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 贝
当我行走在欧洲、美洲或非洲大地上时,有人问我来自哪里,我会说我的故乡在中国;当我置身于中国的某座城市时,我会说我的故乡在浙江;我在杭州这座城市里已经居住了20多年,家和户口都在这里,有人若是问我:“你是杭州人吧?”我会立即告诉对方,我是象山人,象山才是我老家。
某日,象山文联的同志特地赶来杭州,邀请我们这些住在杭州从事文艺创作的象山人一起聚餐。这些年我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惯了,几乎不参加任何会议和活动。可是当我接到电话的瞬间,我忽觉心头一热,满口答应了下来,说什么也要去会会我的老乡。
早在唐代,诗人宋之问就写过一首诗,叫《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乡情、乡愁、近乡情怯……千年来,是一脉相承、息息相关的。
我来到聚餐地点,满满两桌人,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是我的老乡,都在杭州生活了几十年,但与我素未谋面,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有着深度的陌生。然而,酒桌上的陌生是液态的,只要通过交流即可发生变化,从而获得另外一种状态。
席间,有人对我说:“我知道你的老家在樟岙村,前些日子我还去过你家,你爸妈给了我你的书。对了,你老家村口有一棵很大的古樟树,据说有1200多年历史……”
突然,我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虽然表面上我仍在克制着,礼节性地微笑、礼节性地碰杯……然而,我已被一种叫乡愁的东西击中,仿佛喝下的不是酒也不是水,而是过量的软化剂,使内心柔软,荡起无限涟漪。
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此时此刻我的故乡已经缩小为一个村、村口的一棵树。那个因古樟树而得名的樟岙村,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后的退路和港湾,是承载我所有乡愁的母体。我的童年、少年往事和许多成长的秘密正在通过一条隐形的通道向我纷至沓来。
记忆里的古樟树,身上有个巨大的洞,我经常看见调皮捣蛋的孩子爬进洞里玩,又从洞里往上爬,可以从另一个树洞爬出来。也有偶尔经过的捡破烂的乞丐,他们没地方睡,便爬进树洞里过一夜。甚至有为逃避世俗的眼光而躲进洞里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久而久之,树洞里便丢了些被褥床单和破衣烂衫之类的物件。有人说洞里可以摆得下一张麻将桌,四人围坐打麻将也不嫌窄。
相传在这树洞里,曾经住着一条大蟒蛇。有人说是白蛇,有人说是青蛇。有一天,有个捕蛇人去捉那条蛇。蛇没被捉住,逃走了,再也没回来。在那之后,村里发生了一场洪灾。村里人猜想这是因为那条蛇走了,所以都说那是一条蛇精,是神,是保护这个村子的。于是大家一起发愿,在樟树对面修了一座石拱桥,取名“回龙桥”,祈愿那条蛇能够早日归来。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这座桥,村里再也没有遇到过天灾。
回龙桥500多岁了,如今依然健在。古桥连接着千年古道,我从摇摇摆摆会走路开始,无数次走过这条古道,然后走过这座桥,或者在桥上驻足凝望。无论是回家还是离开,我都会在桥上看一眼古樟树。你不能不看向它,它实在过于庞大、庄重,古韵里透着华丽的光泽,那是生命的光芒,有一种不可被忽视的巨大的能量场。它在这个村口活了1200多年,还将继续活下去。它的存在比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存在的时间都要长。宇宙充满奥秘。一棵活了1200多年的古樟树,你同样绕不过它生存的奥秘。
为什么小时候的我就不爬进树洞看一看呢?我至今都不知道里面藏着一片怎样的天地。站在回龙桥上看樟树,如果是正面朝树,你得微微往左侧脸;如果是背朝树,你就得回首。蓦然回首——这是一种颇为忧伤的角度和姿势。
如果那条蛇还在,如果有一天它想回来,它还回得来吗?它曾经盘踞的树洞早已被人用水泥封上了。人类总是健忘的。回龙桥还在,它所承载的古老的愿望也会在偶然间被人们想起。然而如今的桥已成为一种精神象征,是隐喻本身。那条离家出走的蛇再也回不来了。它寄身的树洞被封,仿佛一座遭到封门的建筑,令人望而却步。
不过,被水泥封住洞口的古樟树还是原来的那棵古樟树,就凭活过1200多年的光阴,它已然是神,是可以赐福予人的能量场。
前年回老家,我忽然看见绿意盎然的树冠上缠满了红丝绸。古樟树成了一棵许愿树。绑在红丝绸上的纸片儿随风飘扬,密密麻麻挂满一树。不用看,也知道上面许的什么愿。人们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人间情爱……所有的愿望,都是利己的,都是现实的。
我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一棵倔强的清白的散发着幽香的古老的樟树,终于也缠满了人的欲望,变成了一棵赤裸裸的欲望之树。我有些惊慌失措地低下头颅。脚下的回龙桥依然沉寂,桥身上缠满古藤,鹅卵石在太阳底下散发着清幽的光泽,这是一种神明之光,它始终存在着,仍在照亮人心,照亮古老的记忆。
现在人们是不是也会偶尔想起,我们的祖先在造这座桥的时候,也是为了达成愿望:愿那条惊慌中走失的蛇能回到它的树洞,继续保佑村子平平安安。是的,他们只求平安。那时候的愿望多么朴素。无论蛇想不想回来,还回不回得来,祖先为它修起这座桥,桥就架在这里,代表一种永恒的姿态,是期望也是挽留。同时,它也承载着一份眷念和一份永不消逝的乡愁。
有人说,一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人是不会拥有乡愁的。只有在他远走他乡、越过万水千山之后,他才会怀揣一份浓浓的乡愁,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心中还有一个故乡。
可是,远方的游子极少能够真正地回到故乡。故乡,终于成为一个只可以怀念而不可回去的地方。象棋里的卒子,一旦过了河,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这是存在于象棋里的游戏规则。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是离家出走的孩子,我们都是过了河的卒子。
乡愁是什么呢?我记得一次海峡两岸文学交流会,主题就是乡愁。与会者纷纷发表对乡愁的不同理解。轮到我时,我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是个讨论会,话题得继续下去。我说,乡愁就是一头魔兽,时不时会发作,时不时会跑出来咬你一口,你被咬伤被刺痛的时候,它却转身消失。它还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长大。
还是回到我们的饭桌——老乡们仍在谈论着,他们时而讲普通话,时而讲家乡话。乡音围绕着我,熟悉又陌生,他们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让我感觉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