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那天,我独自到郊外田野游逛,时值初夏,油菜正在结籽,小麦开始灌浆,田埂上花草繁密,清香扑鼻。一丛丛、一团团、一簇簇,它们全神贯注地沉浸于自己的小小心事,酝酿着田园诗意,精心构思着代代相传的古老乡土艺术。一些性急的野花已捧出了成熟的小果果,我采了几样放进嘴里,有的纯甜味,有的微甜带涩,有的不甜只涩,有的很苦涩。我当然不能埋怨它们不可口,压根儿它们开花结果就不是为了给我吃。它们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保存种子。它们自私吗?不,一点也不自私,它们没有丝毫的私心,也许它们本来无心,若说有心,那也是草木之心,草木之心者,天地之心也。它们延续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延续了土地的春天,同时也就延续了蝴蝶的舞蹈事业和蜜蜂的酿造事业,延续了鸟儿们飞翔和歌唱的事业。这样,其实也就延续了田园的美景,延续了人类的审美体验。
在公元前的周朝和春秋时代,我们的先人在原野一边耕种,一边吟唱,顺手拈来,脱口而出,就把身边手头的植物作为赋比兴的素材,唱进了风雅颂。在《诗经》三百余篇诗里,保存着上古植物的芬芳、露水和摇曳的身姿。沿着诗的线索,沿着田园的阡陌,一路走来了陶渊明、孟浩然、王维、杨万里……拥在他们身边脚下,摇曳在他们视线里的,都是这些朴素的野花芳草。兴许,他们还曾一次次俯下身子,爱怜地抚摸过它们,或者就坐在地上,长久地凝视着它们,为它们纯真的容颜、纯真的美而久久沉浸,在这种单纯的沉漫里,他们触摸到了天地的空灵之心,也发现了自己的诗人之心。于是,他们捧出一首首饱含情感之露和灵思之美的诗,献给自然,献给原野,献给这些美好的植物,其实是献给了从大地上一茬茬走过的岁月,献给了一代代人类之心。
我看着阡陌上可爱的植物们,内心里涌起了很深很浓的感情,对这些野花芳草们充满了由衷尊敬。它们从远古一路走来,万古千秋,它们小心地保管着怀里的种子,小心地捧着手里的露水;万古千秋,它们没有将内心的秘密丢失,没有将手中的宝石打碎。它们完好地保存了大地的景色,维护着田园的诗意。它们是大自然的忠诚卫道士,是田园诗的坚贞传人。即使时间走到现代,文明已经离不开钢筋塑料水泥,但它们断然拒绝向非诗的生活方式投降,在僵硬的逻辑之外,依旧坚持着温婉的情思和纯真的古典品质。瞧,此刻,我身旁的这些花草,它们手中捧着的,仍是《诗经》里的露水,仍是陶渊明的种子,仍是孟浩然的气息。我就想,我们手里也曾有过不少好东西,但是,一路上被我们有意无意地丢失了、掉碎了多少?
我长久地望着这些温柔的植物们,想起那些關于地球毁灭、动植物灭绝的不祥预言和恐怖电影,想起我们充满忧患和灾变的地球生态环境,内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忧郁和恐惧,对“灭绝”则是十万八千个不愿意!不说别的,就凭眼前这些温存、美好的植物,这些从上古时代启程,揣着《诗经》的露水,沿着唐诗和宋词的纵横阡陌,一路千辛万苦走来的野花芳草,这个世界就不该灭绝,而应该千秋万世延续。是的,我们必须将纯真之美坚持下去,将自然之诗捍卫到底。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听见,在南山之南,在田园远处,亲爱的陶渊明大哥,正向我招手、吟啸……
【写作借鉴】
俗话说题好文一半。的确如此。好标题确定了写作的对象和范围,同时唤起了读者关于美的相关联想和想象,具有视觉冲击力和声韵美感。当然这篇作品的可取之处还有很多,比如作家由眼前的野花芳草想到遥远的《诗经》年代,再回到现在充满忧患的生存环境,表达作家对这些美好温柔的植物们的生存及对人类审美价值的深刻思索,既写出野花芳草的坚定纯真之美,又表达捍卫自然之美、书写自然之诗的信念和追求,从而表达自己对大自然这些杰出的美的代表的深深的眷恋和浓浓的热爱,对珍爱自然的呼吁也寄予其中,富有感染力。当然本文的另一特色是语言优美,情思涌动,读来令人唇齿留香。