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只要循着格尔木河往上追溯,就会一直追溯到它的源头,那就是万山之宗、百川之源昆仑山。格尔木河上游又名昆仑河,发源于昆仑山北麓的黑海,一半是雪水,一半是泉水。我居然在河流的声音中睡着了,当我醒来时,雾气正漫过陵谷,而山巅的冰峰在晨曦中晶莹剔透,折射出彤红的光线。远眺那“逶迆势利之间”的天际线和雪线,看上去反而比近处更清晰,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看不清那是云霭还是冰雪。越是看不清,越想要看清,这是我一直放不下的执念。但凡执念多虚妄,别说我这高度近视的双眼,世间又有谁真正看清过一座云里雾里的昆仑山?一座伟大的山系,也许只有伟大的人物才能抒发其无与伦比的旷世情怀:“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莽昆仑,还真是极为逼真传神的形容,这苍莽而辽阔的山脉绵延五千里,平均海拔六千米,这是从地壳深处叠叠重重地抬升起来的,直至高峰叠起万重山,最高峰为新疆境内的公格尔峰,海拔七千七百米。古人没有海拔概念,却也有自己的数字概念,如《淮南子》所云:“昆仑虚高一万一千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山又叠叠重重有九层。”这莽莽昆仑如今已难见“人间春色”,事实上它也从来没有春天,只有冬夏两季,冬天气温低到零下三四十度,此时正值盛夏,昆仑山早晚的气温还在零下。我们一路上与呼啸的山风结伴而行,一辆车像是腾云驾雾,又像是被风一阵一阵吹得飘浮而起,我整个脑袋都晕了。
行至半山腰的纳赤台,我已经伸不直浑身打战的身体。风其实不大,但冷得可以穿透骨头。纳赤台,藏语,一说是晒佛的地方,一说是沼泽中的台地。一汪如碧玉般的泉眼在沼泽中喷涌而出,这就是令无数人神往的冰山甘露——昆仑泉。昆仑山素称中国第一神山,这里的一石一水、一草一木皆是神话世界的存在。相传西王母于昆仑山中瑶池之畔宴请诸神,那位仁慈无比、有求必应的大梵天——梵摩趁着酒兴主动请缨,要把昆仑山北麓的戈壁荒漠营造成“草肥水美牛羊壮,碧野千里飘奶香”的花氆氇。梵摩在筵席散后乘莲花宝座而归,西王母特赠他一壶瑶池玉液,梵摩在归途中余兴未尽,一边云游一边自酌自饮,浑然不觉已酩酊大醉,那手中的金樽从天上云间一下跌落在纳赤台,琼浆玉液四下飞溅,化为一汪汪泉水。从此,纳赤台多了一眼昆仑泉,而昆仑山北麓依然是干得冒烟的戈壁滩。
这个神话荒诞不经,还有些不伦不类。西王母原本是道教中的女仙之首,这位人头豹身的女神,在道教中被奉为正神,由两只青鸟侍奉,主宰太阴,是生育万物的创世女神。很多人只注意到了关于西王母的神话,却忽略了《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一句“此山万物尽有”,这透露出昆仑山当时还是一座自然生态完备的大山。而梵摩则是印度教或佛教中的创造神,也常被认为是智慧之神,与道无关。不过,一座昆仑山,既是道家信仰的仙山,也是藏传佛教中的神山,一泓昆仑泉,汉藏文化和佛道信仰水乳交融,難分难解。昆仑泉也是昆仑山中最大的不冻泉,其源泉乃是昆仑山的冰雪融化后,渗入地下后潜滋暗涌,在纳赤台喷涌而出后,无论夏日高照还是冰冻三尺,这泉水一直保持摄氏二十度的恒温。如今人们已在这儿盖起了一方昆仑泉亭,立了一座昆仑泉碑,把一汪汪天然清泉纳入了一口口水井,在泉井四周用花岗石板砌成的方形的、菱形的、圆形的井栏,而中央一口最大,一股喷泉状若一朵绽放的莲花,万窍玲珑而洁白自若,于风生水起之间涌入格尔木河,一条河也像这昆仑泉一样“表里俱澄澈,肝肺皆冰雪”。
信仰往往演绎为神话,而历史又往往演绎为传说。当传说和历史混淆在一起,古往今来很多人把时空的位置也混淆了。相传当年文成公主进藏,一干人马进入昆仑山中,天色已晚,便在此搭起帐篷,夜宿昆仑。此时才十六七岁的文成公主,困乏更兼干渴,然在这荒无人烟、黑灯瞎火的山中却难以寻觅水源,一干人马只能强忍着干渴过夜。翌日清晨,灵异的一幕发生了,就在他们供奉释迦牟尼佛祖像的莲花宝座下,竟冒出了一股甘泉。这是佛祖为文成公主赴藏之精诚所感而点化出来的。但从历史事实看,文成公主进藏走的是唐蕃古道,那条路在唐蕃史籍中都标示得很清晰,她并未翻越昆仑山,而是翻越越紫山(巴颜喀拉山)、渡牦牛河(通天河),经如今的玉树市,过当拉山(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阁川驿(今西藏那曲),沿今青藏公路经农歌驿(羊八井),最终抵达吐蕃首都逻些(今西藏拉萨)。她沿途穿越了黄河源、长江源、澜沧江源和雅鲁藏布江流域,而格尔木河及昆仑泉属于柴达木水系,文成公主一生从未涉足过。
尽管文成公主与昆仑泉的传说纯粹只是传说,那些朝圣的信徒却一直虔诚地相信。不是相信,而是信仰。当他们在这荒凉无边的漫漫长旅中,一跪一拜一叩首地朝着自己的朝觐之地前行时,最渴望的也是一眼甘泉。在这昆仑泉边我就遇见了几个去拉萨的朝圣者,他们跪在井台边上,用那种盛酥油茶的小碗舀起小半碗,然后用舌尖慢慢舔着,好像舍不得一口喝完,生怕浪费了一滴水,又担心把这水弄脏了。这神泉圣水不但可以解渴,还可以洗净双眼、洗濯心灵。这是一个慢慢滋润的过程,他们脸上那枯萎干裂的皱褶又渐渐舒展,一张张如黑陶般的脸庞如刚刚经受洗礼,散发出圣洁而充满神性的光泽。
身在此山中,从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见山还是山,我也体验了一番禅境,当雪线之上突然崛起两座耸峙冰峰,一种横空出世的震撼突如其来,我一下感到自己浑身被照亮了,连整个昆仑山都被照亮了。
这是昆仑姊妹峰玉虚峰和玉珠峰,相传为玉帝两个妹妹玉虚和玉珠的化身。
玉虚峰坐落在昆仑山口的西侧,为玉虚神女的化身或居所,海拔将近六千米,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位银装素裹、凤仪玉立的仙女。此山为道教昆仑派的主道场,相传每逢农历三月初六、六月初六、八月初八, 王母娘娘便大开宝阁,遍邀诸仙云集于此,举办蟠桃会。神话往往会超越人类的常识,此山伫立于静穆的万古冰雪之中,几乎寸草不生,又从何处生来那“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得道”的蟠桃?不过,昆仑虽不产蟠桃,却盛产美玉,昆仑山又称玉山,自古便有“玉出昆岗”之说,“昆仑山之东曰昆仑玉,山之北曰和田玉”,这玉虚峰正是昆仑玉的优质矿床,出产白玉、灰玉、青玉、青白玉、红皮碧玉,皆为昆仑玉中的珍品。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三千多枚“金镶玉”奖牌镶嵌的全是昆仑玉。站在山脚下,仰望玉虚峰,乱云飞渡而乱石穿空,那经冰雪长期侵蚀的危岩,如同老人松动的牙齿,风一吹就会撒落一地,这样一座玉山又怎能经得起人类的铁镐、钢钎和炸药,一经撬动便松散碎裂,而人类在这里掠走了美玉却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矿坑,一阵风就吹得漫山乱石抖抖索索。我唯恐那石头掉下来,又怕风沙迷眼,只能站得远远的,半闭着眼睛,鬼鬼祟祟的,仿佛在偷窥一位仙女的隐私。
玉珠峰位于昆仑山口东侧,为玉珠神女的化身或居所。此山为昆仑山脉主峰,也是昆仑山东段最高峰(海拔6178米),藏名贡恰·尕义桑托,意为雪狮的额头,蒙古语称其为可可赛极门,意为美丽而危险的少女。这是一座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冰峰,雪线之下云遮雾绕,一座神山更加缥缈若仙,但由于近年来气候变暖,冰川融化加速,降水越来越少,这种消融大于累积的冰川属消退型大陆冰川。未见玉珠峰有人开采昆仑玉,但见许多登山爱好者正在向这座冰峰发起挑战。“山登极顶我为峰”,这样的大话我从来不敢说。别说那绝顶,在这海拔逼近五千米的昆仑山口,我就感到头疼,胸闷,两腿发飘,大脑与身体已不能同步,那个绝顶我是一辈子也爬不上去的,只能站在这里仰望,仰望一座神山,仰望着那些无所畏惧的攀登者。他们那攀岩走壁的登山靴,足以承受双脚乃至全身的负担,也足以经受挑战生命极限的考验,只是那山坡上一层贫瘠而单薄的草皮,实在难以承受他们的反复践踏。当人类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路,在一座神山上踩下了深深的足迹,那干燥剥蚀的基岩山地也由此而几乎寸草不生。只有那未被人类践踏的沟坡及岩屑上,还有一些匍匐贴地生长的垫状植物,这是极端条件下最顽强的生存者。它们也在雪线之下缓慢地生长,拔节,但海拔越高它们就越矮,矮得像紧贴在地皮上的一层苔藓,却也终于扎下了根,形成丛生呈半球状或莲座状凸起的垫状体,护住了那一小片赤贫的土地。这样的高山草甸几千年才能长成一片,然而在人类的反复践踏下,过不多久,这贫瘠稀疏的高寒草甸也将消失殆尽。一个地方若连垫状植物也荡然无存,将沦为寸草不生的荒漠或石漠。而随着人类的干扰太多,又必然会加速冰川消融后,一座山将承受更多的泥沙石砾,甚至发生地层下陷。到那时,人类又会将这万劫不复的灾难一股脑推给大自然,张口闭口就是这样一句话:“唉,这都是气候变暖的原因啊。”
对于自然灾害,人类很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大自然却在向人类频频示警。
在玉珠峰下伫立着一座纪念碑,这是中国登山协会、青海登山协会为纪念在玉珠峰遇难的五位年轻山友而树立的。那是2000年“五一”长假期间,广州绿野户外探险队和北京一支业余登山队在攀登玉珠峰时遭遇了一场悲惨而又一直争议不断的山难。据事后调查,绿野队队长马某已有七次攀登玉珠峰的经验,但这次登山他违反了国家登山活动的规定,擅自组织以盈利为目的的登山活动。在这支仅有五人的业余登山队里,王涛、周虹骏等队员还是初次登山者,一上山就有强烈的高原反应,按登山常识应该尽量减少辎重,轻装冲顶,但从录像上看,他们一路背负着沉甸甸的背囊,那里边装着贵重物品和登山的必要装备,这也是他们走到生命尽头也放不下的包袱。綠野队在半山腰(海拔5400米)临时设置了C1营地,这是登顶的前进营地,但距山顶还有将近一千米。在此休整后,队员们开始继续攀登,而当海拔超过了五千米,每往上爬一小步都异常艰难。在越过雪线之后,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忽然又变得阴沉沉的,这是暴风雨降临之前的阴暗。马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随即喊话叫队员们立马下撤。周虹骏眼看着就要登顶了,一边用雪镐开路,一边在风中呼喊:“如果今天不登顶,这次就没有机会登顶了!”
马某的判断相当准确,就在他带着另一个队员开始下撤时,一场风暴呼啸而来。青藏高原的风暴往往裹挟着冰雹,而风更复杂,白毛风,黄风,黑旋风,一阵比一阵凶猛,玉珠峰的冰雪被席卷而起,呼啸而下,那些没有下撤的队员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马某和另几名队员下撤到C1营地后,侥幸躲过了这场灾难,却没有及时向外界求援。在继续下撤时,马某认为失踪队员已无生还可能,反而撤走了C1营地的装备。但又不能不说,在风暴中确实难以搜寻营救那些失踪队员。格尔木市派出公安、武警和驻军二十余人组成救援小组奔赴玉珠峰营救,终因气候、队员素质和登山经验不足等因素而无法施救,为避免造成第二次山难而被迫撤离。风暴过后,万里无云,但那已是数天之后。救援人员在玉珠峰的各个角落里找到了遇难的队员。周虹骏仰面躺在雪线与登山路的交界处,用遮风帽遮挡着眼睛,离他的遗体不远处有一条冰缝,他的脚印是小心绕过冰缝的,这表明他当时的神志还是清醒的。有人猜测他是走出了雪线,松了一口气,想躺下休息片刻,结果一下子睡过去了。救援人员又在距C1营地约一百米处发现了王涛的遗体,据此猜测,他在与队伍失散后又找回了C1营地,但他发现营地已撤,最终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离开了人世。他衣着整齐,半仰在地,但那挣扎的姿势异常顽强也非常绝望。
这次山难,广州绿野户外探险队死亡三人,北京一支业余登山队也有两人在玉珠峰遇难,他们都被埋葬在玉珠峰。在树碑仪式上,中国登山队队长王勇峰致词:“这五位山友找到了他们最好的归宿,因为他们是爱山的,我们不会忘记他们。但五个年轻的生命也时刻提醒着我们,不能轻视任何一座山峰,尊重自然,热爱生命。”
那时还很年轻的企业家王石,也是一位登山勇士,他也参与了玉珠峰山难的救援行动,当很多人追问玉珠峰山难是天灾还是人祸时,他说了一句话:“活着比登顶任何山峰更好!”
若要让自己好好活着,就要让大自然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好好活着。
只有那些最敏感的心灵,才能与大自然心心相印,如道者云:“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而所谓真道,其实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其自然,自然而然,为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确立了一个恒久的价值基准。
一个伟大的人物往往拥有伟大的意志,“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但他不只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一面,同时也非常冷峻地揭示了昆仑山乃至整个自然王国的另一面:“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这其间蕴含了一个科学真理:一旦昆仑山冰川消融加速,势必江河横溢,水漫中国,人类必将遭遇灭顶之灾。而人类在面对大自然时,还真得时时刻刻发出警示:“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这不是对昆仑山的警示,而是人类必须对自己发出的警示。
太阳越升越高了,海拔也越来高了,那巨大的山影压下来,让我感觉到一座昆仑山的沉重。
高原上的天气是无法预测的,大气候中还有小气候,山的一边出太阳,山的另一边在下雨。一座昆仑山其实有几副面孔,既有雄奇的一面,又有柔情似水的一面,还有凶险诡谲的一面。2001年11月14日傍晚,在青藏高原腹地青海和新疆交界的布喀达坂峰附近,曾发生过一次里氏8.1级地震。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在我国大陆地区震级最大的一次地震,波及青海、新疆、甘肃、四川、西藏等省区。但由于地震发生在无人区,只有两位在此进行青藏铁路施工的工人受了轻伤,并没有在国内造成影响,至今依然仍鲜为人知。
震后,经地震专家实地勘测,“这次地震形成了一条东至青藏公路以东70公里附近,西至库水浣湖东,长426公里,最大水平移位6.4米,最大垂直移位4米的大裂缝,有些地方深不见底。地震发生的顷刻间,一道裂缝撕开地壳,沿山谷延伸,蜿蜒长达几百公里。据筑路的工人们回忆,大地震把他们刚刚铺好的青藏铁路的钢轨平移出好几米;许多帐篷被撕裂,刚才提到的那二位受伤的工人就是被抛出帐篷受伤的;昆仑山口纪念碑被拦腰斩断,青藏公路被切断,交通受阻;通往拉萨的输油管道断裂,油品漫溢;兰西拉(兰州、西宁、拉萨)光缆被拉断。地震所形成的裂缝、陡坎、鼓包、滑坡等各种罕见的地表现象,是世界保存最完整、最壮观的地震遗址,也是人类研究地震构造背景、成因、青藏高原内部运动学、动力学等重大科学的珍贵资料,是地球赋予人类的宝贵自然资源。”
昆仑山不仅处于地震断裂带上,还有一道阴森的“地狱之门”,穿过这道山门便是位于那棱格勒河中上游的那棱格勒河谷,在藏语中意为太阳沟,然而那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死亡谷,传说那峡谷中有一种嗜血的魔兽,又称魔鬼谷。20世纪30年代,西北王马步芳为争夺地盘,一度挑起了“青藏战争”,而一个人间的魔王似乎没把这魔鬼谷放在眼里,马步芳命马家军的一支先头部队从今格尓木乌图美仁乡穿越那棱格勒河谷,试图蹚开一条奔赴西藏的捷径,结果被那魔鬼谷一下吃掉了数十人马。自那以后,这死亡谷更让人闻风丧胆,直到20世纪80年代,有人在河谷口发现了经长期风吹雨打、从岩石中风化而崩裂出来的沙金,被流水冲了出来,有些淘金人钻进深谷里去寻找黄金矿脉,但只看见人进去,却很少看见人出来。一些牧人从峡谷吹来的风声中,曾隐隐约约听到过不可名状的声音,那悲惨的呼号有如在地狱中绝望地挣扎,又似乎正被猛兽撕裂。而后,便陷入长久的死寂。
若是天气晴朗,站在峡谷外边也能看见那河谷里的被阳光照得一派葱茏的水草,但昆仑山一带的牧民宁可在西大滩那穷稀稀的草滩上放牧,也不敢把牛羊赶进那死亡谷。20世纪80年代,阿拉尔牧场的一个牧人赶着一群马到峡谷外放牧,谁知马的视野比人类更清晰,它们一眼瞥见峡谷里肥美的水草,就不顾牧人的吆喝直奔死亡谷。马是大牲口,谁也丢不起,那牧马人只好端着猎枪、麻着胆子去追赶他的马匹,他这一去就有去无回了,而那失踪的马群在几天后却奇迹般地回来了。阿拉尔牧场组织了大批人马进谷搜寻,他们吃惊地发现,那陡峭的山崖间和幽深的河谷里,到处是藏羚羊、藏野驴和飞禽的皮毛,还有棕熊和野牦牛等大型野生动物的骨骸。他们在河谷里找到了牧马人的一只鞋子,隔得老远又找到了一只,一看就是在逃奔时跑丢的。而那牧马人的尸体则是在一道山坡上发现的,一双大脚丫子还光着,手里还紧紧抱着猎枪,那眼珠子都瞪得凸出来了,嘴巴还张得老大,仿佛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他发出了惊恐万状的喊叫。但奇怪的是,他身上并没有遭遇狼啊熊啊等猛兽袭击的伤痕,而尸体旁的草丛如火烧过的一般,连土地也是一片焦黑。
就在这莫名其妙的惨祸发生后不久,一支地质勘测队来到那棱格勒河谷一带勘测。那是夏天,又是一个晴日朗照的日子,地质队的炊事员正要在帐篷外生火做饭,只听轰的一声炸雷,又见一道白得耀眼的光芒唰地一闪,天地间突然一片昏暗,他浑身一僵,两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啥也不知道了。好在队友们旋即赶来了,把他送进了格尔木医院。
这些地质队员不信邪,翌日天刚放晴,他们便带着仪器设备进入那棱格勒河谷勘查。这也是人类第一次以科学的方式勘察一个传说中的死亡谷或魔鬼谷。这条夹在东昆仑山和祁曼塔格山之间的狭长山谷,实为昆仑山冰川流水而深刻下切的峡谷,绵亘一百多公里,从自然环境看,此谷可谓得天独厚,北有祁连雪山阻挡着柴达木盆地夏季干燥而炎热的空气和冬天的寒风,南有昆仑山主脊,两道陡峭的崖壁夹持着一道幽深的峡谷,最狭窄处只见一线天。只因有了这一线天,从印度洋吹来的水汽就可从峡谷东口穿越其中,给河谷内带来的充盈的水汽,又加之长期无人放牧,水草比河谷之外茂盛得多,这里也成了野生动物的天堂。但说来又很蹊跷,進入峡谷之后,地质队带来的勘探设备一下全都失灵了,连指南针也“神经错乱”了。但凭地质队的专业经验,他们也可初步断定,这河谷里除有大面积火山喷发的强磁性玄武石外,还有磁铁矿脉及石英闪长岩体,从而导致磁场异常,而潮湿的空气受昆仑山主脊的阻挡,沿山脉向谷中汇集又形成了雷电云,在磁场和电荷效应下,这河谷里成为了一个多雷区,而雷电往往以奔跑的动物作为袭击的对象,当你奔跑时,空气也会加速流动,那雷电自然会随着流动的空气追赶你。至此,那牧马人之死的谜团似乎可以解开了,他就是在惊恐万状的奔跑中挨了雷击。又不能不说,那位炊事员特别幸运,他还没来得及跑就被雷电一下给击倒了,又因抢救及时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尽管这死亡谷或魔鬼谷的谜团大致解开了,但昆仑山还有无数未解之谜,譬如说有人进入峡谷之后,怎么就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即便遭了雷击也该留下尸体啊,就算被熊与狼吃掉了,也该剩下骨骸啊。20世纪90年代,新疆地矿局地质高级工程师、著名探险家赵子允也曾进入那棱格勒河谷考察,据他描述,他在进入河谷的第一天,才趔趔趄趄地走了七八公里,摔了二十多跤,“到处是横生的荆丛、红柳和露着尖牙利齿的乱石,让人和骆驼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过河时,那骆驼突然将他从驼峰上狠狠地摔在了湍急的河流中,他从湍急而冰冷的河水中爬起来,原本想狠狠地抽打抽打这该死的骆驼,一看那骆驼蹄子都被花岗岩刺破了,鲜血都把河水染红了,他才知道自己错怪了这畜生,它是疼得本能地跳起来了,才把他一下掀下来。他赶紧从那被荆棘和岩石撕烂剐破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片,给骆驼包扎伤口。而除了这看得见的河流,还有更危险的冻土和沼泽。当夏日来临时,上层冻土融化,便形成了大片沼泽和看不见的地下暗河,又被草甸所掩盖,有时候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却看不到水,一不小心踏上去,就会咕咚一声掉下去,那沼泽和暗河就会把人畜拽入无底深渊,你又哪里还能找到尸首呢。有些牧人和他们的牛羊误入死亡谷后,往往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样失踪了。
一座昆仑山,一道死亡谷,仅凭人类的眼光是看不清的,仅凭人类的思维也是理解不了的。赵子允被誉为“生命罗盘”,对许多无人区进行精确测量,这是填补地理空白的贡献,功莫大焉。但他多年奔波于荒野之中,早已形成了“自我生存”的第一本能,为了求生,他曾经猎杀过比大熊猫还珍稀的野骆驼,还猎杀过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鹅喉羚河三十多头野牦牛。对此,他也曾有过辩解:“当时牦牛群疯狂地围过来,我们已经躲到了岩石缝里,再不反击就是死路一条,野牦牛是二类保护动物,那人又是几类呢?”他还曾公然声称:“我什么动物都猎来吃过,什么动物都不喜欢!”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动物最可怕的天敌,若不是他一次次以科考探险的名义侵入野生动物的领地,那些牦牛群又怎么会“疯狂地围过来”?2004年9月,这位在人间走了六十七年的“生命罗盘”在一次科考探险后的归途中,因遭遇车祸而不幸逝世。斯人已去,我不作评价,但我一直觉得,如果人类没有任何信仰,又对大自然没有任何敬畏,以为自己可以主宰这个世界,终将走入地狱之门和死亡谷。
对于昆仑山,对于大自然,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探悉得一清二楚,还是让它多一些神秘感吧,让人类多一些肃然起敬的神圣感吧,我更愿意一座神山永远存在于神话之中。
【责任编辑】 邹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