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莹
约莫记得,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同样也是这样一个艳阳高照天,西天边胀鼓鼓的云团垂坠在山坡头。秋可悲,强说愁也罢,可海口的秋不觞情,暑气蒸腾中,怕是记得所忧之事也不易,再无心酝酿了。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毫无季节特征的日子里,暖风扑面,我竟想起去年游访骑楼那些妙不可言的情境来。
我是在黄昏来到水巷口的。
在老爸茶铺长长的遮檐下候着一壶花茶,看霞光变幻绮丽,海南的天,实在很有看头。茶铺的伙计生得敦敦实实,三块厚肉在肚前垂颠颠。他本人说话极有感染力,麻溜溜的海南话淋漓押韵,像滑过粉的腻肉片儿。人闲惯了也就忙不起来了,茶客少,但凡招呼完事,他便心平气和地坐到一旁,深一句浅一句,听着茶客天南地北去。
我在茶铺一角拨弄着茶盖,看白气袅袅地升上来,电视里的琼剧正咿咿呀呀唱个没完。几近秃顶的中年男人呲溜溜吸着腌粉,街坊邻里,国家大事,摊一手六合彩,三五成群,好不聒噪。我感到闷得慌,就往门外去。遂着性子,在这古老巷坊间兀自信步起来……
黑白印象
云总算是压下来了,淅沥沥的雨开始不断落下来,天很暗沉,似乎在一盏茶的功夫里老了三十岁。此时,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马路之外的钟楼开始咣当咣当敲个不停。正在这个当口,骑楼空旷的街道上,光亮受感召似的一霎间全部湮灭。雨丝灰擦擦,刷洗白壁,积水的石板黑魆魆的。
一阵强劲的风吹得我醺意渐浓,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从未熟识的境地里,浓郁而神秘的旧时代激流在老街小巷间缓缓奔涌。古老的铜像们列队游走在老街上,走进店铺,忙碌着各自的生计,一切都仿佛百年以前那些鲜活过的当地人一样。我推门步入“中山药堂”,头束方巾的老铜人在马灯下悉心挑药,念叨着那些现代人已然淡忘的优美药名;黄包车从街旁匆匆驶过;裁缝店里,老裁缝正以毛笔楷体写着宣传板,招徕客人,小裁缝一丝不苟地量衣剪裁着。那时的海口人不懂匠人精神,可在生活细微中这样时刻履行着。雨声沥沥,混杂其中的,我仿佛听见了水巷口码头的鸣笛,工人们汗渍渍地搬运着货物,兢兢业业……
卡佛写道:“那些平常卑微不起眼的样子就这样成了永恒。”谁说不是这样呢?我所好奇的,老海口记忆中的永恒是怎样被留住的,那些珍贵而可爱的东西又是怎样传到我们这一代人的,老铜像他们用无言告诉了我。关于历史感,淳朴与传承的故事让这座城市有了经久不衰的魅力。
此时,卖冷食的担子在幽静的巷子里叮叮作响,“炎天暑月,消食消忧”的叫卖声喑哑,我靠在牌坊下听戏,也忍不住细数起老海口顿挫腔调中的悲与欢来……
色彩印象
鱼贩子甩过一篓篓银光璀璨的鱼筐,腥味的阳光和水珠一起跳脱挥洒,那一双双黝黑发红的臂膀,黎明是属于他们的欢腾!
破晓前的最后一次钟声,老铜像们早已各回其岗,扎小辫的姑娘永远扎小辫,等黄包车的商户永远神情焦灼,涉世未深的阳光为他们镀上新釉色彩。
那是骑楼的东门鱼市,青的虾,红的蟹,黄的贝,蓝的鳍……整个黎明前的生机朝气全浓聚在了鱼贩子体纹间紧密排列的汗珠子上,冷面而迅速的白刃上,鱼急促收缩的肚皮上。
我正步行在这样逐渐喧嚣起来的老街上,由衷地被其氛围所感染。老街上的青石滋足了鱼的鼻涕、虾的汁液、蟹的涎水,一双双黑胶鞋热情忙碌,踩出噼啪花样。
有人说,一座城市所拥有的历史和记忆,所呈现的丰满繁密的生活细节,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骑楼连贯着许许多多的建筑,就像许许多多没有人去打开的抽屉,里面藏着珍宝,珍藏着每一个海口人所为之动容的生活印记。
后记:阳光像明镜般刺生生晃我的眼,我四下张望,神色飘渺。我走回了熟悉的老爸茶铺,中年男人依旧呲溜溜吸着腌粉,关于东家长西家短的讨论依旧未撤下茶桌。
“客官,好茶色不等人。”胖伙计打趣地过来招呼我,三块厚肉堆积肚前。电视里的老琼剧一曲未完,此刻听起来却再也不觉咿咿呀呀,一切都哆哆嗦嗦可爱起来。“炎天暑月,消食消忧。”胖伙计重新端来一壶花茶,如说楔语般的念叨起来,我不由吃惊地望着他。
黄昏是一剂慵懒的良方,还是一样的黄昏。阳光穿入厅堂,落在胖伙计敦实而热得发油的身体上,我用一整个黄昏的时间看他端坐在店门口,注视他慢慢变成一座古樸而锃亮的老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