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
良 宵
昌 耀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良宵》一诗写于1962年。昌耀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从最开始判定劳动三个月,到接下来劳教三年,1961年期满之后,虽然回原单位的过程充满曲折,但昌耀仍然抱着期望。在写作这首诗的前两个月,昌耀写完了一份《甄别材料》,进行新一轮申诉。重要的是,本年初昌耀开始恢复创作,写作了大量诗歌,这一批诗歌均可以代表昌耀前期写作的最高水平。“放逐的诗人”对写作的抱负与对生活的希望在《良宵》中一览无余。
全诗结构清晰,却暗含多重意义。“良宵”中有“新嫁娘的柔情蜜意”,有“山岳、涛声和午夜钟楼”,有“月光下的花苞/如小天鹅徐徐展翅”,这些接连不断的美丽事物“是属于你的吗?”“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一个坚决的否定使读者陡然从诗人构造的幻梦中进入现实。因为这是一个雨夜,“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可就算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祁连山的夜晚,“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从美到冷,从幻梦到现实,被置于冲突之下的事物将一位“放逐诗人”的现实环境展现了出来。在前面九行不断否定与疑问的推进下,突然,“是的,全部属于我”又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出现,美与不美、梦与现实之间本来强烈的冲撞之力突然消失了,诗人可以在一个细雨蒙蒙的雨夜遥想月光下蓓蕾的展翅,也可以在冰冷的雨水中幻想新嫁娘的柔情蜜意,拘谨的形体获得了思想的自由。
对爱情的期待是本诗一个主要的主题,“新嫁娘”带来的“柔情蜜意”似乎是年轻诗人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感暗流,而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居然渗透了对英雄或者说充满伟力的形象的推崇:“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我的须髭如同箭毛”,这样一种野蛮生长把人还原到了从自然中摄取能量的原始经验。但爱情却又与夜色一样羞涩,这个朴素的比喻或许代表了诗人对爱情的质朴期待,甚至是对人与人之间温情的渴望。
回环往复的语气助词使得整首诗一唱三叹,使得夜的流动与诗的流动融合为一体,“放逐的诗人啊/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这是自问,也是对所有被放逐之人的生命的哀吟。上半段(“是的,全部属于我”之前的诗句)“问与答”的结构方式,加强了读者对诗人态度的认识;在此基础上,下半段的叙述就变成了一种强调与肯定。曾有人将《良宵》谱曲演唱,想来这是昌耀本人没有料到的。他所唱出的反问之歌,在硬碰硬的生命姿态下仍然怀抱着对爱的渴望,坚硬的外壳里包裹着柔软的期望,这种反思与诘问力量想必温暖了很多被放逐之人的内心。“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在正视命运无情捉弄的同时,也呼唤长夜中的温情,大胆而又细腻,使爱情在风花雪月之外增加了惺惺相惜与共同抵抗命运的坚硬质地,暗夜中一双“十指纤纤的素手”,远比经过修饰的手更加具有灵魂的重量。
夜色中有山岳、涛声、钟楼;夜色中没有月光、花朵、天鹅,而有与无真的那么重要吗?“是的,全部属于我”,诗人承接所有的命运。而且“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我的须髭如同箭毛”,这是他对命运的回答。在暗黑的夜里,诗人仍然能够看见月光,听见涛声;在无情的打击下,诗人既有坚硬的“须髭”,也有柔软的爱情。这是自问,也是反问,在自问中反问命运,在否定中加强肯定。
不断地提问是年轻诗人被放逐之后对诗人意义的不断质询,而后面坚定的回答则是对生命意义的再次确认。生命深处的力量不会因为“放逐”就“生满菌斑”,反而可以在放逐之旅“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使得机体更加耐得住打磨。这可以说是昌耀一生顽强抵抗命运的隐喻。昌耀在面对不公的命运时,以一种看似结结巴巴实则足够硬朗的姿态面對。这种抵抗的姿态与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求,在昌耀“佶屈聱牙”的诗歌中是一股清新的暖流。
“放逐”这一从古至今极易成为诗人命运的魔咒,在其催逼之下,诞生了昌耀这位伟力诗人。无尽的暗夜也是“良宵”,诗人在极端情形之下仍然保有对“美”的感知,这种清醒背后的诗意渴求更加令人感佩。正如昌耀同时期的《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中所写:“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壮烈/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将不能/在冥想中同样勾勒出这土地的锋刃”,在一个生存本身就极为艰难的年代,他在沉默中领略了生存的壮烈的同时,更加用冥想勾勒出这块土地的“锋刃”。正因此,在一个没有月光的雨夜,昌耀同样在沉默中领有自己被放逐的诗人命运,但也保有“冥想”的权利。爱情代表纯真的情感,成为了诗人的寄托,并在昌耀的生命历程中充当了诗意渴求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