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娜
摘要:马克思的异化观点认为,异化是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以巴尔扎克两部代表作为例,通过拉斯蒂涅的“蜕变”和葛朗台的金钱欲望,揭露金钱关系下,人的异化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并结合马克思的异化学说观点,畸形的社会环境和个人的欲望膨胀催生了异化的存在。
关键词:巴尔扎克 《高老头》 《欧也妮-葛朗台》
异化,作为哲学和社会学的概念,马克思在黑格尔、费尔巴哈两人的异化论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异化理论建构。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以人在经济活动中的异化为核心,也涉及宗教、社会心理和人的生存方式等。“在青年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是一个全然异化的社会制度,从宗教到国家、劳动、货币、人的关系,甚至到语言,异化无处不在。”马克思在论证异化劳动四个层面中提到人的类本质异化,也就是人的自我异化,是异己的本质。“总之,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这一命题,说的是一个人同他人相异化,以及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同人的本质相异化。”只有将人的异化放在社会关系中才能更好地表现它。
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物质繁荣,新的经济形势下的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追求都发生了变化,異化问题成为20世纪的文学主题之一。但是,早在19世纪,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已经涉及人的异化问题,如1833年创作的《欧也妮·葛朗台》和1834年创作的《高老头》。
一、异化的表现
《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从两个方面体现了异化的表征:一、物质世界对人的异化,表现为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二、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
(一)物质世界对人的异化
物质世界对人的异化,表现为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为了满足人的正常生活需求,物质保障必不可少。人在物质生活得到保障后就会进一步追求精神需求。精神需求往往更容易受物质需求影响,因为没有物质生活的保障就不能更好地追求精神需要。巴尔扎克作品中人物的异化首先是物质世界对人精神世界异化的结果。
《高老头》中圣日耳曼区的物质生活改变了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初来乍到的他希望凭借着真才实学打拼一番,那时他对金钱还没有狂热的追求,处处散发着的是与巴黎格格不入的积极向上的气息。拉斯蒂涅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明白家人对他的期望,早早就打算通过学业为自己谋个前程,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巴黎获得一席之地。然而仅仅一年,拉斯蒂涅就被巴黎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吸引,他摒弃了原来的自己。首先,异化的是他的外在形象,拉斯蒂涅学习巴黎贵族子弟的举止仪态,学习巴黎这个城市的“规矩”和语言,了解巴黎这座城市的文化,学习各种娱乐方式,从外貌上与形态上与巴黎那些贵族子弟十分相似;其次,异化的是拉斯蒂涅的生活习惯,学习如何“搔首弄姿”地引起某个女人的注意,用年轻人的热情、聪慧和潇洒的风度吸引着那些贵妇们,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了解社会各阶层的人生百态,拉斯蒂涅为了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之地开始为自己建立人脉;最后,异化的是他的精神世界,拉斯蒂涅重新审视自己的目标,巴黎的纸醉金迷刺激着他出人头地的欲望。拉斯蒂涅是当时无数从外省来到巴黎寻求出人头地机会的青年中的一个,经过一年的观察,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受到了巴黎物质世界的洗礼,知道巴黎社会的“真相”,知道如何走向“成功”。他已经蜕变成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走向纯粹的对金钱的膜拜之路。
如果说拉斯蒂涅是一步步被物所“异化”,那么葛朗台从一开始就对金钱有着狂热的爱,金钱是物质生活的绝对保障,而葛朗台即使家财万贯也不舍得花一分钱。对葛朗台来说,金钱是一切的主导,他不在乎外人的评价,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被金钱异化。在葛朗台的认知中,金钱是维系社会运转的纽带,他的异化很彻底,深信金钱就是一切的道理,他疯狂地为自己聚敛财富,成为索漠城地区“纳税最多的人”。被金钱异化的葛朗台,完全成为一个守财奴,已经忘记了怎样生活,且对金钱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葛朗台把搜刮来的财富藏得严严实实,他到底有多少财富大家只能猜测,他是金钱的俘虏,一心守着自己的财富,唯一的乐趣就是独自躲在密室里欣赏那些黄澄澄的金子。作者对葛朗台临死前的描写尤为传神:“他便一连几个小时用眼睛盯着金币,像一个刚刚有视力的孩子呆看着同一件东西,同时也像孩子一样,露出一丝费劲的笑意。‘这让我感到暖和!有时他脸上掠过幸福的表情,说出这样一句话。”葛朗台对金子有一种执念,只要看到就想占为己有,金子是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人的正常生活需求完全泯灭了,葛朗台已经沦为金钱的奴隶。
金钱在巴尔扎克笔下物质扼杀了人性,拉斯蒂涅不再努力奋斗,葛朗台无时无刻不在投机赚钱,《人间喜剧》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为了金钱和物质财富不择手段,被金钱所异化,人被物质世界制约。
(二)人与人关系的异化
人与人关系的异化,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人存在于社会中,尊老爱幼、与人为善都是人与人交往的正常状态。巴尔扎克笔下的人际关系却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人与人的关系不再单纯,而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
首先,人际关系异化的一方面,表现为具有血缘亲情的父女关系的异化。《高老头》中高里奥老头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两个女儿。高老头靠大革命时期倒卖面粉起家,给两个女儿各自五六十万法郎的陪嫁,只留给自己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年金。但高老头临死之际两个女儿都没有来见他,他对于两个女儿来说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唉!如果我有钱,如果我留着财产,没有给她们,她们便会来,回来亲吻我的脸!我会住进高楼大厦,会有舒适的房间和仆人,会有炉火。她们会泪如雨下地带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来,这一切我都会有。可现在什么也没有,钱能给人一切,甚至女儿。”此时他已经明白女儿并不爱他,只爱他的钱,没有钱的高老头必然被女儿抛弃,整个社会的家庭关系已经不再是以亲情维系,而是利益关系下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利用。
葛朗台的父爱更为淡漠,他的眼中并不存在正常的父女亲情。欧也妮在过节和过生日时会收到一枚金币,那是葛朗台表达父爱的方式,没有什么能比钱更能表达自己对女儿的爱。他只是允许女儿保管这些钱,决不允许女儿花钱,在得知女儿把将近六千法郎的金币送给侄子时,便用一切恶毒的语言诅咒女儿,把女儿关起来。葛朗台没有把女儿当作正常的少女来看待,不在乎女儿是否快乐、幸福,也不在乎女儿喜欢谁,他只是把对女儿的爱当作一种理所当然,把女儿当作是一件极具价值的“东西”,和自己所追求的财富并没有什么区别,父女之情完全被异化。
正常的父女亲情应该是父亲养育女儿,女儿孝顺父亲。而作品中实际表现的两对畸形的父女关系,是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的结果,在这样的亲情关系中,家庭成员间的关系都是不正常的。
其次,人际关系异化的另一方面,表现为无血缘亲情关系的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人与人之间并不仅仅有亲情关系,还包括陌生人之间的人际交往。人与人的交往注重的是诚实守信、友善待人,是人际关系间的互信、互利、互助。而在巴尔扎克的笔下,人与人的交往带着绝对的目的性和功利性,这一点在拉斯蒂涅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拉斯蒂涅在巴黎社会的一系列活动都与三个人关系密切,即鲍赛昂夫人、伏脱冷、高老头。鲍赛昂夫人告诉拉斯蒂涅,人际交往的纽带就是金钱利益;伏脱冷教给拉斯蒂涅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行为法则;高老头的死则埋葬了拉斯蒂涅最后的良知。
巴尔扎克运用人物再现法使读者看到了拉斯蒂涅的生命历程,他从《高老头》中积极向上的年轻大学生到《纽沁根银行》的运筹帷幄的投机商;从《贝姨》中有地位的伯爵再到《不自知的演员》中的贵族议员和《轻佻的女人》中的副国务秘书。拉斯蒂涅为达目的一次次以利益为前提与人交往,最终完成个人蜕变,诠释了人与人关系的异化。
二、异化产生的原因
异化产生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社会因素;一方面是个人因素。
(一)社会因素
从社会因素分析,社会的发展离不开人,人构成社会的存在,两者是统一的,无法分割。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说:“法国社会将要做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巴尔扎克真实地再现了19世纪法国社会现状。贵族阶级逐渐没落,不得不找已经发家的资产阶级联姻,以维持昔日的奢靡生活;资产阶级的逐渐崛起,在宗教和政治领域战胜了贵族,掌握经济命脉。因此,金钱变得至高无上,拜金主义泛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交易。《高老头》的故事发生在1819年末至1820年初的巴黎,金錢腐蚀了大大小小的人物,每一个人对金钱都顶礼膜拜。他们每个人都把金钱看作最高法则,所有的行为都以金钱为中心。《欧也妮-葛朗台》生动地再现了19世纪初期法国外省的生活,人物的一切行事准则向金钱看齐。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和社会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在以金钱为衡量的社会中,人物的异化是由于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环境导致的,资产阶级财富的聚集,导致人们对金钱观念的扭曲,整个社会可以说是以异化形态存在的,自然而然生活在同时代的人们也被异化了。
在这种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环境下,家庭关系逐渐崩溃,《高老头》中女婿可以把自己的岳父撵出家门,女儿却无动于衷;夫妻之间,雷斯托伯爵设下圈套,让妻子为情人还债,限制她的行动,逼迫她把全部财产交出;纽沁根借口经营地产,挪用妻子的陪嫁,最后占有了这笔财产。拉斯蒂涅明知家里用所有的钱支持他在巴黎的生活,但还是继续写信榨干母亲和妹妹的血汗钱,以满足私欲。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正常的伦理亲情,有的只是被金钱浸透的家庭关系,这种变质的家庭关系,是在金钱至上的社会制度中所特有的。
(二)个人因素
从个人因素分析,个人欲望膨胀是导致异化的一个方面。拉斯蒂涅个人欲望的膨胀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拉斯蒂涅想在毕业后凭借着自己的本领按部就班地向上爬,但被巴黎的奢华生活深深诱惑,他急于进入上流社会,个人欲望萌芽;加之巴黎上流社会的繁华,伏盖公寓的贫穷寒酸,环境的强烈对比,更刺激了他的欲望;看到鲍赛昂夫人的黯然离去,伏脱冷被捕,高老头悲惨地死去,这一幕幕惨剧最终促使他个人欲望完全膨胀。拉斯蒂涅从最初不谙世事的外省青年奋斗成为政府的部长,野心勃勃地同这个社会较量。另一个受个人欲望驱使的人是葛朗台的侄子夏尔。他青少年时期生活在巴黎,很早便受到了金钱的“洗礼”,夏尔去印度贩卖人口,挣到了自己的第一笔家产,并继承了葛朗台家族的本性,心中只有财富,迷失了自我,一切向着金钱看齐,夏尔的行为与自身贪婪性格有关。失去人自身属性的不能称作是完整的人,他们是异化了的产物,自我欲望的膨胀,贪婪的本性是个人走向异化的一个原因。
人不是单独地存在于社会之中的,只有与他人交往才能实现人的价值,人是社会的产物。一个完整的人必定具有属于人的基本情感,比如爱与被爱的能力,有的人失去了这个能力,所以他们的人格是不健全的。巴尔扎克在写高老头的父爱时,夸大了他的父爱,高老头觉得女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血的精华”。他在大革命期间成了暴发户,只懂得用钱满足女儿的物质生活,虽然很爱女儿,但是他表达父爱的方式不对,一味地满足女儿的各种要求,是一种溺爱。他在对女儿的溺爱中失去真正爱的能力,更是这种溺爱成为女儿贪婪性格的帮凶。女儿没有感受到正常的父爱,自然也无法回报给父亲正常的爱。而葛朗台把父爱等同于金钱,从根本上他就不具备爱的能力。而夏尔在金钱中迷失,早忘了曾经与欧也妮的山盟海誓。没有爱这个沟通情感的桥梁,使得他们个人情感发生畸变,缺失了爱与被爱的能力,是导致个人异化的另一个根源。
《欧也妮·葛朗台》与《高老头》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两部小说,各自为我们上演了金钱至上给社会造成的一场场悲剧。巴尔扎克所处的时代,社会贫富差距大,拜金主义盛行,金钱与权力成为维系社会运转的纽带。在这种金钱关系下,人的精神追求被金钱异化,个人私欲也不断膨胀,使人在被社会异化的同时也在自我异化。在这种大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异化,血缘亲情变得畸形,更是由于这种异化导致了一幕幕家庭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