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在诗人清水不多的散文诗作品里,我还是喜欢她的《彼岸的水声》。因此,我首先就从这组作品谈起。这组作品是一个长章。长章难写,也易流于拖沓。她在写作的第一时间曾给我看过。就这个长章来说,诗文本所注入的思理是清澈的,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感受,也有庄子立于水畔诘问自然与天地生命的存在法则的感受。水,是古诗人常用的意象,比如王维、李白、苏东坡。我记得当时我以“入兴贵闲”概说她的散文诗作品整体的澄净。“入兴贵闲”出自刘勰《文心雕龙》之《物色》篇,其云:“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从文本法度说,刘勰这段创作论,是说陶养文气,要以优游心境对待;要清心养气,才能有所感知自然物象所衍生的生命境界。清水热爱自然生态,关注人类的生命本源——水,也因此在写作上,灌注了自然中心主义这一理念。水是生命的喻象,人类与万物,离不开水。水是距离,广远与精微,都是人的审美镜像。诗题的“彼岸”,是空间距离形成的维度。这个维度,也可理解为时间的长度。“彼岸”是历史的指证,或者说文本存在。这样的一个指证与存在,或是故地的忆想、生命的追问、灵魂的思考。
《水的声音》先从冬日开始,冬天的水,纯净、清冽,不急不躁,平静透彻。水的谦卑,也是人的谦卑。从“水”的作为,联想到自然品格:冬天。荒林。冷冽的风。冰。灯盏。鸟声。然后进到人的层面:谁在江畔听涛。可以说诗人这个长章,是一组“问水”诗。她从一开始,就提出“谁能听到水声?”“整整一个冬天,是谁穿过荒林,穿过了冷冽的风,取回那火里的冰?”以及设置“干净之水”“江畔听水”等诗命题。清水是一个听者,水声普通,但在诗人耳中,却不尽然。水声,哲学之思,是历史与现实的逶迤交织。“致虚极,守静笃,是水的美德”(之二)乃老子之道家哲学。“水边踯躅”(之八)乃汨罗江怀沙而死的屈原。“看万物入水,荡涤污垢”(之九)乃游历泗水的孔子。“江畔问月的那个人”(之二)乃对“人生有限宇宙无限”进行生命之问的唐朝诗人张若虚。还有彼特拉克的泉水(之三)和梭罗的瓦尔登湖水(之九)。当然,围绕着水声的,有鸟儿和草木,亦有人的襟抱:“抵达大海之前,这些卑微之水学会了更大的智慧和坚强。”(之七)“彼岸很远”与“水声很近”(之十)的喻象辨析,是思想的抵达。这组作品,我想若是以哲学来阐示,或许有如下几种释义:一是对自然万物的本原或本体生命的悟觉;二是对客观存在的性质或元素的关注;三是对自然灵魂与人的精神灵魂有效意义对接。这是自然中心主义的本质。
大地美好,万物静谧。天道,自然道,皆是大道。凡是清纯的存在,非凡的存在,也一定有美好的人类道德存在。清水在“美好”的诗意言说里,有意无意契合了荷尔德林“人,要诗意地栖居”或利奥波德“生态道德决定人的道德”之理念,这种“美好”,也决定了她把写作视域,放在了对自然万物深入细心的观察上。从一株小绣线菊到一朵小红耳鹎,从一滴悬坠的雨到一脉细小的溪流。从一小片儿月光到一朵白云。从一尾鱼的喋语到一群鱼的荒芜喧嚣。从一截火焰到一小段雷电的长度。万物之谜,皆可入诗。庄子《齐物论》中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审美命题,与“人与天地精神同往来”之大生命观瞻是相同的。事实上,“物化”的诗歌本质,以及与自然天地相通与生命气象的氤氲感,是创作中的精神因素。对“本我”来说,与世界本质相联类,或可用物化、物忘的观念,加以贯通。那么,读瞬息万变的天地,便浑然忘记自身的存在。在一章好的散文诗文本里,通采精微之笔,是促成广远之势的必然。清水在把握语言与意义生成的节奏上有着女性独有的矜持。她不铺排、不拖沓、不累赘。收放有度,见思即止。寥寥几句,已然将物象之喻收入觳中。她的身边皆有清澈之水,她的耳畔无处不是水的声韵——在煮茶的时光里听水、在鸟鸣声里听水、在细小花朵下听水、在旧物的忆想里听水、在漂動的莲蓬下听水、在清凉的月光下听水、在芊芊草木下听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旅程》:“一些水驮着月亮涉风行走。”“水的丝绸刚刚织成,初雪喂养在织锦里。”“你忘记了种种痛楚。除了彻底不息的水声,你听不到任何声音。”水的旅程,更是人类的脚步循着的正途。循着自然的脚步,定有美好的天地。《卑微之物》:“稍不留神,一些卑微之物转眼就变成了金子。”对低微之物,不以人类为中心来言说,是整体的生命意识,是人性与自然的合拍。我们有时候恰恰自以为大,丢掉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一些宝贵的,就是被我遗弃的“金子”。《失眠》:“难以入睡的身体,多么需要一场雨!惊慌的鸟群,彻底未眠。”人是需要内在觉醒的。海德格尔关于“敞开”与“遮敝”之辨,须要仔细咂味。诗人以对自然和人生那种深切的关怀与敏感的审美触角,发现了其中的艺术价值。于是以颇具新鲜感的笔触予以“陌生化”呈现,将平素所熟悉的物象,以特征化的细节表现出来,使被“遮蔽”的事物,得以审美地“敞开”。这种创造性的诗意的“敞开”,让人发现了令人讶异的美。《夜钓长江》:“夜钓长江。鱼群在大水里潜伏。没有一枚灯光。星星已经把江堤照亮。”大写意式的夜之景象,抒情的画卷。虽是写夜晚之钓,却是铺展开的亮色。万物一体,融天地大境,有着神巧的浑灏之气。那么诗人所创化的意境,就一定要有董逌所言“圣人以神运化,与天地同巧。寓物赋形,随意以得。盖自远造中,笔驱造化,发于毫端。万物各得全其生理,是随所遇而见”的艺术品格。从而,能让散文诗的言简意深,更为突显。《大禹渡夜晚的水手歌唱》或许更像一章小叙事文本:“听我说吧。用一棵树的沉默。说一条通往我们的路。说黄河的渴刺穿了肉体。没有十万行兵策马白草。没有咆哮的滚滚的怒涛。黄河,正以她最大的平静隐忍在远处。”冷热抒情掌控得当。诗人在静谧之夜,聆听着树、黄河、堤坝,将巨涛与风暴纳于胸怀,正是以小喻大的理念的贯彻。
清水是一位纯净的写作者。很显然,她将创作视角放在了自然天地之间。读与写,两者从来是不分家的。她研读爱默生、梭罗、蕾切尔·卡逊、约翰·缪尔、亨利·贝斯顿,以及我国唐代山水诗人、大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记散文,她为著名画家徐贤佩先生创作的《葵花童子》系列所配的散文诗,是她的灵心浚发之作。她从诸多的自然本真的意境里捞取清澈,从诸多卑微的事物里读到了高贵与不凡,从中颖悟到自然大境所衍生的精神灵魂。这是可贵的。“生命游历同时也是精神宗教”(后记)。如此,我读她的文字,感受一种精巧打磨的诗魂,一种唯美的浪漫主义。这种以“自然中心主义”为理念的创作,正是我们的散文诗稀缺的,也正是能慰藉我们内心的好作品。我真诚期待清水在今后创作中能更好地突破自己,在天地大境里放飞出更多更美更自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