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之士与利口之覆邦家

2019-06-20 05:58李玥忞
青年文学家 2019年15期
关键词:汉书史记

李玥忞

摘  要:蒯通是生活在战国末年至汉初的纵横家,曾先后拜于项羽、韩信帐下。《史记》、《汉书》对蒯通皆有记载,《汉书》虽大致承袭了《史记》的内容,但在体例上,《史记》把蒯通的事迹散于其他人的传记,《汉书》则将蒯通与伍被、江充、息夫躬并列,单独立传。在具体的记述中,《汉书》删去了蒯通讲若韩信背汉,则刘邦不一定能成为天下之主的言论。前人对班固的这些改易多有批评,认为班固处置失当,使蒯通蒙冤。但通过考察《汉书》所做的变动再结合班固写史的思想背景,发现班固这样的处置并不失当,反而是极为恰当的。

关键词:蒯通;《史记》;《汉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5-0-05

蒯通,本名彻,《史记》、《汉书》避武帝讳,改为通。涿郡范阳人。生当战国末年,秦灭齐后,他蛰居故乡范阳,至十二年后,反秦之声响彻原来“六国”的土地,蒯通方才出世,投身这股浪潮之中。秦汉之际,他先后拜于项羽、韩信帐下,汉初,又做了曹参的门客。蒯通为后人所知,盖以他力劝韩信攻齐,此役被马、班视为韩信后来被诛杀的祸根。《史记·田儋列传》:“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1]《汉书·蒯伍江息夫传》:“蒯通一说,三雄是败,覆郦骄韩,田横颠沛。”[2]《史记》针对蒯通让韩信攻齐的计谋做出评价,《汉书》则直接针对蒯通其人进行点评。在内容上,《汉书》大致承袭了《史记》,但进行了两个变动,一是将蒯通与伍被、江充、息夫躬并列,单独立传;二是删去蒯通讲若韩信背汉,则刘邦不一定能成为天下之主的言论。顾炎武注意到了《汉书》对《史记》这一部分的改动,他评价道:“……而以蒯、伍合江充、息夫躬为一传,蒯最冤,伍次之。二淮传寥落不堪读矣。”[3]顾亭林认为班固不应将蒯通与伍被、江充和息夫躬并立,使蒯通冤受“利口之覆邦家”这一恶名。清人赵翼也不赞同班固为蒯通单独立传,认为这是“舍所重而重所轻,且开后世史家一事一传之例,宜乎后世之史益繁也。”[4]韩兆琦先生非常认同赵翼的话,直言:“班固为蒯通立传,纯属处置失当。”[5]可见前人对班固的变动有诸多批评。那么,班固为何要对司马迁的记述进行这样的改易?此举又是否真的是处置失当,冤枉了蒯通呢?围绕着这两个问题,笔者进行了一番考察。

一、蒯通人物形象述评

据《汉书·蒯伍江息夫传》:“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6]《汉书·艺文志》中亦列有《蒯子》五篇,足见蒯通著述之丰。令人遗憾的是,《隽永》和《蒯子》今皆不存,《史记》和《汉书》对蒯通的记载成为仅存的研究材料。

前辈学者对蒯通的研究主要基于他纵横家的身份,评价其献策对韩信的影响。罗根泽先生认为蒯通是“纵横之雄”[7]。然论及他给韩信的进言献策,前人多采取贬斥的态度,刘何在《书淮阴侯传后》中写道:“知有功利而不知天命”[8],孟祥才在《辩士蒯通简论》中有:“他目光短浅,不讲政治,摈弃道德,失败是必然的。”[9]

这些评价是否中肯呢?蒯通真的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吗?回归文本,《史记》、《汉书》主要记载了蒯通的三次游说活动:一为游说范阳令和武信君投降,二为力促韩信攻齐,三为鼓动韩信背汉。蒯通的前两次游说活动都取得了成功。读览他与范阳令徐公的对话:

“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10]

蒯通先发出“窃闻公之将死 ”这样的惊人之语,吊起徐公一探究竟的胃口,再言“贺公得通而生”,传达自己全心为徐公考虑,是徐公的救命稻草的信息,使徐公放下对自己的戒心。蒯通这样高超的话术不免让人联想到战国时苏秦、张仪、公孙衍等人,这些纵横家都擅长把握他人的心理,一言一语牵动着游说对象的神经,且他们对天下大势有清醒的认识,能够把握乱局中各方势力的动向。凭借这样的本事,这些纵横之士“见贵于俗”[11],搅动六国风云。蒯通生于战国末年,恰逢秦灭六国,遂丧失了纵横家发挥才能的土壤。十二年后,蒯通乘乱局重现之势,行纵横之术。他的进言献策延续的是战国时代的传统。刘向整理《战国策》收录“继《春秋》以后,讫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12]显然也注意到了秦汉之际纵横家活动和战国时的共性。

蒯通最被诟病的是他的后两次针对韩信的游说活动。公元前203年10月,韩信兵至平原(今山东平原南)时,齐国已被郦食其说降,韩信遂止兵,蒯通却站出来讲:

“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闲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13]

这一番话挑起韩信争功之心,韩信遂奇袭齐国,以摧枯拉朽之势连下数城,占领齐国全境。然蒯通意不在让韩信成为刘邦的大功臣,而在于此役之后,韩信将成为刘、项之外的另一大势力,这样就具有了三分天下的实力。情势的确不出蒯通所料,刘、项两军对垒,项羽战前派武涉游说韩信联楚反汉,三分天下,然而韩信远比蒯通想象得更加忠诚,他谢绝了项羽。蒯通遂亲自上阵,以相人之术切入,劝说韩信背汉: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闲。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遝,熛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鬬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闲,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闲,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邦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14]

韩信听罢,又以不可“乡利倍义”拒绝背弃刘邦。蒯通转而去瓦解韩信对刘邦的信任,直言:“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15]此言一语成谶,韩信后来的遭遇应证了蒯通的预言。韩信对刘邦不可谓不忠,他阻止了蒯通继续挑拨,只说:“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16]

蒯通之前力劝韩信攻齐的一番设计,为的就是让韩信具有三分天下的实力,从“臣”变成“主”。他等的就是刘、项对峙,韩信“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数日后,蒯通最后一次向韩信发动攻势:

“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17]

极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韩信犹豫之下,还是不忍背汉。蒯通终于明白大势已去,韩信非良木,自己不可继续栖身,遂“详狂为巫”[18],避祸而去。至此,蒯通在《淮阴侯列传》中的“重头戏”已经谢幕。然而,蒯通再次登场之时,即是韩信谢幕之时。韩信生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读至此处,再回想蒯通的话,不免感叹他离开韩信之及时。蒯通能够踩在正确的时间避祸,正是因为韩信从攻齐开始的每一步,都不出他所料。或者说,让韩信占领齐国,立下震主之功,请封为王,愈来愈骄傲,都可能是蒯通献计之前就谋划好的。司马迁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写下了“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19]这一评价。可见,司马迁并不认为蒯通是目光短浅之人,相反,他非常了解蒯通与战国时代的那些纵横家一样,对天下大势和乱局之中个人的命运都有清晰、准确的判断。

二、散于他人之传与别立专传

《汉书》为蒯通单独列传,但在内容上较史记并没有什么增补。只是将《张耳陈余列传》、《田儋列传》、《淮阴侯列传》中关于蒯通的文字挪置到一处,合成《蒯通传》。对于班固的这个设计,前人早有关注。顾炎武说:

“班孟坚为书, 束于成格而不及变化。且如《史记·淮阴侯传》, 末载蒯通事, 令人读之感慨有余味。《淮南王传》中, 伍被与王答问语, 情态横出, 文亦工妙。今悉删之, 而以蒯、伍合江充、息夫躬为一传, 蒯最冤,伍次之。二淮传寥落不堪读矣。”[20]

清人赵翼也有一番评价:

“《史记·淮阴侯传》全载蒯通语正以见淮阴之心乎为汉,虽以通之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而他日之诬以反而族之者之冤痛,不可言也。班书则《韩信传》尽删通语,而另为通作传,以此语叙入《通传》中,似乎详简得宜矣,不知蒯通本非必应立传之人载其語于《淮阴传》,则淮阴之心迹见,通之为辩士亦附见,史迁所以不更立蒯通传,正以明淮阴之心兼省却无限笔墨。班掾则转因语而为通作传,反略其语于《韩信传》中,是舍所重而重所轻,且开后世史家一事一传之例,宜乎后世之史益繁也。”[21]

韩兆琦先生在《略说史汉异同》中引用此语,评价:“班固为蒯通立传,纯属处置失当。”[22]

可见有许多前辈学者反对班固为蒯通单独立传,所据概有三点:(1)使蒯通蒙冤;(2)使淮阴侯列传寥落不堪读;(3)蒯通本非应立传之人。

《汉书》将蒯通与伍被、江充、息夫躬并列一传,必是认为他们有某种共性。这个共性班固已经在论赞中写明,即认为他们都是“利口之覆邦家”[23]。这个评价安在蒯通身上并不十分合适。班固所言“蒯通一说而丧三侊”[24]是承袭了司马迁那句“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但比《史记》多算了一个郦食其进去。那么蒯通让韩信攻打齐国是不是“利口之覆邦家”呢?显然不是。田横不过是当时反秦的诸多势力中的一股,田氏是齐国的王,不是天下的王。蒯通不过是帮助一股反秦势力攻打另一股反秦势力而已。天下已乱,秦灭后,新的统一政权还没有真正建立。蒯通既无覆邦家之名,又无覆邦家之实,故而顾炎武认为“蒯最冤”。

班固将《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和蒯通的对话删去,的确破坏了《淮阴侯列传》的完整性和可读性。司马迁将蒯通力劝韩信进攻齐国和后来屡次游说韩信背汉的言论完整录入,占去全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显然是认为这些话对记录韩信其人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后人不读蒯通之语,就不了解其言语煽动性之强、对天下大势点评之鞭辟入里,也不能透过他的言语感受到韩信的行动对刘、项存亡影响之重大,进而体会韩信坚持不背弃刘邦这个决定背后所代表的忠诚和信任之深厚,更无法在读到韩信死前那句“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时被其中的无限唏嘘和悲凉所震撼。《汉书》的《韩彩英卢吴传》中每遇蒯通要进言,便止笔写一句“语在通传”。通篇有三处“语在通传”,阅读时便要停下三次,去翻看《蒯通传》看说话的内容。如此一来,蒯通的形象并没有变得更加丰满,反倒让后人不见“淮阴之心乎为汉,虽以通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25],使韩信所受之冤隐没。

赵翼认为不必给蒯通立传,盖因去古已远,无法站在汉人的立场考虑。蒯通在汉初应当是十分有名气的纵横家。《史记》中只写他“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 ”[26]却没有写明其书号为“隽永”[27]更无《艺文志》中所录的《蒯子》,可知至东汉其书仍有流传。蒯通时有显名的另一大例证是《淮阴侯列传》中写高祖一听到吕后说:“信言恨不用蒯通计。”就反应过来“是齐辩士也。”[28]可见他早已给高祖留下了深刻印象。蒯通被捕后,被押解到高祖面前,他毫不避讳地讲:“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29],足见其胆色和智谋。这也是为何他能够见用于项羽、韩信。差点被刘邦处以烹刑,后来还能被曹参请为门客。罗根泽先生认为蒯通为“纵横之雄”实是不移之论。蒯通应不应该有一篇单独的传记其实无关本文宏旨,这个问题笔者暂且掠过不表。

综上,前辈学者认为班固改变《史记》的记述是处置失当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然班固也是十分严谨的史家,他将蒯通与伍被、江充和息夫躬并立并删削蒯通和刘邦的对话,也有自己的一番考虑。

三、“逐鹿说”和“天命说”

《汉书》把《史记》中刘邦问:“若教淮阴侯反乎?”蒯通答:“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这一段删去。蒯通被押到刘邦面前,不过两个回合,就让刘邦从“烹之”变成了“置之”。事关生死,蒯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必然是慎之又慎。那么,班固为何对如此关键的文字进行删削呢?

笔者以为,这是由于班固继承了其父班彪“天命在汉”的思想。班彪作《王命论》言:

“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铁钺之诛。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几,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天禄其永终矣。”[30]

班彪讲的“逐鹿之瞽说”,根据《史》、《汉》,最早明确提出它的就是蒯通[31]。班彪提醒人们不要像韩信、英布一样觊觎神器。其论证的正是刘邦得天下为天命所授,而不是在群雄竞逐中取胜之故。蒯通被班固删去的话与后面讲“狗各吠非其主。当彼时,臣独知齐王韩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殚诛邪。”[32]是一脉相承的。蒯通先使高祖忆起与项羽两军对垒,韩信偏向哪一方,哪一方就得天下的危急局面。韩信当时若听从了蒯通的话,则刘、项、韩三分天下,如此,鹿死谁手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晦暗难明了。紧接着,蒯通就开始降低自己的身段,说自己不过是一条选错主的狗,抬高刘邦,讲刘邦最后能在逐鹿之争中获胜,是因为刘邦“高材疾足”,远胜项、韩。蒯通正是用最切中刘邦心思的话回答了“鹿死谁手”这个问题,才能得到赦免。“逐鹿说”肯定了刘邦个人的卓越才能,且符合秦汉之际群雄并起的实际情况,所以刘邦认同了这个说法。然而,经历了王莽代汉的班彪以及东汉的统治者,则断断不能接受“逐鹿说”,因为这个说法肯定的只是刘邦个人“高材疾足”,不是整个刘氏都有这个能耐。刘邦可以在这一次逐鹿之中脱颖而出,那么对于猎鹿这种可以反复进行的活动,刘邦的后代是否还能在下一次逐鹿中得手呢?东汉的统治者们当然不能允许用这种会引起无限遐想的比喻来解释汉兴的原因。班固承父志,用“天命在汉”的观点来解释“汉兴”,因而蒯通的那句“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就是绝不应该存在的。刘邦得天下是天命所归,又怎会因为“区区韩信”的背叛而改变结局呢?《汉书》删去此段,否定的是刘邦在逐鹿中失败的可能性。

这也正是班固为何要把蒯通与伍被、江充、息夫躬三人并立,又下一“利口之覆邦家”的断语,班固真正要抨击的是蒯通作为纵横家所体现的战国文化传统。战国的局面是“周失其鹿”,群雄逐之,刘邦面对的是“秦失其鹿”,群雄逐之,情势何其相似?刘邦认可了“逐鹿说”正是因为他也受战国思维的影响。战国时代对人的力量的“发现”[33],使汉初的许多人对汉兴都持和蒯通、刘邦相同的看法。陆贾、宋昌都有类似的议论。[34]这样的观点和班氏父子那一套在稳定、大一统政权影响下形成的思维模式是截然不同的。从这个角度来讲,《汉书》并没有冤枉蒯通,因为在班固看来蒯通的所作所为是在逆天命而行,蒯通妄图倾覆的是天命注定会建立的汉家天下,故称为“覆邦家”。

反观《史记》对蒯通的记载,司马迁完全把他当作了一个战国时代的那些自由游动在诸侯之间的纵横之士来看待。这是符合蒯通的实际情况的。蒯通把自己当作一个“战国人”,他逢和平统一的局面便隐,遇天下变乱则仕。先跟随安期生投入项羽阵营,项羽不用他们的计谋,即使要加封,二人也不肯受,遂转投韩信阵营。在韩信帐下,他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促成韩信自立,进而三分天下的局面。只有三国相争、局势变乱,他的计策才会被需要,纵横之士才有施展拳脚的空间。蒯通所说的“各吠其主”是他的“道”,也是战国时代纵横之士的“道”。司马迁显然对这种战国精神有认同感,他评价屈原“以彼其才,游于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35]可见司马迁对战国时代,士不受国籍与君臣关系的约束,择良木而栖是认可的。故而司马迁不会批评蒯通为“利口之覆邦家”,认为他劝反韩信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而是写“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36]把重点放在了蒯通之谋致使韩信、田横败亡。他站在一个后人的角度,通观韩信、田横二人的悲剧,发现悲剧的祸根都在蒯通这一计,因而发出了这样的感概。司马迁是针对“攻齐”这个计谋而言发表议论,认为它的影响非常深远,但没有对蒯通这个人进行批评。因为司马迁并没有对天命在汉的执着。《史记》是在汉武时期写成,“天命”和“逐鹿”在《史记》中皆有体现。这是因为司马迁对“天命”的认识是矛盾的[37],他对“天命”说的态度是既信且疑的。司马迁在《项羽本纪》的论赞中有:“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38]之语。批评项羽把自己的败亡归于天命。然而在《秦楚之际月表》中他发出了“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39]这样的感慨。可见,代表着战国时代的“逐鹿说”和代表着大一统时代的“天命说”两种观念在他的脑海中交织,而司马迁还未能做出一个选择。

四、结语

班固为蒯通别立专传,把他和伍被、江充、息夫躬并列,斥责他“以言丧邦”,又把蒯通“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之语删去,这两个变动反映的是班固与司马迁截然不同的对战国文化传统和“天命”的态度。侯外庐先生在《中国思想通史》中有一个对于《史记》的评价,他说:“是一部继承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传统的私人著述。”[40]秦汉之际至汉武帝时期,见于记载的纵横之士还有很多,孙家洲先生在《两汉政治文化窥要》[41]中列出了三十二位。杨宽先生认为“纵横之学”不仅在战国时代十分流行,直到秦汉之际、汉代初年,还是一门“显学”[42],战国文化仍然具有其生命力。司马迁深受这种文化的影响,因此《史记》多采辩士说辞入史[43],不只是辩士的说辞,《史记》所呈现的很多特点都可以从这样的特殊历史文化背景中求得解释,甚至可以说,《史记》正是对战国文化的一次历史总结。[44]然而等到东汉班固书史,战国文化显然就不能为主流文化所容了,甚至成为了官方扼杀的对象。受战国文化影响而形成的“逐鹿说”,也逐渐被大一统时代形成的“天命说”所取代。因而,从班固的立场出发,他批评战国纵横之士,认定刘邦得天下是天命所归,落实到写史中,对《史记》这一部分的记述进行了这样的处置,不仅不是冤枉了蒯通,反倒是一个极为恰当的设计。

注释:

[1]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051.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61.

[3]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4:898.

[4]赵翼.陔餘叢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0.

[5]韩兆琦,俞樟华.略说《史记》与《汉书》的异同[J].古典文学知识,1995(3):3-10.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67.

[7]顾颉刚.古史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30,696.

[8]徐雁平.清代家集叢刊[M].影印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10.

[9]孟祥才. 辩士蒯通简论[J].山东大学学报(哲學社会科学版),2005,2005(2):98-102.

[10]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574.

[11]刘向.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97.

[12]刘向.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95.

[13]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574.

[14]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4.

[15]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5.

[16]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5.

[17]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5.

[18]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6.

[19]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051.

[20]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4:898.

[21]赵翼.陔餘叢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0.

[22]韩兆琦,俞樟华.略说《史记》与《汉书》的异同[J].古典文学知识,1995(3):3-10.

[2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89.

[2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61.

[25]赵翼.陔餘叢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0.

[26]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051.

[2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67.

[28]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8.

[29]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628.

[3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4208.

[31]侯旭东.逐鹿或天命:汉人眼中的秦亡汉兴[J].中国社会科学,2015(4):177-203.

[3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67.

[3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商务印书馆,2011:56-63.

[34]参见《汉书·南越传》、《史记·卷97陆贾列传》

[35]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503.

[36]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2051.

[37]潘啸龙.司马迁对“天命”的矛盾认识[J].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1986(2):27-33.

[38]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339.

[39]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760.

[40]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两汉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27.

[41]孙家洲.两汉政治文化窥要[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1:28-44.

[42]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战国纵横家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158.

[43]侯旭东.逐鹿或天命:汉人眼中的秦亡汉兴[J].中国社会科学,2015(4):177-203.

[44]胡宝国.汉唐间史学的发展[M].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

参考文献:

古籍文献:

[1]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战国纵横家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

[2]司马迁.史记[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1982.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61.

[4]刘向.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4.

[6]赵翼.陔餘叢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7]徐雁平.清代家集叢刊[M].影印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

专业论著:

[1]顾颉刚.古史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商务印书馆,2011.

[3]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两汉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4]韩兆琦.《史记》与传记文学二十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5]孙家洲.两汉政治文化窥要[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1.

[6]胡宝国.汉唐间史学的发展[M].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期刊论文:

[1]潘啸龙.司马迁对“天命”的矛盾认识[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1986(2):27-33.

[2]韩兆琦,俞樟华.略说《史记》与《汉书》的异同[J].古典文学知识,1995(3):3-10.

[3]孟祥才. 辩士蒯通简论[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005(2):98-102.

[4]侯旭东.逐鹿或天命:汉人眼中的秦亡汉兴[J].中国社会科学,2015(4):177-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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