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莹
摘要:苏轼笔下填有多首别样中秋词,贯穿其一生境遇、思想、艺术。中秋词折射了苏轼人生历程的起伏曲折和心灵态度的深情通达,由外在向内在渗透,由节序向人生演进,由浅显向深刻转化,彰显苏轼对宋词的革新贡献。本文以系列中秋词经典为鉴,探讨苏轼多情亦多感的心路历程与刚健含婀娜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苏轼 中秋词 经典
提到中秋词,历代莫不激赏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它不仅在当时新人耳目,对后世也影响深远,尤其受宋人胡仔的评论启迪,“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论者往往以为古今中秋词的绝唱。其实,苏轼笔下填有多首别样中秋词,贯穿其一生境遇、思想、艺术。以系列中秋词经典为鉴,方能见出苏轼多情亦多感的心路历程与刚健含婀娜的艺术魅力。
一
苏轼对中秋情有独钟。其中秋词首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自熙宁四年(1071)于颍州分手后,苏轼与苏辙已有六年无缘相见。熙宁九年(1076)中秋,身经宦海浮沉,面对中秋皓月,苏轼除去感遇一己生命体验外,更升腾起对于胞弟苏辙的深切思念之隋。于是,在流光徘徊之际,苏轼念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结撰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深沉心曲。夏承焘先生曾經就此指出:“词里虽有出世与人世的矛盾,情与理的矛盾,但最后还是以理遣情,不脱离现实,没有悲观失望的消极思想,情绪是健康的。”(《唐宋词欣赏》)或许是基于这种真切美好的情感,当初胡仔盛赞它“余词尽费”不无道理。尤其是后人纷纷步韵唱和,如辛弃疾《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驰骋想象、借梦抒怀,可谓笔势雄放、感情壮丽。然而,无论如何描写梦境、抒写情绪,其词中用典终究逃不出苏轼《水调歌头》的牢笼,可见辛弃疾精神内涵的渊源。诸多词人填制同调词,常仿写此格,如黄庭坚“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又如赵秉文“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苏轼词还一度入选金元十大名曲排行榜(陶宗仪:《辍耕录》),可见传唱之广。在苏轼的心灵世界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仅仅是中秋情愫的序曲。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传统节日,中秋历经唐五代至两宋时期定型繁盛,盛况空前。“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孟郊:《古怨别》)从民间到文士,人们纷纷借助玩月、赏月等活动寄寓思乡团圆的愿望。这首《水调歌头》开启了苏轼别样中秋词的话题。
二
作为手足,苏轼和苏辙“平生风义兼师友”,二人相互扶持。苏轼耿耿心怀苏辙:“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初别子由》)苏辙对苏轼殷殷敬爱:“手足之爱,平生一人”,“扶我则兄,诲我则师”(《东坡先生墓志铭》)。此情此景,堪称一片肺腑、无边情意。别样的中秋词一如连续剧,诠释着二苏之间非同寻常的情谊。就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问世的第二年,即熙宁十年丁巳(1077),苏轼由密州改知河中府(山西永济西),随即改知徐州,并暂时寓居范镇的东园。四月,苏轼与从京师来接他的苏辙同赴徐州,苏辙流连徐州达百日之久。几年来,兄弟二人首次同赏中秋月华,感喟之情难以掩抑,苏轼在《阳关曲·中秋作》中写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中秋之夜转瞬即逝,兄弟二人分别在即,明年纵有一轮冰魄,不知下次赏月又在何方。难得的相聚终究面对一场别筵,中秋后苏辙即将离去,满怀惆怅地填制了《水调歌头·徐州中秋作》: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州。坐客中,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辙传词两首,这样的词篇置于名作辈出的全宋词中,也许没有太多神奇,但因属于“二苏”——中国文坛上引人注目的一对兄弟,于是具有非同寻常的人生异彩和词史意义。上阕写二人分别七年后欢聚徐州的情形,开篇即云离别之久,令人品味这别样珍贵的中秋聚首,“去年东武(即密州)今夕,明月不胜愁”,指向苏轼的《水调歌头》词,格外回忆去年中秋。没有料到,这年能在彭城(即徐州)盘桓百余日并共度中秋佳节,《凉州》曲调声声,泛舟清河古汴,鸿雁起落水洲之上,逗引出无限遐思清兴。下阕感慨时光易逝,明月难留。月明景美服饰好,然而,“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设想之辞饱含羁旅别愁,华丽的中秋盛筵上飘荡着别离的笙箫。这出自珍重手足之情的苏辙,心中哀感可想而知。
带着对去年中秋欢饮、起舞的回忆,带着对胞弟苏辙一如既往的深情牵念,苏轼随之再唱和《水调歌头》一首: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州。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据本词小序交代,苏轼在密州所填《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曾经寄送子由;而这次二人共度中秋后苏辙填同调词赠别,似乎是对去年中秋词事的隐性回应。苏轼觉得苏辙词过于哀婉悲切,于是借词相慰。上阕借东晋谢安之言行以自喻,安慰苏辙说一旦功成名就,便即时退隐。然而雅志未遂,因此归隐之事尚不能成行。文品和人品往往密切联结在一起。以徐州生涯为例,苏轼组织当地人民防洪救灾,门人秦观、贺铸、陈师道等曾经以黄楼歌赋赞颂苏轼在徐州的治水业绩。苏轼身先仆隶,心怀时政,是一位富有忧患意识、关心民生疾苦的文士。因此,他滞留仕途绝非平庸层面的追逐升迁名利或求田问舍之举,其最初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及《进策》二十五篇等各级上书都鲜明体现出苏轼的清醒、果敢、正直等优异品节。在各种打击与迫害纷至沓来时,苏轼并未选择能避祸害的个人隐退,而是睿智通达前行。“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贬谪黄州,苏辙上书皇帝,请求效法汉代缇萦以身赎父的故事,以一切官职来替兄长赎罪。苏辙连上四札力请外任,对兄长的敬爱推举之情跃然纸上,赢得了历史公允的评价:“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宋史·苏辙传》)下阕,苏轼以较为轻松的笔调想象兄弟二人双双返乡、相亲相爱的欢欣场景:“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这鲜明折射出苏轼随缘任运、随遇而安的旷达之情,可惜一番美好的约定至苏轼辞世也只是镜花水月。这次中秋唱和丰富了苏轼的徐州之旅,是继《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后的真情再现。二苏的特别情谊常常以系列唱和展现,如苏轼兄弟曾经同游徐州柳湖,苏辙作有《柳湖感物》《柳湖久无水怅然成咏》,苏轼则先后作有《次韵子由柳湖感物》《和子由柳湖久涸忽有水,开元寺山茶旧无花,今岁盛开二首》等。唐宋时代,情趣相投的诗家词人往往结社唱和或彼此赠答,唐代的“元白”“韩孟”即为典型,或切磋诗艺,或讨论人生。二苏唱和则更倾向于以诗、词代信、柬,抒发彼此挂念关怀的情愫,此情此景完全摆脱了应酬游戏。只是相比之下,东坡为文,多随物赋形、快人快语;苏辙之词,则婉转朴素、平实允正。
二苏的唱和词,带着真情一片神行。发自心源的性灵文学,是苏轼的某种艺术化身。虽然历经政治打擊和迫害,“奋厉有当世志”的苏轼,曾有过思想痛苦的磨砺,也曾借佛老人生哲学寻求排遣,但他终能以乐观的态度化解苦难、热爱生活,并能另辟蹊径感悟人生的真谛。前后两首《水调歌头》中秋词,都反复吟咏“归去”情结,昭示苏轼游于物外、任真自然的旨趣,彰显出“这一个”伟大作家丰盈而深邃的心灵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徐州时期的《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堪称日后苏轼化为坡仙的节点之作。
元丰元年(1078),身在徐州的苏轼再度写下《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寄送任职南京签判的苏辙,其中说:“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歌君别时曲,满座为凄咽。……欲和去年曲,复恐心断绝。”“别时曲”“去年曲”,显然指向《水调歌头》唱和词,而且他十分感念苏辙的徐州中秋词。此时,苏轼品味着和弟弟苏辙聚少离多的生命图景,绽放出心底最深切的伤感,并在余音不尽的朴素抒隋中走向中秋旋律的更深处。
三
苏轼《西江月》词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弧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词写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中秋,距《阳关曲》和《水调歌头》刚好三年。这是苏轼经历文字狱“乌台诗案”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他在黄州缺衣少食,“贫病相乘除”,本是团圆意蕴的中秋令人滋味难辨。当时苏轼几经亲友救助才出狱,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不能签署公事,其心中悲苦不言而喻。世事沧桑,鬓发已霜,谁的心中能无一点悲凉!然而,躬耕东坡的苏轼并没有就此走向消沉,接踵而至的磨难并没有磨损他的济世抱负,他对前途仍抱有迢迢不灭的瞻望:“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东坡一再南贬,一直远贬到祖国的最南端儋州(海南某地)。但他一方面“不辞长作岭南人”,笑谈间消化贬谪之苦;一方面仍旧坚守“北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北归。苏轼受老庄思想影响很深,但他并未选择辞官隐退,而是坚持终生宦游,坚守文士清贫,化解贬谪艰辛之余始终不忘为民做事。因此,《西江月》的调子虽比前两首低沉些,然而满含一种坚韧清朗之旨,这是苏轼化身东坡的自在真淳之词。
上述中秋词折射了苏轼人生历程的起伏曲折和心灵态度的深情通达,由外在向内在渗透,由节序向人生演进,由浅显向深刻转化,彰显苏轼对宋词的革新贡献。如此宽广深厚的境界,使得苏轼中秋词集前人之大成,且走出一条愈加畅通的大道。后来者辛弃疾同样借中秋词寄托人生意蕴,不乏向苏轼借鉴汲引,显然苏轼的中秋词具有重要的范式意义。由于上述词作兼涉苏辙,二苏亦师亦友的情谊也借此为缘,传诵为一段文学史佳话。
从苏轼到“东坡”,其中秋词名篇不仅仅限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整体呈现出集群型、经典化的特色。无论单个经典还是群体经典的生成都是动态过程,词人作品一旦问世并非即刻打下经典的烙印,经过评论家以至历代读者的累积式选拔,高标历史的新型经典自会展示在世人面前。王灼《碧鸡漫志》论云:“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东坡历尽曲折忧患,而依然葆有高明达观之襟抱,抒写不同凡响之词旨,确实能够启人向往高远之境。事实上,“向上”的好评源自佛教。《传灯录》云:“宝积禅师上堂示众曰:‘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五灯会元》云:“东京净因禅师谓善华严:‘有千圣不传底向上一路在。善又问曰:‘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日:‘汝且向下会取。”作为禅宗经典语汇,“向上一路”是指不可思议的彻悟境界。东坡自由出入儒释道,任真自适、横竖烂漫,逐渐形成了他所自述的某种“万斛泉源”。由此,比拟东坡的文辞智慧,“指出向上一路”洵为古今的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