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金红
河堤上一个人都没有。徐广杰睁开眼,河水成了一片碎银。他想起父亲老徐,这时间老徐应该坐在电脑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整间屋子都变成蓝灰色,然后像救世主一样俯瞰着他能看见的一切。要是自己在家,老徐也会这样俯瞰他。广杰,你该找个对象啦。我找陈小个子给你介绍一个吧。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怎么生孩子,没有孩子人生就没底啊。让我在死前抱上孙子。广杰,广杰啊……
徐广杰对此毫无兴趣,他正被更棘手的事烦着。就在今天早上,他发现存折上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千块钱。可银行的人说,是个女人在半夜时候从提款机取走的。他说不可能,我是保安,夜班保安。那时候我正在大厦值班呢。那人又说,一定是你妻子。徐广杰说,滚犊子,我还没结婚呢!银行的人没办法,只好带他去看监控。看了监控的徐广杰越发迷糊。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长出那样的头发,活像个拿头发当衣服穿的鬼。
现在,徐广杰打开钱包,银行卡好好地躺在里面。真是活见鬼了,这人偷了卡,却只刷了一千块,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卡还了回来。最要紧,她是什么时候偷的呢?他徐广杰又不是傻子。
徐广杰抹了一把汗,继续回忆昨晚的事。他五点半接班,这时间人们像退潮的水,呼啦啦往门口涌。七点多的时候,人走得差不多了,小城的路灯也就亮起来,一串串,像带着热度的珠子。他走到监控器前,把各楼层看一遍。监控室里面全是机器的躁味,他就像一尾鱼,在这躁味里漫无目的地滑行。监控上很干净。八点多,他走出监控室,在一楼大厅溜达。米白的大理石映着地面的绿植,那是一排巨大的绿萝,交错的枝叶结成一堵绿色的墙,硬是把后面的洗手间挡住了。他时常觉得这安排就像是个阴谋,那些找不到公厕的人总要低三下四地问保安。心肠好的往绿萝后面一指,心肠不好的,就干脆假装没听见。因此渐渐地,来大厦上厕所的人就少了,最后,连自己人都很少用那厕所。绿萝铺天盖地疯长起来,那洗手间便彻底被人遗忘了。徐广杰的记忆就到这里,他再怎么拼命,都没办法回忆更多的内容。然后他干了什么?应该就是回去睡觉了吧。
徐广杰最近精神不好,走路都能睡着,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灵魂出窍了。走着走着,猛地睁开眼,发现已经坐在家里,老徐正吐着烟圈说,广杰啊,看个对象吧。他被惊出一身冷汗,问老徐,我是怎么回来的?老徐说,走回来的呗。也不奇怪,老徐喝多的时候也这样,什么都不记得,却也能找到家。这么一想,徐广杰只能叹气。都是夜班闹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比老徐还迟钝。想到老徐,徐广杰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脑袋瓜又疼起来。
自五岁时死了娘,老徐就成了徐广杰唯一的亲人,可四十年过去了,挤在五十平小房子里的两个男人,竟生出许多隔阂。徐广杰觉得,偷他钱的女人一定和老徐有关。想到这儿,徐广杰站起身。小城在改革开放以后整体朝西挪了,之前比较繁华的丝绸厂一带如今成了城乡结合部。徐广杰给它起了个好听点的名字,叫老城区。可事实上,现在的城里人把那一带叫郊区。徐广杰的家,就在郊区。
边陲小镇的底气到底还是虚的。只要沿着河堤走,没多一会儿,路就变窄了,房屋越来越矮,连树都灰头土脸起来。一道破败的石梯把堤坝横着豁开个大口子,沿着这豁口走下去,蒿草和污水的酸臭味就冲进鼻子。一个砖头砌的垃圾堆,垂头丧气地蹲在蒿子后面,蒼蝇围着它打转。
土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底下的泥土晒不到太阳,黑乎乎的。徐广杰的鞋底总是粘着这一带的黑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在地上印出一排黑脚印。这几乎成了老城区居民抹不去的标记。徐广杰有时候也纳闷,同一个城市,怎么活像两个世界。新城区高楼大厦,老城区却千疮百孔。它们被一条河串起来,就像一条绳上一死一病的两只蚂蚱。三十年前,丝绸厂是最好的单位,只要能跟它沾边,连走路都带风。可现如今厂房已经被夷为平地,只有家属区的平房还荒沓沓立着,成了一块被围追堵截的大补丁。
徐广杰走进这片补丁。像这样的夏天,家家户户的房盖上都躺着个巨大的黑塑料袋,里面是水,像孕妇的肚子,被一根发黄的脐带引着,从窗子顺进屋里,成了天然的热水器。徐广杰家用的也是这种东西。他总觉得水里有股怪味,是生涩的塑料臭,苦鼻子。一条臭水沟从门前流过,小孩脱了裤子往里面撒尿,女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瓜子皮头屑似的飘下去,远远看去,就是一层蠕动着的死灰。
院子里一个土厕所,骚气绕过瓦罐里的橘子树压过来,这树刚开花,香气发不出来,闷在腥臊的空气里,灰头土脸。徐广杰早就想把它挪走,可老徐不让,树一天天大起来,人只能侧身绕着走。徐广杰推门进屋时,老徐正在电脑前抽烟,缭绕的烟雾里,飘浮着他的两只白耳朵。听见脚步声,白耳朵一缩,电脑上的页面就退了出来。“下班啦。”他眨了眨呆滞的眼,硬是拔出点精神,装模作样地盯着徐广杰。
“看什么呢?”徐广杰说。老徐岔话:“吃饭了吗?”徐广杰说:“没吃又能怎样,你给我做?”老徐扶着鼠标的手挪了挪,一本正经看着他:“我听陈小个子说,老黄家二小子带人去上访了?”
徐广杰瞪他。这个二黄也是丝绸厂家属,他和徐广杰从小就在一起玩,可自从十九岁那年徐广杰出了事,两人就没再说过话。其实是徐广杰躲着他,二黄倒是时常来找老徐,两人嘁嘁喳喳,那样子像是真正的父子。去年夏天,二黄更是长在了老徐这儿,两人一头扎进电脑,也不知在鼓捣什么,不过徐广杰猜得到,二黄就是二黄,十九岁和三十九一个样。要不是他拉着徐广杰去偷看丝绸厂女职工洗澡,徐广杰也不会被人打得妈都不认得。小流氓如今长成了老流氓,徐广杰当然知道他在教老徐什么,可他不能说,因为对方是二黄。
老徐说:“还是二黄有胆子,就该上访,说好要动迁的,人呢?开发商换了几茬,可咱们还住在这破房子里。”徐广杰冷哼一声:“一间五十平的破平房,非要人家给你一百平,还不拿钱补差价,你们这是断自己后路。”老徐不服气:“我下岗时候谁同情我了?你妈死得早,我带着你和你奶奶,容易吗!”徐广杰一斜眼:“那你也没饿死。”老徐跳起来:“我是没饿死,可我像牲口似的蹬三轮车,就算病了也不敢耽误,为啥?就因为我不干就交不起你的学费,更交不起我自己的养老保险!”每次说到这儿老徐都刹不住,便抻了脖子叫唤:“谁不想像个人似的活一回,动迁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宰他们一回我不解气。再说,咱家确实拿不出钱,不光咱家,二黄家也是。你总要结婚,平房可以在房前屋后接出一间小屋,好歹能住下你们小两口,可楼房不行。”老徐越说气越壮,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徐广杰,而是要给这块地皮动迁的开发商。他说:“农民靠地吃饭,工人靠厂子吃饭。地荒了还能再种,可厂子荒了就什么都没了。”
从老徐下岗起,徐广杰的家就像小孩子的衣服,越缩越小。老徐常年在外蹬车,奶奶死后徐广杰不得不下厨做饭,这一做,锅碗瓢盆就长在了他身上。老徐半夜总抽筋,一抽筋就喊他来揉,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月光,冰凉冰凉的。再后来,老徐带回个女人,这女人治好了他的抽筋,可徐广杰梦里头总能听见猫叫,一迭声的,浪在他的枕头边上。他觉得自己打生下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飘飘忽忽的徐广杰被什么怔了一下,噢,猫叫。他扭头看了看电脑。老徐瞪起眼睛,说:“你干什么?”徐广杰走过去,把手按在鼠标上,咯噔一声,画面跳上来,一个女孩正眨着小鹿似的眼,噘着小嘴唱女人花。这歌被女孩唱得软绵绵,像烟花小巷飘起的毛毛细雨。徐广杰愣在那儿,他忽然觉得镜头里的是个假人,真人哪能这么美,他又想起这几日老徐趴在电脑前的样子,像一尾恋钩的魚。
老徐拦在徐广杰面前,慌不迭地摇头:“看唱歌,没啥。”徐广杰推开他:“二黄就是个流氓,你跟他混,你也是流氓。”老徐气得跳起来:“二黄比你强,人家现在有妻有儿,你呢,你有啥?广杰啊,男人就是这样,你哪能不让我做个男人啊。”
徐广杰愣了一下,两人谁都不再说话了。屋子太小,两个男人并排站了,五官就衬得清清楚楚,老徐的方脸亮堂堂的,徐广杰却长着一张扁白的瓜子脸,细长的眉眼往上挑。麻雀啾啾地叫,杨树巨大的身影趴在徐家的老房子上,徐广杰憋得慌,说:“前几年,你带姓赵的女人回家,只住了三个月,就卷走了咱们所有的钱。”老徐低着头,一言不发。徐广杰又说:“我不结婚,因为我恨女人,我不想拿钱去填补她们,可你呢?你竟然偷我的钱,去看女主播唱歌跳舞露奶子!”
老徐一激灵:“我什么时候偷你钱了?再说她们没露,什么都没露。”徐广杰轻蔑地看他:“你都快七十了,消停点吧。”老徐生气了:“我六十九,六十九!”
队长就在这时候给徐广杰打了电话,叫徐广杰晚上接班时早点来,大厦这头出了点事。徐广杰问什么事,他说电话里说不明白。徐广杰刚想挂电话,他又说你小子是不是处对象了?徐广杰愣住。队长说,算了,还是等你来了再说吧。
再抬头时,老徐已经不见了。墙角垃圾桶里有个红灿灿的盒子,上面火焰似的三个字,男根宝。徐广杰心里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还说没偷!他疯了似的跳上去,要把那三个字踩到地底下。老疯子!徐广杰在嗓子眼儿里尖叫着,他一着急就会这么说话,像个咕咕叫的女人。看女主播和吃男根宝本质上是一回事,他在以行动向徐广杰炫耀,他老徐,就算快七十了,也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徐广杰感到莫名地悲伤,这悲伤变成了焦虑,猫爪似的挠着他。他痛苦地撅着屁股,狠狠碾着脚底下的盒子,那三个字就真的消失了。
徐广杰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远方的山变成极淡的一抹蓝。电话响了,队长有点不耐烦,他说你怎么还不来接班?徐广杰的眼前所未有地飘忽着。他说我病了,今天不能值班了。队长刚想再说什么,他已经挂了电话。
立在橘子树旁边的徐广杰看着连绵的群山,心里长出一个念头。
小城太小,要想边走边想一件事,那真是不容易,因为一旦脑袋慢些,还没把事情想完全,路就走到尽头了。徐广杰脑子里还没理出头绪,人就已经来到站前小旅店门口。蒙头巾的中年妇女朝他走来。徐广杰想说我不是来干那事的,话还没出口,胳膊就被女人钩住。露水似的月光让徐广杰打了个哆嗦。
徐广杰像黏在女人身后的尾巴,跟着月光一起滑进屋里。红黄的灯光里坐着几个女人,胳膊和大腿亮堂堂的。见徐广杰进来,女人们仰起脸,家猫般的笑容使徐广杰更紧张了,他赶紧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梅梅的?”蒙头巾的女人愣了一下,示意徐广杰跟她上二楼。女人给他开了门,又站在走廊冲楼下喊,201,登记……
徐广杰忽然想,这又是个梦吗?他转过身,看见墙壁上有几张照片,上面的女人扭着身子,连成一道皮肉做的波浪。徐广杰被这波浪晃得一阵眩晕。门就在这时候开了,门缝里挤进一对巨大的乳房,局促的房间一下子就拥挤起来。
“你找我?”女人掩在乳房后的脸实际上并不年轻,脸上对称的黑斑,像是两片展开的蝴蝶翅膀。廉价的纱衫上乱花迷眼,她用指头一撇,一排扣子就开了,露出不太干净的白背心。胸前渍出两块汗斑,晕开,像一双湿润的大眼睛。猪肉炖酸菜的味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徐广杰打了个喷嚏。
她一边走,一边把衣服甩在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开始脱裤子。徐广杰说:“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女人说:“我不认识你。”徐广杰点头:“对,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放心,我给钱,别人给多少,我给多少。”女人没再说话。
徐广杰有点心虚,说:“你认识徐至善吧。”女人想了想:“你要干什么?”徐广杰说:“我是他儿子,他常来,一来这儿就找你,对不对?”女人说:“对。”徐广杰说:“他今天来了吗?”女人摇头:“没有。”徐广杰愣了一下:“真没有?”女人想都没想:“没有。骗你干什么,你不是他儿子么。”徐广杰想,她的确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可老徐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呢,他刚买了男根宝。
女人盯着徐广杰:“你真是他儿子?”徐广杰点头:“怎么,不像吗?”女人点头:“不像,一点都不像。”徐广杰觉得这女人有点没心没肺。女人说:“老徐说起过你。”她把背往后一靠,倚在床头,大脚趾的指甲油掉了半边,显出一种颓废的艳。她从衣服里摸出烟,扑的一声,打火机里喷出细长的火焰,险些烧到眉毛,她也不躲。
“他说,你要是女孩就好了。”说完,女人自己先笑了,眼底飘过一丝轻蔑。徐广杰眼皮跳了一下。女人身上的酸菜味被烟熏走了。她斜倚在那里,窝着脸,胸脯别扭地掉下来,把小背心拽走了形。“其实,你嫖我也没什么。”女人扭过头。徐广杰说:“你是我爹的女人。”女人笑了,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徐广杰说:“你能知道我,我就能知道你。我爹这辈子就坏在嘴上。”女人说:“我叫苏梅,这里的人都叫我大苏。只有你爸叫我梅梅。所以刚才她们喊我,我还以为是他来了。进来看见你,就知道一定是老徐的儿子,他说过,他有个女孩似的儿子。”
徐广杰说:“他没说他儿子丑么?”梅梅笑了,像听了个笑话似的,然后点头,翻身趴在床上,猛又吸了两口烟,不紧不慢地说:“他说,你老是觉得自己丑,可其实你一点都不丑,你这么大了还没结婚,是因为你不想结婚,他还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徐广杰问。梅梅哼了一声:“他说你身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徐广杰没说话。梅梅看他一眼:“老徐觉得你像女孩,还是因为个什么演出。”徐广杰说:“大合唱。”梅梅点点头,眼神恍惚了一下:“好像是吧,我没记住。就听他说,他恨那个老师,要不是她,他还没意识到你像女孩,可一旦注意到,就开始闹心了。他说要么是女孩,要么是男孩,这男孩子像女孩,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说完,她又笑起来,是隐隐约约地笑,隔岸观火那种。
徐广杰白她一眼,说:“你也觉得我像女人么?”梅梅扭头来看他,顺便往他脸上吐一个烟圈:“看不出来,得试过才知道。”
徐广杰愣住,梅梅却一歪身,若无其事地继续抽烟。徐广杰说:“我那时候上小学,选上合唱团,可我怕,不敢唱。你知道么,那些男孩子太可怕了,他们欺负人从不会心软。所以我的怕不是空穴来风,你不懂,你不可能懂。你们女孩子都被保护起来了,可我们不行,大人都以为男孩嘛,打架和被打都是小事。你说,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老师说让我唱那首歌时,男孩子都把眼泪笑出来了,他们说就他还歌唱英雄,我们放学后再去扒他裤子……”说到这儿,徐广杰缓了口气,才又继续:“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粉啊,眼影啊,口红啊,这些东西在脸上一混,人就全变了,再戴一个假发,那种荷叶似的,有刘海的……”徐广杰用手比画着,眼神迷离。他顿了顿,仿佛想把自己从回忆里拽出来,然后说:“以前人们总说我瘦小,可变成女孩的我就匀称了,就好看了。台下的观众为我鼓掌,那声音我永远记得,像是涨潮的海水,轰隆隆,轰隆隆……从地平线上漫过来。”
梅梅仰头看他,手里的烟灰下去:“后来呢?”她问。
徐广杰不说了,他定定地看着梅梅,她脸上的雀斑好像淡了一点,两颊红扑扑的。他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别跟着我爹了,他肚子里没有心。”梅梅愣一下。徐广杰说:“他现在老了,来找你是要吃药的。怕你笑话,他就在家把药吃好。你要小心啊……”
梅梅把脚尖一抻:“小心什么?”
徐广杰说:“下次他来,别搭理他。你钱多的是,不差他这一个。”梅梅先是不动声色地听着,这边话一落地,她就腾地一下坐起来,鼻尖对着徐广杰的下巴:“你以为生意好做啊。”她嘴唇翕动,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徐广杰怯懦了一下:“好好想想吧。”梅梅冷哼一声:“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老徐说了,你,有,病!”
徐广杰站起来,他觉得梅梅有点疯,神经兮兮的疯。他说:“梅梅你错了,有病的是我爹,不过你和他一样,你们都疯疯癫癫的。”梅梅瞪着他:“谁都不疯,徐广杰,我告诉你,疯的是你!”徐广杰缩回脖子,他不想跟梅梅争辩,她这样的女人,不值得。
“你真傻梅梅,现在的人都避着老头老太,他们倒在大街上,人家都不敢去扶,可你呢,竟然敢让一个老头子来嫖你。他要是死在你床上我不会放过你。”
梅梅的眼皮皱了一下,起了层细细的皱纹,粉就在脸上结成疙瘩,麻咧咧的。
徐广杰走出来时,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
不是梅梅,梅梅的头发不像监控器里的女人。徐广杰又想,今天这算不算是警告呢?哎,要是她还接老徐的生意,他会让梅梅知道自己的厉害。可这么一想,徐广杰的心就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老徐吃了男根宝却没来找梅梅,他会去哪儿呢?他总要找个女人的吧,总是要找一个啊。徐广杰抬起头,月亮变成一个小钩。
一定还有另一个女人,头发像从身子里长出来的,那样一个女人。
新东方大厦在小城的商圈里,LED的光纵横交错,像扣在小城头顶上的一顶王冠,天越黑,越璀璨。
徐广杰仰头看去,是该拆迁了,怎么还不拆迁呢?可真的拆了,他就要和老徐去住楼房,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就成了他的邻居,他们会窥探他,嘲笑他。人们因叠摞的环境而造成的亲密无间都是虚假的。就像他如今工作的大厦,人们密集地蜗居,看似互不相干,可事实上,就算你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也会有人观察你,评价你。他就是被业主投诉,才被领导安排值了夜班。投诉什么呢?投诉他态度傲慢。队长告诉他这个时,脸上带着抱歉的神色,徐广杰无地自容地耷拉着脑袋,他只是觉得自己丑,所以不太跟人对视,这也有错吗?可他爹老徐偏偏不理解这个,他总是盼着拆迁,喜欢和别人耳鬓厮磨地过日子。徐广杰觉得这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徐广杰想着,一抬头,看见队长站在门口抽烟,见他来了,队长便喊:“你不是病了么?”徐广杰说:“是,不过我可以坚持。”队长说:“你赶紧进来吧,给你看个东西。”队长带他来到监控室,徐广杰想,怎么又是监控。
画面是一段回放,镜头对着大厦的走廊,队长指着画面说:“这是2020。”徐广杰脑子里像藏着一架轟轰响的飞机。自从梅梅那里出来,他就觉得头疼,是她最后的那句话刺激了他。她说有病的是你,徐广杰。他又想起老徐说,广杰,你不能值夜班,你值夜班是要出事的啊!
队长拍他肩膀:“想什么呢?”徐广杰回过神:“你说你说。”队长瞪他:“我说什么,我让你看电脑。”正说着,屏幕里2020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穿墨绿旗袍,低头,浓密的长发像从身体里长出来,皮毛般覆盖着她。徐广杰一激灵,是她!就是她拿着他的卡,站在银行的提款机前,夹着肩膀,取走了一千块钱。可她怎么会出现在大厦里?
队长说:“录像我都看了好几遍了,这女人突然出现在电梯口,从一楼坐电梯上到二十层,拿钥匙打开门,走进2020,大概在凌晨走出来,然后就消失了。”徐广杰不知该说什么,他反应慢,得好好想想。队长眼里冒出血丝。“难道是个鬼?”
徐广杰说:“报警吧。”队长回头瞪他:“人家也没干什么,怎么报警。”徐广杰说:“谁说她没干什么?我昨天晚上钱丢了,银行说被一个女人取走的,我去查他们监控,就是她!”队长愣住:“你确定?”徐广杰说:“确定。”队长说:“还有这事?我看这人八成是认识你的。”徐广杰摇头:“我肯定不认识她。”队长怀疑地看他:“你就真的没有对象?”徐广杰想了想:“应该是没有。”队长愣住,徐广杰这么说话不是一两次了,一开始,他觉得这小子挺幽默,可现在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正说着,风吹过来,大厅的绿萝哗啦啦抖起来,这些绿色触手在防腐木栅栏后面,毫无遮拦地伸张,像一道扑向电梯的绿兽。徐广杰想起绿萝后面就是洗手间,洗手间是有窗户的,女人会不会是从窗户跳进来的?他要把这想法告诉队长,可队长已经急不可待地把他拽上了电梯。徐广杰不想去二十层,那女人让他毛骨悚然。可怕什么,自己又不知道。
二十层到了,徐广杰像人质似的被队长推下来。他觉得自己在哪儿都像人质,在梅梅那儿,在新东方大厦,甚至是在家里头,没谁挟持他,可他就是什么都左右不了。摆布他的可以是任何人,他爹,同事,甚至是拉皮条的女人。他们拿住他,就像拿住蛇的七寸。
队长掏出钥匙,门开了,2020就是个杂物间,墙壁上挂着保洁的衣服,墙角摆着一排扫帚和拖布,一个大桶里装着清洁剂。队长转了一圈:“你真没把钥匙给别人?”徐广杰说:“没有。”队长半信半疑地看他:“你说她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徐广杰幽幽地说:“或许只为了唱一首歌。”队长皱起眉头,风刮过来,他一哆嗦。2020旁边就是安全通道,门虚掩着。他瞅一眼说:“上去看看。”
楼梯上全是灰。因为再往上就是大厦天台了,平时没人来,保洁阿姨就自动弃扫了。徐广杰踩在楼梯上的脚忽然间发软,地面堆着油漆桶和麻袋,一些长短不齐的废旧钢筋,还有散落的木板。风刮起苯板末子,雪片似的朝他们飞来。队长的手机灭了,徐广杰忽然觉得这场面像在哪儿见过。他说:“别碰那铁栏杆。”队长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这才几年,底下的铆钉就松脱了,风一吹,咣当当晃着。
“你上来过?”队长问。徐广杰忽然觉得头疼得很,就说:“不行了,我得休息一下。”队长说:“算了,不找了。你是不是晕高?”徐广杰没说话,他只看见队长的嘴在动,一下一下,风吹得他从心里往外冷。意识渐渐淡去,他看见前面一个身影,尖窄的后脑勺一晃一晃。他追上去,那人就回头朝他笑,是二黄。他穿件海魂衫,一边的袖子挽起来。二黄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徐广杰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可一跺脚,却发现脚底下是空的,他和二黄都挂在了墙上。雾漫上来,像挂了一层毛玻璃。几个白条条的女体出现在水雾里。徐广杰开始哆嗦,他听见二黄的喘气声,呼哧呼哧,像迅速涨起来的水,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二黄指着其中一个女人说,她叫张颖,丝绸厂最好看的女工,今年春天才分来。你要是把这事告诉你班那些臭小子,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他们还得跟你说小话,让你带他们来看。说着,他把自己带着腥气的大手放在徐广杰的肩膀上。徐广杰愣住了,水雾渐渐散开,他看见张颖站在一群女人中间,两个滚圆的乳房亮晶晶的。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女人们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像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钟,徐广杰只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惧从心底里涌出来,浑身长出了附足,唰唰唰地响。
徐广杰睁开眼时,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扭身坐起来,抹了一把脖子,都是汗,他又一次发现自己的时间被偷走了,每当他开始恐惧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他觉得必须找到老徐,老徐吃了男根宝却没去找梅梅,说明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不管她是谁,都有可能是监控录像上取走他钱的人。而女人就是他恐惧的源头。他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车,可是,老徐并不在家。
找不到老徐,徐广杰发起慌来。老徐最有可能去附近的理发一条街,他喜欢发廊小姐,却不喜欢让她们刮脸。刮脸还得找老刘。那老爷子干了一辈子理发的活儿,大街上一坐,一壶热水,一把刮刀。可现在城市里规矩多,城管抓了他好几次,老爷子只能租了家小店铺,跟发廊小姐成了邻居。徐广杰去的时候,老刘正在听收音机,店铺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徐广杰问:“我爹呢?”老刘笑:“你小子老是跟别人不一样,爹这词是什么年代的了,你怎么跟个小老人似的。”徐广杰跨进来,在一个塑料凳上坐下:“什么年代了?刘叔,你说现在是个什么年代?”老刘被他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徐广杰就说:“我的时间老是乱的,一下子是小时候,一下子是现在。小时候我家在农村,那时候都爹啊爹啊地叫。后来我爹上城里当工人,地没了,爹这个词儿却改不过来了。”老刘说:“他有几天没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徐广杰摇头:“没事。就是看他不在,以为又来刮脸,就来瞧瞧。”老刘点头:“你爸来刮脸,十次有八次你都陪着,好啊,福气。”徐广杰淡咧咧的:“你说是福,他说我不让他自由。”老刘听完,嘿嘿笑了。两人谁都没再说什么。瓦炉上的水吱吱响,徐广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阳光剑戟般戳在脸上,拉拉扯扯地疼,徐广杰走到一家店铺门口,借着门框上的金属镜面,发现这张脸竟如此陌生,他被烫到似的,扭头就走。
这一晚,徐广杰始终没联系上老徐,他躺在大厦的铁床上,心重得像个铅球。
半夜时候飘起小雨,先淅淅沥沥,后来竟渐渐大了。理发店的老刘来电话,原来老徐喝多了。徐广杰赶到时,老刘正给老徐灌水。老徐噘着嘴巴,呜里哇啦哼哼。徐广杰把他架起来。老刘说你行吗?徐广杰说行!
雨被风裹成绳子,抽打着徐广杰的伞。老徐哼哟着,两条胳膊在儿子头顶挥舞。徐广杰说:“你这是作死啊!我要是不来接你,你还打算在人家店里过夜吗?你以为人人都待見你?只有我啊,一个电话就跑过来,就算下刀子也不管不顾!”
老徐歪着脑袋,哼哼唧唧,那样子好像并不服气。徐广杰又说:“你老了,就安生点吧,别让我操心。”老徐一挺肚子,胳膊就把徐广杰手上的雨伞打掉了,风呼呼刮过,那破旧的小伞在风里只站了半秒钟,就被卷到路对面去。雨一下子把两人浇透了,徐广杰抹了一把脸:“老疯子!”老徐转过头,路灯的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一瞬间,徐广杰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失魂落魄的鬼。老徐用一种奇异的姿势站着,弓着背,有一只脚痉挛似的抖着,他张开的大嘴黑洞洞的。雨被风夹裹着弥漫在两人之间,老徐黝黑的喉咙里始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徐广杰想,他一定喊了什么,被雨吸走了。
老徐先是吐了两天,接着就开始便秘。他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汗珠摔在粪坑里,苍蝇围着他的屁股打转。徐广杰伸头进来:“拉出来没?”老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徐广杰踮着脚尖:“刚熬的醒酒汤还没喝完,这就又拉不出屎了,你都七十了,这么作,不躺下才怪。”老徐被汗扎得眼疼,可还是咧着嘴说:“我六十九,六十九。”徐广杰不依不饶:“这破树碍事,扔了算了。”老徐拎着裤子钻出来:“我还等着吃橘子呢!”徐广杰伸手在树头上死命抽了一下,雪白的花瓣噼里啪啦掉在两人身上,徐广杰忽然闻到一阵香气,清冽逼人,沁透心怀的香气。两人被这香味包裹,一瞬间都恍了神,呆呆地立着,谁都不再说话。
徐广杰买了四支开塞露,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徐。老徐真不像七十岁,七十岁的老人哪有这么好的臀肌和腹肌;他也不像常年碰不到女人的鳏夫,鳏夫的皮肉不会这么有光泽,也许是太阳光的关系,像涂了一层蜡油,锃亮的。徐广杰想,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徐广杰说:“得用手抠一抠。”老徐愣了一下,背就收了收。徐广杰把塑料手套递给他,老徐没接,他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徐广杰坐下,说:“你嫌脏是不是?”老徐还是不说话。徐广杰哼了一声,狠狠瞪着老徐的后脑勺,他看似坚实的背其实什么都背不起来,离开徐广杰,老徐简直连活着都费劲。徐广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在他伸出手的刹那,老徐吭了一声。徐广杰的指头顶在一团硬邦邦的东西上,指尖搅了搅,屋子里就漫起一股臭味,比猫狗的屎还臭。徐广杰把手指头抽出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戴手套。老徐背着脸,脖子上通红。
后来的几天老徐异常安静,他先是坐在电脑前发呆,然后出去了几趟,再回来时抱着大大小小的几床新被褥。
这天晚上公安局来电话,让徐广杰去一趟。新东方大厦出现的女人和银行监控上的女人确实是一个人,而徐广杰又是大厦的夜班保安,所以需要他去配合调查。他暗自希望快点抓住那女人。只要女人一落网,老徐就再也无法狡辩。到那时候,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老徐说,看看你的女人,你们真丢人!然后义正词严地得出一个结论,女人就是祸害,咱们父子,都不能结婚。他想象老徐在警察面前流泪,然后乖乖跟着自己回家,永远不再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
徐广杰被自己编的戏骗了,有点飘飘然起来。这么一来,他反倒松了口气,虽然明知道那一千块钱找不回来,可心里却并不怎么难过。经过橘子树时,徐广杰特地停了一下,把鼻子凑到花底下,他忽然觉得老徐的想法也可能真的会实现,橘生淮北就一定是苦的吗?
那天晚上,老徐回来得很早,脸上憋了一些喜气。徐广杰瞥他:“捡钱了?”老徐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徐广杰说:“真有事?”老徐点头:“真有事。”徐广杰的心猛地就慌了一下。
徐广杰做梦也没想到老徐请来的竟然是梅梅。饭摆上了,徐广杰瞪着对面的两个人。梅梅像模像样地坐在那儿,两个大奶子往桌子上一搁,像拖着两个寿桃的老寿星。老徐喝一口酒:“广杰啊,我要结婚了。”
徐广杰只觉得后脑勺爬过一条蛇,嗖一下就遁到桌子底下去。老徐给梅梅也倒了一杯,嘴里的话却还是说给徐广杰听的:“你也四十了,以后的日子自己拿主意吧,既然你不打算结婚,那我就不等了。我熬了这么些年,熬得骨头都快酥了,再过几年就真成老头了。”徐广杰幽怨地盯着面前的碗。饭凉了,米粒缩了起来。
老徐又说:“你要是想搬出去,我也没话说,你说得对,这些年,我拖累你了。要不是我,你也不能这么娘里娘气的。”他说到这儿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格外辣,把眼烧得通红。梅梅扭头看他,什么都没说。
徐广杰忽然抬起头,老徐和梅梅都怔了一下,他们谁也没想到他眼里会涌起那样一种神色,像就要丧家的狗。徐广杰开口了:“你喝醉了我给你熬醒酒汤,去大超市买乌梅,炉子上开小火,熬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梅子都熬翻了皮,汤乌亮乌亮的。你拉不出屎我给你抠,用手指头抠,我指甲里都是你的屎味。不信?你们闻闻。”他举起两只手,欠着身子朝对面的两个人伸过去,老徐便拉着梅梅朝后躲。梅梅却把身子往前挺,她的大奶子就搁在桌子上面,她像握着两张王牌似的拿胳膊夹着它们。她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又没赶你走。”
徐广杰冷笑着:“还不是赶我走哪,你可真会说笑话。你说你是个妓女,妓女谁的女人都不是。这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
梅梅面不改色地看他,然后摸出烟:“对,是我说的。”徐广杰把手递给她:“你闻闻,闻见了吗?他就那么撅着屁股让我给他抠屎,他说他不老?可他什么都不做,他连自己的屎都让别人抠,你能像我这么伺候他吗?你跟他非亲非故,你凭什么?”梅梅吐了一口烟,徐广杰的手指头就在她鼻子尖上,可她没躲,她像是长在了凳子上。
烟漫过来,像蓝灰色的纱。她说:“嫁人不是伺候人。我是女人不是女儿,就算是女儿也没必要那么做,没人愿意那么做。徐广杰,可你愿意,你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说得没错吧?”徐广杰盯着梅梅的眼,她雪亮的眼在他面前飘来荡去。
梅梅拿烟的手伸过来,大拇指和无名指一掐,就捏住了徐广杰的指尖。徐广杰一激灵。梅梅却笑了,说:“你还说你不疯,你以为人人都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吗?你去大街上问问,哪个人能永远不撒谎。何况我是个妓女,妓女的话你更不用信。”徐广杰痛苦地抽回手,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比小时候受的任何侮辱都要残忍。那些孩子把他按在厕所里,蛆就在他鼻子下爬过去,他们还让他吃草,吃活蚯蚓。就因为他像女孩,他们就这么戏弄他,伤害他。后来他才知道,如果真是女孩,他们反而不敢这么干了。男孩扒女孩裤子是要被打死的,可男孩扒男孩裤子,就只是游戏。他怎么就不是女孩呢!
徐广杰开始发抖,老徐站起来,脸色苍白,他拍了拍梅梅的肩膀:“好了,别说了。”梅梅真的就不再讲话了,她的眼又深深垂了下去,埋进烟雾里,看不清了。
老徐说:“今晚我收拾桌子。”
徐广杰躺在月光里。他不敢相信老徐真的就站在桌旁边,一个碟、一个碗地收拾了。这么多年,老徐像个理直气壮的寄生虫。可今天,梅梅往桌子前一坐,他竟然脱胎换骨了。她只是个妓女,可她是女人,女人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徐广杰望着月亮,心想到底什么是女人?他看过澡堂里的女体,可他仍旧搞不清楚。他想起案板上的菜刀,就爬起来,却听见老徐压着嗓子说:“我这么说行吗?”梅梅说:“行。你就得狠心,不然他永远长不大。不离开你,他哪有机会认识女人,不认识女人,他跟谁结婚、生孩子。”
徐广杰默默躺回去,月光渔网一般落下来,他成了一尾透明的鱼。徐广杰又想起那個夏天,他和二黄一起,趴在丝绸厂女职工洗澡堂外面,二黄抖着嗓子说:“抄家伙吧。”他就扭头去看二黄,二黄整个人都变红了,连手指头都是。他用一只手扒着砖墙,另只手伸进裤子里。徐广杰被他头顶的热气熏着,听见血在血管里流动,像一张吞咽着的大嘴。二黄说:“你不是个男人。”徐广杰说:“我是!”
那个叫张颖的女人看见了他,她没命地叫起来,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那么多男人,二黄跳下去逃走了,他做什么都比徐广杰快,用他的话说,夜长梦多。徐广杰夹着两条腿,兔子似的跳下来,却跳在一个男人身上,接下来,就是天昏地暗的一顿揍。有人对他的裆部猛踢一脚,他听见男人的怪笑,那笑像一根钢针,狠狠扎进他身体的某个地方。
徐广杰认定揍他的足有十个人,可二黄偏偏说只有两个。可不管怎样,他知道这辈子再碰不得女人了,是心里头落了病,心病比身病更厉害。他时常想,要是女人看了男人洗澡,会有人来揍她吗?男人们还会凑上去给她看吧。就算是那个女孩再懦弱,会有人来扒她裤子,让她吃活蚯蚓吗?不会,戏弄女孩子是有底线的,这世界对女人就是偏爱,他怎么就没能做个女人。这有关性别的懊悔,时常折磨他,他翻来覆去地想,越来越不平。橘生淮北,就是生错了地方。
徐广杰磨刀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梅梅披着一件衣服从厕所回来。徐广杰觑眼看她,不是,怎么看也不是监控里的女人,她再怎么乔装打扮,也扮不出那缩着、端着的架势,还有轻飘飘的,好像羽毛般的步伐。梅梅发现徐广杰在看她,就直接走上来,手里还捏着一截没用完的卫生纸。“刀不好用了吗?”她问。徐广杰没说话。手上的刀和磨刀石擦出不紧不慢的沙沙声。梅梅刚想转身回屋,徐广杰说:“我不会搬走的,这是我的家。”梅梅扭头看他,什么都没说。
自从梅梅住进来,老徐就变了。他天一亮就起床,打盆热水,把整个人洗得精精神神。还在脸上抹一种丁香花味的面霜。徐广杰捂着鼻子,他最讨厌那种开在河堤旁,扑扑啦啦的廉价小花。可老徐喜欢,他苍老的皮肤在丁香花的滋润下油亮亮的,他还染了头发,这下,真的就不像七十岁了。
徐广杰惊讶地发现家里也变了,他常放针线的抽屉里出现个紫红色的绸缎匣,针头线脑都收了进去,连皮尺都用一截红毛线捆了,板板正正地夹在隔层里面。最让徐广杰伤心的是,老徐竟然是会做饭的,他酱的黄花菜虽然咸了一点,但确实不难吃。梅梅吃着老徐做的饭,好像理所应当一般。徐广杰发觉自己成了他们生活的观众,他们很自然地在他面前吃饭睡觉。夜里,还能听见梅梅母猫似的叫声。
徐广杰开始焦躁,他三天两头往公安局跑,现在,他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他握着警察的手说,你们一定要抓住她,一定要抓住啊!警察觉得他有病,才一千块,至于这么着急上火的么。但又不好说,只能频频安慰说,你的卡我们送去提取指纹了,可上面真的只有你自己的指纹,这个是铁一样的事实。当然也可能嫌疑人戴了手套之类的东西,所以没有留下证据。我们也追查了路边的监控。她后来走上大坝,你知道,大坝上是没有监控的。
徐广杰可不管那么多,他说我只盼望你们赶紧抓到那女人,这样我就可以告诉梅梅,我爹除了你还有别的女人,你还要跟他过吗?你还要跟着她你就是个贱女人,比妓女都不如。
警察面面相觑,他们警惕地看着这个自言自语的男人。徐广杰说你们干吗这么看我?警察说,你认为是你父亲偷了你的卡?然后又送给情人消费?徐广杰说是啊。因为只有我和我爹两个人知道卡的密码,所以我爹怎么都跑不掉。警察又说那天这女人的确从大厦走出来,我们已经从大厦的监控上看到了,但她并没有进保安室,也就是你睡觉的屋子,她从二十层下来后,直接就走了出去,那时间你应该还在屋里睡觉。对不对?徐广杰说对。警察说,那就是说,她来的时候已经偷了你的卡。可监控上并没有找到她进入大厦的记录。再一个疑点就是,她是怎么把卡又放回去的呢?
徐广杰说:“你们要知道,有一种人可以偷时間。这女人一定就是这样的人。”两个警察愕然地对视。
徐广杰走出公安局,心七上八下。他总觉得有些事被漏掉了,那天晚上他是在睡觉吗?是吗?他只记得在一楼大厅里溜达,还有蔓延的绿萝,可后来他干了什么?去了哪里?这些都被挖走了,像盆植物,连根带土地消失了。可他们不信,那些警察真蠢,他们怎么就不信呢!
徐广杰到家时,梅梅正坐在椅子上,她垂着眼皮看膝盖上的一个小红本。徐广杰从她身边走过去,眼却被那本子扎了一下。上面两个人头挨着头,笑得很喜气。他站住,定定看她。梅梅说:“柜子里为什么有个抽屉是锁的?”徐广杰说:“不知道。”梅梅说:“老徐说是你锁的。”徐广杰说:“你去问他吧,最好把他绑上问,说不定里面藏着个女人,比你俊,比你骚。”
梅梅给自己买了个肚兜。紫红色的,上面是一枝斜躺的白梅。对她那种大胸脯的女人来说,兜兜比什么都惹眼睛,而这种紫红色的、用红绸带绑着、上面横着一枝白梅花的兜兜,要是穿在了她身上,老徐又得吃多少男根宝啊。徐广杰狠狠瞪她。
那天晚上,徐广杰立着耳朵,月亮照在他脸上,在他的瞳孔里汇聚成一粒冰。
一周又过去了,公安局还是没消息,他们仿佛把徐广杰给忘了。焦躁不安的徐广杰下了夜班就在马路牙子上晒太阳,似乎只有太阳能抚慰他。每当这时候他就一栋一栋地数那些大楼。徐广杰生长在这小城里。他灰头土脸的时候,这城市也灰头土脸。虽然丑,但毕竟还是工人的孩子。可现在,城市发达了,像个穿金戴银的贵妇,徐广杰却落魄了。现在什么人过得好?商人吗?可为什么街道上没几个人,店铺老板们整天坐在门口长吁短叹。而那些挤在新东方大厦写字间里,不知在鼓捣什么的人,却跟打鸡血了似的。就像老徐常看的那些女主播。她们应该也是商人,可她们卖的是什么呢?还有梅梅,梅梅算不算商人?
徐广杰终于发现,自己被这座城市抛弃了。
打那以后,徐广杰总是磨刀。嘶嘶的磨刀声像蛇在吐芯子。徐家的小平房,就像一个破烂不堪的瓮。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徐广杰下班回来,没吃早饭,想起厨房还有几个土豆,可刚钻进去就愣住了。原来的木菜板被换成了竹板子,薄薄一片,死尸般躺在那儿。原先放刀的地方多了个竹做的刀架,里面插着一把白亮亮的瓷刀。徐广杰疯了似的找。那把老刀却像化了一般,凭空消失了。
直到晌午,老徐才带着梅梅摇摇晃晃回来。梅梅手里举着一根雪糕,笑呵呵的,脸上的黑斑飞起来,成了一对翅膀。
“我的刀呢?”徐广杰倚在门框上,脸色铁青。梅梅说:“你天天磨,我想可能是刀太钝,就换了。”她说着,却有点心虚,因为徐广杰的脸绷得紧紧的,那刀好像又回来了,长在他脸上。徐广杰说:“扔哪儿了?”梅梅恍惚看见他说话时露了下牙齿,便不可思议地抹了抹眼睛:“垃圾堆。”她喃喃说。徐广杰扭身往外走,带起的风刮过梅梅的脸,她一激灵,便去看老徐:“你看见没?他刚才龇牙了,像狼那样龇牙!”老徐皱着眉头:“瞎扯。”
徐广杰还是没找到他的刀。
梅梅以为徐广杰会骂她,可他却一头扎进厨房,扁平的竹菜板上飞舞着一道白亮的光,他用瓷刀也照样切菜。鲜绿的汁水从切口里溢出来,唰的一声滑过耳朵。梅梅赶紧扯了件衣服披上。老徐说:“再过几天就入伏了,你这是干啥?”梅梅瞪他一眼:“我冷。”
那晚,徐广杰端上一口锅子,麻辣的焦香飞扑过来,老徐眯着眼:“干锅鸭!”徐广杰说话了,那声音就像是闷在一口瓮里。他说:“是鸡。”
拨开厚重的辣椒和香菜,老徐愣住了,只见一只鸡抻着脖子,身上裹着紫黑的东西。他用筷子捅了两下,结实得很。老徐伸手一拉,竟扯出一块油浸的布,湿嗒嗒拎在手里,是一条肚兜,上面一枝白梅已经成了血色。梅梅顿时捂住嘴巴。她的尖叫声像一道利剑,一下子就劈在老徐脑瓜顶上。老徐颤了颤,喉咙一哽,猛地咳嗽起来。
徐广杰满意地看着梅梅,忽然想起浴池里的张颖,她也是这样尖叫的,捂着嘴巴,一双大眼睛里都是惊恐。他想,还上了,终于还是还上了。
老徐中风了。
徐广杰并没有马上赶去医院,他先是跑出去看天。夕阳正挂在天边,一片玫瑰金笼罩着丝绸厂的平房,瓦缸里的橘子树扬着眉眼,每一朵花都是雪白的钉子,根根刺刺,見血封喉。徐广杰眯缝着眼,长舒了口气。屋里暗下来,徐广杰也不开灯。这是他家,他闭着眼都知道梅梅动过了什么,现在他要把一切归位,他拉开抽屉,把那个针线包拿出来,哗的一声扔在地上。他笑了,仿佛又听见那爽耳朵的切菜声,唰,唰唰。
当天晚上,徐广杰就迫不及待地把梅梅的东西装进皮箱。他拎着箱子走下大坝,走进医院,走过白茫茫的走廊,停在老徐的病床前。病房里的人一齐举起眉毛,徐广杰眼里空荡荡的,说:“你走吧。马上。”
梅梅站起来说:“你没资格赶我走。”徐广杰说:“我是他儿子,他现在这样了,我就是一家之主。”梅梅说:“我是他妻子,他现在这样了,我才是一家之主。”徐广杰说:“别说疯话了,你是个妓女,嫁给我爹是因为你实在没生意。你逼着我爹吃男根宝,我爹中风就是吃药吃的,你再不滚,我就打你出去。”
梅梅站起来,手在哆嗦:“我没逼他吃药,那是他自己要吃的,他中风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徐广杰你不能这么污蔑我!”徐广杰说:“妓女的话谁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说完,他从裤带上掏出一把白亮的瓷刀。“这是你的刀,还你。”
这下病房炸锅了,腿脚好的都跑了出去。傍晚的阳光照进来,像点燃的火绒,暖暖地烤着徐广杰的脸颊。他被剥夺的生活就要恢复原样了,老徐终究还是他一个人的。
梅梅定定看他:“徐广杰,我这么做是可怜你们,再这么下去你和你爹都活不成!”徐广杰说:“你滚吧,他是我爹,我不会让他死,我更不会让我自己死。”
梅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病房。老徐瞪着眼,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徐广杰挡在他面前:“我办了手续,咱们现在就走。”老徐挣扎着,像被绑架似的。病房里静悄悄的,人们抻着脖子看,可谁都不敢吱声。
大夫来了,说:“这不行。”徐广杰说:“我得带他回家,回家就好了。”大夫说:“你这不是胡闹嘛,病人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吊瓶还没挂完。”徐广杰说:“那药我带回去,找个诊所给他挂上。你们放心吧,他是我爹,我还能害死他么。”大夫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儿子,算了算了,你来我这儿签字,出事了我可不负责。”徐广杰说:“你放心,我们死活都不会再来麻烦你,我就是得把他带回去。我给他做醒酒汤,一熬就是一个多小时,给他抠粑粑,手指头上都是。他只能跟着我,他跟着我才能活得长久……”
“对爸爸这么好,也是难得。”有人说。可大多数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人们忘不了老徐被塞进电梯时的眼神,那是种被押赴刑场般的眼神。
雨季来了,房顶上的黑塑料袋憋下去,成了一摊烂泥,徐家没了热水。东北小镇的仲夏,三点多钟天就蒙蒙亮了。徐广杰躺在床边看雨,屋子里静得出奇,老徐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徐广杰恍恍惚惚已经不知多久了,他一会儿听见老徐在说话,一会儿又看见他咧着大嘴在自己面前晃悠。门铃就在这时候响了,他竖着耳朵听。
竟然是梅梅。
梅梅双手捧在胸前。“你爸呢?”她说话时候,眼是往里面看的。徐广杰说:“睡觉呢。”梅梅说:“我有点担心。”徐广杰说:“你不是说你是妓女嘛,你们不谈感情。”梅梅皱起眉头,脸因这个微小的动作而起了一层细褶。“那好吧,告诉他我来过。”徐广杰说:“你来不来跟他没关系,他不吃男根宝了。”梅梅一言不发地看着徐广杰。雨就擦着房檐落下来,打在她发黄的头发上。她说:“让我看一眼老徐。”徐广杰说:“不行。”梅梅说:“有什么不行的。我就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徐广杰说:“他是我爹,我照顾他肯定比你强。你那是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梅梅没有说话,她直勾勾地盯着徐广杰的眼睛,目光像两只锥子。
末了,梅梅弯腰捡起身边的旧雨伞,扭身走进雨里,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橘子树又大了一圈,花谢了一茬。
雨淅淅沥沥,梅梅坐在一个年轻警察对面。她说,徐广杰是新东方大厦的保安,一米七左右,很瘦,脸挺白净,小眼睛,吊眼梢,喜欢觑着眼睛看人。警察说你和他什么关系。梅梅说,我是他后妈。警察又说你觉得他行为异常吗。梅梅点头。怎么个异常法呢?梅梅想了想,他时不时自言自语,看起来是跟你说话,可实际上不是。动不动还会变个人似的。一开始我觉得他只是内向,可后来,我不知该怎么说。按说他长得还挺好看,可他偏偏说自己丑。警察说,你觉得他危险吗?梅梅想了很长时间,眼睛盯着窗外的雨线。警察也转身看去。这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雨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在破旧的瓦片上,没来得及弹起来就被吸了进去。徐广杰站在镜子前,他这几天特别清醒,这还得感谢梅梅。自从她出现在门口,徐广杰的心里就猛地生出了一种警惕。一个梅梅算什么,老徐只要能走出这屋子,就还会有别的女人走进来。这世上不要脸的女人太多了,他得好好防着。
清醒过来的徐广杰想起一件事,他曾经花一千块钱买了不少东西,就藏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梅梅之前问过他,他说忘了钥匙在哪儿。那时候徐广杰真没撒谎,的确一点印象都没有。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它就在叮当乱响的钥匙串上,是最小的,锃新的那一枚。
他打开抽屉,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件墨绿色有暗花的旗袍,丝绸的,比梅梅的肚兜好一万倍。他轻轻抚摸着它,它就在昏暗的屋子里发出悠亮的光。他把旗袍穿上,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抽屉里还有一个假发,戴上去,头发就像从身体里长出来的。真长啊,世上不可能有这么美的真头发。他轻轻挽起它,用一根黑色的发簪别住。
他又想起2020墙上的保洁服和地上的洗涤剂。镜子里的徐广杰幽幽地看着自己,像看另一个人。
“他们说你是偷看女人洗澡的流氓?”
“我不是流氓。我也是女人。”
“哎,是你偷走我的时间,让我被人欺负。”
“我那是保护你……”
雨从窗户缝渗进来,在窗台上画出一颗破碎的心。老徐躺在床上,灰暗的眸子半睁着。橘子花落尽,青色的小豆在房子里膨胀。院子里真香,从肺腑里发出来的香。
雨还在下。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