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湖里来

2019-06-20 09:17苏天真
椰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徽州智者

苏天真

当我们记起某些往事,未必就能搜索到具体的场景和情节,事件已云淡风轻,但隐蔽在事件背后的迷雾,如同过眼烟云,亦真亦假,已深扎在时光的记忆里。

为什么我们遥想徽商当年的荣光,心身会有一种温暖和滚烫的感觉?那肯定是我们的体内,积蓄着温暖或滚烫的情绪没能释放。

在徽州,满眼不尽的葱郁山峦、沟壑、溪畔,三五粉墙黛瓦散落其间,偶见炊烟袅袅,那瓦棱一如深蓝色的海底打捞起一缕缕目光,醒目的、温柔的、潮湿的、或热烈的。

徽商历经百年,大部分人和事都是昙花一现,并不细读其形态,但命运同有大喜大悲的相似结局。那些镶嵌在记忆内存的,不过是一段段不规整、发黄的档案而已。在这千千万万商贾中,留在后人记忆里藏得最深的,还是那些与我们交换目光的先贤。

那么,百年之前伟大的智者与我们没有距离,我们仅仅觉得,那个晚清“第一巨富”不过是累了,需要一次长眠,需要一次休息,抑或需要一次长达数百年的思考,一个关乎国之昌运的思考。

转而又想,他又何曾睡去!

徽州湖里——登源河码头店铺林立,街面铺设着清一色的花岗岩。跨街有先皇恩赐胡延政“江左名帅”“明经世家”“文武齐美”的三座牌楼,前街护村坝上,满是杨树、朴树郁郁的影子。来去匆匆的风,了无痕迹,细密的针脚被某个商家的斫砣抹平。青山翠竹,吴语楚歌,祠堂社庙,贞节牌坊的线装书,赫然伫立在村口,书脊上印着两个大字:湖里。原始的封面,渐渐显现登源河上的中王桥。它可以通往村庄内任何一扇大门。如果尖起耳朵,那些寂静的原野中翠鸟的啁啾音,野猪打逗杂交的嗡嗡音,山果熟透拍拍的落地音,风在山林中穿行的嗖嗖音,山溪湍急奔腾的哗哗音,甚至是碗盏的碰撞,喝酒的行令,男女压床的喘息音,会在地底或天空弥漫顿开。

登源河只消一日,便可从河源抵达河尾临溪出口,就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浩浩汤汤,跌宕起伏,奔赴钱塘。

再向前,便是浩瀚的大海。

江河湖海行于大地,其流程之长短,源于天地人神赋予不同的生命力,你很难想象一条潺潺山溪会成为江河湖海。譬如:登源河溯流而上,为徽州人引出一条从陆路向外发展的徽杭商道,自逍遥峡谷延伸,抵达蓝天凹,目送徽杭商道消逝在远方。登源河源头,或源于徽州境内天子山,或源于清凉峰南,或源于荆州岭东南,所有巧合,造就了登源河神奇的力量。

时光退回150年前,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似一只落单的孤鸿,收敛九臬的鸣叫,步履蹒跚,柔肠寸断,向着澄碧如秋的登源河寂然走去,秋风抖落的黄叶铺满河岸石板小道,在你脚下吱吱作响。依稀听见父母不舍的嘱托。耳畔古雅的绩溪方言,如戏曲百转的歌谣,“前世不休,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你深深呼吸着河源吹来的淳厚泥土和仲秋山野的气息。

临近河流时,你捋一捋吹乱的长发,毅然撑起长竿,晃晃悠悠进入龙须山峡谷,朝阳初升,古刹钟响,那是多么庄严而曼妙的画卷。

当然,我们也都会远远看到你健壮高大的体魄、宽阔的前额,看到那少年苍烈飘飞的头发和明亮深邃的眼睛。

此时的你,一袭布衣之下,正以一种少年的激情,湿润的、恬静的心魂,还有深刻的冷、苦和苍茫的思想在徽州山水的光影里,在古老的戏台前,乃至在湖里村忧郁的蓝天上深情地趟徉。也许这才是这位智者多少年后,成为商界无人超越的一座孤傲的山峰,在登源河的深处幻化。仿佛是风化的勇士,你在仰望已经出世的人,或等待即将出世的人,来共同把握人类财富的黎明。

于是乎,名不见经传的登源河沉淀了智者财富之气,顺理成章地成就了智者巨富的母亲河。

此人,便是胡雪岩。

童年是屋檐下滴漏一样的笛音。我们却从此了悟徽州山水的绚丽和崇山叠嶂的寂静,以及与之相关的辽阔深远。

于是乎,便有了临溪,一个如诗的古镇。

当我们身临临溪关隘,仿佛从诗歌中纤纤而来,又回到久远的车马时代,沿登源河向东,这河畔曾流连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当年中原士族依次定居高车、周坑、中王、湖里、忠周、仁里、大庙汪村到瀛洲等;瀛洲,当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海客瀛洲”,是不是也曾在這里追风逐月?于是,便有了词,便了佳话,便有了盈盈泪水,便有了长相思和无限恨。若是,当年登源河的胜景该是如何令人动容?紧邻瀛洲村上游的龙川村(大坑口),是否也因为浩荡的河流,而得赐名?自龙川古村再往上游,依次有百鸟村、湖村、北村、下新桥、伏岭、渔川等,抵达江南第一关的出口处。与大河扬之水汇合,并入练江,涌往歙县渔梁坝,汇合与新安江,浩荡如宏,直奔钱塘。但从源头开始,登源河到临溪一直是自北向南而流,虽然不长,走过去,便能听见地道的徽语,或许还夹杂着一两声寒蝉之韵。月色融融,再往下走,便是梦境中的浅笑,被登源河一遍遍抚弄。但道路和人一样,被无数人走过,只有极少数的人,借助历史的机缘,在蒙蒙的时间尘埃里脱颖而出,被永恒铭记。

此人,便是胡雪岩。

我站在临溪古镇关隘处,向东南眺望,是望不到边际的葱绿无涯。我摸着关口旁的锚链,思考着徽杭古道的现实意义。生活中,我们常常提到道路自信,但那大多具有的隐喻和象征作用,仿佛生活一如奔驰的高铁,一眨眼便了无踪迹了。

的确,从实际意义上讲,道路的发达,实际上是降低道路的自身意义。此刻,我想要一条安然无虞的河流,河里有一位新叶一样的少年,时光在你的脸颊不出声地滑过,几乎倒流向蒙昧时代的黄昏。一支抒情的笛曲像情朗夜空的游云,而少年像沉思默想的月亮。我亲眼望你走远,在水流深处渐次退变,带着世间的愁绪,桨声、波涛声、风雨雷电声、纤夫的号子声,在耳旁发出叮叮当当的巨大回声,虎口震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少年闲庭信步,容颜映在澄清的河面。你的肃穆,仿佛见证了大山挡住了徽州人的视线,却挡不住少年对外面世界的追怀,都隐藏在横于唇边的一管竖笛中,你以一种长袖善舞的激情迸发而出,两岸绝美的风景,怎能不引发少年对家乡的无限眷恋,悠扬凄美的乐曲在炊烟鸟语,在溪谷中飘荡,那是一缕萦绕在眸子里的乡愁,我们所听到的是那少年千回百折离家的乡愁,它像智者的消遁。日后,这条路最让人怀念的,却是它的地理意义,所能彪炳千秋的,依然是智者凭其眼光和胆识、计谋和手段,在这海阔凭鱼跃的商海中,创建起庞大的“商业帝国”,所沉淀下来的文化精髓,是智者在这里感悟了人生的道路。

转而,我便生出小小的惶惑,及至缱绻成情感上的惋惜,发现这位纵横商场、江湖、出入朝廷庙堂之上、富可敌国的“大清财神”,终没有为此写下赞美的文字和诗篇,倒是让我们读到你的这样阐述:

“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差不多,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能够顺乎大势,腾挪应对的一招一式都能乘势而上,不仅能使机会真正变成财富源,即使身处逆境时,也能助人摆脱困境,绝处逢生。

人的命运,永远被某种更大的情势所裹挟。从一介布衣平步青云为富可敌国的智者也不例外。

一个人该怎样抵达未知的路?滚滚红尘里谁都不想放弃每一个彼岸,有谁像神明一样来渡智者呢?

有,当然有。

王有龄、左宗棠来了,他们选择了从相识、相知、倾力相助,到后来的患难与共的路。

智者背负行囊,带上挞馃,驾舟出湖,登临蓝天凹,向山东南眺望,是望不到边际的青山绵绵,流水潺潺,鲤鱼跳龙门、挡风岩雄奇险峻,山体被那些墨绿色苔藓遮挡的斧凿痕迹依然鲜明,商道的艰辛,无法想象。崖边的道路仅能一人勉强通过,上上下下的石板被上千年踩踏,要不断地低头小心脚下的路。而路边的野草,山涧的溪流,在寂静的微风中,更显得茂盛活跃,不可一世。

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魔法般的旋律随即控制了我,我的手指在健盘上跳起梦幻般的舞蹈。

你是大智慧,但也是凡人。假若你成为千万人的财神,百年的尘垢已将你演绎成“商圣”。即便你“虽古之猗顿、陶朱未能与媲”,但你的传奇早已还原为大地上的基本颗粒。可你的名字总被灼热的嘴唇传诵,如同你手中的水烟枪,发出青铜般的幽光。

湖里,智者故居,一幢简陋的二层楼房,它如同一只元宝,与杭州“胡庆馀堂”的富丽堂皇相比,显得寒酸。然而,你却像一颗流星划过徽州与杭州,留下深深的叹息。而湖里这个被程朱礼学渲染的古村落,在寒风中格外沧桑,更加寂寞。只有登源河水静静地流淌,流不走历史对这位红顶商人的评说。我坐在这儿,只是期待与你再次相会。我的目光穿越时光的祟山峻岭,搜寻你淹没在岁月深处的背影。

然而,时光改变了一切。智者善于利用利益机制笼络人心,周旋于官场、商场、洋场和江湖各方势力间,你开钱庄、办典当、设药局、开丝行、贩粮食、军火;你捐输赈灾,参与洋务,筹集机械,襄助左宗棠西征,热心公益,事融商业活动于国之大业,获当朝二品顶戴,显赫一时,但大清的皇皇史册没有我需要的答案。一些看似随意却能透露出某种涂鸦,如今被一层层烟尘覆盖,看不出丝毫端倪。

射进窗棂的一缕阳光在尘埃里翻飞,在眼前刺目中闪烁。是的,微尘。无论你多么伟大,多么不可一世,都将化为一粒尘埃。但它也一定会带着永不泯灭的传奇。我试图撷取一鳞半瓜,拼凑我所认识的你,或者只是我所希望的你。

一百五十年前,对智者而言,也许故乡是你永远的心痛?当年资助王有龄、左宗棠余杭大战太平军,致战败的太平军兵困徽州,以至故乡遭受“洪杨劫难”。因而,你自离开湖里后再也没有回过这片深情的土地。在你心里,故土是那么遥远,老家是那么陌生。

不是有意把话题扯得这么沉重。绝对聪慧的智者面对这样那样的人生岔口,没有回头也没有偃旗息鼓。他自嘲道: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许多的人生况味就在眼前,闭目深思,仿佛明白,生命中的渡船就是日出日落朝飞暮卷,放下纠结才能看见对岸的无限风光。智者当属大胸襟大格局之人,你曾深刻地分析了朝庭上层百态,比如:

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像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分别的。

你深知世态炎凉,你的许多名言都是把自己的内心拿出来给人看。这样的一位“红顶商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忠于自己的选择,你本可以见好就收,效仿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远离世俗,归隐山林,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你最终成为了一名大清政府落井下石的殉葬品。“大清财神”劳其筋骨建立的“商业帝国”,顷刻间灰飞烟灭。钱塘江畔的元宝街没能留住你,一江春水在送走你的同时永远记住了你。

钱塘之源的登源河不知道智者1885年12月月6日发生了什么。后来,陈云笙《慎节斋文存》中有这样的句子:“观其所为,虽古之猗顿、陶朱未能与媲”。而我们知道了陈云笙引用《韩非子·解老》:“虽上有天子诸侯之势尊,而下有猗顿、陶朱、卜祝之富……”。送给智者,足见陈云笙对智者的仰慕与尊重。

站在登源河口看河水东去,我忽然想,智者其实就在我们眼前,追随你的智慧、毅力、胆识、谋略所锤炼出来的经验,自已的内心世界就无所谓成功与失败,就像这登源河的水它终究奔向大海而去一样。

在写下这段文字之时,那一幕景象在我眼前定格,让我心灵震颤。你是一个头脑灵活、能言善辩、眼光独到、勇于抗争的智者,而我不是。對于经商从政的至高学问,我只肯安于现状,只肯听从命运的安排,只肯忍受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而你付诸了行动。而你又是那么地决绝,不想再次退回“安全”之中。你的经商绝学、用人心法、处世之道,眼光和胆识、谋略和手段,也许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你光华四射,照亮了历史深处最隐蔽的一页。

是的,商政谋略。可那是你的大业——无论是眼光和计谋、韬略和手段都是一流的。其实,你只是个来自徽州湖里村的男孩,且带着祖先的原始信仰。你起先并未奢望大富大贵,只求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如今,我注目智者曾无数次走过的蓝天凹,被苍老的风吹着,真切感受时光的诡秘,一切将烟消云散,只有地球上这个地址还没有改变,因为山谷的“寿命”要长过无数代人的生命。

其实,宋人崔鶠写过《绩溪道中》,有这样的句子,“山口含糊半吐云,林头时见绿纷纷。何人解作孤鸾啸,呼取凉风入帽裙。”只是他在诗中表达的方式“稏青衣未剡芒,联拳荷叶已秋香。笋舆十里青松路,高卷蒙纱遡晚凉。”而在我看来,徽杭商道就是徽州人可以托付梦想、托付思念,托付爱的的地方,更深层的意义是追求未来的金色大道。

智者的“商业帝国”划破了徽州的天空,一如流星耀眼而短暂,然而,那不是智者的全部。由他总结、提炼、升华的“商经”主宰的世界更宽广、更丰富、更茁壮。徽州的天空永远湛蓝,如同混沌初开。天地若有神明,一定不会吝啬他的赞美,为你回归本真、获得“商甲奇男”的你献上他的祝福——无论你赢得辉煌人生是多么的短暂。

是的,不少人穷皓首、终其一生也未能抵达希望中的彼岸,而你开拓的是一种使生命更有现实价值的道路。不论后来有多少人为你扼腕叹息,你终没有辜负自己,也没有背离良知指引的大道。

我似乎明白了,中国国情还不能让我们对历史有精神上的升华,有哲学的思考,更不能从历史中华丽转身,把目光转向光辉的未来。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对智者而言可能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罢了。

大地苍古、辽阔,登源河像一支幽鸣的洞箫,无数飞飏的苇絮擦脸而过。湖里周边深沉的山涧绵延、黝黑,山风打起响哨在耳旁狂虐,这时我才发现天空也在奔流,一直在奔流。

如今,徽州无疑成为世界的旅游中心和森林公园,徽杭古道上的沟壑被科技的发展轻松越过。我再一次站在徽杭古道的隘口,那是一遍茂密的森林,我像疯子一样狂奔,任灵魂随风出窍。我看见智者一步一伛艰难前行的身影,我想,在无意的行走中,我的脚步早已在冥冥之中沾染了你百年的足迹,它暗示着我,可以像你十五岁那样志存高远,为爱着的一切,无怨无悔。

中王桥畔,蓦然回望,你看那个人,还无声地站在那里,一脸的睿智、平静和祥和。

此人,便是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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