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菊,楼淑琦
(1.甘肃省博物馆,甘肃兰州 730050;2.中国丝绸博物馆,浙江杭州 320002)
磨嘴子汉墓群(“磨嘴子”或写作“磨咀子”,本文统一作“磨嘴子”)位于甘肃省武威市城西南15 km处的祁连山麓、杂木河两岸,为一高低不平的山嘴形黄土台地,台地最高处为荒坡。磨嘴子汉墓群从河岸直至台地最高处,在东西约长700 m,南北宽600 m的范围内,墓葬分布极其稠密[1]。河岸一带,沟渠纵横,树木成林,土壤肥沃。很早以前就是便于人类居住、从事生产生活的好地方。因此不仅有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而且有着极其丰富的汉代墓葬。从20世纪50~90年代起,文物部门就在此进行过数次大规模的发掘,共发掘清理西汉至东汉时期墓葬近百座,出土了大批汉简、木雕、丝、麻、草编织物等珍贵的历史文物,一部分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2]。其中纺织品文物以蚕丝为主要原料,尺寸较小,或来自于草编盒的装饰,或为缝纫材料,也有单独的绢袋和绦带。多数表面颜色保存较完好。但由于年代久远,丝纤维出现不同程度的糟朽,从而导致其它病害的发生。因此,2015年5月,甘肃省博物馆委托纺织品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中国丝绸博物馆)编制相应的保护修复方案。并于2016年底开始,甘肃省博物馆的修复人员赴中国丝绸博物馆对这批珍贵的丝织品进行抢救性保护修复工作。其中“印花绢袋”的修复难度很有挑战性,尤其是形制推断和绉丝纱加固应用技术等方面的研究。
印花绢袋出土时被盛放于一锦缘绢绣草编盒内,此盒出自武威磨嘴子22号夫妇合葬墓,含盒身与盒盖两部分,盖部拱起。盒内同时还盛绕线板、绦带、丝线、小饰件及一些缝纫工具等,应为当时实用器具。该墓葬属于土洞墓,就随葬品看,不属于上层统治阶级,而只能是普通官吏或地主阶级,墓主人的社会地位或可大致比拟为先秦的士[3]。
印花绢袋由三种不同颜色与材质的织物和一枚古钱币缝制而成(图1,钱币隐藏于箭头处)。在编制本绢袋的修复方案时,使用高清扫描仪,显微放大镜,便携式荧光光谱仪等专业仪器,对三种织物分别进行无损检测。从组织结构检测分析可知,棕褐色和深蓝色织物材质均为绢,浅黄色织物材质为纱。其中棕褐色为地的绢上印染有白色线状纹饰(图2)。对此印花工艺,推断应是用镂空版以毛笔刷涂颜料印成[4],对研究汉代河西地区的印染技艺提供了实证。深蓝色绢上无纹饰,其中较完整的一块基本呈三角形。其余残存部分形状暂且不明确,置于绢袋中间部位,与棕褐色绢和浅黄色纱缝连,纱从铜钱方孔中紧紧穿过,另一边残缺。
修复前,先在小范围内使用加湿器雾化空气,使绢袋变潮湿后,在织物由脆变软的过程中方可轻轻打开叠压在一起的织物。三种面料都已极其脆弱糟朽,碳化十分严重(图3);绢袋褶皱团绕厉害,织物几乎完全失去了弹性,机理变形,呈脆弱的树皮状;白色结晶颗粒等污染物较多;多处残缺,形制模糊。因此,研究其形制,是本次修复的关键。
尽管拆线后展开各片绢、纱,对文物的形制判断有直接的帮助,但其风险性也不言而喻。在绢袋的基本形制、大小尺寸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各条针线缝痕极其珍贵,轻易不敢拆卸开来。万一丢失信息,无法恢复原状,就等于毁了文物。因此,修复前,先查阅资料,寻找线索,反复研究,在确定其基本形制,做好线钉、量出大体尺寸、记录关键信息后才可拆线。这样修复成功率会大大提高。
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暂且根据初展后的形状把绢袋分为上下两部分。沙和铜钱构成绢袋上半部,深蓝色绢和棕褐色绢相连部分为绢袋下半部。
在修复室温度调整为21℃,RH为55% ~59%(局部空间使用加湿器)的条件下初步展平绢袋,从背面的缝痕中寻找信息,并依据几个关键点对绢袋形制进行推断。
推断一:在棕褐色绢上发现缝有四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褶子,分别编号为①、②、③、④。四块深蓝色绢分别编号为1号、2号、3号、4号(图4),基本都呈三角形状。四个褶子的垂直高度不等(也许是因为手工制作较随意),整块棕色绢内部没有拼接缝合的印迹(除了四个褶子外,疑似为一整块织物),四个三角形都从外围与褐色绢缝连。根据多年的经验确定,这块棕褐色绢一定是袋底,四个褶子正是袋底由平面变立体的实证。
推断二:通过对绢袋的进一步展平,发现1、2、3、4号三角形基本都呈直角。最完整的1号还等腰,腰长约16 cm,两腰缝钉在棕褐色织物的一整条边上,4号三角形较完整的一边也为16 cm长,与棕褐色织物的另一边缝合。这一信息说明1号、4号三角形的直角顶点(也正是①和④褶子处)应该是袋底两个边的中点。综合以上信息点,绢袋下半部分的形制已基本明确。即袋底应为正方形,从正方形四边中点打褶,每一个褶子处对应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缝合(四个三角形大小是相等的),并依此推断复制出了一个样品(图5)。
推断一:为了较准确地推断绢袋上半部分的形制,在修复室小范围达到RH 60%的潮湿状态下,把紧紧穿过铜钱的纱轻轻抽出,慢慢展开(图6),发现纱基本呈一块长50 cm,宽30 cm的长方形(纱穿过钱孔的褶痕与2号三角形相连处的距离为15 cm),中间有较牢固的幅边缝合痕迹,且与2号三角形依然相连,穿过铜钱左右纱的长度基本一样。依据1号三角形边沿上也有明显的纱残留推断(图4),此块纱至少与1、2号三角形底边是缝合为一体的。
推断二:经观察,4号三角形边缘处也残存有一小段纱的痕迹(图4),但3号三角形的斜边已缺失,铜钱另一边的纱本身也已十分糟朽,所以找不到3号与纱相连的迹象也是正常的。但考虑到整块纱形状基本呈直边方形,依此推断3、4号三角形底边也是与纱的另一端相连。铜钱是顺着纱的宽度穿过,并放置于中间(其左右纱的长度均等),对绢袋既有装饰性,又便于提拿。
推断三:依据1号三角形斜边上一段约10 cm长的斜纹纱镶边推断(图7),此镶边处与其对称的另一边(即3号斜边中段处,已残)应是绢袋的两个开口,便于主人拿取东西。因为根据出土时的同类随葬品推断,此绢袋并不是简单的冥器,而是墓主人生前生活的使用品。既然如此,形制推断时,其实用性的因素就要考虑进去。
推断四:从钱孔穿过的纱中,有一条幅边清晰厚实(图6),是双层纱折边后缝合的结果。依据这一关键信息进一步推断:绢袋上半部应是双层纱从钱孔穿过后与下半部缝连在一起的,也许不应该像图6那样展开成单层。
待绢袋底部形制基本确定后,便拆开了底部与周边三角形相连及四个折缝处的缝线,经回潮整平后发现,拆线前对绢袋底部的形制推断完全正确。棕褐色底部呈规整的正方形,边长为22 cm。四个褶子缝痕明显,展开后,基本都在正方形四边中点位置(图8)。但因为四个褶子高度有差别,可能会导致后期缝合后的绢袋底部整体形状不是十分规整。
四个三角形虽残缺、机理变型严重,但经过仔细展平后,其尺寸、形状等却十分一致(图9)。验证了绢袋下半部推断二的合理性。根据各角上下折迭的痕迹,后期缝合时,应按2→1→4→3号的顺序依次缝合即可。
纱从钱孔中抽出后发现,残存的纱依幅边有双层叠压的痕迹。用于提拿纱的那枚圆形方孔铜钱,正面有隶书“五铢”字样,钱孔约8 mm见方。虽然纱已极其脆弱糟朽,但依然塞满了钱孔,较紧地穿过(图4)。可见,古人当初缝制绢袋时,需要较多的薄纱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做了一个试验,把宽25 cm,长30 cm的单层纱穿过钱孔,发现钱孔并没被塞紧。而换成双层纱后,钱孔就被塞的很紧了。这一试验也帮助验证了绢袋上半部形制推断四的合理性。
由于此绢袋糟朽十分严重,形制确定后,整平和绉丝纱的应用加固是修复的技术难点。
经过信息采集、检测分析、形制研究、拆线、清洗、背衬染色等一系列步骤后,便对绢袋的各部分逐一进行平整。此次平整不同于以往的平整工作,棉签蘸水稍多,就会粘掉织物丝线;干平,又会使织物开裂、断线。只能使用加湿器,雾化局部空气,使织物处于半潮湿状态,轻轻地拨开迭压、褶皱的织物,根据印染图案的纹理、针线缝痕等信息,进行调整、拼接。织物变形严重,不宜一次性平整到位,可多次修正,分步实施。待理平经纬线后压放小磁块约半小时,这一技术还靠经验、耐心和手感。
4.2.1 关于绉丝纱 考虑到绢袋下半部织物的糟朽脆弱性,不能再承受针线的穿缝力度。因此,拟采用绉丝纱进行缝合加固。其桑蚕丝纱线细度为1/13/15D,纱线捻度14 T/cm,捻向2S2Z,织物经纬密292×255根/10 cm,组织为平纹。绉丝纱是一种较为薄透的丝织物,在欧美等国的纺织品文物保护中应用较为广泛,尤其对于脆弱丝织品的保护具有非常好的效果[5]。因其通透性很好,虽包覆在了文物上,仍能较清晰地展示纺织品,基本不影响文物的观展效果,不失为目前较成功的一种修复纺织品文物的方法。近年来,此种织物在中国纺织品修复中的应用也日渐趋多。
4.2.2 绉丝纱的使用方法 薄透的绉丝纱使用前,先要染成与文物底色一致的颜色(图10)。平整后,若文物背面也需要展示,如双面绣、立体类薄透纱衣、纱囊等,就用纱直接包覆住文物;若文物背面不需要或无法展示,可选择与文物风格一致的现代面料作为背衬,再把染好的纱覆在整平后的文物表面。纱像一张细密的网,把织物网在中间,缝针只需从文物裂缝中穿缝即可。缝合在一起的只是纱和背衬或两层纱,文物所承受的针线穿缝几率很小。这样,在相对小的范围内,把文物固定牢固,与其它铺针、钉针等针线法比较,它对文物伤害小,安全性高。在一件文物上,可以整体都使用纱包覆,也可局部使用,主要根据文物的脆弱糟朽程度而定。
4.2.3 绉丝纱应用技术要点 目前,中国丝绸博物馆对此技术的应用已比较熟练,本绢袋在应用此技术加固时,总结了以下操作要点:1)先把染好的背衬平整在台面上,用磁块固定,再把文物平整在背衬上,然后把事先染好平整后的绉丝纱轻轻覆在文物上,待纱的机理调整好之后,压放磁块,用同色双股纱线进行缝合。2)缝合时,为了避免文物走形,先从中间向边缘过度缝合;先缝大残缺(无文物)处,再缝小残缺处。3)只从裂缝处插针,把纱与背衬缝合即可,尽量不从文物上穿缝。4)随时用针调整下面的文物,使其经平纬直,不能错位;针距不宜过长,一般有1 mm左右。5)没有裂纹的地方,可以根据整体情况平行横向或纵向,以1.5~2 cm左右的行距用行针的方法进行缝合加固。6)若边角残缺,也应按文物形制缝钉,使文物形制完整;有针线缝痕的地方,一定沿着原来的缝迹钉一遍,以免剪裁后,纱、背衬和文物散开,走形等(图11~12)。
待绢袋各片加固后,便沿着外边剪裁。剪裁时,注意预留好缝头,即使在文物缺失处,也一定要裁出形制。缝合时,之前标注的信息就尤为重要了,如:线钉、缝痕、褶印、记录的数据、图画等等。考虑到绢袋上半部分的纱已糟朽残缺严重,展开待其形制确定后,便把它另外保护存放,以便后期研究使用。而本绢袋上半部分拟使用与它风格相近的现代欧根纱进行复原。即把一块长50 cm,宽30 cm的欧根纱对折成宽25 cm,长30 cm的双层,一条25 cm的边与1、2号三角形缝合后,把铜钱穿至中间,放进去另外缝制的支撑物(一个装有弹力絮的方形软包),再把另一25 cm的边与3、4号三角形缝合即可。
把绢袋修复后的整体效果(图13)与修复前做对比,差异表现在以下几方面:1)研究复原了形制。修复前,绢袋的具体形制混乱。黄色纱也许是衬里,整体呈传统的宝瓶形。但经展开后发现,整片纱与绢袋底部没有粘连、缝合的痕迹,而是与蓝色绢从外围缝合,且有铜钱穿过,显然把纱作为衬里不合常理。2)清除了病害。浮于织物表面的白色颗粒状沉积物、沙石尘土、局部污渍等污染物被粘除,阻止了织物的劣化,增强了织物光泽度,延长了绢袋的寿命。3)矫正理顺了织物变形的纹理,并应用现代新材料、新技术有效加固了糟朽脆弱的汉代织物。但依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附着于绢袋上的历史信息,提升了绢袋的历史价值、观赏价值等。4)总体来讲,本绢袋的修复是成功的,对今后同类或同款织物的修复具有借鉴意义。
目前,我国纺织品文物的保护修复还处在起步阶段,修复理念存在分歧。面对一件脆弱糟朽的汉代织物,是简单处理后继续存放起来呢,还是借助现代科技,清除病害,加固保护呢?前者暂时对文物是安全的,但病害处理不彻底,后期会加速其劣化,缩短其寿命;观展效果欠佳,文物价值体现不到位。正如本绢袋,若不研究复原出形制,普通观众只看到的是图1或图4的情景。但若采取措施,实施保护修复,对文物是存在很大伤害的。本绢袋在修复过程中,碳化现象就很严重(图3)。但为了延长其寿命,增强其观赏效果,最大地体现其历史价值,本工作还是给它动了大的“手术”,观众才能较完整地看到两千年前汉代河西地区人们使用的这件独特的生活用品。
笔者认为两种修复理念各有道理,但在工作中具体选择哪一种,还应根据纺织品文物的糟朽程度而定。若织物太过脆弱,翻动等人为因素对其安全造成毁灭性威胁的话,就不易修复了。毕竟文物是不可再生资源。若虽有伤害,但织物所承受力度尚可的情况下,应该借助新材料、新技术、老经验等,在试验的前提下,有针对性、选择性地实施修复。否则,观众看到的只是一堆模糊的织物,其年代再久远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古代纺织品的修复对相关人员的技术要求很高,对文物如何做到最大的保护,最低的伤害,是文物工作者的重任,是不懈追求的目标。
通过一系列的保护修复措施,目前,甘肃省博物馆藏武威磨嘴子汉墓出土的这批纺织品文物均已得到了有效保护。在后期的展存过程中,还需对文物周边环境进一步治理,尤其是要对展柜、库房等的温湿度、光照等进行调控,只有这样才能让这批珍贵文物得以长期保护。
致 谢:本次修复工作中,关于绢袋形制推断等问题得到了中国丝绸博物馆楼淑琦、王淑娟、汪自强三位老师的指导和建议;操作过程中楼老师始终在进行技术指导,甚至几个关键步骤都是由楼老师亲自上手解决,本工作才得以顺利完成,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