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委员、特约研究员。曾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迄今已发表小小说近2000余篇,出版专著26部,其中文学评论5部,著有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90余次获奖,包括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冰心儿童图书奖及新世纪风云人物榜金牌作家等。500余篇作品入选各类选刊、选本,40余篇被十余个国家译介,并列入大学、中学、小学教材。
报 复
上 海青年王自强这么归纳自己的性格,上 海和新疆两地,以报名到新疆为人生的界线,在上海的弄堂里,他好胜心强,报复心强,他伸出两个手指说。但是初到农场,一棵桑树改变了他的性格,或者说脾气。说得严密些,应该是一根树枝,桑树高处的一根枝杈。我的眼里,他很平和。
1963年,王自强仅15岁。那年,我念小学,我特别熟悉农场的环境。农场职工听不懂上海话,就说是上海鸭子呱呱叫。我父母是宁波人,我听得懂上海话。记得上海青年看见农场的什么都稀奇,我就以此为骄傲,认为他(她)们没见过大世面。我以为农场这片小小的绿洲就是整个世界了。其实,多年后,我回浙江探亲,才感到农场之外还有一个“大世界”。
许多跟王自强年纪相仿的男青年,掏麻雀蛋,攀沙枣树。我不知他们中间有一个王自强。2010年,我参加返沪的上海青年聚会,我结识了王自强,想不到他居然和我同在一个农场。
1964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农场职工习惯睡个午觉,阳光照得地面发烫。王自强趁大家午睡的时候,单独行动,悄悄钻进了场部附近的桑园。
农场种植了大片大片的桑园。多年后,我知道桑树跟丝绸有关系。我们农场是古丝绸之路必经之地。那时,我没在乎养蚕,而是只顾嘴巴,桑葚甜蜜多汁。
桑园用密植的沙枣树作为围墙,但有很多洞,是羊拱出的洞,沙枣刺上挂着羊毛,我们称为羊胡子。羊钻入桑园食草。王自强轻易穿过洞。2010年,他说起树上的桑葚,白的、红的、紫的,大拇指一般大,水汪汪,甜蜜蜜。
当时,王自强第一次爬树,好像跟树有天然的关系。阳光照耀着桑园,桑葚像是饱含甜汁,溢出,折射着玉一般的光亮。微风吹着叶片,如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静得能听见蜜蜂、苍蝇的叫声。
王自强灵敏得像猴子,高高枝头的桑葚特别惹眼,手够不着,非得攀上去。装了一肚子紫桑葚,估计嘴巴也像抹了胭脂那样。他听见狗吠——守园的窝棚随即出来一个人,跟狗说话。狗拴了链子,但冲着他这边的桑树狂吠。狗受链子的制限,却像喷泉一样跃起,黑色的狗。他懵了。抓着的那根高高的枝杈,如同一条胳膊,挣开他——反弹,很有力。
于是,王自强控制不了身体,身体垂直地穿过枝枝叶叶,沿途还带下来桑葚,染得衣服斑斑点点。接近地面时,一根桑枝折断,他已经重重地坠地,本能地抓树枝的手先着地——手腕骨折。
护园的职工背他上团部卫生院。半个月后,他出院,绑了绷带,打了石膏,手腕吊在胸前。他借口向护园人感谢并道歉,找到了那棵桑树。
他对我说:“住院期间,我对那棵桑树一直耿耿于怀,不能报复整棵桑树,但不能放过那根弹开我的桑枝。”
王自强发现桑树上有个鸟巢。他爬上树吃桑葚没有看见鸟巢。人的视角有盲点,同一棵树上,关注一样东西,会忽视另一样东西。显然,之前已有鸟巢。那是斑鸠的巢,很简易,细细的枝条,加上麦草穗,还有几片羽毛,搭在他手握的那根桑枝旁的杈口上,像個小平台,平台上有几枚麻麻点点的蛋。很可能,在他住院期间斑鸠产了蛋。
报复一根桑枝,不能连累了鸟蛋。蛋还温热,附近有两只斑鸠在上上下下,焦急地飞。不能坏了“这家子”的好事。他打算雏鸟出壳,能飞了,再来惩罚那根高枝。
王自强因为骨折,被分配到了副业连。桑园属于副业连。连长照顾他,让他暂时管桑园。护园人说,这叫不打不成交。
王自强还是没放弃报复的行动。在上海里弄里,即使比他大比他壮的伙伴,惹了他,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他也执着地“继续战斗”,直到对方反过来讨饶。守护桑园的第一天,他琢磨那根桑枝怎么弹开他?来到那棵桑树下,他愣住了,不可能是桑树自残——投降,他看出桑枝留下的断痕,是锯子锯的痕迹。
守园的职工告诉他,桑树要整枝,这样,桑叶会茂盛。桑叶是蚕宝宝的主食。
王自强捡起了那根桑枝,还没集中处理(即将当柴火)。遗憾的是没有亲自动手。他仍然不甘心,当然不能让它一烧了之,得叫它干活,在劳动中改造它。他端详着桑枝。他听守园人说,桑树的木质不错,特别有韧性。上海的家里,孤儿寡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妈妈说他眼里有活。
守园的窝棚旁,有一个桑枝做的木杈。王自强模仿,用那根桑枝,制作了一个五齿木杈,像鹰爪。
连长安排他放羊。他带着木杈上羊圈。他的眼里能看出活,他就用这个木杈垛干草,垫羊圈。尤其勤于起羊圈,当木杈挑动结构紧实的草与粪组成的羊粪,他无比解气。出了一身一身的汗。杈子被草被沙磨得光光亮亮,比女人的手指还要漂亮,那么纤细那么白滑。那桑枝制成的木杈,反而越惩罚越好看了。惩罚的是它,出汗的是我。
于是,王自强操起木杈,就没有脾气——应当说没了火气。连长还在“点名”(职工大会的俗称)时表扬他热爱连队,才能眼中有活。
到底是他改变了一根桑枝,还是那根桑枝改变了他?本来,锯下的桑枝要送连队的伙房喂火,王自强采用自己的方式,单独“教练”桑枝,某种意义上,他救了那根桑枝。反过来,桑枝摇身一变,也帮了他。他忘不了沙漠边缘绿洲里的鸟。尤其是布谷鸟,已播了种,布谷鸟像是提醒人类,时不时地叫:布——谷,布——谷。播下种子的田野出奇地寂静,像是嘲笑布谷鸟,拎不清世面。
看不见的小东西
上 海青年赵明第一天放羊,羊群过了长满 骆驼刺的戈壁滩。远处一片胡杨林,胡杨林的背后,隐约有条大河,像宽宽的亮亮的飘带。戈壁滩和胡杨林之间,隔着开阔的一片沙漠。这时,羊群像受了惊,疯狂地跑起来,带起沙尘,像湿柴起火那样。
1963年赵明进疆,第二年春,因为他个头矮,身子瘦,连长照顾他,将他从“农业战线调到畜牧战线”,其实是换了一个工种(农场喜欢用军事术语),派他跟杨排长一起放羊。
杨排长是个老兵,不识字,话不多,曾当过副班长。可是,连队的职工都叫他杨排长。1948年他参军前是个羊倌。连队的“畜牧战线”包括马和牛(统一有马厩),还有一群羊,一百二十余只,由杨排长一个人放牧。马厩在连队驻地里边,羊圈在外边,距连队有两里路。叫他杨排长,是指他放的羊,不能喊大了,就叫他杨排长,加强排。
羊群埋头奔跑,赵明傻了眼。他看不出附近有什么东西威胁羊群——羊很敏感。他甚至怀疑自己身上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引起了羊群的骚乱。
杨排长跑到羊群前边,搂住头羊的脖子,喊:“小赵,两边堵;来喜,现在看你的了。”
来喜是条狗,浑身黑,没杂毛,像从黑夜里冲出,染了一身的夜色。它绕到羊群的左边,堵截,狂吠。
赵明绕到羊群的右边,用小铲铲起小石子,制止羊群奔跑。
不一会,羊群稳定下来。杨排长抚摸头羊,说:“要带好头。”
赵明气喘吁吁,一脸汗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惊动了羊群?”
杨排长说:“每年开春,羊见了刚露出地面的青草,稀罕得不行,生怕抢不上,边啃边跑,要是不赶紧稳住,不减慢速度,这么跑几天,羊就跑瘦了,这叫跑青。”
赵明发现,沙地上,有嫩绿的小叶片露出,啃过的草好像受了惊,缩回沙地,隐约留着一点绿的断面,周围已经被羊嘴压出一个小沙窝。他脱口说:“就一点点绿芽,羊群不乱,我还看不出……就一点点嫩芽呀,惹得羊群……争先恐后,吓坏了憋了一个冬天的小草,小得看不见。”
杨排长说:“青草是羊的朋友。”
来喜似乎积极行使自己的职责,它也知道稳住了头羊,就能稳定羊群。它对头羊很粗暴,时不时地冲着头羊,像恼火了一样叫。天上白云飘,地上羊群动,动得极慢。都埋着头,认错的姿态,其实在啃小草,所过的地面,零零星星的绿,被抹掉一样,剩下条乱的蹄印。
羊群入林。他俩在胡杨林边的一个沙丘上点了一堆火。红柳条,胡杨枝,在火舌中嗤嗤溜溜,噼噼啪啪地响。火萎缩了。杨排长拨开灰烬,把玉米饼子煨入烫烫的沙子。不一会儿,饼子就传达出香气,取出,焦黄。太阳悬在头顶的天空。
一棵一棵胡杨树下,三三两两地卧着羊。有一只羊,仿佛過来访问一样,来到杨排长身边,扯一扯黄军装的衣襟。
杨排长将最后一块饼塞进羊的嘴里,一下子蹿起,像沙丘里长出一棵树,他说:“不好,坏了。”
赵明起身,站在沙丘顶,目光巡视了一遍,试图发现“敌情”——什么“不好”的东西威胁到羊群?树和羊都静止着不动,只有沙漠的风,像哈气一样热热地拂面。
杨排长取出帆布包里的小斧子,跑进胡杨林,砍了几根树枝,树枝上已有嫩叶。他喊:“来喜,赶紧转移。”
来喜像旋风一样兜圈,狂吠。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看不出起沙暴的征兆——赵明猜测沙漠地带的天气,像小孩的脸,是不是说变就要变。
来喜在逼,杨排长在引。他将树枝贴着沙地,拖着跑,头羊率领羊群追逐树枝——那一点点绿叶的诱导。
赵明也加入转移的队伍,自然而然地与来喜分工合作,不让两边的羊失散。
一半捆地上拖着的树枝带动了一群羊,来到塔里木河畔。杨排长松手,转眼间,连树皮也被啃掉了。羊群顺应河岸的曲线,自然地散开,饮水,甚至,有的羊还浸入浅滩的水中。
赵明说:“羊群在树荫里休息,不是很安静吗?有什么东西有危险,紧急转移?”
杨排长说:“草鳖子。”
赵明的反应是皮肤起痒,他只是听说过这种虫子。他说:“我怎么没看见,看不见的虫子威胁看得见的羊群?”
杨排长说:“胡杨林里有很多草鳖子,羊也看不见,草鳖子专门吸羊血。”
赵明抚摸着身边那只羊的羊毛,他试图替羊抓虫,却看不见。
杨排长说:“草鳖子是羊的敌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羊没法子对付暗处的小东西,你看,站在水里的羊,一定感到被咬得难受了,人要帮羊,抓也抓不过来,草鳖子很狡猾。”
赵明总算捉到一只草鳖子,像微型坦克。他说:“把羊群赶进河里,泡死草鳖子。”
杨排长摇头,笑了,说:“塔里木河,是脱缰的野马。今晚回去,用药浴歼灭羊身上的敌人。”
赵明想到羊圈边有一个水泥池子,两头还有栏栅门。第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闲置的饮水池子。原来是药池呀。现在,他望着打着漩涡的河水,听着哀叹式的羊叫,以前,他一直很自信,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目光。这一天下来,他记住了两样看不见的东西。而且是小的东西,却把大东西引动——羊和人。他觉得杨排长像个电影里的侦察员。后来,他听说,杨排长只当过一次侦查员,装扮成羊倌,赶着一群羊,到敌人的阵地。
一种习惯
上 海青年刘国萍,瘦瘦的身,圆圆的脸,戴 着一副近视眼镜,梳着两条小辫子。到连队不久,老职工就在背地里称她小苹果,而且是“国光”苹果。
刘国萍走路是轻轻地走,说话是轻轻地说,微笑是浅浅的笑,好像是怕惊动什么那样。连队的妇女说刘国萍像沙漠吹来的风,而且是稻子成熟时节吹来的风。
她白白的脸,像失血,更加衬托出她的体弱和单薄。沙漠地带的太阳很毒,可是,对她无力,至多,晒得白里透红,如同秋天的红苹果。
秋天,收割稻子,收割的方式是上海青年一人分十多行,两米宽幅,并排推进。老职工则是有定额,分地快,原地“打转转”。
每个人都割固定的宽幅,一步一步“向前进”。农场的条田统一规划,长一千米,宽八百米。“向前进”,就是前进一千米。起先,刘国萍割倒一片,忍不住抬头远望,地尽头是那么遥远。沙漠刮来的微风,吹过金黄色的稻穗,沉甸甸的稻穗,近处的含羞地勾着头,远处,是层层的稻浪,一波一波,波向远处的林带,林带犹如绿色的大坝。
排长教她:“少抬头,闷头割。”因为抬头就失却信心,总觉得尽头是那么遥远。
往后看,一捆稻子躺在稻茬上边,像剃了头发。渐渐,她发现两边没了人影,原来在“同一起跑线”上,他(她)已跑到前边去了,倒是留下她未割的长条形稻子,平空筑起一道坝那样。
半上午休息一刻钟,大家都坐或躺在稻浪中,她仍弯着腰,一手搂一束,一手割一镰。眼见要追上,可是,稻坝也拉长了。她甚至想象自己在稻坝上走,不远处,几只麻雀像在稻浪中潜出,叽叽喳喳飞向天空。
她发现,稻坝变窄了,前边一起来的上海青年,顺手把她的几行带走。可是,她还是赶不上去。一只手搂,一只手割,已放弃了思考,两只手机械地动着。她想象自己是一台小型“康拜因”。
连长要“康拜因”歇着,发挥“人海战术”,“人定胜天”。刘国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想象全连二百多名职工,相当于人工的小型“康拜因”,跟机械的大型“康拜因”比试,显示出人的力量。
不知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刘国萍已对时间没了感觉。她只记得到了条田的尽头,原来的起点那么遥远,连队的拖拉机、马车,正在装她(他)们割倒的稻子。
她听见林带前的笑声、话声,那是割到尽头在休息的声音。她割到了尽头,别人休息够了,又返回(同样的宽幅),仿佛又在起跑线上了。她立刻加入了割稻的行列。
条田,如同一个田径场,起点,终点,不断交替,來来回回……她的手掌,已磨起了血泡,缠着手绢,两根辫子也束起……日出日落,每一天都做同样的动作,摆同样的姿势。偶尔,她的灵魂,像飞出稻浪的麻雀,俯看割稻的她。寝室里,躺倒入睡,稻田里,转身割稻。甚至,梦中,她也在割稻,还有另一个她在监督她。像啦啦队。有一次,割稻的她要求呼喊的她,说:“找把镰刀一起割呀。”手里的镰刀竟生出一把镰刀,飞到呼喊的她的手里。
秋收尾声,大概是最后一天,她晕倒了。于是,连长安排她到连队的小学当了老师。她的板书,像一行行稻子,一堂课下来,板书够她割稻的宽幅。一排排字的间隔,符合水稻的行距。
刘国萍跟其他老师不一样。她讲课,不固定在讲台前,而是在学生的三排课桌间走动,走到教室后边的“学习园地”——墙报,停一下,然后,沿着课桌间的走道,如割稻,到了尽头返回到了讲台,又停下板书,再走。
顽皮的学生转过脸,目光会随着她,到达“学习园地”,然后,再追随她,返回讲台。但大多数学生,像老师那样,看着书,朗读。她偶尔看一眼转脸的学生,学生立刻转向课本。有时,她欲板书,发现是“学习园地”,不过,这个板书的动作学生没注意。
教室里,前走后,后走前,她这样来回走动,仿佛取消了前前后后的区别,唯一的一点,就是板书,明确了前后,因为黑板在前,学生坐的朝向对着黑板。她的手里总是夹着一支粉笔。一堂课下来,她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路,假如拉直了,不知走了多远。
学生把她不停地来回走着教课这个情况说出去,很快传到了同一批来的上海青年耳中。
大家羡慕她,说:“大田里干活,你还没干够呀?”
连长听了儿子的形容,特意在窗外观察刘国萍讲课。下课,刘国萍出教室。
连长笑着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把割稻的那一套也带进教室了。”
刘国萍顿时意识到了,脸像秋天的苹果,红了,说:“大概是……一种习惯吧。”
连长说:“这样好,身在教室,胸怀农场,放眼世界,你教的学生可是军垦第二代呀。”
刘国萍抿嘴笑,说:“连长,你把我说大了,我没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