学、材料学、工艺学、风格学、文化学、民俗学、美学甚至哲学等学科,从多个角度描述和分析这一窑口。书中不仅从文化类型上追根溯源,更依据考古成果典型器物描述淄博地区陶瓷衍变历程,并对该地制作原料与工艺加以介绍,又分析与阐释其样式、风格。在不同学科的光照下,“淄博窑”得以立体多维地清晰呈现。
这种研究方法的开放与灵活,既不同于传统瓷学,也有别于现代的“窑系说”。前者与一般金石学相似,注重与器物相关的著录、鉴评与文献考订。如依据董其昌的《骨董十三说》中“世称柴汝官哥定五窑,此其著者焉。”大致可判断五大名窑说在该时期已成形。20世纪初西方考古学引入后,本土现代陶瓷研究出现“窑系说”,即以共同时代背景、工艺传统、器物特征及其发展变化,为相互影响的器物群分类。如将宋元窑业大略分为定窑系、磁州窑系、耀州窑系、钧窑系、景德镇青白瓷系和龙泉窑系等六个瓷窑体系(中国硅酸盐学会编 《中国陶瓷史》)。“窑系说”便于架构不同时期窑业的整体发展情状,但未充分详述各窑口的独特贡献。远宏的《淄博窑》从窑口的视角,综合不同研究方法,将“淄博窑”从通史中剥离出来,独立成篇加以探讨,通过近观和微观,呈现给读者清晰的面貌,淄博窑研究被推向细化和深化,实为一大学术贡献。
“淄博窑”接地气,基本是创于民,用于民。它不是文人雅赏和秘玩的对象,而是百姓朝夕相伴、随手可及的寻常物件。“淄博窑”扎根民间,甘于平常简朴,洽然热闹的日常,承载世俗的情味,与生活混融无间打成一片。其自带的泥土味、烟火气,却恰是纯朴本色和价值所在。正如作者指出,“淄博窑陶瓷艺术魅力的形成,得益于当地色彩斑斓的社会生活和淳厚民风。从器物形态上看,淄博窑陶瓷大量出产的是瓶、壶、碗、盘、坛坛罐罐等家用器件,凸显出平实、朴素的特征。但是这些寻常器皿与当地民众生活紧密相连,其背后隐含着浓郁的民间民俗文化成分,而这正是淄博窑陶瓷的一个主要特色”。
为了解析其文化信息,著者将地域的民风、民生、民俗、民愿、民意、民谣乃至窑神崇拜引入研究视野,为人们观照淄博窑打开一条通道。如对清末宋信忠制陶民谣的收录“,博邑窑场第一行,三房九匠一起忙……匠人搅轮旋风转,博士药碗压坯场”,画面感十足,窑场忙碌景象跃然纸上。顺口溜更带出乡土味儿,“酒瓶出处在八陡,汲水罐子出窑厂”。在淄博窑的熊熊火光里,投射的是一方水土的生活习性和乡情风俗,看那酒杯酒壶,看那鸡犬牛马,看那天真孩童,甚至“花红柳绿”,都那么纯朴率真自有活力,散发平民的强烈意志和情趣。
“淄博窑”有何典型器物、手法和工艺?且不说闻名于世的龙山蛋壳陶“薄如壳,黑如漆”,单是北朝的青瓷莲花尊便足以让人叹为观止,其胎质坚致、釉色青翠、造型挺拔、纹饰繁缛、气魄雄伟,与同时期南、北方(湖北、江苏、河北)的莲花尊相互辉映为一种景观,仿佛默默地告诉世人,其时其地烧造水准之高超,美学意象之优美。的确,这件风姿绰约的器物,堪称该时期的“淄博窑”典范。至唐,出现黑釉、酱色釉、茶叶末釉,五代烧出白瓷,宋创造性地烧造出油滴釉,至金元,又有金三彩、耀州窑系的青瓷和白地黑花瓷。器型丰富,釉色多变,是“淄博窑”的总体特点。
在凸显“淄博窑”特色方面,作者远宏不仅推介各历史节点的典型器物与工艺特征,还对造型语言和特殊品类加以详述,使淄博窑的文化形象更为鲜明和突出。不妨举出两处,一为“淄博窑”的一大成就,即油滴釉。近年来建盏较火,让玩家们最为倾心体味的,是黑瓷茶盏釉面上的结晶,闪亮如星,状如雨点,亦被称为油滴,因闽北建阳建窑而负盛名。而事实是,这种宋代斗茶用器,在南北都有烧制,除了建盏,淄博油滴也极具特色。二是金代粉红瓷,名字让人惊艳,实无艳色,为黑釉面上饰以白色细纹,看上去十分简洁,有一种理性的秩序之美,与其浪漫名称相去甚远。因装饰特色,粉红瓷成为淄博古瓷文化中的代表。除此,光亮的金三彩,写意的陶塑,野气的鱼盘,土制的青花,自创的红绿彩,均是“淄博窑”的特色产物。可见,淄博窑虽不以某一类器物形成特色(如哥窑开片),但与时推移,推陈出新正是其独特之处。
由是,通过远宏的著述,“淄博窑”走近了我们。它如此源远流长,仅此一点,便有别于许多窑口;它不断奉出各种特色器物,如珠玉般在历史长河中闪耀光芒;它朴厚自然,从未在世间缺席,不在意文人皇族是否青睐,而情愿抱朴守拙怡然乡野。一如人们夸赞“博地有古瓷,深藏无人知,一旦出土后,光彩照人衣”。作为《中华文脉·中国窑口系列丛书》的主编与作者,相信远宏和丛书将继续以思想之光,照亮瓷器史的晦暗不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