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睿
诗歌写作为何?就是把自己全部交出,如同面对上帝和恋人。
世界是这样喧嚣,我们很难听到来自内心和个人的微弱信号。许多人的写作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而是不断增添着喧嚣。所以不是谁都称得上写作,不是谁都可以自诩为诗人。
我喜欢基尔凯戈尔的话:人类除了由信念给自己带来的命运之外,没有其他命运。那已被我们内心经历和洗亮的,就要坚定,就要有自我把握和自我维持。
多梦而又惧怕为梦想殉葬,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悖论。“这个世界早已没有诗,谁也不需要诗了……”这种声音常常与诗无关,或者别有所用心。诗人重在有对天地万物的仁爱之心,有敢于面对深渊的勇气和力量。真正的诗人,总是不甘辗转在躁郁世俗和工具理性的刀刃下,而是时刻思考着精神的出路。他的内心尽管不乏幽旷冷寂,但总是试图寻找着花开水流、万象皆友的诗性超越。
诗性的追求是幸福的,也是浩茫的。在享受写作的过程中,我们更多地承受着把自己不断连根拔起的感觉。面对生命,面对自身,会有那么多污秽、幽暗的事物像洪水过后触目的树根一样暴露出来。我们会不断地为世界的变幻莫测和自己的平庸无知而吃惊,为久久聆听不到高处的声音而焦渴……
我们为什么要走向远方?
思想和身体一样渴望着行走,甚至飞翔。现实中的人们总是希望用各种交通工具,使自己获得自由和速度。从最早的牛车、马车到汽车、火车、飞机,在有限的生命中,由于这种双重的渴望,生命扩展了广度,增殖了意义。因此,其实你一点也不需要追问写作的意义,当你写作时,文字就是你行走的双腿、舟楫或粗重的呼吸。
相对于身体的行走,思想的行走显得格外艰难。你无论如何想要潜入生活的内部,发现更多的关于生存、天地的秘密,都须要付出超人的毅力和耐心。虽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大致相同的生活,但是所有人的内心都飞扬着连自己也无法看清和把握的柳絮和尘灰。
没有人甘愿匆忙地度过一生后仍对自己和身外的世界充满陌生和茫然。将人生蜕变成一次盲目的旅行,对诗人来说尤其如此。有人说,进入一首好诗,就如同经受一场爱情或奇异的风暴,会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更新。但我們许多人并没有真正懂得“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道理,我们读到的众多诗歌流于生活表象的粗浅描画,这种诗歌一般都能读,有规范,甚至看上去很美,但它们没有与命运的碰撞、抗争和担当之痛,没有与现实的血肉相连的真实内在体验……满篇横陈着语言的死尸,散发着空洞的气息。这样的泛诗化倾向在初学者尚可理解,满足于此就不可思议。
寻找诗歌的语言,就是找到自己诗歌灵魂的过程。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我们总是不知不觉中丢失着本性中最优质的部分。据说我们已经进入后现代了,精神、信仰、意义似乎不如一碗似是而非的心灵鸡汤受人待见;或者人云亦云,一会儿满世界的“博雅”学者,一会儿一茬茬的码字高手,文学,包括诗歌写作究竟应当是什么?去年,我在给诗人、散文家李汉荣老师写的一篇评论中,曾引用福克纳的话说:“作家必须忠实于心灵深处的真实情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少了这些永恒的真实情感,他所写的任何小说都昙花一现,难以留存”。实际上,这本是我们曾经走进文学、挚爱文学的初衷和理由,而今随着市场化的加剧,许多人已经不以为然,或者完全的迷失。我们看到的不少文学作品,许多已失去了起码的一种坚守和纯粹,失去了真诚和思考的品质。
诗人的人生体验,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深入生活,看客般地反映现实,而是要从内心体验出发,将个人化的命运真诚地投入到我们所经历的时代,以及人类的过去与未来的想象中。否则,大唐的安危,黎民的苦难就不会让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更不会千余年后依然震撼着我们的心灵。现代人嘲笑了一切神圣,失去了诗性想象力以后,结果只会剩下物质欲望。注重现实现报、随遇而安的传统思维方式,在花样翻新、泥沙俱下的网络时代,加剧着我们生命的漂浮感和碎片化,使得所谓和光同尘往往沦为作家不断走向沉沦和平庸的借口。
诗为文学之母。诗性、诗意,实际上是人类精神的形而上倾向,它是对生命和世界本质的追问和沉思。因此,诗更多地应广义地去理解,而不能拘泥于传统诗歌的范围。从这个意义上讲,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是诗意充沛的诗性文本。至于《圣经》中的“雅歌”更不用说了。诗歌更多地考验着一个写作者是否具有与天地同体、自行营造审美意象的能力,以及必备的语感和强大的感受力。没有良好诗性感受的人,很难写好散文或小说。
写作本质上就是一种披发修行,一种生命境界的自然获得。孟子在说完“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 之后,接着又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安之;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说的真是极为透彻。
我常常会感觉到,一个人的文品高低,实际上就是其综合素养的体现。同样面对语言,有的可以用它在纸上奔流起大江大河,有的可以筑起榆荫厅堂。说到底,纸上的风云,实际是胸中的气象、格局使然。除了爱、信仰和敬畏,我们还须要冥思,须要喜欢对许多未知的事物刨根问底。仅有哲学思维是不够的,还得多识鸟兽虫鱼,还得懂得大地伦理、动物伦理。依靠了这些人类已有的知识,自己的认知才能更加深刻,才能使抽象的思辨血肉丰满,才能最终找到自己的艺术语言。
任何艺术创作当然离不了深厚的文化储备,但文学从来不是知识的堆积,文学是生命的抒写,它总是在理性、市场、生存之外,跳动着一颗真诚的心。诗人既是语言的炼金术士,更应当是能够有效掌控“形而上”与“形而下”平衡术的大师。一首有效的好诗,能让读到它的人有一种情感和智慧的慰藉与启示,它应当是高处的阳光,照亮我们泥泞和低矮的生存;它应当是根植于生命的、有着苦涩和怨愤的奋力生长的植物,它是朴素的,谦卑的,又是令人惊诧的。它一定是在深厚的文化积淀中,面对世界、心灵的言说。它从没有刻意包纳万有,试图证明自己可以超越哲学和世俗,却常常发现了世界的秘密——文学因此而有着自己不容置疑的正当性,有着永恒的魅力!
那些优秀的诗人,在现实中同样过着和我们一样平淡的日子,读着和我们同样的书,为何他们却可以写出锦绣文章?最初,我把这一切归于自己的兴趣不专,缺乏非凡的才能——尽管这都没错,但一定不完全是这样。后来的写作之路告诉自己,创作其实并不一定依靠天赋,它同其他行业一样,需要超人的勤奋和付出。譬如,该读的基本经典你必须要读,还应当保持持续的对某个问题的沉思和追问……更应当心无旁骛地劳作,像个踏实、勤恳的农夫——实际上哪个伟大的作家不是如此?如果在这条极为艰险的道路上轻而易举获得所谓的成功和荣耀,反而是值得怀疑。
从很早的时候,我就强烈地感到自己对写作的依赖。没有文字对内心的探寻,没有文字通过我的心灵向广漠的世界出发、触摸,我简直就像不曾存在过。从布罗茨基那里,我懂得了写作原来是这样依赖语言。你不去不断地写,永远也不知道你的笔下会出现什么奇迹,更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哪些事物是你真正喜欢或者可以在你内心盘桓的……
吊诡的是,当我长年陷入写作的苦恼中,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的绝望。相反,写作的艰难使我懂得了生命的宝贵。也许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如果没有痛苦,人就不知道自己的局限性。”正是对文学近乎失恋的体验,使我相信了那一座座常人不可抵达的精神雪山的存在,使我对古往今来的先贤、伟大诗人、学者充满了由衷的敬意。对高远文学境界的向往,使我自身的生命品质不断提升,充满了无尽的力量。我感觉自己常常像一只充满好奇和无畏的小鸟,即使身边的树木稀少,我也愿意热切地飞翔着,向上、向高处飞翔,尽力扩大自己的视域。
生命是多么神奇和不可思议!智慧的获取又何其艰难!当我读着列夫·托尔斯泰的《忏悔录》时,才知道即使天才,他一直也在怀疑着自己人世间所作的事情和获得荣誉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上天需要你以写作的方式活着,你就应当努力去做,并做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