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清
这 双脚骨节粗大,右脚大脚趾有些朝外 偏。十岁那年夏天,去稻田抓青蛙,碰到队里的柴油机突突突轰鸣着,从池塘抽水浇灌秧苗。他顽皮,上前去摆弄铁家伙,不料被飞下来的铁把手砸到右脚,大脚趾甲掉了,生长的方向移位。
他跟在爹娘后面上田里种苞米、插秧、收谷物。娘纳的千层底布鞋,还散发着布料的香味,他舍不得穿,干活,和伙伴们耍,就脱了鞋,光着脚。
他的脚很早接触了大地、沙砾、树枝与荆棘,也一步一步丈量着他的成长。他歪歪扭扭推着独轮车,帮衬爹自山谷一车一车推回石头、黄泥,又一锨一锨将河沙盛上车运到院口,一家人披星戴月,返修了五间草苫房。爹在夜晚的月亮地,对他说:“好好读书,将来去城里混个人样。”他伸手捏着大脚板,说:“不去,就在山里守着你和娘。”
娘坐在马扎上,剥着落花生,娘说:“娃的大脚板就是做活的命,别逼他。”
爹叹了口气,继续编筐,明天早起,要翻几座山去镇子里卖柳条筐。
日头卧在东山凹,父子,一前一后挑着编好的筐篓,翻山越岭,中间要趟过一道宽宽的河流。
爹节俭,怕磨破了鞋,鞋脱了,放筐里,光脚走,却不让儿子脱鞋,爹心疼他,脚扎破了容易感染。山路蜿蜒,曲曲折折,他挑的筐簍没有爹的多,可二十多里山路,实在是难走。早晨,吃了娘热的苞米饼子,兜里揣着两枚笨鸡蛋,还温热着呢。
他的步子明显慢了,爹回头望望,放下担子,“是不是脚磨破了?”爹问。他张了张嘴,低低地说:“嗯。”
爹蹲下身查看了儿子的脚,“读不好书,这路越走越艰难,成子。”爹撕了衣服前襟,给他包扎,站起来把大筐小篓用绳子拴在自己担子上,留了三两只给他挑着。
骄阳似火,口干舌燥,脚掌破了的地方钻心地疼。
爹走几步,停一停,
他。走几步,问一句:“累了,就歇息。”
他咬咬牙:“不累,走吧。”
生意好时,一上午就卖光了,淡季时,一天也卖不了几只筐篓。
夜晚,娘掌灯,为爹挑脚上的荆棘刺儿,他是看着爹光着脚,担起这个家的。
每次卖完筐篓,爹一高兴准赏他一根冰棍。小豆冰棍是他的最爱,甜丝丝的滋味,温暖了整个童年的夏天。
爹端来热水,为他洗脚。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搓洗他伤痕斑斑的脚,如数家珍地说着他脚上的每一个痕迹,那是由无数个成长故事历练出来的,也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岁月。
爹老了,不再光着脚了。他将一双接近凋零的脚塞进娘做的布鞋里,拒绝儿子在大商场带回来的皮鞋,春暖花开的时候,爹偶尔也光着脚,在菜园子劳作。爹的脚对土地有着无法形容的亲切和热情。
只是儿子去了远方。
儿子从乡村,一步一步走出去,趟过无数条深浅不一的河流,穿过多少人迹罕至的森林与沙漠,唯有他的脚知道。他的脚后来落在钢筋混凝土造就的世界,那个仿佛火柴盒一样的斗室,成全不了布鞋和泥土的安放,于是,爹的脚来去匆匆,不肯在火柴盒存一宿。
那天,他和妻女拎着大包小裹开车回乡下探望爹娘。夜幕降临,爹小声说:“成子,你让媳妇孩子去那屋休息吧,咱俩说说话。”
娘端来一盆水,放在爹面前,爹下地,把水端到儿子跟前:“来,爹给你洗脚。”
他懵了,望着爹一头的华发,鼻子一酸,哽咽着说:“爹!颠倒了,该儿子给您洗脚!”
他将爹扶上炕,爹的脚瘦巴巴的,原来宽大丰腴的脚掌,怎么说枯萎就枯萎了?
爹很害羞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在外做工程也不容易,还记得那些年,咱父子俩挑着筐篓去镇子……”
泪水不由自主淌下,落在爹的脚背上,落在他的心里。
爹的脚长成了村庄的白杨树,儿子的脚却做了一条不安分的河流,爹和村庄难以掌握他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