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杏花乱

2019-06-18 08:30朱斌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杨老牲口杏儿

下万口村在胶东半岛丘陵山区深处。村里的房子、田地都趴在山坡上。打开我姥姥家房子的后窗就能够着山脊梁。姥姥说后山上有狼。狼从未从后窗蹿进来,倒是我们这些个半大小子图省事,动不动就从后窗跳出去蹿到后山上去玩儿。

山上长果树。桃树、梨树、杏树和苹果树,啥树都有。村里人家要是生了女孩儿,就桃儿、杏儿、果儿的随便起个名字随便叫。别村人说下万口是“村东几个桃,村西一筐杏,果儿满地跑。”但从没听说有人家给女孩起名叫梨儿的,听上去不吉利。

村里有一种说法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偏偏就叫个杏儿。多少人想吃还吃不着。

别人家的姑娘成日头上裹着一条脏得都看不出色儿的头巾,一张脸黄不拉几的。杏儿可不,她的头巾不裹头,要么鲜红要么翠绿的头巾松松软软地系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烘得脸蛋比煮熟的鸡蛋清还白还嫩,一双眼睛比后山里的泉水潭还清澈。

有人说杏儿是贫农家生的地主家养的女儿,此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杏儿生出来后,她娘左奶子喂杏儿,右奶子给地主家的独苗苗吃。地主家的独苗苗叫杨衍恩,比杏儿大三岁,但身子骨太单薄,还一直靠奶水滋养着。老地主好饭好菜的供着杏儿她娘,杏儿她娘两个大奶子就像兩眼山泉,任凭两个娃儿可劲地咂,怎么咂也咂不干。

杨老地主像个大虾米一样地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一男一女一对娃儿拱在白酥酥的怀里咂奶子,有点乐不可支了,张嘴就说:“把你家杏儿许给我家小子吧?”

“好哦。”杏儿娘也是爽口一答。

说来也怪,杏儿断奶时,杨衍恩怎么哄都不肯再吃奶水了。成天嚷着:“杏儿妹妹吃个啥,俺就吃个啥。”

杏儿妹妹喝玉米糊糊,他也跟着一口一口地喝;杏儿妹妹抱着个煮地瓜啃,他也得抱着一模一样的一个煮地瓜坐在一个门墩上一起啃,当时的村里人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杨老地主是又心疼又无奈,什么好吃的都得弄两份,让杏儿赔着他吃,要不,那小子会耍倔,啥都不吃。过年的时候,杨老地主给他脖子上挂了个银锁,他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他爹:“俺杏儿妹有么?”

老地主尴尬地陪着笑脸告诉他:“这个是祖宗传下来的,就这么一个。”

结果这小子一把扯下来,扬手往身后一丢:“谁稀罕它。”

可煞就怪了,原来人人都认为难养的一个娃儿,自从跟杏儿搅和在一起,一天天壮了起来,长成个大小子啦。小时候,村里算命的老瞎说杨衍恩活不过“罗成关”,隋唐演义里罗成死时才二十多岁。这事儿成了杨老地主心里的一个大疙瘩。结果,过了几年再找老瞎来算,老瞎说:“还真不好说了,这孩子骨相变了,命硬了。但难多。”

解放前,是杨衍恩带着杏儿。解放后,是杏儿追着杨衍恩。解放前,杨衍恩跟着杏儿管杏儿娘叫娘,“哎!”杏儿娘美美地大声答应着。解放后,杏儿还跟着杨衍恩管杨老地主叫爹,“嗯。”杨老地主答应得有气无力,生怕别人听着。

解放后划阶级成分,杨衍恩是地主家的崽子,当然是万恶的剥削阶级了;杏儿是贫农家的后代,当然是曾经受苦受难的被剥削阶级了。理论上,他们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双方。可杏儿不懂这个,也不管这个,黏着杨衍恩不放。村里有人活灵活现地传杏儿跟着杨衍恩钻树林子滚野草地,都快弄出娃儿来了。这话传到汪得根耳朵里,一下子急坏了他,抓耳挠腮地想辙儿。

于公于私,他都得管。于公,他不能让贫农阶级的闺女嫁给地主阶级的儿子。于私,他儿子还没娶到媳妇儿呢。

“多好的一块肉,再咋也不能落到地主崽子的嘴里呀。”

杀猪的出身的汪得根直恨得牙根痒痒。

汪得根那时掌着下万口村的大权。至于汪得根是怎么上来的,我不甚了了,得问我姥姥。我姥姥不耐烦地告诉我:“造反上去的呗。他就瞎鳖浪吧!”

在丘陵地带骑车须骑倒挡车。所谓倒挡车就是往前踏是骑,往后踏是刹的自行车。下万口只有杨老地主家有一辆倒挡车。杨衍恩骑过,杏儿也骑过。那时,杨衍恩常常骑车带着杏儿穿村而过,一路抛撒下清脆的铃声和笑声。但这种浪漫并没有持续多久。

打土豪斗地主的时候,老地主家的倒挡自行车被收归公有,翻身解放的贫下中农人人都可以去骑一骑。屠户出身的汪得根歪歪扭扭地在村里骑倒挡车时,压死了我姥姥养的一只产蛋老母鸡。虽然,汪得根后来赔了我姥姥半挂猪肠子,我姥姥还是心痛不已,一想起这茬就骂汪得根:“瞎鳖浪吧!不会骑还要逞那个能。成天就会个瞎鳖浪。”

一阵新鲜劲过去后,那辆倒挡车静静地停放在大队部前的空场上。

整个下万口村也只有大队部前有一块还算平坦的地场。场正中竖着一根大海碗口粗细的木桩子,木桩子顶部耷拉着一个大铁环,桩子和铁环都是用来拴牲口的。马骡牛驴一类的大牲口要是生病了,就拉到这儿拴牢了灌药。最常见的是给马灌肠子。

下万口村没什么娱乐项目,连流动放映队都不来,因为来了也找不到能竖杆子挂银幕放电影的场合。下万口的人除了看走戏,就是看灌牲口了,老老少少一大群人齐来围着看兽医灌牲口。

兽医在大队部前的空场上灌牲口无意中成了一种表演,汪得根在那儿杀猪更是一年难得看几场的必看的大戏。

灌牲口月月都有,杀猪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汪得根杀猪用不着场中央竖着的桩子。他扛来一条凳子,拎来一个大木盆子。凳子的长短跟普通人家的长条凳一样,但要宽许多,可能两倍还不止。凳子墩在木桩跟前,好坐一个大人进去的木盆放在凳子头底下。

汪得根杀猪干脆利落。捆好的大猪往凳子上一撂,他一条腿站在地上,一条腿跪顶在挨宰的猪的前胛上;一只手扯着猪耳朵把猪头猛地一掰,一手握着寒森森的刀子忽地往猪嗓子那儿一攮。刀进一道光,刀出一股血,血“哗哗”地注进大木盆里,猪“哼哼”着软瘪下去。

汪得根杀猪,捅刀子稳准狠不算,他还有更绝的活儿在后头。汪得根不但会杀活猪,还会吹死猪。他只需在被宰了的猪的一条后腿蹄后跟的皮上割一道小口子,用自己的嘴咬着往里吹气,就能把软瘪下去的猪吹得膨鼓起来,能重新站在地上。被吹得圆不隆冬的死猪容易去毛,更容易开膛破肚。

汪得根原来一个人就能收拾了一头大肥猪。等到上了点岁数,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就收了一个叫柱子的徒弟。

这个柱子是杏儿的哥哥。

下万口的人家生了闺女就桃儿、杏儿、果儿的叫着,生了小子就柱子、栓子、墩子的起名儿。但汪得根家不这样,他女儿叫破豁,因为生出来嘴唇上就少了一块。儿子叫老彪,下万口人管傻子叫“老彪”。

破豁的娘早些年就死了,汪得根张罗着把破豁嫁给了柱子。汪得根心眼子多,他还指望着杏儿也能嫁给老彪。我姥姥说过,老彪的心眼子都给他爹使完了,所以他才缺心眼子。

柱子呢,疙瘩肉多,心眼子也不多。娶了破豁也就罢了,他还真信着汪得根去跟自己爹娘打商量,想着把妹子杏儿许配给老彪,好亲上加亲。

杏儿的爹是个老闷蔫,从来就没啥主见。杏儿娘拉长着脸咕嘟着嘴,但也没说出个不字。只有杏儿啐了她哥一脸吐沫,同时吐出两个字:“做梦!”

汪得根听了,咬着牙发出了两个字音,“嗯?——哼!”

这时候的汪得根不再杀猪了。他凭着造反有理、心狠手辣,已经成了下万口村拿印把子的了。

汪得根掌权后,非但不杀猪了,也不下地干其他活。他成天袖着一双手儿杵在村头街口,眯缝着一双聚光的小眼睛东看看西望望的。我们一帮孩子打他身邊跑过时,他会先轻后重地发出:“嗯?——哼!”

我学给姥姥听,并问她这是啥意思,我姥姥说:“咬人的狗不露齿,离他尽量远开点。”

做村小学老师的小姨说汪得根是咱村的阶级斗争风向瞭望哨。谁要是给他瞭望到了,一准倒霉。

但除了盯杏儿,也没见汪得根盯出个新的阶级敌人来。村里有些风言风语,说老彪那货穿衣不知正反睡觉不知颠倒,懂得什么女人的事儿。就算把杏儿给了他,他弄得大她的肚子么?

汪得根知道后吐口吐沫在地上:“嗯?——哼!杏儿要是嫁到我们汪家,怎么的也得让她下个贫农的种出来。再怎么的,也不能让她去给地主家传宗接代吧。”

我姥姥在家里说:“瞎鳖浪吧!我看他就没安什么好心。”

下万口过去的走戏一直是杨老地主出钱撑着的,花样也多。季节不同、节日不同、事儿不同,走戏就不同。但原有的走戏一概被当作封建迷信给破除掉了,老地主出钱置办的服装、道具,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下万口现在只有一个新走戏。新走戏很简单,就三个主要演员。破豁穿一身过去伪军穿的黄军装,老彪穿一身日本鬼子军装。演两个坏蛋。破豁嘴本来就漏风,咿咿呀呀的,谁也听不明白她唱了个啥。老彪则一边走,一边用衣袖管擦他永远也流不尽的鼻涕,倒是很像一个吃了败仗的鬼子兵。柱子背杆木头做的大枪,傻兮兮地走在他们身后,整个成了汪家班。后面还稀稀拉拉跟着一些拿着各色彩旗喊着口号的农民。好些人都说过:“看汪家班走戏还不如看马老栓灌牲口呢。”

下万口的走戏其实已经堕落得和游行差不离儿了。如果给杨老地主和老地主婆戴上下圆上尖用白纸糊的高帽子,然后用他们来代替破豁、老彪,那就是游行了。其他的差别就是走戏打急鼓,游行敲缓锣。不管是走戏还是游行,都是从村西走到村东,再从村东走到村西。

原来游行的时候是杨老地主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他老婆,只戴帽子不上绑绳。地主崽子杨衍恩可游可不游。后来,汪得根寻思着要把杏儿夺过来,就变着法儿治杨衍恩。他亲自给杨衍恩上了绑来游行。汪得根用过去捆猪的棕绳捆他,用又高又尖的白纸帽扣他。又瘦又高的杨衍恩被他整得像白无常。过去走戏中的白无常拿索子套冤鬼,杨衍恩则被汪得根用绳子套了脖子牵着走。走几步,汪得根的徒弟兼女婿柱子就“咣”的敲一下缓锣,在缓锣“嗡嗡”的余音里,汪得根不动声色的猛地拽一下套着杨衍恩的绳子。汪得根拽一下,杨衍恩就趔趄一下。这还不够,汪得根还让老彪往杨衍恩脸上抹鼻涕、吐吐沫。

一直把杨衍恩牵到村西的坟地里,再把他摁在地上跪着。汪得根用手比划把枪,对着杨衍恩后脑勺,嘴里发出“乓”的一声,紧接着一脚把杨衍恩踹得扑倒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不老实就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汪得根想把杨衍恩搞丑搞臭,让杏儿离开他。但不奏效。有人给汪得根支招:“你光整杨衍恩可不成,你还得治杏儿。”

杏儿的爹娘原来是杨老地主家的长工,现在解放了,说是翻身做主人了,可这日子过得还是不富足。况且,他们家的杏儿还是和老地主家的小子一块玩尿泥长大的。他们从内心里看衍恩是个十分顺眼的好孩子,现在怎么就成了阶级对立面上的坏蛋了呢?

作为亲家,汪得根劝他们看好杏儿,他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声不吭;作为村里大当家的,汪得根令他们管住自己女儿,他们俩虽则当面唯唯诺诺,转身还是听之任之。

“嗯?——哼!”

见不是个事儿,汪得根就跑到亲家家里代行家法,管起人家女儿来了。照说,一个大老头子去管亲家的女儿,不是笑话么?汪老根不仅管了,还管得理直气壮凶神恶煞。

汪得根喝令杏儿在他面前跪下。

杏儿头一扬说:“我杏儿上跪天下跪地,人间只跪爹和娘!”

“嗯?——哼!”

汪得根抡起蒲扇般的巴掌照着杏儿的脸颊就扇了过去,再抬脚朝杏儿膝窝处猛地一踹,杏儿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汪得根三下五除二就把杏儿两只手臂结结实实捆了起来,然后让柱子帮着把她吊到房梁上,一本正经地代行起了家法。

杀猪出身的汪得根捆人打人都是很在行的。那天,他在亲家捆亲家的女儿,吊起来打。下万口村有很多人蹑手蹑脚地摸到杏儿家窗前想要看个究竟,但什么也没有看到。有胆大的,用手指沾着口水捅破了窗户纸,才发现里面还堵着一层被子呢。外面的人只听到柳条抽打在软肉上的“噗噗”声,还有被堵塞了的嘴里发出的“呜呜”声。

但下万口村的事儿都瞒不过我姥姥。我听她忿忿地跟我小姨说:“瞎鳖浪吧!食指粗细的柳条都打断了五根。那么一个老头子把人家这么一个黄花闺女裤子都抽破了。打得血啦尿啦的当着面都流出来,也不知道害臊。抓阶级斗争,有老头子捆着人家大闺女抽的么?心里想什么呢?你说柱子那孩子,高高大大的,不但不知道保护自个妹妹,还帮着他。什么玩意儿。杏儿那对爹娘也真是的,就那么缩在一边看着自家闺女给人家糟蹋……”

我小姨一边听着一边下力气拉风箱,拉得火苗子都舔出了灶膛子。

据说,杏儿从房梁上放下来时业已气息奄奄了,当把一堆破布从她嘴里扯出来后,问她还要不要和杨衍恩好了,杏儿说:“只要不死,我就去找他!”

“嗯?——哼!”汪得根眼睛射出一道凶光,拎起长条凳照着杏儿的天灵盖就要砸下来。他想索性砸死这妞儿,一了百了。

杏儿用力睁大一双杏仁眼瞪着汪得根。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无辜和倔强。

眼看着汪得根手里的长条凳就要落下来,眼看着自己妹妹就要命丧凳子下,柱子把头扭向了一边。眼看着自己女儿的小命就要没了,蜷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杏儿爹娘本能地蹿了起来,一个死死抱着汪得根的腰、一个拼命架住汪得根举着凳子的手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汪得根放下杀猪刀,却拿起了棒子。拿杀猪刀的汪得根还多少帮点人,拿棒子的汪得根就完全是在害人了。

汪得根的棒子一尺来长,上粗下细,棒头至棒腰处还转圈刻着条条竖棱棱,拎在手里让人不寒而栗。他给这根棒子起了个名儿叫“下万口定村棒”。汪得根还想给这根棒子弄付对子。汪得根没读多少书,但脑子转得快。他想的上联是“竖打地富反坏右”,下联是“横扫牛鬼蛇神”,但是少了一字,对不起来。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没想得出来,就来问我小姨。我小姨是村小学的语文老师,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但不睬他。汪得根就拎着棒子去问算命的老瞎,老瞎不敢不理他,告诉他说:“妖魔鬼怪里再取一个字不就得了么。”

“啊,对。横扫牛鬼蛇神妖。嘿,老瞎,你也是个妖怪。”

“啊?!”

“不过是个好妖。”说完,汪得根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老瞎的腿软得都好拧麻花了。

过了些日子,汪得根拎着那根棒子又去找杏儿。“我就不信打不服这小妖精。”汪得根一边想着捆打杏儿的招法,一边兴冲冲地闯进杏儿家。

汪得根做梦都没想到,杏儿居然跑了。

“嗯?——哼!她跑哪儿去啦?”

“俺们哪知道?还不都是给你打跑的。”杏儿娘没好声气给他。

“问这俩,还不如去问那小子呢。”跟在身后的柱子说道。

在去找杨衍恩的路上,汪得根又变了主意。他对柱子说:“与其去打草惊蛇,咱不如来个守株待兔。”

“啥叫守株待兔?”

汪得根没给柱子多解释,只是叫他去找人把杨衍恩盯死了。

杏儿这一跑,牵动了全村人的心。

“这么些个日子过去了,你说杏儿一个姑娘家家的能跑哪儿去?”天快黑的时候,我姥姥一边念叨着,一边去关后窗。猛地听到窗根下有人在“大娘,大娘”地唤她。

我姥姥把身子探出窗外,循声找去,望见杏儿正猫着腰躲在墙根处。

“我当了谁了,原来是杏儿呀。”

“大娘,能不能给拿点吃的?”

“要吃的?啊,有、有,过来吧,杏儿,咱家里吃去。”我姥姥边说边伸出双手去接她。

杏儿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由着我姥姥把她从后窗拽了进来。

就着煤油灯,我看到杏儿惊恐不安地望着我姥姥,急切地说:“大娘,您可千万别喊人来啊,要落到汪得根手里,我也就是一个死了。我就是饿得受不了了,你给我点吃的,我马上就走。”

“哎、哎。”我姥姥一边连连答应着,一边打量着杏儿。杏儿的大长辫也散了,乱糟糟的头发粘着草屑屑几乎把脸全挡住了,一身衣服脏兮兮的。她让我忽然想起姥姥讲的故事中的女鬼来了。

见我们在看她,杏儿不住地用手拉着衣角去遮盖肚子。

我姥姥出了一会儿神,叹口气,上前一把攥住杏儿冰凉的手,把她拉进了厨房。

那时候,大伙儿都很穷,主食就是玉米和地瓜,我姥姥翻出两个冷硬的玉米粑粑,说:“闺女,就这啦。你等会儿啊,我这就给你上锅腾腾去,再掰两叶白菜帮子给你熬些个汤。”

杏儿一把从我姥姥手里抢过两个暗黄色的玉米粑粑,一边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咬着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不用了,大娘,您千万别,还得再生火啥的,怪麻烦的。这就挺好的。别把他们给招来了。”

我姥姥愣了一下,又转身翻出大半袋干虾米来,那是我家最珍贵的食物了,是专门留着招待贵客的。我望着姥姥数在盘子里的十多粒虾米,用力地咽下一大口口水。

杏儿没吃那虾米,她起身抄着瓢去屋角的水缸舀了一瓢凉水。杏儿就着凉丝丝的井水,一口气吃了五个玉米粑粑。她一定是饿坏了,我知道,村里的壮劳力一般一顿也就吃三四个。

我姥姥把家里做好的玉米粑粑全给了杏儿,把她从后窗送了出去。

看着杏儿猫着腰跑进山里,我姥姥说:“这都新社会了,咋还能出白毛女呢?你看这孩子瘦的。”

“姥姥,你说杏儿瘦,那她肚子咋还就大起来了呢?”

“那是有了。”

“有啥了?”

“你说你这孩子一天到晚都问个么呀,还不麻溜地上炕睡去。”

吹了灯,我姥姥也爬上了炕。一片漆黑中,她一边扇扇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快了,等到秋就好了。”

秋天,树上有果子,地里有玉米、地瓜、蘿卜、花生……杏儿该饿不着了吧。

“可是,秋过了就是冬。到了冬天,杏儿姐可咋办哪?”

我姥姥一扇子拍在我腚上,说:“都瞎琢磨个什么呀!还不就溜地闭上眼睡去。”

杏儿并未能逃到秋天!

杏儿是在夜里偷回村里找杨衍恩时被她哥柱子拿住的。

一阵“咣咣咣”的急锣声把村民们召到了大队部前的空场上。下万口只有发生了大事才用这种敲急锣的方法召集全村的人。

我们赶到那儿时,杏儿被杀猪绳五花大绑地捆着坐在那条杀猪凳上。汪得根捆人的确很在行,杏儿的两条胳膊上各缠了四五道花绳,肉被勒得棱棱条条的,两只手被反绑着吊在肩胛处。汪得根正捋着杏儿的头发,在胡乱地编一条长辫。杏儿紧闭着两眼喊着:“叔,你就痛快点拿杀猪刀攮了俺吧,求你攮了俺吧……”

汪得根不答话,把编好的辫子往锈迹斑斑的铁环正中一穿,再往铁环上一挽一系,杏儿细长的脖子跟着就被拉得直直的。

杏儿不喊了,咬着牙闭着眼,随便汪得根咋摆弄。

杏儿只穿着一件汗衫子和一条大裤衩子,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好似有两串熟透了的紫色桑葚,将半透明的汗衫子顶了起来。

汪得根要在这儿当众给杏儿灌肠打孩子。

以前这儿只灌牲口。灌牲口一般是两种情况:一是生病了的驴啦牛啦的大牲口由主人恹恹地牵来,往木桩上一拴,马老栓端着一盆早已拌好的灰浆浆稠乎乎的药料,由主人掰着牲口的嘴,马老栓一把一把地朝里抹药糊糊。二是肠子堵了的牲口,主要是骡子和马啦的,需要捆倒在地上,从腚眼里将一根粗粗的橡皮管插进去,橡皮管的另一端有一个漏斗,漏斗高高地扯起来,一瓢一瓢地往里舀肥皂水,主人则蹲在牲口旁抚摸着安慰着它。给牲口灌药或是灌肠都是马老栓的活。

一开始,汪得根想让马老栓来灌杏儿。马老栓回他:“俺只救牲口,从不害人。”

“嗯?——哼!你说谁害人?”汪得根瞪起了眼睛,“地主的种儿能留着么?”

“那就不是个人啊?”马老栓眼睛瞪得更大。

汪得根并不敢跟马老栓耍横,马老栓要比他高出近一个头来。小时候,汪得根不晓得被他撂了多少个跟头。

气急败坏的汪得根抓起那一套带漏斗的管子就往外走。

汪得根一手捏开杏儿的嘴,一手拿着管子往杏儿嗓子眼里捅。汪得根捅一下,杏儿呕一下,呕一下管子就往深里进一截。

管子插进去后,柱子高高地举着漏斗,汪老根站在一把椅子上,老彪在下面一瓢一瓢给他递水。递一瓢水,老彪就冲杏儿嘿嘿傻笑一阵,老彪一笑,鼻涕和哈喇子一齐往下挂。

汪老根一瓢一瓢往杏儿肚子里灌水,每灌一瓢,杏儿的身子都要像垂死的鱼一样往上一挺,肚子都要往外一鼓。一开始,水都是从杏儿两边的口角往外冒出去的。后来,杏儿雪白的大腿根处也开始淌水,先是有点黄浊,然后越来越清。但他们想要灌出来的孩子,始终没有露头。

好多人都扯直了脖子,踮起了脚尖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小姨一把扯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咋不跌死他个驴日的老坏种!”

我感到小姨攥我手腕的手又糙又硬又冰,她的脸阴得像就要落下雨来的云。路过老地主家时,我听到从屋里传出一阵像被逼急了的狗的低吼。

我被小姨拉回了家中,但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她一转身走开,我就又偷出家门往大队部跑去。

从大晌午一直折腾到暮色上来,汪得根也没能把杏儿肚子里的地主种子灌下来。杏儿的肚子滚滚圆,肚脐眼大得能放进去一个熟透了的杏子。

汪老根从椅子上蹦下来,气哼哼地抓过漏斗往那根木桩顶端一扣。吩咐几个心腹干将,让他们一人一班轮流看着杏儿。然后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杏儿鼓鼓的肚子,凶巴巴地说:“嗯?——哼!不把肚子里的地主种拉出来,你也别想活!信不信老子把你肚子像宰猪样的给豁开来。”

然后,背着手儿扬长而去。

那天夜里,我躺在炕上问姥姥:“汪得根明儿真的会把杏儿肚子豁开来么?”

谁知,我姥姥勃然大怒,抄起笤帚疙瘩给我腚上狠狠来了几下。

“我看你下次再乱看乱想乱说!”

我姥姥说后山上有狼,我一直不信。那夜,我从睡梦中被狼嗥惊醒,睁开眼发现我姥姥正盘腿坐在夜色里。我一边往她怀里拱,一边说:“姥姥,我怕。”

“别怕,狼来了也只会叼汪得根。”

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

我童年在下万口村穷极无聊的时候,会拿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守在一个蚂蚁洞旁,砍头或是腰斩,见一个杀一个。还有时,我用樟脑球在地上画一个圈,把一群蚂蚁围在里面,看它们在里面左冲右突,急得团团转。如果有能干的蚂蚁冲出了圈子,也难逃被砍头或是腰斩的命运。这种残忍的游戏,我常常一玩大半天,乐此不疲。

一直到我就要上小学三年级了,我妈才从下万口村把我接到坐落于青藏高原的城里读书。我爸教我背了很多唐诗,他教我背的唐诗都是四句一首。他说起头两个字,我就接着往下背。譬如,他说:“垂钓。”我就背“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他说这首诗见微知著,尤其是“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是从小处讲大道理的。当时,我不甚了了。只是想起在下万口时就吃了很多杏子,却说不出杏花是什么样的。好像我从来就没好好瞧过杏花。后来,连杏儿长什么样子也模糊了。只记得没熟的杏子又涩又酸,很不好吃。

等我上大学学中文,才完完整整的读到了储光羲的《钓鱼湾》,原来这首诗有六句,而且不是讲道理的,是讲爱情的。最后两句是“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多么美好啊!但放到从前的下万口村,放到那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上,不如改为“偷回倒挡车,月黑救情人”。

那夜,后山上的狼没有下来,但下万口村有人变成了狼,变成了穷凶极恶的人狼。

看守杏儿的伙计被闷棍撂倒在地上,直到来接班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弄得他醒转过来,还不知是咋回事儿,只是发现杏儿不见了。捆杏儿的棕绳和灌她的带漏斗的管子像两条死蛇缠绕在地上。

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汪得根家,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汪得根从炕上拖了起来。

汪得根一听,披上衣服就往大队部赶。

赶到大队部后,王得根发现那辆倒挡车也不见了。他略一思索,拎起定村棒带着人直奔杨老地主家。

一脚踹开门,又一招窝心脚把迎出来的杨老地主踹倒在地。汪得根用棒头点着杨老地主的鼻子问道:“人呢?”

“啥人?”

“那妖精和你家那狼崽子呢?”

“不知道啊。”

“我让你不知道。”

随着话音,汪老根“忽”的一棒子就冲老地主秃了大半个的头顶打了过去。

老地主見状赶忙双手抱头,扭转身弓起背来接棒子。一旁的老地主婆也“妈呀”的一声合身扑到了老地主身上。

“嗯?——哼!”

汪得根的定村棒没头没脑地打下来。

打几棒子问几声,老地主和老地主婆回了几遍“不知道”后,就什么也不说了,由着他们打。

打晕了,弄醒;醒了,再打。一直打到老地主再也弄不醒,他才扔下蜷缩在一边抱着头哼哼唧唧的老地主婆,倒拖着血糊糊的棒子往外走,边走边吩咐跟着的两个人:“回去再叫几个人来,给我盯好了,见人就抓。”

从此杏儿和杨衍恩都没再露面。

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杏儿的儿子都退休了,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们每个人都唏嘘不已。

作者简介:朱斌,笔名龚旭,男,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毕业,现居常州。2010年开始,在《骏马》《椰城》《地火》《中华传奇》《短篇小说》《延安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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