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冯大力找到张齐,说:“晚上咱几个同学小聚一下吧,我已经通知了江依燕他们几个了。”张齐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就悄悄给江依燕打电话向她借了十五万块钱,说是背着老婆借给农村的舅舅建新房,让她小聚时带来。
晚上下班前,张齐狠狠心,打开书柜下层抽屉锁,把自己十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十五万元私房钱,小心装进手提包的里层。这些钱本是他给老家父母攒下的养老钱,上午才从银行取出来,仿佛还带着银行的气息。自结婚后,他的工资卡就在他老婆于芳手里攥着,于芳是个视钱如命的女人,除他和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外,任何人休想从她那里拿去一分钱。所以自打结婚之后,他就在悄悄地积攒为父母养老的小金库。而现在,弟弟在农村经营着数百亩葡萄园,一年的收入是他跟于芳年工资总和的十几倍,早就对他说,父母的养老问题不用他操心了。那么他正好可以把心操在可怜的郑梅香身上。去饭店的路上,张齐给郑梅香打了电话,告诉她晚上去她家给她送困难救助款。他听到郑梅香表达感谢时哭了,他的心软软地好一番疼痛。
除了张齐、冯大力、江依燕外,参加同学聚会的还有三男三女。张齐约好与江依燕早到一会儿,江依燕趁别人没到,把十五捆百元钞票一一递给张齐。还未接完,冯大力推门进了屋,张齐一慌神,差点没把一捆钱掉在地上。冯大力也是一怔,随即笑着调侃:“这么多钱!你们俩不会在背着同学们搞钱色交易吧?”张齐笑骂:“搞钱色交易关你个胖猪啥事?”江依燕也笑斥:“你们俩别拿我寻开心好不?张齐的农村穷亲戚多,需要同学们一起帮他扶贫。”冯大力作顿悟状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酒宴进行到九点,所有人都已是醺醺然了,张齐心里埋着兴奋,喝得尤其多。喝完酒江依燕提议去唱歌,张齐推说家里有事不参加了。江依燕借着酒劲儿嘲讽:“四十多岁的人了,家里的事可以减减了。”引得众同学一阵哄笑。冯大力拍着张齐的肩头打趣:“恐怕不是自家的事,而是去管鄭梅香家的事吧?”张齐喝酒脸红,但他相信冯大力说完这句话,他的脸更红了。他用笑掩饰着心里的慌乱,推开冯大力的手骂:“不动歪心思你能死?我就去管郑梅香家的事你能怎么着?”
张齐对江依燕等人说:“舅舅家的表弟就等在宾馆里,得把钱给他送过去,真不能去唱歌了。”坐上出租车关门之际,他看到江依燕满眼失落地问冯大力:“谁是郑梅香啊?”
郑梅香家住的是一户建于二十几年前非常破旧的老楼,上次她晕倒在车间被送医院急救出院后,张齐曾到她家慰问过。只去了一次,张齐就清晰记住了郑梅香家的地址。走到郑梅香家楼下,张齐还在暗自惊叹,不善记路的他竟能一下子记住一个仅来过一次的地方。张齐是在数年前的那起猥亵案件中,听说设备车间有郑梅香这样一个人的,但直到她在锅炉边晕倒那一刻,他才认识了她,而且一认识她,就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她吸走了。
借助手机电筒的光亮,张齐从逼仄昏黑、杂物遍布的楼道左躲右闪地上到六楼,每层楼道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疏通下水、擦洗烟机、上门输液、治疗性病等小广告。不敢想象郑梅香这样的美丽女人,会生活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他深呼吸一口气,敲响了郑梅香家的门。
门里传出郑梅香混杂着期待与戒备的声音:“谁呀?”张齐又深呼吸一口气,轻声说:“小郑,是我,张齐。”门欢快地“吱”的一声打开了,郑梅香泪眼婆娑地立在门口,身上飘散着浓浓的鸡汤香气。本已酒足饭饱的张齐莫名感到肚子空落落的,对视着郑梅香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扬了扬手里的提包,说:“小郑,我给你送钱来了。”
“张书记快请进来。”郑梅香擦去眼角激动的泪水,侧身请张齐进屋。进屋后,张齐按郑梅香的指引坐在餐桌边的一张旧木椅子上。上次张齐是与公司党办的两名秘书一起来郑梅香家的,当时只顾关心郑梅香的身体,并未留意室内环境。此时细看,张齐有种说不出的心酸。在这户使用面积不20平方米的一居室里,除了几样破旧的生活必需品,只有一只断了尾巴对着厨房徘徊聒噪的老猫。如果不是飘散在空气里的浓郁的鸡汤香气,让这只几乎濒死的老猫挤出了仅有的一点活力,这个贫困的居所实在没有一丝生机可言。郑梅香给张齐倒了一杯白开水,一脸歉意地说:“张书记你喝水,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招待客人,请你见谅啊。”张齐啧嘴嗔怪:“我又不是不清楚你家的条件,客气什么。”他打开提包把钱一股脑儿倒在餐桌上,桌上登时隆起一座红色小山。郑梅香惊得瞪大眼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这表情符合张齐的预想和期待,微笑着解释说:“单位的救助款还没批下来,这三十万元中十五万是我借的,另外十五万是我十几年来的全部私房钱,你先拿着用,工会那边我再盯紧点,争取尽快批下来。批下来后你逐渐把我借的还上就行,我的私房钱不用还了,算我捐给你的,不要卖房子了,没个稳定的住所哪行。”
郑梅香愣了一下,迅速涨红了脸激动地说:“张书记这可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边说边抓过钱往张齐提包里塞。张齐急了,起身制止:“快不要这样,十五万块钱对我无所谓,但对你却有大用处,你家陈崇躺在医院里,几个月都不能出车挣钱,你如果不把钱赔付给人家,陈崇从医院出来也得去坐牢。我的十五万你如果不肯白要,就连那十五万一并算我借你的,什么时候陈崇好了,能出车挣钱了再慢慢还我不成吗?”
一番话撞在了郑梅香的心坎上,她的手软了下来,钱散落在桌子上,身子无力地倚在桌旁,泪水滴落在钱上。
张齐不知如何安慰她,故意提鼻子嗅了一下,说:“好香啊,小郑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一句话提醒了郑梅香,转身向阳台上的简陋厨房快步走去,边走边说:“张书记,我给我妈和陈崇炖的鸡汤好了,多着呢,我给你盛一碗解解酒吧。”张齐未进屋,郑梅香就嗅到了他呼出的重重的酒气,给张齐喝一碗鸡汤是她眼下唯一能表达的感恩之举。
“好,那我就尝尝你的厨艺。”张齐没有谦让,爽快地接受了郑梅香的好意,这样可以使她心里好受一点。再说他一进门就被鸡汤的香气击中了,他在心里感叹,也只有这么美的女人才能炖出这么香的鸡汤。鸡汤入口,张齐更是暗暗赞叹郑梅香厨艺的高超,在他45年的生命历程里,他的口舌还从未受过这么鲜美滋味的抚慰。
几分钟,一大碗鸡汤入了腹,张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郑梅香不知什么时候拧好一条毛巾,来到张齐身边轻声说:“张书记擦擦汗吧。”她没有把毛巾递给他,而是亲手在他的额上脸上擦了起来。毛巾柔软湿润,清爽宜人,郑梅香红袖飘香,皓腕凝雪。
张齐突然生起一股冲动,一把拉住郑梅香的手,眼神里涌动着异样的神情说:“好了,好了,不用擦了。”
郑梅香怔住了,羞怯地看了张齐一眼,脸上飞起一道红霞。这道红霞误导和放大了张齐的冲动,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在她的脸上、唇上乱吻不休。
郑梅香猛然回过神来,奋力抽出身子,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大哭道:“天啊,原来你是这种人,出去!拿着你的钱出去!我宁可让陈崇坐牢,也不会用你这种人的钱!”
张齐刷地出了一身冷汗,酒完全醒了。他慌了神,不知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地上没有缝,只有断尾老猫蹲在门口,歪头眯眼十分迷茫地盯着他。
他狼狈起身疾步向门,语无伦次地向身后丢下一句话,“小、小郑,我不是故意的,我喝多了酒,对不起,我头脑不太清醒。”
张齐从郑梅香家逃了出来,做了贼似的一路小跑,跑过两个十字路口,他才渐渐稳住情绪。他停下脚步,开始后悔方才的慌乱与狼狈。他不该选择逃避啊,他应该就地努力化解这场危机才对。不行,他命令自己必须马上回去,如果现在不处理好这个麻烦,等到明天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数年前发生在郑梅香身上的那起猥亵案件,让施恶者付出坐牢一年的惨痛代价。想到这一点,张齐特别悔恨自己忘了前车之鉴,竟去重蹈别人的覆辙。
张齐急转回身,又是一路小跑来到郑梅香家。他敲门,屋里无人应声。他喊:“小郑,开下门好吗?”仍然无人回答。他用力拍门大喊:“小郑,开门听我解释下好吗?”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再拍再喊,里面仍然无声。他不死心,打她手机,响了一阵被摁掉了。再打,系统提示对方电话已经关机。张齐彻底心凉了,迈着木头一样的腿,机械僵硬地走下楼去。
整个晚上,张齐毫无睡意,始终处在强烈的恐惧与自责之中,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公司党委书记吴振国还有三个多月就退休了,吴书记虽然不与任何班子成员过近交往,但非常认可他的工作,已经流露过推荐他接班当大书记的想法。而总经理王喜军则希望冯大力接书记,也向省总公司表达了他的意见。从他探得的消息看,总公司党委还是倾向于吴振国的推荐。所以书记之争中,他比冯大力胜算大些。可是,吴振国是个非常讲原则、非常正统的人,如果郑梅香退还他的钱,并向吴振国告发他昨晚的劣行,他不但做不成大书记的梦,怕是这个副书记也难保了。
早晨六点张齐就来到公司,八点上班,他想六点半就去设备车间的路上堵郑梅香,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解除这个巨大危机。
他才在办公桌前坐稳,吴书记推门进来了。
张齐惊问:“您怎么来这么早啊?吴振国反问你怎么来这么早?”张齐急忙借事撒谎,说:“有个下周报总公司宣传部的材料,宣传科昨天下班给我的,我想早点审完让他们改好。”
“好,我就欣赏你这种工作态度。”吴振国点头赞许。“你来得正好,总公司党办主任昨晚通知我,总公司党委明天来咱们公司调研企业文化建设,报宣传部的材料你先放一下,咱俩先商量一下迎接调研的事。”吴振国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张齐没办法,只好坐在吴振国对面,与大书记一起围绕调研内容逐一商讨,上班铃响了好一会儿,各项内容才全部理清。吴振国满意地站起身,回了他的办公室。
吴书记一出门,张齐就准备立即去设备车间找郑梅香,化解昨晚的危机。可是吴书记在办公室里接起的一个电话,让他瞬间瘫软在座位上。
吴书记在电话里问:“你是谁?设备车间郑梅香?……有重要的事跟我汇报?……都到一楼了?好的,快上来吧,我在309。”
张齐如雷轰顶,他的情绪跌进万丈冰窟,他痛恨命运之神丝毫不肯眷顾他,一次侥幸的机会也不对他施舍。不行,他必须阻止郑梅香,不能让她向吴书记告发他,只要她同意,给她多少钱封口费都可以。他想出去拦住她,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了,他怕她万一情绪失控,像昨晚一样喊叫起来,那样他更将无法收场。于是他再次选择给她打手机,但响了几声又被她摁断了。他眼前一黑,彻底绝望了,看来她不给他任何谈判的机会。
二
像是一场战役就要打响,张齐紧张得快要窒息,他盯视着三米远的门外,好像一旦厄运突至,他就能瞬间扣动扳机,将其彻底消灭。可是当郑梅香的高跟鞋踩踏地板砖的脆响由远及近时,他却由一个准备随时出击的战士,变成一个坐以待毙的死囚,垂下头不敢再看一眼三米外的门口。
清脆的高跟鞋声在他的门口疾速响过,张齐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瞬间清空,只有一颗闪着火光的子弹向他疾速飞来。
高跟鞋声停下来后,张齐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向门口看了一眼,像暂缓执行死刑的囚徒一样,在绝望中松了一口气,又立即陷入无边的绝望。郑梅香飘逸的长发和袅娜的身姿恍在眼前,一股淡淡的香风送进他的鼻腔。张齐痛苦地摇摇头,即便命悬一线,他也摆脱不了这香风的诱惑。
短暂寒暄过后,吴书记的门砰的一声关死了。
张齐的恶劣情绪在吴书记关门的一刹那完成了“三级跳”——起始于绝望,过度于自责,落脚于怨恨。如果郑梅香把他昨晚的荒唐之举向吴书记告发,他肯定要受到党纪处分,他被众人看好的政治前途将就此断送;而且他的丑行也必将伴随处分公之于众,他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形象将在别人的咀嚼和唾弃中变得无比肮脏。最要命的是,他的老婆于芳势必跟他离婚,一个完整和美的家庭即将破裂。想到这一切,张齐无比绝望。他责骂自己是头猪,猪也蠢不到他这种地步,会把拯救别人的善举化作乘人之危的丑行。自责之余,他又对郑梅香生起一股强烈的怨恨。诚然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对她动手动脚,可说到底,他并没把她怎么着,仅仅为此就向吴书记告他的状,她未免有點太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他对她也是有恩在先。想想看,谁会像他那样不遗余力地为她争取困难救助款,仅这一点她就应该原谅他的酒后失德。何况,单位不肯伸出援手时,是他毅然带着30万元来拯救她。更何况,他还承诺把瞒着妻子攒下的15万元私房钱无偿捐助给她。即使郑梅香认识一万个人,能给她以如此大关爱的,可能也只有他张齐一个。不管这笔钱她用不用,这份大情意她也该领下;如果她有一点良心,就不该小题大做恩将仇报。
吴书记的门开了,高跟鞋的脆响传遍走廊,由近而远,由大而小,最终在办公楼里消失。
张齐用手理了理纷乱的头发,仿佛他纷乱的思绪就隐藏在纷乱的头发里,能在他手指的号令下安静下来,排列整齐。他坐正了身子,等待吴书记的传讯。他知道,这是他的命运被判决前最关键的一个程序。他可以在这个程序里为自己辩解,如果辩解得好,他的命运就存在起死回生的可能。吴书记一定会问起昨晚之事,只要吴书记问到关键环节,他必须一口咬定,他没吻她,是她吻了他,被他制止了。她想吞掉他借给她的30万块钱,所以才吻他想和他发生关系,来一场钱色交易。她怕他把她的丑事扬出去,才倒打一耙向吴书记诬告他。她家又没安监控,到底谁吻了谁是无法证实的。不管这个狡辩有多无耻,他也必须坚持到底。
七八分钟过去了,吴书记也没过来或是叫他过去。张齐脑袋里挤满了肥皂泡般的疑问,一个个消散,又一个个生出。
但吴书记还是伴着他生生灭灭的疑问走了进来。
张齐赶紧起身从办公桌后迎上去,叫了声“吴书记”。张齐心里乱跳,但面色平静,他知道就算管不住心,也要管住脸,不能让吴书记从他的脸上一眼看到他的心里。
吴振国关严了门,才缓缓开口:“张书记,你还做了什么让我蒙在鼓里的好事,今天都交代了吧,非得人家找上门来才肯说啊?”
尽管已有准备,吴书记一张嘴还是令张齐心里一咯噔,刚要开口申辩,又见吴书记的表情非但不严肃,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完全不像是对他发火,张齐强烈的恐惧快速减弱为半惊半疑。“吴书记,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让组织操心了,您不妨指点一下迷津,好让我知道怎么向您交代啊。”张齐顺着吴书记的话茬往下接,意在投石问路。
“还跟我卖什么关子,人家郑梅香把感谢信都给我送来了,请求我以组织的名誉对你进行表扬呢。”吴书记眼里放射着兴奋,晃了晃手里的一个信封。
这时张齐才注意到吴书记不是空手进来的,他一下全部明白了,悬着的心扑通落了地。故意装成一副迷茫的样子看着吴书记说:“她给谁写的感谢信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吴书记把信递到张齐手里,“当然是给你写的了,感谢你借她一大笔钱为她解难,你自己看看吧。小郑说得对,你这种助人于危难的可贵精神是应该得到宣传和弘扬。我打算在公司的微信公众平台公开这封感谢信的内容,再向省总公司报一份你的事迹材料,把你关爱职工的事迹宣传出去。领导干部心里装着职工冷暖疾苦,全力为职工排忧解难,这是多好的公仆典型啊……”
吴书记正说到激情处,张齐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吴书记,您等一下,我先说两句啊:一方面我是看小郑的情况确实困难,诚心想帮她一把,所以才筹了钱救助她,我丝毫没有想借此沽名钓誉的意思;再者更主要的是,我帮她的钱中有一半是我十多年来牙缝里攒下的小金库,于芳是不知道的,如果你这么一宣传,她必知无疑,那她还不得把我撕了啊。背着她攒小金库已经罪大恶极,借给貌若天仙的小郑就更加十恶不赦,她会把刀压在我的脖子上问我居心何在?不管我的理由有多充足,在她浸满不信任的醋缸里,也必将被稀释到近乎没有。”
“哈哈哈”吴振国爽朗大笑道,“没想到你一个副处级领导干部还这么怕老婆啊!”
“吴书记,这事您得给我保密,不但不能宣传,也不能让单位的人知道啊,单位人一知道,保不齊于芳就会知道。”张齐拱手乞求。
“要知道,这个时候宣传你,可以为你接我的班加分啊!”吴振国很贴心地提醒。
张齐心里一动,但马上否定道:“不行啊吴书记,还没等你宣传我呢,于芳就得闹到天上去,到那时不但不能为我的仕途加分,反倒只能让我丢人现眼,名声扫地。”
“哦,有这么严重?”吴振国一怔,思忖片刻惋惜地说,“那好吧,这件事就先撂一撂,只是太可惜你这么好的典型了,也可惜了郑梅香这么好的文采,我刚才认真看了一遍,她这封感谢信写得真是漂亮,你留着好好欣赏吧,这个小郑的文字功夫十分了得。”吴振国拍了拍张齐桌上的感谢信,缓步走了出去。
张齐送至门口,连说几个“多谢领导理解”。坐回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张齐仰靠着椅背足有十分钟才缓过神来,展开郑梅香的感谢信看了起来。郑梅香行笔流畅,用词贴切,条理清晰,文采飞扬,几乎把他说成了她的救世主,又毫无造作粉饰之感,字里行间渗透着真诚。不过有一点让他非常悬心,她在信里只说他借了她十五万元,是她一时疏忽写错了?还是她真想白要他那十五万元私房钱?
张齐心里正在打鼓,这时他的手机来了条短信,正是郑梅香发来的。她说:“张书记,对不起一直没接你的电话。昨晚没接是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你;刚才在楼道里没接,是因为我怕接完了就没勇气去见吴书记了,不见吴书记,我就想不出更好的报答你的方法了。我在信里只提了你借来的十五万元,没说你那十五万元私房钱,是怕给你制造家庭矛盾。不过请你放心,我以人格保证,三十万元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你。你能借我这么多钱就是我的最大恩人,我不会作对不起恩人的事。”
看完短信,张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走到镜子前伸出右臂,以食指和中指打出一个兼含成功与前进的姿势。
三
几片云朵漫不经心地飘上头顶,却倏忽间落下又急又大的雨点。郑梅香在路边一家店铺的窗下刹住自行车,凭借店铺凸向外边的灯箱招牌躲避这突然而至的阵雨。她用手擦着淋在脸上的雨水,心情也如这善变的天气一样,混乱迷惑,矛盾重重。
张齐像是一条游进她心湖的鱼,让她本来平静清苦的人生变得波澜四起。为了帮她跨过难关,他不厌其烦地替她申请困难救助款,并在单位救助款陷于难产的时候慷慨解囊,把自己那么大一笔私房钱塞进她的手里。郑梅香一向鄙视男人存私房钱,始终认为这种行径是夫妻关系上的一块腐肉——暗含阴谋,隐匿龌龊,亵渎信任。但把张齐的私房钱攥在手里的那一刻,她开始相信腐肉上也能长出圣洁的天山雪莲。而张齐抱住她乱吻时,她心里刚刚绽放的雪莲迅即凋谢,她猛然醒悟,张齐的爱心是伴随着欲望而至的。张齐在她掩面而泣时的慌乱与狼狈,又让她明显感到他的欲望里面仿佛也不全是邪恶。昨晚张齐走后不久,她就锁好钱,急忙打车去传染病医院看望母亲。照顾母亲睡下后,她又打车来到省医院替换婆婆。到医院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了,被痛苦折磨了一天的陈崇睡得很沉,直至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婆婆来替换她,他还沉浸在睡眠中。在陈崇的病房里,她几乎彻夜未眠,不知如何化解与张齐间的尴尬——显然,她不能不用张齐送来的这笔救命钱,也不能撕破脸皮不再理他,他对她的关爱不能因为他的过失而一笔勾销。但她又不能无视他的过失。高三时遭遇的那次耻辱的经历,让她对男人的感情敏感至极,除陈崇外,任何男人的亲近都不会被她接受,甚至会被她视作兽性的侵袭。怎么办?她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可是暗夜不能助她神思泉涌,反是让她倍增烦恼与孤独。纠结到东方已现曙光,她才渐渐理清了思绪,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开始了新的一天。回到家简单梳洗后,她找出笔和纸开始给公司党委书记吴振国写信,详尽描述了张齐帮助她走出困境的过程。郑梅香上大专时常在省里的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换取稿酬补贴学费,写一封感谢信对她而言不费吹灰之力。她相信,通过这封感谢信把张齐的善行晒在组织的阳光下,它就不会霉烂变质,而她也可借此表达一点对张齐的感激。没有张齐的帮助,陈崇注定躲不过牢狱之灾。
陈崇是在去医院探望郑梅香母亲的路上闯下大祸的。郑梅香的母亲两个月前突发呕吐、恶心、乏力,开始村医以为是胃肠型感冒,给输了一周液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明显加重。郑梅香就让陈崇开他的出租车把母亲接到省城来检查,一查竟是急性黄疸性肝炎,医生郑重警告郑梅香,这病必须得马上住院治疗,否则出现什么样的后果都有可能。郑梅香又惊又怕,赶紧让母亲住进了位于新城区的市传染病医院。
白天上班出不来,郑梅香就利用每天晚上的休息时间去看望母亲。陈崇每天下午四点接车上班,一开就要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工作非常辛苦。所以郑梅香从不让陈崇去医院看母亲,怕影响他的休息。但陈崇是个非常重孝道的人,郑梅香不让他去,他就时常下班后偷着去。岳母住院半个月后一个早晨,陈崇到公司交了出租车后,又骑着他的摩托车去医院看她。老城区距新城区有四公里的路程,早晨五点路上车辆稀少,路况十分畅通。陈崇踩足了油门,一路狂奔。忽然,路边的绿化隔离带中蹿出一只流浪猫,生性爱猫的陈崇本能地把车向外躲闪,避开了猫,却与一辆正常行驶的汽车发生了侧面剐蹭。陈崇连人带摩托被汽车的惯力撞进路边的深沟,左小腿骨被摩托砸断。虽然性命无虞,但却闯下了大祸。被他剐蹭的是一辆崭新的价值七百余万元的兰博基尼,要修好这辆车至少要五十万元,交警判罚陈崇负有百分之八十的责任。按照交通法,陈崇必须付给兰博基尼车主四十万元赔付金,同时注定要以交通肇事罪受到检察机关的公诉,能否免于入狱取决于受损车主在法庭上的态度。经过交警的努力调解,抱着玳瑁色珍贵波斯猫的女车主,极不情愿地做出让步,只向陈崇索要三十万元。但限他必须一个月内把钱交清,否则她就不会在法庭对他做出谅解,他注定要带着三十万元的债务去坐牢。女车主立起的两条眉毛,像两把利剑斩断所有进一步商量的可能。
判罚结果出来后,郑梅香顿感天要塌下来。三十万元赔付款就是从天降落的巨大陨石,而她没有躲避的余地,要么双手把它托住,要么被它砸成肉泥。她哪有托住这块巨石的能力啊?郑梅香的父母公婆都在山村老家,过着极其艰难的日子。她与陈崇读高中时,他们的父母为了筹集他们的学费,勒紧腰带过日子也难免负债累累。对半辈子也没真正拥有过一万元的他们而言,三十万元就是天文数字,穷其所思也想象不出它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更不消说以他们的力量聚来这个庞然大物。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穷人鲜有富亲友,纵有一两个,也像躲瘟神似的对他们这些穷人避之唯恐不及。白手起家的陈崇和郑梅香,奋斗六七年才买了现在这户建成二十几年的老楼。买房不但让他们夫妻倾尽所有,还欠下一笔五万元的债。同样,五万元对别人可能没有什么大碍,但对陈崇和郑梅香来说无疑在心口压了一块石头。钱是从与他们同样清贫的亲友手里你五千他六千地借来的,五六千元相当于每名亲友的四百毫升血,能从他们身上取来就是最大献血量。
母亲住院开销已让郑梅香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陈崇小腿骨折住院后,郑梅香彻底无力支撑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乞求亲友为她“再献把血”。贫穷而善良的亲友还没从上次“献血”中恢复元气,可看着郑梅香几近绝望的眼神,纷纷毫不犹豫地再次刺破自己的经济脉管。然而即便这样,郑梅香也只又借来三万多元。这些钱勉强够母亲和陈崇的医疗费,而三十万元的车损赔付金则如九天揽月,想要获取绝无可能。她把自己的不幸遭遇挂到网上,期望得到社会爱心人士的救助。可是前不久一则“把大笔社会捐助余款据为己有”的新闻,严重挫伤了公众爱心,半个月间,郑梅香仅得到不足一萬元的社会善款。她只好通过车间把她的情况汇报给公司工会,希望能得到公司的救助款。五年前,省总公司职工代表大会通过了一项职工救助制度:总公司下属各公司从工会经费中设立一笔专项资金,用以救助因生活变故陷入经济困境的职工,单人最高救助金额为十万元。郑梅香迫切希望得到这笔救助款,再卖掉房子租房去住,她就能交上那笔赔付金,让陈崇摆脱牢狱之灾。有过一次牢狱经历的他,对可能再次入狱极度恐怖。而且一旦入狱,他在出租车公司的工作必丢无疑。除了开车,陈崇别无所长。两次入狱且有一次是因交通肇事罪入狱,带着这样的人生污迹,再想找到一份开车的职业难比登天。
公司工会受理了郑梅香的申请后就那么一直拖着,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等了解清情况再定。她知道,数年前的那场恩怨一直盘踞在冯大力心里,正好借救助款一事报复她。兰博基尼女车主给下的最后期限一天天临近,郑梅香心似油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天下来人就瘦得只剩骨头了。郑梅香知道焦急愁苦也改变不了筹不到三十万元的现实,可是愈明白这个道理她就愈加焦急愁苦得不行。她的卖房广告打出多日,然而在房市异常低迷的当前,她那又旧又小的房子根本无人问津。半个月前,兰博基尼女车主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半个月内不把赔付款交清,她就不会在法庭上谅解陈崇,并将连那十万元也不免除。四十万元的赔偿金额不但加大了她的筹款压力,而且也必将加重对陈崇的刑罚。郑梅香心情跌落到万丈深谷,她痛恨老天对她如此冷酷不公,把太多的厄运强加在她的头上。
接到女车主电话那天下午,她再也支撑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一头栽倒在车间锅炉边。当时,张齐正在这里检查工作,被这一幕吓坏了,立即打120叫来救护车,吩咐车间值班干部陪护郑梅香去医院。张齐就这样认识了她并了解了她的遭遇,他对她非常同情,也非常为她着急,亲自跑到她家,劝解和安慰她不要过度悲观,表示组织会竭力尽快帮助她度过难关。又带着她一起登门拜访了怀抱玳瑁色波斯猫的女车主,请求她在时间上给予宽限。女车主剑眉再竖,只抛出两个字“休想”,就把他们逐出了门外。从此,张齐就驶入为郑梅香争取救助款的超车道,不辞劳苦,辗转奔波,并在工会救助迟迟不能实现的情况下,倾尽全力,把如同明月般难得的三十万元送到她手里。
骤雨来得快停得也快,阳光重现,清风徐徐。郑梅香深吸一口经雨过滤的清新空气,蹬车直奔医院。现在正是中午下班高峰,马路上处处拥堵,这个时段从公司到医院坐车得一个小时,而骑车只需二十分钟。早到一分钟对郑梅香都意义非凡。婆婆没有手机,出了车祸后陈崇就没再开过手机,像是关机可以关掉灾祸。她迫切须要尽快赶到医院,把筹到三十万元钱的事当面告诉陈崇。昨夜和今早与婆婆见面时,她因纠结在与张齐间的矛盾中,偏偏忘了把筹到钱的事告诉婆婆,如果婆婆知道了,就会在陈崇睡醒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早一点摆脱折磨。自从闯下大祸后,陈崇在医院里就一刻未曾摆脱极度的痛苦。这份痛苦不是来自肉体上的,尽管摔折腿骨也非常痛苦,但与因闯下大祸而产生的精神上的痛苦相比,肉体上的痛苦对陈崇来讲真的微不足道。如果付出肉体上的痛苦可以让那起祸事不复存在,再痛一百倍他也心甘情愿。郑梅香看得见陈崇心中的剧痛,但她抚慰不了他,她的痛并不比陈崇小,她的手伸过去传导的只能是同样的痛苦,而绝无一丝抚慰。现在,有这三十万元握在手里,她就能传导给陈崇巨大的抚慰,陈崇就会安心养病,尽快好起来。陈崇病好了就可以和她共同扛起生活重担,用他们的双手和汗水驱散命运阴霾,让宝贝儿子不再远离父爱母爱,让他们这个三口小家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完好无缺。陈崇住院后,她不得不让父亲把四岁的儿子接到山区老家照管。年近六旬的婆婆也不得不从老家赶来帮她照顾陈崇,因为她还要分出时间和精力来照顾母亲。虽说父亲比她和陈崇更疼孩子,但她心里有种直觉,儿子长时间不在身边,得不到父爱、母爱的滋养会很孤独,会有深深的飘零感。那天从医院出来后,因为太想儿子,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与她说了将近半个小时,说什么也不愿挂断电话。最后孩子姥爷只能抢下电话,电话挂断前那一刻,儿子还哇哇大哭着喊:“我想我妈妈。”当时,她热泪奔涌,心痛欲碎。
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医院已在眼前。郑梅香锁好车子,快步上楼来到陈崇的病房。一推门,郑梅香的心不禁一沉,冯大力肉乎乎的身体挡在了她的眼前。
郑梅香迅速压下心头的不快,含笑招呼:“冯主席,您怎么亲自来了,您看我家陈崇的病害得您大老远跑来,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是我应该做的呀,你是咱们单位的职工,职工家属病了工会组织理应多关心嘛。今天下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详细说说你的情况,我整理一下,再跟王喜军总经理汇报一下,争取最近这几天把救助款批下来。”
“冯主席,那可太谢谢您了。”郑梅香大感喜出望外。
“好了,我还有事,得走了,你安心照顾小陈吧。”冯大力说罢向门口走去。
郑梅香一直把冯大力送到楼下。返回楼上时,陈崇还在睡着。婆婆流着泪说,他只要醒着就紧锁眉头哀叹不止。
郑梅香心里一阵剧痛,要不是有张齐借给的三十万元,她真是没有活下去的心思了。一连几个晚上,陈崇都因为强烈的自责而难以入眠,情不自禁地叹气。为了不让郑梅香听了心焦,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使这叹息细微到难以察觉的程度。可是在寂静的深夜里,这细微的声音却有着鬼魅般的力量,每一丝都强大得如同一股海潮,不断拍打着她心中的巨大痛苦,把她本已十分脆弱的内心撕扯得七零八落。
陈崇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看到身边的郑梅香,马上出口的叹息咽了回去,脸上的痛苦却无处隐藏。郑梅香俯身握着陈崇的手,激动地对他说:“崇,我们公司已经帮我筹到三十万元了,你不用为交不上赔付款担忧了!只要你不去坐牢,我们就可以凭借汗水走出生活低谷。”“真的吗?”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兴奋得陈崇不顾腿痛一下子坐起身来。他用力握着郑梅香的手追问:“梅香,这是真的吗?”郑梅香心里隐隐作痛,她无法说出全部实情,只能真假参半地告诉他,一方面救助款马上能拨下来,再一方面公司的几个领导每人借了她几万块钱,凑足了三十万元。郑梅香看到,陈崇眼里涌动着泪光,这个从未在她面前流过泪的大男人竟然哭了。他颤抖着声音说:“真得好好感谢一下这些好心的领导,特别是帮咱批下这么大一笔救助款的冯主席。”郑梅香口里应着“是啊,是啊。”心里却极不情愿,对这个刚以实际行动温暖了她的冯主席,她怎么努力也难以建立起好感。
郑梅香对冯大力的厌恶始于数年前那场恩怨。那时,冯大力的外甥金强刚当兵转业分到郑梅香所在的设备车间,这家伙第一眼看见郑梅香就喜欢得死去活来,千方百计想与她发展关系,结果根本无法扣开郑梅香的情感之门。绝望后的金强产生了强烈的报复恶念。设备车间规定,仪表班组在大礼拜只需一人值班,其他人轮流休息。那时的监控设施还不密集,整个设备车间只在大门口安了一台摄像头,仪表班组所在的位置又较偏僻,平时即少有人过往,大礼拜更是人迹罕至。金强抓住环境优势,在一个郑梅香周日值班的上午,偷偷潜入她的休息室,在她的水杯里投放了无色无味的安眠药,趁她饮水后睡倒在桌边的时机,拉开她的裤子拉链对她进行猥亵。活该金强倒霉,偏偏与郑梅香对班的李金河要去医院开药,来单位取医保卡,隔窗正看见金强的兽行,立即打手机报了警。
猥亵案件发生后,冯大力几次私下找到郑梅香,希望她能向检察机关对金强做出谅解,这样金强就可以免于被起诉。冯大力哀求郑梅香,金强才二十几岁,如果判了刑,不仅丢了工作,这一生也就毁了。冯大力承诺如果她能谅解他,要钱还是提干任她选。郑梅香每次都毫不动摇地回绝掉了冯大力,她含泪羞愤地正告他,她什么也不要,就要金强这个畜生受到法律惩处!
很快金强以猥亵罪被判刑一年,多少解去一点郑梅香的心头之恨。但没有想到,这件事却为她埋下了祸根。
四
把借到錢的消息告诉陈崇后,郑梅香就骑车返回公司了。下午一上班,郑梅香便跟工长请了假,赶往冯大力的办公室。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冯大力为什么会突然来医院看陈崇,这太不像他能做出的事。郑梅香对冯大力的印象除了恶劣还是恶劣。她的救助申请书交到冯大力手上半个月也没有一点动静,郑梅香心里清楚,冯大力一定还在为他外甥的事对她耿耿于怀。她知道冯大力爱财如命,为了尽快得到这笔救助金,她从亲友的借款中拿出一万元给他了送去。冯大力非但没有要她的钱,还严厉批评了她,说:“小郑你给我钱干什么?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我这人是公私分明不计前嫌的,这两天我就去你那做个调查,只要情况属实,符合条件,组织肯定会秉公办事及时进行救助的。”郑梅香心里生出一丝欣慰,看来冯大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恶。可惜,这丝欣慰很快就被失望取代了,又是五天过去了,她也未等来冯大力。第六天,由于迫切需要用钱。郑梅香只好再次找到冯大力,怀着热切的期望询问她的救助款什么时候可以下来。冯大力吐着烟圈悠闲地说:“这事急不得,我们得按工作程序一步步来。我们得抽出时间去你家做个走访,还要到你们车间对你的情况做个调查,再结合走访、调查对你的困难程度做个评估,评估认为符合救助才能向王总提交报告,报告批下来后才能交付财务拨款,这一系列事情下来,最快也得一个月。”冯大力站起身说:“你回去等消息吧,我有个会得走了。”郑梅香拦在冯大力前面,急得快流泪了,说:“冯主席能不能特事特办一下,我家情况危急,真的等不得了。”冯大力并没停下脚步,绕过郑梅香一脸无奈地说:“组织的制度和程序不能说改就改。郑梅香几乎是被冯大力的脚步逼出门外的。”
郑梅香晕倒在锅炉边后,张齐了解了她的情况,主动承担起为她申请困难救助的重任。从初始的信誓旦旦,到后来的摇头叹息,郑梅香在张齐的情绪变化中感知到了此事的巨大难度。她心里清楚,冯大力压根就没想给她这笔钱。
来到工会,冯大力手里正看一份文件,见她进来开门见山说:“小郑,你的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按省总公司规定,像你这种情况的救助款一般是三万元,如果高出这个标准得省总公司批准,而总公司多批的可能性也极小。”说到这里,冯大力打住话头,定睛看着郑梅香,似笑非笑的表情在脸皮内耸动。
郑梅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张齐不止一次向她保证,以她的情况完全可以得到十万元的救助款,所以一直以来,她的苦恼全部集中在救助款何时能够通过审批这一项上,从来没考虑过金额上会缩水如此严重。她的身子仿佛在往起飘,用尽力气也无法定住自己。不但身子飘,眼泪也在飘,梦呓般的话语更是不自觉地在飘:“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张书记说过一定可以得到十万元救助款啊,救助款这么少,我欠下那么多的钱拿什么还啊!”
冯大力脸上的肉一颤说:“张书记不像我们这些穷人,有的是钱,借你十几万块钱小事一桩,不用急着还。”
郑梅香一惊,说:“主席怎么知道张书记借了我十五万块钱?”
冯大力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当然是吴书记告诉我的了。”然后摇头责怪张齐道,“我的这个老同学张齐乐于助人是个大优点,就是说话不讲原则,身为一个领导干部,怎么能在不了解政策的情况下,向职工随便传递错误信息呢?你哪里能得那么多救助款?”
“难道张书记说得不准?”郑梅香仍不相信地反问。
“岂止是不准,而是差之千里啊!”冯大力边说边翻开手里的文件,递到郑梅香面前,指着上面的一段内容让她看。
郑梅香看罢再次滚出泪水,冯大力所言与文件规定绝无二致,难道张齐真说错了?
回车间的路上,郑梅香给张齐打了个电话,想问一下他所说的十万元救助款依据何在,她绝不相信张奇会信口欺骗她。电话刚接通,张齐就先为上次的酒后失德向她道歉。郑梅香怀着复杂的心境说:“没事的,我没往心里去。”张齐紧接着问:“冯大力今天去医院了吗?”郑梅香诧异地说:“去了呀,张书记你怎么知道?”张齐说:“今天早上我又向吴振国书记汇报了你的情况,希望吴书记从党委这方面催促一下,虽然工会的资金使用不归党委管,但工会的整体工作毕竟还是党委领导的。吴书记就把冯大力找来,一是让他马上去医院慰问一下,二是让他抓紧核实你的情况,尽快把救助款批下来。”至此,郑梅香终于明白了今天冯大力在医院现身的缘由。“张书记,冯大力中午来医院了,”郑梅香如对亲人般地倾诉道:“我下午也按他的要求去他办公室了,可他拿着文件告诉我,我这种交通事故的救助款,最高只能得三万元,超出要省总公司批,而且极难多批。”“别听冯大力胡说!”张齐有些气愤地说:“你的困难不仅限于交通事故赔付,还适用于陈崇和你母亲的疾病治疗,比照以往的案例,像你家的困难程度,得到十万元救助款没问题。你放心,我跟吴书记汇报后,吴书记已经开始关注这事了,冯大力不敢不认真对待。”
回到车间好一会儿,郑梅香仍然不能平静心绪,想想张齐为她做的一切,他那一时的失德行为真算不得什么。
五
兰博基尼女车主眉开眼笑收下三十万元,一场巨大危机顷刻云散,母亲的肝病不断好转,陈崇小腿骨折部位也正在一天天愈合,只需再过一段时间,母亲和陈崇都能出院了。郑梅香的世界严冬已逝,春光渐近。她无比感激张齐,没有他的三十万块钱,她就捱不过这次命运的寒潮。
郑梅香正想着如何感激张齐,张齐就给她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他办公室一下,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上的事想与她谈谈。当时郑梅香正在车间查看仪表,通完电话她怔住了。张齐找她谈工作上的事,她有什么工作上的事得劳公司党委副书记跟她谈呢?郑梅香所在的这家国企有五千多人,单他们车间就有七百多,而她只是这个车间的一名普通工人,她的工作平时都是班组里的工长负责,再往上就是车间主管技术员经常下来检查指导,车间副主任都不直接与她谈工作,张齐这种公司层面的大领导怎么会与她谈工作呢?
郑梅香向工长请假,说公司党委张书记有事找她。工长以为她救助款的事有了着落,挺高兴地一摆手,说:“快去吧小郑,你可得好好感謝一下张书记呀,人家可没少为你的事帮忙操心啊。”郑梅香心里一热,说:“知道了工长。”
郑梅香从班组出来前,特意在更衣室里照了照镜子,还补了点口红,她非常诧异她的这个举动,对镜子里鲜亮的自己感到有点陌生,直到敲响张齐办公室的门,她还能感受到隐藏在身上的这股陌生。
张齐喊“请进”的声音清脆纯正,不掺一丝杂质,这让郑梅香蓦然放松下来,迈着轻盈的步履走进屋子,站到离张齐办公桌一米远在地方轻声问:“张书记,您找我有事?”
“坐吧,小郑。”张齐面带微笑地指了指贴墙摆放的沙发,让郑梅香坐下。然后起身为她在靠门的饮水机上接了杯纯净水,顺手带上了门。
郑梅香的心一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齐,眼神中飘过一丝惊慌。张齐察觉到了郑梅香的神色变化,眼角掠过一丝苦笑。
郑梅香不由得脸一红,连忙起身接过张齐端过来的水,小声说了句:“谢谢。”
张齐摆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回老板椅,理了理并不厚密的头发,开口说:“小郑,是这样,有一个适合你的很好的工作位置,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分管的党委宣传科空出了一个干事的职务,我看你文笔不错想调你进来,不知你愿意做这种工作不?”
郑梅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这个消息来自遥远的太空,她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看着张齐,眼神说不清是专注还是茫然。嘴巴张了几张,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痴痴的样子让人担心她神智出了问题。
张齐再次理了理头发接着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个岗位一可以让你从一线工人转为机关干部,二可以大大提高你的工资水平。你要知道,实现这两个转变都是非常不易的事。你应该珍惜它,一旦错过了,再想找回来绝无可能。”
“张书记这是真的吗?”郑梅香终于开口了,她的语气有些飘忽,眼里蒙着水雾,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同意,下周我就让人事科到你们车间去考核你,然后就是三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满公司班子上会后即可下令转正。”张齐口吻平静,却蕴含着巨大能量。
“张书记,可是我无法感谢您。”郑梅香流下泪来,她知道自己的泪水不仅是感激的表达,还有无奈的宣泄。
六
冯大力又请张齐、江依燕等几个同学吃饭了。冯大力仅隔几天即再次发起小聚,张齐反复揣摩也未能理出其用意何在。于是喝下一口酒就开始揶揄:“还是当工会主席有钱啊,动不动就能请同学们吃饭,哪天咱俩换换角色呗,让我也多请同学们几回。”
冯大力像是早在等着张齐的这句话,筷子一撂,脸上挂着坏笑反讥:“我哪有张书记阔绰呀,我请同学们吃饭才几个钱啊,你一出手就借给郑梅香十五万块,你这才叫财大气粗呢。”
冯大力伸出白胖的右手,竖着大拇指向江依燕晃。
张齐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冯大力会当着众同学的面抖露他的秘密,更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个秘密。别人知不知道这个秘密无所谓,江依燕知道就麻烦了,他向江依燕借钱时是撒了谎的,江依燕一旦知道他对她隐瞒了借钱的真相,那就意味着这个真相不太光明。
“别信口雌黄,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借给郑梅香十五万块钱了。”张齐嘴上强硬,心里却虚得厉害,这件事除了吴振国书记别人并不知道啊,冯大力从何得知的呢?他装作平静地看了江依燕一眼,只一眼他就洞见了江依燕的内心世界——她看似平静的眼神里醋意飘摇,寒气缭绕。
“我信口雌黄?这事郑梅香与吴振国书记可都亲口对我说了,你总不会说吴书记也在信口雌黄吧?”冯大力脸皮蒙着无辜,内里却涌动着挑衅。
张齐终于清楚了冯大力为何时隔不久又请他们几个同学吃饭了,原来这家伙摆的是鸿门宴,是想当着江依燕的面,把他从她那借钱的真实意图揭穿啊,这个冯大力真够居心叵测的了。
“你還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你和吴书记谁职位高啊?吴书记还得跟你汇报班子成员动态?显见在那瞎掰。”张齐还想借狡辩跳出冯大力挖下的陷阱,边说边向冯大力暗递眼神,求他别步步紧逼。
可冯大力就是不给他这个面子,带着一副痛打落水狗的得意逼问:“你承认不承认吧?你再不承认,我这就给吴书记打电话让他来为我证明。”
“冯大力,你是请我们吃饭来了,还是请我们看你和张齐吵架来了?”江依燕挂着一脸不高兴责问,“如果你们俩还要接着吵,我们不如散了好了。”江依燕说着就去找她的拎包。
“就是,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其余几个同学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着冯大力和张齐。
“好好好,我们不吵了,我们本来也没吵嘛,这是我跟张齐的常态,我们俩哪天不掐一通,谁都会感觉浑身难受。”冯大力拍拍张齐的肩头问,“是不是呀,老张。”
张齐打掉冯大力的手笑骂:“拿开你的猪蹄子,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于是几个同学边喝酒边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顿饭吃得总体还算愉快。酒宴结束往出走时,冯大力搂着张齐的肩头说:“老张,好事占尽了就不是好事,受点委屈也未尝不好。”张齐挑开冯大力的胳膊,对着他的脸吐了一个字,“呸!”却发现冯大力看他的眼神不像玩笑,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毛骨悚然。
张齐一宿未能安睡,不断在想酒桌上被冯大力牵着鼻子戏耍的情景,这让他深感恐惧不安。冯大力这一手玩得太阴毒,可谓一刀刺进了他的软肋。
张齐与冯大力、江依燕几人是大学同学,他们就读的工业大学就在这座省城里。大二那年冯大力开始追求江依燕,而江依燕讨厌冯大力,却对小眼睛的张齐抛出绣球。张齐是全校有名的诗人,作品上过《诗刊》。男人的形象在他的能力里。冯大力是既无相貌也无能力,唯一善于经营关系讨好领导,才谋了个系学生会主席的位子作为吸引江依燕的资本。偏偏江依燕对官并无兴趣,一心爱才,一心一意喜欢张齐。而张齐嫌江依燕太胖,却对比他高一届的学姐于芳一见倾心。张齐与于芳迅速坠入情网,形影不离,日夜缠绵。江依燕在巨大的打击中立志减肥,不到半年硬是实现了从环肥到燕瘦的逆转。当张齐喝足了于芳的爱情美酒,渐渐从美好的醉梦中苏醒过来时,突然发现于芳的性格很是暴戾,动不动就跟他大发脾气、大吵大叫,不顾任何场合,一点面子不给。而性情温顺的江依燕竟变得亭亭玉立,心里不禁泛起丝丝惆怅。只是此时为时已晚,且不说他已经不能不对于芳的终生负责,单是江依燕也还没有走出对他的痛恨,看他的眼神寒气逼人。
大学毕业后,张齐和冯大力被一起分到这家国企,摸爬滚打到第十个年头,两个人都熬到了副处级的领导岗位上。于芳则早一年来到这里,张齐毕业后他们就结了婚,于芳虽性格不好,却非常顾家,从进公司那天起到现在,她一直在公司技术部当工程师,把发展机会全留给了张齐。江依燕先是分到一家建筑公司,没多久便与一个年轻的地产老板情定终身。婚后借助老公强大朋友圈的帮助,进了市内一个区政府当起了公务员。可悲的是,她的老公两年前突发心梗英年早逝了。她虽坐拥着亿万家产,却不得不忍受着寡居的孤苦。
时间可以冲淡恩怨,毕业不到十年,江依燕看张齐的眼神就冰消雪释了,丈夫去世后,她看他的眼神里竟然渐渐重现波光。这些变化当然逃不过几名同学的眼睛,几番小聚下来,就有人在背后议论,江依燕好像又对张齐有那个意思了,你看她看张齐的眼神是不是有点热。张齐也敏锐地捕捉到了江依燕看他时的满眼春风,刹那间心底涌起一池吹皱了的春水。但他们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理智沉稳是紧裹在这个年纪上的心理装束,而他们各自体面的职业,又为这身装束系上了一条美丽而结实的衣带。
然而郑梅香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好像一泓清泉,悄然流进张齐的生命,瞬间把江依燕如一枚落叶般冲得无影无踪。郑梅香的救助款陷入难产,兰博基尼女车主又跟催命鬼似的要钱,他不能看着自己至为喜爱的女人被逼上痛苦的绝境,才用尽浑身解数帮她凑足了三十万块钱。自己的十五万元除外,另外的十五万元向谁去借着实让他费尽思量。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许多人都会借给他十五万块,但他搜遍朋友圈也没找到一个适合张口的对象。张齐预感到郑梅香的这笔救助款可能不会多,这样一旦把钱借给她,就要做好长借准备。他的十五万块私房钱攒了十几年,再加十五万块岂不又要十几年才能攒够,向谁可以一借就是十几年?想来想去,唯一适合借钱的对象只有江依燕。她不但有钱不用着急还,而且张齐自信地认为,管她借钱她会有种幸福感。
而冯大力撕开事实真相后,无疑会让江依燕醒悟到,自己的好心被塞进了狼崽子嘴里,那种因对意中人给予关照而产生的幸福感,一夜间便会化作怨恨的毒箭向他射来。尽管他不知道冯大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口下留情,只说了一半的钱数,但丝毫不会减弱毒箭的力度。看一眼熟睡在身边的于芳,张齐像发现狮子般浑身一阵战栗。他轻轻起身,装作上厕所来到卫生间,给郑梅香发了条短信:“你把我借给你的钱数告诉了冯大力,可能惹了大麻烦。我老婆若知道我借给你这么多钱,肯定会找你去闹。明天上午不要接陌生电话,最好去医院,别在单位里,只要你上午不跟我老婆接触,我就能解决好问题。”发完短信,张齐还真有了尿意,他一边凶猛排泄一边想,如果江依燕为了报复他而向于芳告密,性格暴躁的于芳极有可能先去郑梅香那里对证,那样他就把人丢得太大了。只要郑梅香那里不出问题,他就可以随机应变设法解开危局。
七
张齐早晨一上班即收到了郑梅香的短信:“张书记,前两天在冯大力的办公室里,他对我直说你借了我十五万块钱,我问他怎么知道此事的,他告诉我是吴书记对他说的。唉,我的事给您添了太多的麻烦,心里非常愧疚,真不知怎样感激您。”张齐心里暖了一下,旋即被忧虑覆盖。他先去了吴振国的办公室,他想知道吴书记为什么会把他的秘密泄露给冯大力,尽管他不敢责怪吴振国,但还是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将给他带来多大麻烦,以期吴书记这棵大树能在关键时为他遮挡狂风暴雨。张齐先给吴振国倒了杯水,然后才小心地问:“吴书记,您怎么把我帮助郑梅香的事告诉了冯大力呀?这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您答应过替我保密的啊!”
吴振国苦笑一下,说:“是你让我向冯大力过问郑梅香救助款一事时,我一不小心顺嘴提到了你对郑梅香的幫助啊,我责怪他工作拖拉,说你这个工会组织的关爱还不如张齐书记个人呢,要没有张齐的帮助小郑恐怕快被难死了。不过我只说你借给了她一万五千元,没说十五万啊?而且要求他不能对别人再提这事,因为张书记是个低调的人,做了好事不愿张扬。”看了张齐一眼,吴振国嘴角带着一丝笑又说,“我可没讲你怕老婆啊。”
“看来这个钱数是他猜测出来的。他把我帮助郑梅香的事在我们同学小聚时说了,其实我借给郑梅香三十万元,其中的十五万元是来自小聚中的一个女同学,我向那个女同学借钱是在上一次同学小聚的时候,那个女同学递给我钱时被冯大力撞见了。那个女同学大学时追求过我,现在仍然对我有很大的好感,我待她也算不错。糟糕的是我没把借钱的真实目的告诉她,撒谎说是农村亲戚需要钱,而且这事得背着于芳。现在,她知道了我为一个女人欺骗了她,肯定会很恼火,如果她把这事捅到于芳那去,我这日子可就难过了。”张齐说罢一脸沮丧地看着吴振国。
“我以为你单是因为怕老婆才瞒着这事呢,哪知道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内幕啊?”吴振国摊开两手一脸无奈地指责道,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待会儿照我的主意给你那个女同学打个电话,管保她的醋坛子打不碎。你就跟她说之所以对她撒谎,完全是因为在乎她,怕她怀疑你与郑梅香有问题而不开心,所以才对她隐瞒了真相。但你一定要用最有说服力的语言让她相信,你对郑梅香的关心纯出于同情,而没有一丝杂质。”喝了口茶,吴振国接着说,“我没有你那种‘妻管严的疑难杂症,这两天我让我老伴拿十五万块钱来,你抓紧找个时间还给人家,省得老被人家抓着小辫子。这边我再让冯大力把嘴闭了,你的麻烦既然因我而起,我就要对你的麻烦可能引发的后果打包负责。虽然我马上要退休了,但只要在一天,他冯大力就得服我管一天。”吴振国再次端起茶杯,没喝又放下了,挂着一脸不快。
“吴书记,没想到您还有这么好的主意,只是我怎么好意思拿您的钱呢?”张齐有点难为情,但吴振国看得出,他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吴振国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张齐,语重心长地说:“张齐呀,你能力强、年龄好,品质也算不错,跟我干这么多年了,出了不少成绩,也吃了不少苦,我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了,我已向总公司党委推荐你来接我的位子,总公司党委书记也很认可我的推荐。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在女人身上犯错误啊,不但是这个时候,任何时候也不能,为一个女人毁了个人名节、断了政治前途不值啊!”
“吴书记,我跟郑梅香没任何关系,我是看她太困难了,真心想拉她一把。”张齐后背飕飕冒风,额头汗意涔涔。
“不只是郑梅香,跟那个女同学也要保持好距离。”吴振国不再搭理张齐,操起电话给她老伴打过去,让她一两天内取十五万块钱出来,单位有人要借。打完电话见张齐还傻立在桌前,摆手示意他没事可以回办公室了。
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张齐还在腾腾心跳着叹服,姜还是老的辣啊,他这时才彻底相信,在吴振国这个真佛面前,他这个假孙猴子根本逃不过老书记的法眼。
张齐稳好神,刚想按吴振国的指引给江依燕打电话,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了,他老婆于芳怒容满面地冲到他眼前,指着他的鼻子喊:“张齐,你能耐大了,敢背着我勾引什么他妈的郑梅香!”
张齐吓得一哆嗦,脑袋嗡的一声,瞬间意识到他的电话打晚了,江依燕的毒箭已经射出了。这时他最需要的是冷静和稳住阵脚,慌乱只能使事态更坏。
“你吃错药了啊?跟条疯狗似的一大早跑我这来瞎吼什么?”张齐以硬碰硬,这个时候软一分即是输一分。他故意把声音提高到足以让隔壁的吴振国听见的程度,盼望关键时刻这个真佛能大施法力化解他的危机。
“呀,你还挺硬啊?”
于芳更气愤了,但张齐察觉到她语气里多了一丝犹疑,于是心里又增了一分胆量。
“什么我硬不硬的?我看是你有病,大呼小叫的跑我这没头没脑瞎嚷什么?”张齐也一脸怒气,他在心里太佩服自己的表演天赋了,真有点怀疑自己不是在装而是真怒了。
“我瞎嚷嚷?”于芳的气未减,但语气愈发犹疑,“今天早晨,冯大力让我去他办公室领劳保用品,闲聊中他告诉我,昨晚你们同学小聚时他与你发生不愉快了。我问他什么不愉快,他就说你从江依燕那儿借了十五万块钱帮助郑梅香,而你不但不承认还生气他揭了你底细。我问他是怎么知道你帮郑梅香借了十五万块钱的,他说是吴书记亲口对他说的。我打电话向江依燕求证,江依燕却说没借给过你钱。也不知是那个妖精护着你说假话,还是你背着我攒了私房钱。我去设备车间与郑梅香对质,这个小狐狸也不知跑哪去了,打她电话她也不接,显见你们串通一气了。但不管你们咋串通,冯大力不会骗我,吴书记说得更不会有假,你肯定借给郑梅香钱了,你背着我帮她肯定跟她有不正常关系。今天你必须当着我面把这事说清楚了,这么多年我含辛茹苦就换来你这样对待吗?”于芳越说越愤怒,数落到最后声泪俱下,几近歇斯底里。
真是不可理喻,张齐以与于芳同样高的音量大吼道:“我给郑梅香送去十五万块钱不假,但这些钱都是吴书记的,我只不过是代为转交而已,其实是吴书记借给她、帮助她度过难关的!”张齐情急中来了个金蝉脱壳,把一身是非脱得干干净净,顺势扣到吴振国头上。张齐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无耻,也很有风险,但实在是绝境求生的无奈之举,此时就看吴振国能不能兑现“打包负责他麻烦”的承诺了。
“吱——”张齐听到吴振国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他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儿。
于芳也听到了吴书记开门的声音,暂时停止了发泄,室内回归宁静。
橐橐的皮鞋声响起,张齐几乎紧张到极限,他强力控制着自己,感觉小便就要失禁了。
这时隔壁办公室传来副总经理李乐邦的声音,不知他在跟谁通电话。“什么?晚上看电影?《画皮2》啊,不是早看看过了吗?一遍看不透再看一遍?哈哈哈哈,好,好,好戏百看不厌。”
张齐知道李乐邦的门肯定开着,他与于芳的家丑算是全扬给他了。但令他狐疑和愤恨的是,李乐邦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看什么他妈的《画皮2》呢?
吴振国走进屋里,顺带关上了门。
张齐战战兢兢地看了吴振国一眼,几近失控的尿液便乖乖地回到了膀胱里。吴振国眼神里的沉稳和担当告诉他,老书记肯定会打包负责他的麻烦了。
果然,吴振国几句话即化解了他的危机。“小于,是我让你家张齐把我的十五万块钱捎给郑梅香的。”吴振国和善中带着威严,盯着于芳说,“你作为一名机关干部、一个读过大学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领导干部的妻子,怎么能在未弄清事情真相前,一点形象不注意地在机关里大吵大闹呢?”
“真是这样吗,吴书记?”面对公司大书记的批评,于芳有点气馁,但又不太确信和不太甘心吴书记说的是真相。于是追问,“那冯大力怎么说是你告诉他,张齐借给郑梅香十五万块钱呢?”
“冯大力知道什么?”吴振国更加严肃了,“公司正在考核郑梅香,想让她到宣传科来工作,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知道我借给了她十五万块钱,我怕她思想压力太大,就让张齐代劳给她送去,就说是他帮她张罗的。郑梅香的家境太可怜了,作为公司主要领导,我有责任帮助每一名身陷困境的职工。”
“哦,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吴书记,我错听了冯大力的话了啊。”虽然挨了训,于芳脸上却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回去工作吧,我和张书记还要商量一个事。”吴振国脸上也现出微笑,而说出的话却是命令的口吻。
于芳走后,张齐关上门,向吴振国深鞠一躬,惭愧地检讨说:“吴书记,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把麻烦扣到您身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啊!”
“用不着道歉,”吴振国重现严肃表情说,“你的麻烦因我而起,扣到我身上无可厚非,但张齐你一定要好自为之,且不说政治前途,单就于芳而言,她为你做了那么多,那么在乎你,你要是真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良心何在啊?”
八
吴振国把冯大力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通,责问他:“为什么郑梅香的救助款迟迟不能核准下发?是不是把职工的疾苦当成了儿戏?还是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里来了?”面对吴振国严厉的斥责,冯大力始终带着一副驯顺的表情乖乖地听着。吴振国批评完,才小心谨慎地开口解释:“吴书记,前两天您过问这事时我忘记说了,小郑这事有些特殊,我们的大额救助款一般只限定于职工因大病致困,而郑梅香的情况是她丈夫出了交通事故,按照省总公司的规定,这种情况的救助款额度一般不超过三万元,如超过需要总公司批准。我考虑小郑家庭确实太困难,想为她多争取点,所以把她的情况上报给了总公司,一直在等批复,我已经打电话问过几次了,总公司始终说快了快了,但就是一直批不下来。一会儿我再催问一下,争取月底前把她的救助款落实到位。”
“既是这样,你也应该向郑梅香解释清楚嘛。”吴振国口气缓和下来,“大力呀,身为工会主席一定要把职工冷暖挂在心上,落实在行动中。这项工作虽然是王总主管,但我还是希望你尽快协调好总公司相关部门,别再拖到月底了,争取这两天就把这事解决了吧,你看把那个小郑难成什么样了?以前我不太了解她的情况,现在才知道她实在太难了。”
“是,吴书记,我一定尽快把这件事办好。”冯大力频频点头。
“另外,别再到处讲张齐借给郑梅香钱的事了,钱是我借给郑梅香的,只是让张齐代我送去而已。”吴振国锁着眉头问,“听清了吗大力?”
“啊?”冯大力一惊,抬头看了吴振国一眼,连忙再次用力点头说,“听清了吴书记。”
吴书记的督促果然见效,第三天救助款就批下来了,金额是四万元。郑梅香心里虽然失望,但四万元也不是个小数字,所以她的失望很快化为欣喜。只是欠张齐的钱就一时难以还清了,想到这一点,她的欣喜又转化为惆怅。对张齐,郑梅香深觉“感激”二字已经十分苍白无力了。
冯大力把救助款拨给郑梅香后,先假惺惺地去吴振国那里进行了汇报,说总公司那边只同意给这么多,王总也坚持按总公司意见办事,他只能办到这个程度了。吴振国“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写他的政治学习笔记,把冯大力晒在地中央。冯大力自觉无趣,灰溜溜地退出吴振国的办公室。
冯大力一走,吴振国就来到张齐的办公室,告诉他郑梅香的救助款下来了,只有四万元。
吴振国没有想到,数月为郑梅香奔走操劳的张齐,对这个钱数不但没有愤怒,甚至一点意外都没有。他非常平静地對吴振国说:“吴书记,这已经不少了,冯大力与总公司那边的关系非常密切,不但与他的对口部门领导相厚,与其他几个副总关系也绝非一般,又有咱们公司王总为他撑腰,所以,他尽可以对您这个大书记阳奉阴违,按照自己意愿决定救助款额度,甚至可以操纵咱们公司的一些重要人事动向。”
“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吴振国一脸错愕。
“借给我钱的那个女同学说的,我去还她钱时谈到了这个问题,她与省总公司人事部的副部长是闺蜜。”对备受他尊敬和爱戴的老书记,张齐必须说实话。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真一直小看这个冯大力了。”吴振国皱着眉头,忽然想起什么地问,“那个女同学的钱还了?”
“她没要,说她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等什么时候我手头真有钱了再给她。我正想给您送过去呢。”张齐打开皮包,取出鼓鼓一袋百元钞票递给吴振国。
“跟她解释好了吗?可不能在别人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啊!”吴振国很担心地提示张齐。
“解释好了,您的主意果然神效,我一说她就理解了。”張齐一脸诚敬地看着吴振国说。
“哼,你这个张齐呀,逼得我什么乌七八糟的主意都来了,响鼓不用重锤,你好自为之吧,如果这点操守和定力都没有,你何以担当书记之任啊?”吴振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接过钱摇着头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目送吴振国离开后,张齐久久不能平静。
给吴振国当副职十余年了,他对这个老书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讲原则、工作标准极高的领导人。他一直以为,吴振国只承认他的能力和才华,只看重他的出色工作,与他并没有工作之外的感情。但从围绕郑梅香救助款引发的几件事情中,张齐分明看到了一位对自己关爱有加、有血有肉、可亲可敬的长者。老书记就要退休了,张齐忽然觉得特别留恋,特别感伤。
不但对吴振国的看法大有转变,张齐对江依燕的看法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其实他刚才对吴振国讲的不全是真话。吴振国把钱交到他手里的当天下午,张齐就打电话约江依燕晚上吃饭。这是自打同学聚会以来,他首次单独约她。江依燕问:“有什么事吗?”张齐说:“郑梅香的救助款下来了,想请你吃个饭,顺便把借你的钱还给你。”江依燕在电话里冷笑了一声,说:“张齐,救助款真下来了吗?你是不是骗我还没骗够?”张齐一时语塞,窘在电话里。“去什么地方?”江依燕岔开了话题,把他拉出窘境。与江依燕见面后,张齐真按吴振国的点拨进行了解释。可江依燕根本不接招儿。女人的直觉能透视男人肚子里的每一寸肠子,所以,请收回你的美丽谎言。江依燕注视张齐的目光里散射着讥笑。张齐再次窘住,而面对面的窘迫更甚于电话中。江依燕却格格笑了,说:“张齐,你这人假里藏真,说到底不算太坏。我是看透了,你对我没有真正的感觉,你的感觉在你的施救对象那里。这两天我也彻底想明白了,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大多不是好东西,是好东西我们也养不活它;所以我们不如各自放开手,去阳光里享受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也奉劝你,别再假慈善之名行勾引之事了,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永远也得不到,得到了也不代表拥有。”
张齐有些无地自容,拿出钱推到江依燕面前,说:“不管怎样你还是收下吧。”江依燕眼里飘过一丝凄凉,说:“你这又何必呢?拿我的钱总比拿比别人的要仗义一些,况且像我这样不缺钱的朋友在你身边可能还没有,收回去吧,什么时候真有了再还我,几年都行。”
九
转眼郑梅香来党委宣传科两个半月了,她的试用期即将结束,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就能正式接到人事令,成为一名机关干部。母亲和陈崇都早已出院回家休养,母亲的病情已被完全控制住,陈崇再有十天八天就会康复,她的生活马上可以掀开崭新的幸福篇章。郑梅香心里暖意融融,脸上春风浩荡。她的一切美好命运都是张齐给予的,她对张齐的感激与日俱增。
还有一周试用期就结束了,张齐忽然微信约郑梅香晚上去吃饭。郑梅香心里一翻,走到办公室的镜子前,对着自己的相貌发起了呆。坐回座位后,她在微信里给张齐回了一句话:“好的张书记,但得我请您,您订地方吧,哪里都行。”郑梅香又给陈崇发了条微信:“老公,晚上我有事不回去吃饭了。”发完,她感觉微微有些心痛。
王喜军与冯大力去北京参加一个会议,要三天才能回来,没有对立者的监视,张齐对约郑梅香出来非常放心。他提前定了一家远离市中心以静雅和品位著称的西餐厅,比正常下班点提前了半小时从单位出来,点好西餐和咖啡,等待郑梅香的到来。他没有点酒,郑梅香滴酒不沾,他自己喝个什么劲。当郑梅香一身精致地出现在张齐面前时,他几乎要融化在这淡淡的香风中了,他相信女为悦己者容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寒暄几句后,他举起咖啡,像举起一杯酒似的与郑梅香对撞一下,他吃到了咖啡上面的奶油,甜美的感觉霎时主导了他的神经。
“梅香,”在这份浓郁的甜美中张齐缓缓开口,却单刀直入,“我对你的喜欢已超出了我的控制力,所以我愿意分担你的一切困难,用尽我的每一滴心血浇灌你的幸福。吴书记还有十来天就退休了,在他退休前无论有多大阻碍,我都要帮你把宣传科干事的人事令拿到手里。因为如果我接替不了吴书记的位置,那么一定是冯大力接,他上来你绝无留在机关的可能,回车间当工人是你的唯一命运。”
郑梅香垂头弄手,如瀑的长发掩住了她的脸。及至她抬起头时,张齐看到她的眼角蜿蜒着泪痕。
“张哥。”郑梅香不再叫他张书记,称他作哥,张齐顿感血脉喷张。郑梅香像是在思考怎样表达更合适,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想给你讲个小故事,你感兴趣听吗?”郑梅香用手拭了下眼角,向张齐投去征询的目光。
张齐迎着郑梅香的目光深深点了点头。
郑梅香的故事在咖啡的苦与香中铺展开来。她幽幽开口,忧郁的眼神里埋藏着不愿触及的旧痛。
郑梅香和陈崇从小在一个村子长大,他们老家在离省城很远的山区,从小学到高中他们一直同学,小学与初中在农村,高中在县城。入高中后,陈崇对郑梅香非常体贴照顾,郑梅香明显感受得他眼神里的爱意。但她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他不仅成绩一般,还特别好打架,校园内外的小混混无不惧他三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他收养了一只断了尾巴的流浪猫,每天上课怀里都抱着它。她不但是校花,而且是学霸,没有一个男生不想亲近她。但她没有一个看得上眼,她喜欢的人是班里的孙姓班长。孙长相帅气学习好,而且爸爸是副县长,家里有钱有势,高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不是一个主动的人,所以只能把爱默默埋在心里。所幸,高三的时候孙终于注意到了她,开始追求她,她这才如愿以偿地成为他的恋人。一天晚自习的休息时间,郑梅香看到孙与外班的一名女生挨着肩向百米外的操场那边走去。他们亲密的样子让她深感不快,于是远远地尾随着他们。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竟躲在操场边的树林里抱在一起接起吻来。震惊和羞耻让郑梅香无法控制自己,哭喊着冲过去,揪住孙的衣服骂他恶心、无耻。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孙竟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一脚把她踹倒,边踢边骂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干预他的生活。就在这时,陈崇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锹把,对孙一顿暴打,打断了他的胳膊和肋骨。他扶起她,流泪帮她整理好衣服,仔细拍去她身上的灰土。又从地上抱起那只断尾猫,交到她手里轻声说,以后只能它来陪你了。果然,陈崇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三年。郑梅香受到强烈刺激无法学习,休学一年后转到外县的一所高中续读,后来只考上了一个省里的工程类专科。陈崇刑满后在县城里开起出租车。她毕业后正赶上公司招工,就通过考试进了公司。太深的心理伤痕让郑梅香谈情色变,对任何喜欢她的男生都怀有强烈的恐惧甚至是恶心。她不想恋爱结婚,想一个人和那只断尾猫过一辈子。陈崇从她的父母那里得知了她的情况后,跑到省城找到她,跪在她脚下说他愿意对她好一辈子。那一刻,她的心一下子被点燃。她猛然醒悟,原来她一直在等他,她不能接受任何人却一直在盼望他的到来。从那时起,她就发誓一辈子只对他一个人好。
张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有感动,有酸楚,有失落,有惭愧,更有忏悔。想起江依燕“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永远得不到,得到了也不代表拥有”的话,张齐生出强烈的回家欲望,特别想回到他暴如狮子的老婆于芳身边,他忽然领悟到,她的暴戾里装满了对他的真爱。
他理了理稀疏的头发,稳了稳纷乱的情绪,真诚地看着郑梅香说:“梅香,一心一意好好对待陈崇吧,我以人格保证,一定能让你成为宣传科的一员。”
“张哥,我真是太感激你了,你真是个大好人,好人有好报,你一定能接替吴书记当上公司大书记的。”郑梅香再次落下泪来。
“别提这些了,为你即将转干、为你母亲和陈崇康复祝贺一下吧。”张齐举起咖啡杯,又像饮酒一样与郑梅香的杯子碰了一下。
他们的杯子还没送到嘴边,包厢的门猛然被撞开,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站在眼前。
郑梅香从椅子上站起身,瞬间惊慌后马上镇定下来,一脸怒色地质问眼前的男人,“陈崇,你这是干什么?”
张齐于是知道面前的男人是郑梅香的老公。
“我干什么?那我问你,你们孤男寡女在这里干什么?”陈崇嘴里眼里都在喷火。
“你看不见在干什么吗?张书记帮了我们那么大忙,是我们的大恩人,我请他吃一顿饭不应该吗?”郑梅香满脸愤怒和委屈,泪水围着眼圈打转。
“那为什么有人打电话说你们在这里偷情?”陈崇这时的愤怒已经不是对着眼前,而是指向了一个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远方。
“谁给你打的电话?别人往你老婆头上倒脏水,你就相信你老婆真是脏的?”
郑梅香已是哭得梨花带雨了,张齐不能再让她孤军奋战下去,咳了一声问:“小陈,你告诉我谁给你打的电话,明天我就告他诽谤和诬陷。”
“对不起张书记,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就在电话里告诉我来这里捉奸。”陈崇这时已经从征讨者变为检讨者。
“什么号码?我这就打她电话问问她是谁。”张齐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陈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说出了一个号码。
张齐用自己的手机打了过去。一个粗声大嗓的女人“喂”地一声接起电话,震得张齐耳朵生疼。他把手机拿远一些问:“是你打电话让人来捉奸的吗?”
“啊?不,不是,你打错了!”大嗓门女子有些惊慌,应付了一句就摁断了通话。
“对,就是这个女人。”陈崇信誓旦旦地指着张齐的手机说,仿佛那个女人就躲在手机里。
张齐再打过去,手机里传出对方已经关机的提示音。
“肯定有人指使这个女人这么干的。”郑梅香笃定地说。
“嗯,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了,可他远在北京怎么盯上我的呢?看来我身边有他的眼线啊!”张齐长叹一声,疲惫地闭上眼睛。
十
吴振国退休的前两天,郑梅香的人事令终于下来了,从人事科长魏大姐手里接过给本人的那一份时,郑梅香还在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一遍遍端详着文件的每一个字,微笑仿佛在眼角眉梢生了根,抹都抹不去。
三个月的试用期让所有机关干部认识了郑梅香,在许多人眼里她不但是个勤奋多才的美人,更是一个纯洁质朴的好人。人事科长魏大姐格外喜欢郑梅香,看她笑成一朵花,拉着她的手悄悄对她说:“你可得好好感谢一下张齐书记,公司党委常委会上讨论给你下令一事时,有两三个班子成员不太赞成提拔你,主管你们车间的副总李乐邦更是以一线生产人员不足为由坚决反对,是张书记据理力争做他们的工作,他们最终才勉强同意的。张书记说你这样的人才应该用在适合的位置,这既是为个人发展着想,更是为了企业利益着想,省总公司高度重视对外宣传工作,宣传工作恰恰是我们公司的短板,而从三个月的试用情况看,郑梅香是一名出色的宣传工作者。最后吴书记拍板让你来,王总也表示完全同意。”
听了魏大姐的话,郑梅香百感交集,往事纷纷聚拢心头。她先去吴振国办公室道了谢,从吴书记办公室出来,她马上去了张齐的办公室,她要向他表达最深挚的感谢。敲开他的门后,却发现张齐一脸愁容地坐在桌子后面,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不会吸烟的他嘴里正叼着一支雪茄,深吸一口就咳嗽得直流眼泪。
“张哥,你这是怎么了?”郑梅香又惊讶又心疼地问。
“梅香啊,恭喜你修成正果了。”张齐脸上勉强现出一丝喜色。
“张哥,我是专门来向您道谢的,您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没有您的帮助就没有我的今天。”郑梅香眼里闪动着泪花。“可是,您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唉,梅香啊,冯大力马上要接替吴书记的位置了,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意味着走了一轮太阳,来了满天乌云,在乌云笼罩之下,会有好日子等着我吗?”张齐痛苦地摇着头。
“冯大力一定会接吴书记吗?”郑梅香瞪大眼睛问,眼神里布满愤怒和恐惧。
“铁定是他了,我的一个同学刚刚告诉我的,她与省总公司人事部副部长关系至好,这个消息不会有假。”张齐用力摁灭手里的烟。
“指使那个大嗓门女人给陈崇打电话的也一定是冯大力吧?”郑梅香坚定地问。
“不是他。”张齐摇头说,“一开始我也认定是冯大力,但调查后才知道这件事诬赖他了。我找了移动公司的朋友查到那个大嗓门女人的名字,又通过公安的朋友确定了她的住址找到了她。她是名环卫工,我威胁她不说出受谁指使,就报案让派出所拘留她。她一害怕就如实供出真相,告诉我是一个带墨镜的瘦高男人在路边看到她,给了她三百块钱,让她通过对面超市里的公用电话打这样一个电话,看她从超市里出来这个男人才走开。但她进超市后没有用公用电话打,觉得当人面说这些别扭心虚,就躲到超市角落里用自己的手机打了,没想到这样会暴露了她。我找到她后,她才后悔不该不听瘦高男人的话。”
“那个瘦高男人会是谁呢?”郑梅香诧异地问。
“我怎么感觉有点像李乐邦呢。”张齐答。
“是像他啊,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郑梅香更加疑惑。
“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他。”张齐一脸痛苦和迷茫。
十一
事情的结果并不是张齐所说的那样。他确实没当上大书记,但冯大力也没当上,不但没当上,还因贪污受贿被省监察委带走了,不知是谁举报了他,省監察委很快核实了他的问题。省总公司宣传部副部长韩朝阳提任到他们公司来当书记了,张齐的位子原封未动。王喜军因对冯大力事件负有严重失控失查责任,被行政记过,降到总公司下属另一家公司任副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乐邦提任总经理了。
韩朝阳到任后一个月的党群例会上,点名表扬了郑梅香,夸赞她在总公司党委机关报上发表的几篇通讯写得好,鼓励她多写稿、写好稿,为展示公司形象多做贡献。新任总经理李乐邦笑容满面地附和说:“是啊,小郑,一定要努力出色完成对外宣传工作任务,可别辜负张齐书记对你的关爱和培养啊!”
陪坐在韩朝阳身边的张齐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昨天,他收到一名“跑腿公司”人员送来的一个包裹。撕掉黑色塑料包装,里面是一个用胶带封好的塑料盒。揭去胶带,打开看时,张齐惊吓得魂飞魄散。盒内装着一只身首异处的玳瑁色波斯猫,一看便知是兰博基尼女车主的。血淋淋的猫头上钉了一张打印着大号黑体字的纸条,上面写着:“你们不是造物主,可以主宰一切;你们也不是救世主,可以拯救一切。”
作者简介:刘志威,197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及诗词作品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鸭绿江》《诗刊》《中华诗词》。著有长篇小说《之外》,中短篇小说集《天天向上》,诗词集《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