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量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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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3日，沉寂了半年的矢量发射公司又回到公众视野，这家曾经获得最多融资的小运载领先企业，向美国特拉华州美国破产法院提出了自愿破产申请，以此将公司的GalacticSky卫星项目相关资产卖给洛马公司。

业界并未把矢量的破产与当前全球小运载市场白热化的竞争联系起来，而是将它视为一个经营不善的个案。从今年8月矢量宣布停止运营开始，笔者就一直想写一篇矢量的故事，如今正好是一个契机，笔者在此想与大家一同回顾一下不缺资金、不缺订单、不缺人力资源的矢量公司是如何走向今天这一步的。

幸运的2016年

2016年3月，一位曾经在马斯克创立SpaceX公司初期与他合作过的航天咨询师、机械工程师来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皮马县，该县首府图森市位于荒漠山谷区，三面环山，气候干旱充满阳光。由于休斯公司的导弹系统分部设立于此，这个城市从1957年开始就成为生产导弹最多的城市。向城南走三十公里，这里曾建有美国一个战略导弹发射井。

这位名叫吉姆·坎特雷尔的创业者已经创立了一家名为Vector Launch的公司，中文名“矢量”。此时他已经从天使投资者那里筹集到了100万美元的种子资金。公司理念非常简单，卫星越来越小，他要做的是为100公斤以下有效载荷生产低成本火箭来进行发射。

矢量公司曾经计划用R型火箭进行一箭多星发射（效果图）

矢量公司创始人吉姆·坎特雷尔（Jim Cantrell）

在图森市中心以南的东16街，一排裸露着外墙的红砖房是矢量的起点。即使这里，也并不完全属于矢量公司，矢量与坎特雷尔的另外一家汽车零部件公司共享这排仓库。

坎特雷尔并非白手起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合作者。位于加州长滩的加维航天器公司（Garvey Spacecraft Corporation）从2000年开始一直在研究小型火箭，它的创始人此前在波音工作，在创立加维航天器公司后为NASA、DARPA、空军和一些商业客户提供工程、硬件、技术支持和项目管理服务。

矢量决心把加维航天器公司的火箭技术商业化，双方一拍即合，2016年7月，矢量正式收购了加维航天器公司，该公司的创始人兼CEO、资深火箭专家约翰·加维加入了矢量成为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CTO）。

坎特雷尔在商业航天行业工作了30年。1989年，他因火星气球技术获得了美国宇航局的创新奖，最亮眼的业绩是参加了SpaceX的创业团队。坎特雷尔是狂热的赛车爱好者，也在赛车的工程领域涉猎颇深，拥有一家赛车工程公司，为旧法拉利、玛莎拉蒂、谢尔比、科尔维特等跑车生产零部件。

该公司首席财务官（CFO）肯·桑森曾为轨道科学公司和维珍银河公司工作过。空间系统工程副总裁艾瑞克·拜斯纳德，是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长滩分校的教授，曾与加维合作研究运载火箭技术。就这样，矢量的20人创业团队建立起来，并开始启航。

约翰·加维带来的研究成果、设计、硬件、飞行经验和火箭使矢量公司底气十足，7月30日他们首先在加州莫哈维沙漠的一个火箭试验场对亚轨道火箭的第二级发动机进行飞行测试。莫哈维沙漠的这个火箭测试场也是坎特雷尔与SpaceX的结缘之地，坎特雷尔参与了SpaceX最初在这里的火箭测试。

这次飞行使用了P20火箭，这是矢量R型号火箭的测试版，但尺寸上要小得多，改进版的P20火箭采用了加维公司与NASA合作开发的3D打印喷注器。火箭携带了冰眼公司的一个小卫星计算和通信系统载荷，对发射环境进行测试。

矢量公司度过了一个愉快的2016年。小型SAR卫星星座创企冰眼公司与矢量签署了一份四年采购21枚矢量火箭的合同，合同总价达到1亿美元；同时公司也从NASA和DARPA得到250万美元，支持他们研发这一两级运载火箭；10月与约克空间系统公司签署了一份6次发射的协议，这一发射数量还可以增加至14次；11月再次收到一笔125万美元的天使轮投资。

随后矢量公司开始与当地政府洽谈扩大生产的问题。矢量对皮马县政府描绘了一份非常美好的远景，公司要批量化生产运载火箭，并计划在三年内雇佣200名员工，每位员工平均工资为7万美元。

加维航天器公司阶段的P20火箭

矢量公司阶段的P20火箭

矢量R型号火箭原型

矢量准备从该县租赁土地，地点就在航空国防公园，雷神公司在此有一个太空气球的发射测试台。矢量称要在皮马县投资1900万美元，并在15年内累计投资5000万美元。他们要在航空国防公园中租用15英亩土地25年，建造一个76000平方英尺的火箭生产厂房，如果未来产量翻番，将再增加40000平方英尺的厂房。矢量告诉皮马县，除了已经谈妥的1亿美元发射协议，他们还有1.3亿美元的发射订单正在谈判中。

2016年底，皮马县监管委员会批准了这一申请。矢量准备在2017年初开始破土动工建设他们的火箭工厂。

富裕而繁忙的2017-2018年

2017年-2018年，矢量开始了大规模融资。2017年4月筹集了450万美元，2017年6月筹集了2100万美元的A轮融资，红杉资本领投，沙斯塔风险投资公司和光速风险投资公司参与。2018年10月19日，矢量公司B轮融资7000万美元，仍由红杉资本领投，摩根斯坦利增长伙伴公司、沙斯塔风险投资公司和光速风险投资公司跟投。至此该公司已经筹集了大约1亿美元的资金，使其成为业内资金最充足的小型运载火箭初创企业之一。

矢量一直想在图森找一个合适的测试场，原本航空国防公园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但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些问题。还记得我们前文提到过雷神公司在航空国防公园里有一家企业吗，这家企业名为World View，是一家高空气球公司，计划用气球将有效载荷带到平流层，并计划有朝一日使用太空舱将游客送入近地空间。该公司至少进行了九次飞行试验，2017年12月，一个充氢气球在地面测试中爆炸，造成了建筑损失，爆炸声传出几里开外，造成了周边社区的骚动。

爆炸事故之后皮马县对于矢量在航空国防公园里测试火箭发动机持谨慎态度，因为有些测试就是要迫使发动机失灵的。坎特雷尔回忆那段日子称，“人们都说，别靠近我们！”

直到2018年4月的一天，坎特雷尔和他的赛车伙伴去皮纳尔公园看旧的赛马场能否改建用于赛车时，机场主管看到了他外套上的矢量标志，坎特雷尔谈到了矢量在寻找一个测试场地的需求，一周后，矢量就获得了这片土地的租约，一个月后，矢量就在这里做了第一次发动机垂直测试。

矢量公司火箭试验场

矢量发动机测试

在开发矢量火箭的同时，2016年8月开始矢量公司还在加州圣何塞设立了一个研发小型软件定义卫星GalacticSky的办事处。

GalacticSky本质上是可编程的计算机平台，客户将不再需要建造自己的卫星并支付费用，相反，他们可以创建一个应用程序，并将其托管在现有的卫星上。这个项目一直处于隐身状态，直到2019年3月才被公布出来。

矢量之败

矢量的目标是做全球最小的运载火箭，专注于开发测试其独特的增强型液氧-丙烯火箭发动机。但相比于造火箭，CEO坎特雷尔似乎更热衷于参加各种采访，而火箭研制进展缓慢。虽然坎特雷尔在他的创业过程中一直津津乐道他在SpaceX的工作经历，但有业内人士指出，他只是在SpaceX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咨询顾问。

如今到了可以盖棺定论的时候，在笔者看来，矢量的失败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对于业界批评CEO坎特雷尔自身的管理不善也许并非空穴来风。该公司的总部位于图森，计划中的火箭制造厂也在图森，但是矢量太过于依靠加维的技术，而加维所有的生产设施和人员都位于加州长滩，也许这就是矢量的图森工厂迟迟不能破土动工的原因之一。

皮马县批准了矢量在图森建设工厂，但是直到矢量倒下，工厂建设也未有任何进展，而皮马县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投资为矢量铺设了新道路。

在矢量公司发展过程中，明显带有CEO坎特雷尔自身经历的印记，2017年12月，矢量称要与合作伙伴推出基于卫星的加密货币，而众所周知，坎特雷尔的儿子从事的正是加密货币业务。2018年4月，矢量任命了新的主管生产的副总裁，这位副总裁毫无火箭领域经验，是一位来自汽车生产领域的从业者，领导过宝马公司的几条生产线。

首颗GalacticSky软件卫星GSky-1

矢量图森总部效果图

基于坎特雷尔的莫哈维沙漠发射场经验，他最喜欢的就是到处洽谈发射场，据不完全统计，包括卡姆登航天港、阿拉斯加航天港、太平洋航天港、卡拉维尔角空军基地等等，甚至因为忽悠的太好，使巴西政府也相信他们的阿尔坎德拉发射场真的能被美国的商业火箭盘活，来了一次高层直通车，2019年3月巴西总统与特朗普签署了《阿尔坎德拉保障协议》，允许美国企业商业化使用巴西的阿尔坎德拉发射场，但真正对阿尔坎德拉发射场感兴趣的美国企业只有矢量公司，而此时的矢量公司已经自身难保。

资本方对于矢量的不满也在累积。红杉资本在进入之初就提出希望矢量将总部搬迁至硅谷，矢量迟迟未有动作。2018年3月，坎特雷尔在媒体面前打保票，称百分百当年完成发射，但是也只是在太平洋航天港演练了一次发射程序。有消息称，矢量内部斗争严重，矢量的三大块业务分散，总部位于图森，火箭生产在加州长滩，位于加州圣何塞的第三个办公室则主要致力于GalacticSky的软件定义卫星项目。红杉资本关注的GalacticSky项目上，矢量因为洛马的一个愚人节玩笑，使紧张关系升级。

2019年8月对于这家曾经获得融资最多的小运载企业来说是戏剧化的一个月，在讨论矢量的弥留阶段前，让我们将目光稍稍前推几个月。

2019年4月11日，矢量测试火箭抵达图森进行第一次测试。坎特雷尔仍然坚持他的理念——将发射价格降至150万美元。如果顺利的话，6月，他们打算进行第一次试飞，可惜又跳票了。

坎特雷尔列举了几个导致Vector-R火箭任务延迟的原因。2018 年12月-2019年1月部分政府关闭影响了他获得发射许可，阿拉斯加航天港的关闭影响了发射计划；此外，由外部供应商提供的火箭自主飞行终止系统没有通过资格测试；火箭本身的质量也出现了问题，火箭的发动机和他们对液氧和丙烯燃料设计都是按原计划工作的，但是燃料箱太重了，因此，工程师们不得不对火箭进行改造，以降低其整体重量。

变化大概发生在7月-8月期间，在矢量寻求新的一轮投资时，红杉资本突然撤资，导致多米诺效应，其余风投也跟着撤资，矢量轰然倒塌。

7月25日、28日，矢量仍在坚持做发动机点火试验，可以完成61秒的测试。

矢量公司最后一则通告和最后一篇推文停留在8月9日，称公司将暂停运转，核心队伍正在评估完成Vector-R运载火箭的研制方案。公司宣布解雇CEO坎特雷尔，由CTO加维继任。到了8月10日，一则推特消息在流传，矢量的工程师们一早去上班的时候，公司将他们拒之门外，此时矢量员工数量有150人。

戏剧化的是，就在两天前，矢量拿到了美国DARPA授予的450万美元快响发射合同。但是事已至此，徒唤奈何。半个月后，矢量宣布放弃这个合同。

8月13日，坎特雷尔在推特中打破了沉默，称一名关键投资者撤回了对他的支持，使得公司很难继续保持原来的快速增长速度。他本人将专注于他的汽车工程公司Vintage Exotics Engineering，并恢复太空咨询业务Strat Space。他会在适当的时候重回航天领域。

2019年12月13日，矢量公司向特拉华州美国破产法院提出了自愿破产申请，以此将公司的Galactic Sky卫星项目相关资产卖给洛马公司。

笔者回想到2019年1月坎特雷尔在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当时记者问他，如果回到创业初期的2015年底，你会给自己什么建议，坎特雷尔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耐心点。”或许，这也正是矢量之死带给我们的领悟。

矢量火箭工厂中的工程师

矢量公司位于图森总部附近的发动机测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